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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静: 容儿

(2004-04-10 23:21:50) 下一个
容儿 常静 容儿,是我的中学同学。她个儿不高,眼睛不大,有点儿胖,也有些丑。扎着两根小辫子,一前一后,不长不短地正好搭在肩膀头上。她话不多,说起话来慢声细语,不太爱笑,笑起来透着十足的自信,还夹着几分憨厚。 那个年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连空气里都写着革命二字,革着革着,就说不定革到了谁的头上。由於爸爸的历史问题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一夜之间,我们一家就变成了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爸爸是家里的一棵大树,我是爸爸的独女,是树上的一片小叶,树倒了,叶也跟着枯萎了。 在学校,每次只要老师发表格添家庭成分,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恐慌,盼望着能有奇迹的出现,随便什么都行,如果天能突然塌下来或者地能瞬间陷进去,就最好不过。可是几分钟过去了,天没塌地也没陷,一切照旧。那一刻,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幻想破碎了,我就只好心惊肉跳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把表格添好,迅速地递到老师的手里,心里像擂着一只小鼓。一次,我还偷偷地拿着表格跑到厕所里去添写,手忙脚乱中险些把表格掉到茅坑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那时,我才十三岁。 家里大树如日中天的同学,走路时胸脯都比别人挺得高,说话声音也比别人响。同学里没人愿意和我在一起,谁都怕沾上晦气。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养成了盯着自己脚趾头走路的习惯,脚趾头看累了,就去数地上的小石子。我很孤独,讨厌和人打交道,因为从别人的目光里,我读到的是:鄙视、嘲讽、挖苦。我象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用书把自己添埋起来。 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容儿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班上唯一不嫌弃我的人,并且喜欢和我在一起,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班里自愿组成课外学习小组,她竟选择了我!记得那天我开心极了,平时很少笑的我,破例裂着嘴巴傻笑了一整天。 寒暑假的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容儿家里渡过的。虽然我家的房子比容儿家的大,条件也比容儿家的好,但我对自己的家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房子的门前被造反派钉上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黑牌子,上面写着我爸爸的名字,下面列着历史反革命、里通外国的特务、反动学术权威等一串串的头衔,黑地白字,十分刺眼。就因为多了那块木牌,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散发着阴气。小小的一个木牌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我的胸口,也像一个魔鬼,常常走进我的梦里。一次,梦中惊醒,我竟产生了放一把大火烧掉房子的冲动,那样,小黑牌子就会连同房子一道消失。 容儿有一哥两姐,在家很受宠,父母是地道的工人,一家人总是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我们家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也很少出现笑声。我那时幻想着能和容儿掉个个儿,就象书里写的国王的儿子和贫儿那样。我非常羡慕容儿,甚至还有点儿忌妒。容儿一家人都很喜欢我,夸我教养好,对我简直就像是他们家里的容儿第二。容儿的妈妈很有本事,能蒸出白白胖胖的发糕来。我的妈妈只会给病人看病,蒸不出发糕来,我常常一个人夹着个铝制饭盒去饭店买凉馒头吃。容儿的妈妈还会腌菜,腌出的小菜特别香。我妈妈说吃咸菜不科学,没营养,所以家里没有咸菜。有时去容儿家,到了吃饭的时间,我故意磨磨蹭蹭不肯回家,就是想留下来吃容儿家的饭。 容儿也算是个聪明人,但我的脑袋瓜儿更灵光一些。每次做作业,我都是如鱼得水,一眨眼的功夫就搞定,因此她很佩服我。有时她不会做,让我讲给她听,我缺乏耐性,加之,我屁股上带尖儿,坐不住板凳,索性就把本子甩给她,让她抄。容儿是我中学唯一的朋友。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我并不比班里其他的同学差。 毕业后,我去乡下插队,容儿因患风湿性关节炎留城,分配到一家饭店卖饭票。插队的几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信已经遗失了,但我插队的日记里都有记载。 去年回国同学聚会,我又见到了她。她的辫子没了,留着男孩式的短发,更显露出她的聪颖和果断,她现在已经是饭店的总经理了。和她相拥那一刻,我们都很激动,我的身子有些抖,声音也有点儿颤。聚会席间,为了能有机会和容儿单独交谈,我给她递了个眼色,我们就一前一后鞋底抹油溜出了餐厅,把欢声笑语甩在了身后。 坐在会客大厅的沙发里,我告诉她:“说实话,全班六十几个人里,我最想见的就是你了。”说着忍不住又提起了往事。她听后感动地说:“三十年前的事你还能记得那么清楚,我早都忘光了。”是啊,那个时候她处顺境,容易忘却,我处逆境,留下的烙痕刻骨铭心。我问她:“这么多年还好吧?”容儿的目光突然黯淡了,话音放慢了半拍:“我很不幸,丈夫已经去世六年了,胃癌。”说着泪珠就滚落下来。 我默然,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她,只好轻轻地拍了拍她放在茶几上的手,半晌无话。过了一会儿,我小心地问:“没有再嫁吗?”她又是一声长叹:“难啊!到了这个岁数,只能听天由命了!”我说:“我也是个宿命论者,与命运抗争是个很累的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我为她难过,也感到困惑,老天为什么要惩罚像她这么好的一个人呢? 回到美国后,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容儿。常常打电话给她,每次都是打到她的手机没电,或者我的电话卡发出最后一分钟警告。除了给予她精神上的安慰外,我还想为她做点别的什么。我提议:“你的女儿大学毕业后,我可以为她经济担保,来美国继续读书。”她幽幽地说:“太遥远了,听起来像一场梦。”我鼓励她说:“世上好多事情都是从梦开始的。” 我曾跟一个朋友提起这件事,朋友说:“你和中学同学还能有那么深的感情?简直是不可思议。” 是啊,没有人能理解当年容儿的友情对我来说有多么的珍贵。我可以忘却中学时代发生的一切,但我怎能忘记,那个曾经给我带来欢乐带来希望的我唯一的朋友呢? 我祝福你,容儿! 20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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