五
一盘子扬州炒饭,艾美吃掉一半也就饱了。她让侍者把剩下的打包,又寻思着这半盘子饭够不够给麻将当夜宵,就又要了一份早先在菜单上看到、觉得还不错的寿司,却又旋即暗笑自己的愚蠢和“深情”:自己真是一个没救的女人了,忘记了尊严,脑子也进水,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到要给那个负心去寻欢的花心男人带夜宵回去?她想叫住侍者,告诉他算了不要打包、也不要寿司了。最后那一声“嗨”却没喊出来,搁浅在喉咙口,艾美也就任由那侍者去了。
艾美瞄了一眼账单,正想是用信用卡还是身上已经所剩不多的欧元,却突然看见给客人的拷贝账单上多了几行小字,不觉拿起来仔细看,发现上面写的是汉字:“很喜欢你。可否交个朋友?”后面还附了一串当地的电话号码,和一个中文姓名:马克,最底下又加附了他的MSN账号:Mark Ma。
艾美愣了愣,想不到此时此地碰到这么大胆直率的中国年轻人,觉得几乎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承受力,甚至自己的理解范畴。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想他其实倒是清秀漂亮的,名字也有意思。
艾美数出二十欧元,到底把那张有马克联系信息的账单收进皮夹。她起身的时候,感觉下身一热,有细微异样的气流在体内窜动。她知道自己的大姨妈要来了,比预想的提前了一两天。她本来满打满算,料着不会在旅途中被大姨妈突然造访,也就没有带任何卫生巾之类,不想这下要措手不及。
马克过来收钱和账单,脸上有点不自然的笑意。当他看见给顾客的那份账单已经不在桌上时,脸上的笑意就更得意而诡秘起来。他离开桌子时,意味深长地对艾美说:“谢谢!”
艾美道:“不好意思。请问,你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那种卖女性用品的商店?”
马克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有的,有的。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艾美道:“那倒不用,又怎么好意思?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马克道:“没事的。我正好要下班了。这个区,这么晚,一个女游客也不是特别安全。你等我一下,我换下衣服。”
艾美穿好衣服,拿着打包的扬州炒饭和盒装的寿司,一边等侍应生,一边走近了看墙上的字画装饰。饭店的一面墙上挂了四美图,分别是西施浣纱、贵妃醉酒、昭君出塞和貂蝉拜月。站在一个西方国家的中国餐馆里,看着雪白的墙上挂着的这些色彩清丽、意象丰富的遥远的美人和她们的故事,艾美只感到令她绝望的遥远和不伦不类,一时不觉苦笑。
男子过来时,艾美发现他穿着和自己身上一系的巴宝莱大衣和巴宝莱的彩条围巾,心底微微地诧异。另外几个男男女女的伙计打趣地跟他挤眉弄眼,似乎嘲弄,又似乎羡慕嫉妒恨。艾美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微笑着等他一起往外走。
他替她拉开门,彬彬有礼地笑道:“我叫马克。”
艾美“噗嗤”一笑,马克也笑,道:“我知道你笑什么。很多人都开玩笑,说我姓马,又叫这个英文名字,多别扭啊。可是,我老爸当初就给我起的这名字啊。”
艾美伸出手去要跟他握手,马克莫名其妙,却还是跟她握了握。艾美注意到他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手,十指洁白修长,仿佛不弹钢琴都可惜了。她忙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笑道:“知己,知己!我叫艾美艾。啊,实际上中文就姓艾名美,英文名叫Amy,所以连起来就是Amy Ai。有时连我自己也糊涂了,所以常常脱口而出就叫自己‘艾美艾’了。”
马克也笑起来,用英文道:“为这个,你得给我一个High Five!”
两人双手相贴之际,艾美感受到他手掌里的温度和空气的冷度。街上也越发华丽越发冷了,艾美不由缩了缩肩。马克若有所思地问她:“你是从英国来的?还是从美国?”
艾美想告诉他自己来自美国纽约,出口时候说成“美国曼哈顿”,心底暗笑自己的虚荣。马克本来意气风发,如今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感叹道:“我本来也想去美国,去纽约、那个新阿姆斯特丹去瞧瞧的。”
艾美就问他:“你是哪里人?怎么到欧州、阿姆斯特丹、这个旧阿姆斯特丹来的?”
马克道:“温州人。大学毕业后不知道干什么好,在家浑浑噩噩了两三年,后来就跟着前辈出来闯荡,看看世界。巴黎呆了两年,罗马做了一年,到这边也快一年了。”
“哦?大学读什么的?”
“声乐,一无用处。”
艾美又“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他看着似乎不同流俗,也怪不得他不像一般的伙计。
两个人的话题断断续续,倒也不觉得尴尬。不一刻,也就到了一家中国人开的小超市。艾美和店主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自己要买的东西,又在显眼处看见荷兰最有名的特产糖浆华夫饼、雪佛瑞特起司以及花花绿绿的小木屐等物品,因想到麻将的母亲宝琳应该会喜欢这些,就顺手多拿了几样。
艾美到柜台付账的时候,发现老板娘不收信用卡,自己的欧元又所剩无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正准备退掉卫生巾以外的用品,却不期马克从皮夹里拿出几张欧元来付账,笑道:“我先借你吧!”
艾美忙笑道:“真不好意思。也好,我给你一些美元现金吧。”艾美想起这层,忙又问老板娘:“那您这里收美元吗?”老板娘矜持地摇了摇头。艾美粗粗清点了一下钱夹里的美元,发现一样所剩无多,只好对马克道:“看来不借你的欧元还不行了。我这个小钱包里的美元似乎也不够还你了。你得跟我走一趟,去我的旅馆,我取了钱还你。”
马克笑起来,道:“别总说钱,多俗气啊。我也没事,送你回吧。”
艾美也笑起来,一时两人拿了东西,出了小店。艾美兀自觉得好笑:怎么就变成这样“难分难舍”了似的,好像自己成心有意地要做什么一般。不过她原本对自己能否一人按图索骥走回旅馆去也存很大的怀疑,如今心底又隐隐约约地想这么做是不是因为麻将那么做了,一时倒有点心事重重。她不想自己心事重重,就一直不停地找话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