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八年,我没梦见过他。在水边,我常想念他。
六岁的时候我住在乡下陪伴外公外婆,父亲夏天来探望,带我去屋后的小水塘教我游泳。江南乡下河渠多,他知道女儿常跟着小伙伴在水边玩,担心我不小心落水。小女孩儿不敢下水,父亲说,爸教会你游泳,掉水里也能活命。
每年回国都要上鸡鸣寺去烧一柱香,那儿有父亲的灵牌。一个形式而己,其实凭感觉我知道父亲不在那里,他不信佛也与道家无缘。没和父亲一同上过鸡鸣寺,中国的寺庙在文革中都被破坏关闭。站在山顶可以看见玄武湖,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去玩过,看见湖水我知道父亲不远。
回国另一件事是去江边祭父亲,他的骨灰已撒在扬子江里。带上一瓶酒,一怀咖啡,一束鲜花去撒江。母亲吩付要用竹叶青撒江。如果可能,我更愿意用洋河大曲,散装的,可惜现在没有卖了。小时候拿着空瓶,去老大房为父亲打过酒。咖啡要用南洋的黑咖啡,和美国咖啡不一样的风味。父亲出生在星加坡,他家隔壁就是咖啡店。南洋咖啡,他一生的喜爱。花不讲究,南京花店很少,能买到鲜花就好。
江边是能感到父亲的,他游过长江。水流急,江面宽,横渡长江是一生的纪念。往江水中撤花时,我默念一遍,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 the Son and the Holy Spirit. Amen。用英语念给父亲听,虽然他也不是天主教徒。
父,子,圣灵,天主教三位一体的神明,小时候听父亲说的。 那时中国是不许信教的,不知为什么父亲时常说起这个prayer和天主教的教义教规。或许在那动荡的年代,天主教的祈祷让他心安?
父亲在星加坡时就读公教中学,现今的岛国那时还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天主教会创办的男校施行双语教育,以西方文化价值观教育当地的年轻人。
五十年代初,不少南洋学生受共产党感招,回归祖国,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他们被称作归国华侨。十七岁那年,一腔热血的父亲不甘心在殖民地做二等公民,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乘船投奔了祖国。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毛泽东在天安门上宣称。是的,中国国土上再也没有外国列强横行,但中国人也没吃饱肚子,站得抖抖呵呵的。忙着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人民顾不上种粮食,发展生产力。
改革开放,国门打开了。父亲从国外亲友的信件中了解到外面的世界比二十多年前他抛在身后的那个进步太多了。女儿你敢不敢去自由世界寻找自己的路,父亲问我。父亲少小离家,自主自信自立,他也这样培养女儿,自小从学游泳开始。
父亲爱国,虽然祖国,或者说国家人,并不爱他,文革中将他隔离审查。但是,他爱的是自己血脉中的中华民族,荒唐的专制政权并没有改变他对祖国的感情。他出生在异域,年轻时选择做了中国人,一辈子也不后悔,虽然他也时常想念星加坡的家人。
归天之后他的骨灰随江水东流入海,我时常在想,父亲在天之灵可曾顺水重返他那美丽的岛国故乡,也可曾漂洋过海来美国探望他的女儿?
我家小区对面有个小湖,父亲来美探亲时喜欢去钓鱼。扛着鱼杆拎着水桶走过去,十分钟路程。他还让女婿教他开车,想考驾照,父亲喜欢自由出行。虽然后来因没有居民身证没拿到驾照,我还是佩服他活到老学到老的执着。春夏傍晚我常去那个小湖边散步,湖中鱼儿游窜让我想起父亲。
密西根州北面有一个岛,Mackinac Island, 是个避署胜地,有一年我们和父母孩子全家去遊玩。父亲带着外孙女寄着双人脚踏车环岛八英里。孩子小,脚蹬不到底,全程几乎都是外公在踩着沉重的自行车,那年他已七十高龄。我们每年夏天仍然北上度假,密西根湖上烟波漂渺,父亲健硕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眼前。
有一回去新奥尔良坐遊轮,老式的蒸汽船航行在的密西西比河上,我不禁又想起了父亲,虽然他生前没到过那条河边。河水缓缓流入海湾,带走我对父亲的一分思念。
灰随水流,魂归西天。父女情深,天水相连。
Sleeping Bear Dunes National Park. June, 2017.
南京玄武湖。2018年6月
南京女孩有南方的温婉,也有北方的豪爽,我也是南京人,在这里读你的文章觉得好有缘分。非常喜欢你的博文,感觉你写的无论是政评还是私人感情,都是用心而作,让人信服也让人感动。
你英文好,我看了几种这个成语的翻译觉得都不理想,有的说The real thing,有的 说True feelings,
你怎么翻译?
节日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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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百惠,这话说得有趣。不过话分二头,这叫做“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当时陈毅元帅不是说过,就是把裤子当掉,也要造原子弹吗。可想而知,那个年代,民族的危机感比民族的饥饿感要更加强烈。没有核武器,人家要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不是吗
关键是你爸爸最后是如何评价他年轻时回国,是后悔还是没有后悔,其他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