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仕仁八宝山火葬不久进入暑假,我回到江苏无锡探望离休的父母,提到刚刚横死的这位同学,他们非常震惊,说还记得几年前他来我们家玩时的音容笑貌,没想到竟如此悲惨地早逝,不胜唏嘘。
一天中午,父亲递给我一封收信人写着我的名字的信,是部队干事特别送来,说它在传达室多日没有人领取,小战士觉得查无此人,退回前慎重起见将之上交政治部,政治部的人觉得从北京《十月》杂志社寄来的信,在这个军队大院里,只能会写给老首长在北大念过书的儿子,就派人专程送到家里。
打开信封,里面是骆一禾写来的长信。信封厚厚地加贴了很多张邮票,仅写江苏无锡地点和军事机关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名字,并无具体地址,但中国的邮政局仍然可以把它送到军队的收发室。
信中讲述了赵仕仁火化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赵仕仁溺水遇难,骆一禾接下来的一周,与朱正琳奔波于北京和怀柔之间,接待赵仕仁悲痛欲绝的家人和女朋友林建桦,料理后事。
赵仕仁火化时,他的前女朋友森雨亦来告别。朱正琳感叹说:“森雨小姑娘憔悴成这样,瘦得都没人形了。仕仁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我们北大中文系79级文学班柳家旺同学,在北京大学附近蓝旗营的有一间小房,赵仕仁火化后当晚,他接几位八宝山回来的同学到此相聚。夜深时分,众人离去,整晚交谈的何拓宇与森雨仍无意分离,他感觉他们神色有异,不象是普通朋友关系,就抽身而退,把房间让给了他们两个人。
骆一禾尽管赵仕仁猝逝后急火攻心,牙床肿痛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喉咙嘶哑,仍执意要送赵仕仁的女朋友林建桦,回到她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的胜利油田。
赵仕仁曾数次说起女朋友分配到那里后,情绪低落,感到生活、事业均无前途,甚至提出分手。地处黄河入海口的胜利油田,尚在草创时期,骆一禾陪着林建桦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穿过的都是了无人烟的北方荒野,寂寞、凄凉,从南方大城市武汉的热闹校园来到这里,反差巨大,沮丧、抑郁可想而知。
赵仕仁大学拿全额助学金,大学毕业工作不到两年,身后没有什么遗产,家人也就继承了点银行存款、衣物什么的。赵仕仁留下一些书、笔记本,家人交给一直帮忙办后事的骆一禾。
送林建桦回胜利油的田路上,骆一 禾翻看了随身携带的赵仕仁日记,“他感到自己的朋友毕业后不仅鲜有快乐,更渐渐失去了思想和阅读,以前的老赵是一个多么爱谈思想的人哪!那是没过三两句便要单刀直入地挑起一个重大话题的人。而最让他感到痛惜的是,从日记上他分明地感到老赵一直是个处男!即使是跟女友过夜,他也克制了自己的青春冲动。”(张玞《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诗人骆一 禾情书集》序)
最让骆一 禾震惊的是,赵仕仁日记里记录了他与前女朋友森雨分手的来龙去脉。大学四年级赵仕仁主持办北大团委《在共产主义的旗帜下》展览时,骆一 禾与何拓宇是骨干兄弟,革命加爱情,他带上自己女朋友森雨,骆一 禾发展出女朋友张玞,吃住在团委办公室,夜以继日,白天忙办展,晚上唱革命歌曲、跳浪漫舞。结果有一天,森雨突然与他生分,说自己情不自禁对何拓宇萌发了爱情——“爱上他宽宽的肩膀!”
然而何拓宇却没有显露出丝毫与森雨的恋人关系,大概是深受中国传统所说的“朋友之妻不可欺”的影响吧,怕表露出来会被人指责对不起朋友,背后插刀;而赵仕仁碍于友情,照顾哥们的形象,也不愿挑明是森雨率先提出分手,另有所欢的真相。失恋的赵仕仁无奈吃回头草,与旧情人恢复关系,并将之公开,宁愿含冤背上移情别恋,抛弃小学妹,严重伤害她的感情与学业的罪名,也要保护朋友何拓宇的清名。面对朋友们排山倒海的负心汉、欺负天真小女孩的谴责,赵仕仁只能默默承受,把满腔苦楚,悄悄写入自己的日记。
骆一 禾写道:“老赵死前心里太痛苦了,工作前途绝望,情感生活痛苦,还要背负朋友间的背叛与欺骗的冤屈,真是太悲惨啊!”
