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陶,樂盡天真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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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在车埕的梦

(2018-10-05 18:10:33) 下一个

人和人的相遇,有时真是说不清楚的。早了,他是别人的;晚了,我是别人的。然而,就在当下相遇了,认真珍惜过彼此后,又各奔前程,也许就是轻轻擦身而过的一段缘分,淡淡的,却也曾激起过涟漪!

         ※   ※   ※   ※   ※

那年,我们都在人生“暂停“的情况下。维刚退伍,而我在父亲过世后回乡陪母亲,经过一段日子后决定出国念书,于是两人在补托福的补习班里又重逢。重逢那天,我一早错过了半小时一班的公车,进教室时已经迟到了,狼狈地拿着刚从柜台领来的书本,一坐下便赶忙回头,问一问坐在后面的同学老师讲到哪里了,两双眼神相对时,两人都吓了一跳,“怎么是你!”两人同声说出,说不出的惊讶。

维是高我两届建筑系学长,由于建筑系需念五年,我们还是同校了三年。在学校时,维和高我一届的学姐玲是一对有名的情侣,称得上“郎才女貌“,在学校的那些年里,不知羡煞多少人。维毕业那年照例有个毕业制作的重头戏,由于传统上我们系里的女生和建筑系的男生关系很好,所以毕业制作到期前最后“挑登夜战”那段日子里,我们系里的学妹们便义务去帮忙“打杂”,比方说去割纸片,拈模型甚或去帮学长们煮开水泡茶,冲雀巢咖啡,买宵夜等等,一起帮他们度过“兔眼”的岁月。(大五建筑系学生经常得熬夜赶制作,眼睛总是红的),由于玲的关系,我也是“打杂“当中的一个。

他们毕业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一直到补习班碰面的那一天。下课后,我们聊起毕业后的种种,自然地也提到了玲,他淡淡地说玲后来去了德州念书,很久没有消息了。在当时“兵变”是常听说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同学了四年,最后还是没能抵挡得住两年兵役的分隔。我听了自是无限唏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维耸耸肩说,其实早在毕业前夕,他们之间就渐行渐远了,只是等着毕业来自然结束一切。我听了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时的我对人生仍有着太多太多的梦想和憧憬,尤其对感情,觉得应该是一种近乎宗教的执著,怎么会如此易变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除了上课,经常约着一起去听音乐会,看话剧或逛书店。中秋节快到时,维问我想不想去乘小火车,我一听就很感兴趣,好久没乘火车了,再加上还是“小火车“就更欢喜了。中秋节那天补习班不上课,一早我们先搭中贯线到了彰化,彰化是中贯线山线海线的转运站,转车到二水,再从二水转火车到集集,在集集改搭去车埕的小火车。集集是台湾中部山区的一个小小城镇,就是在月台上还看得到公鸡的那种。那天月台上只有我们俩个还有个背着小孩的年轻母亲。火车进站,我很兴奋地跟着维上车。车厢的座位是普通的软座,车窗是可以上下拉动的那种,车顶中间有着一排电风扇,秋天里歪歪地闲挂着。车里除了我们,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虽说和他已经很熟稔了,但两人四目相对,仍然觉得分外尴尬。还好火车启动后,风迅速吹进车里,我们得大点声说话,听不清楚时,两人还得把脸靠近点儿说。风把我们两人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看着他的头发都竖起来往后倒,让平常还满帅气的他看起来像傻瓜似的,我看了一直笑,维不懂,还歪着头问,我更是忍不住笑得把手捂住嘴。

车埕是集集线的终点站,铁轨在此处画上休止符。火车缓缓滑进安静的车埕,小火车下来了寥寥几位乘客,穿着制服的火车列车员,老远就等不及,对着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哇啦哇啦话起家常来。学建筑的维,看到日据时代建筑的木造火车站特别激动,带着我欣赏,从屋顶,门窗,售票的小窗口,走廊的柱子,车站里的木条长椅子,一切原本平凡无奇的,可是听了他的说明后都鲜活起来。我想起了从前念论语,孔子说的“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维就属于第三种,心中很庆幸遇到这么一个能为我开启另一扇窗子的人,窗外是一片全新的世界。

沿着小路往山里走,我们看到的尽是老弱妇孺,偶而看到的一两只悠悠闲闲黑黄相间的精瘦土狗以及鸡呀鸭的,大大咧咧迈着裹着泥巴的双脚,我们俩身穿牛仔裤,脚登Addida网球鞋,好像误闯桃花源的武陵人。车埕原是山里的木材集散地,早年繁华曾经,没落后,小城整个沉寂了下来,看着工厂里废弃了的铁轨,破碎了的玻璃门窗,叫人看了有种凄凉。走着走着,山里突然乌云密布,一下子便嘀嘀嗒嗒下起大雨,维拉着我往一处废弃的办公室跑。办公室在二楼,而到二楼的木制楼梯是在屋外的,我们咚咚咚咚地跑着上楼,又穿过两道门才到了里面。刚进门时,维没忘了跟我解释为什么会是两道门,为的就是能有效地把山里的大雨挡在门外。第一次让我觉得屋宇和人是如此贴近的,相关的;在那之前,我是想都没想过的。站在屋里,看着屋外的雨沿着屋檐,像珠帘般垂下,霎那间,仿如隔世。大雨里,我们都静了下来。我发现有股淡淡的愁从心底浮上,说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闷闷的,挥之不去;维也有着难得的严肃。

还好,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后,我们又继续在附近走走看看。走过一处原来运送木头用的废弃铁轨,维又恢复了原来的风趣,要和我比赛在铁轨上走,看谁先掉下来。我心想,那还难得了我,从小学舞的我平衡感特别好,决不会输他的,于是两人小心翼翼地站到铁轨上,像飞机般伸开双手。我专注地看着脚下的步伐开走,没想到,没走几步,维大手将我一推,我就掉下来了,我一脸气急败坏,他却大笑着说“我没说不准推人呀!“,没等他说完,我两个拳头像打鼓般捶过去,捶了几下才发现,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回去的路上我累了,任他拉着我上车,下车,转车,人群中穿过复杂的月台,上楼下楼,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出门时,一双小手总被他们轮流紧紧地握着,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怕。回到熟悉的城市时,两人都有点不习惯车马喧腾的市区,好像电影一下跳接了下面的场景。照往例,他总是先陪我搭上公车,他再搭车回去。那晚我上车后,照例也找了靠窗口的位子,然后找寻人群中的他。第一次,在车子启动后,我的眼神没有办法从他身上离开;回家的路上,中秋的月一路跟着。

春天时,我申请的学校慢慢来了消息,由于维的GRE考得迟了些,他决定晚一季申请,好申请常春藤几家以建筑系闻名的学校。随着出国日子的接近,我感觉维心境上的起伏。有一天,忘记为了什么事,我们说着说着就拌起嘴来,我一气先搭车回家,那天,他也没有等我上车就走了。接下来,一切好像急转直下,维的爸爸还打电话来问,我不忍伤老人家的心,勉强打电话给他,他憋着不肯多说什么。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我忙着打包行李,跟同学亲戚道别,但心里面还是挂记着他,很多晚上都是哭着睡着,他始终没再出现。走前那晚,他还是打电话来告别,我握着话筒,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两人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事,陌生了很多,挂电话前他像个大学长般说“好好读书,听到没?!“,我“嗯!”了一声,眼泪终于哗啦哗啦流下。那时未来对我们来说,谁也没有十足地把握。

到了美国后,我忙着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课业,偶而抬头望着窗外的蓝天时会想起他,但是不敢多想什么。后来我慢慢明白,和玲的分手带给他的创伤很大,以至于对谁他都不愿轻易承诺什么,何况当时我们面对的又是不可知的未来和时空的乖隔。冬天里一个下雪天的夜晚,我从图书馆回来收到他用打字机打的一封信,收到信时又惊又喜,顾不得冻僵了的手,急忙将信打开。还记得他说过最恨打字了,因为他手大,起初练习时经常同时会按了两个键。读着他的信,知道他申请到一家很有名的常春藤学校建筑系,春季即将上学,心里着实为他高兴。信末P.S.提到出国前,他还想再去一次车埕,“只是这次去时,没人和我比赛走铁轨了!”他用蓝色的钢笔写着。依稀中,我又看到那在山前停止了的铁轨和那晚陪着我一路回家的中秋的月,又亮又圆……信,缓缓滑落。

后记

有一晚没事,在古狗里打了维的名字,知道了他的近况。他后来回台湾在大学里教书,主持了几个以人文设计著名的城市设计专案,包括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城市,于是写下文章。有此“多闻益友“,于有荣焉。除此之外,当年我们去时,车埕尚未开发成文化观光景点,走在其中,尚能感觉小城的一呼一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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