骆一 禾的信我读到结尾,突然涌出一个让我脊背发凉的念头:赵仕仁不该是自杀的吧?他大学时热衷于存在主义,执着于探讨生命的意义,常说存在主义的主要观点是三句话:存在先于本质、偶然荒诞、自由选择。当对生命的意义、选择和自由感到焦虑时,陷入虚无,难免会自杀。
江南三伏天非常闷热,那时中国居家尚无冷气,读罢骆一 禾悲愤的长信,心情郁闷,不由午睡,梦见赵仕仁走来,神情凄苦,诉说无论何拓宇如何不义,他都要为小宇背负骂名,决不让好虚荣的小宇,在哥们儿圈子里身败名裂。他长叹不已,说人生真是痛苦,难以忍受,生不如死,先走一步!我急忙阻拦,大叫而醒,一身冷汗,湿透凉席。
给我写信的同时,骆一 禾应该也写了一封信给大学班上与他和何拓宇、赵仕仁关系密切的同学熊国胜,“我当时正在内蒙古‘锻炼’,收到了一禾的一封长信,他既悲痛又气愤,好像在一些事情上替仕仁打抱不平,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信也未被保留下来。”(熊国胜《追忆同窗挚友骆一禾》)骆一 禾悲痛又气愤替赵仕仁打抱不平的内容,应该就是何拓宇与赵仕仁的女朋友森雨的秘密爱情,导致她与赵仕仁分手,却反而责备赵仕仁见异思迁,欺负小女孩,乃至她抑郁留级,让赵仕仁为他背负骂名,巨大的精神压力让赵仕仁痛不欲生。
暑假后回到北京,骆一 禾来信约我十一国庆节假期到熊国胜处聚会。
熊国胜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纪录片部,穿上了军装,住进八一厂招待所内的单身军官集体宿舍,位于丰台区广安门外六里桥,离市区相当远,离我们社科院租住的解放军后勤学院招待所,同在北京西南郊,骑自行车不一会儿就到了。
来聚会的都是大学班上比较亲近的同学,骆一 禾带着他的女朋友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81级的张玞;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外国语学院教书的石冰,带着她的女朋友北京大学西语系英语专业81级的陶宁。没有见到何拓宇,显然骆一 禾已将他排除出亲密哥们儿的朋友圈子。
熊国胜当时尚是单身,刚从内蒙古 “锻炼”归来,头上太阳穴附近一道新鲜伤疤,非常显眼。大家问起,他说在内蒙下连队时,所坐汽车竭力加大油门爬坡,到坡顶才发现与对面一辆同样爬坡的大卡车迎面相遇,躲闪不及,撞得车翻人伤,当时就休克过去。大家笑说,这下破了相,影响找对象。熊国胜乐呵呵地说,不碍事。我的一个同事说,他上大学时班上有一个家伙,自称头上的疤痕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留下来的,亲手击毙越南兵几十个,结果追他的女生不下一个排!
熊国胜跟单身宿舍的其他同事借了一些搪瓷盆,从招待所食堂打了不少菜,还准备了不少街上买的酱肉熟食,一瓶剑南春白酒,成打啤酒,小桌子台面上摆得满满的,要与来访的稀客哥们姐们儿,一醉方休。
饭后大家坐在宿舍床沿上闲聊,骆一禾突然放声大哭,喊到:“老赵,你死得好惨啊!这小宇也太不是东西了!”身旁的张玞赶紧拍打他的脸,试图让他酒醒一些,骆一 禾继续哭道:“你打到我的眼睛了,我眼花得什么都看不见……”
入秋,我们社科院研究生院校舍建成,终于结束了七年的飘泊,搬进了位于东郊朝阳区西八间房的宿舍,硕士生两人一间,博士生一人一间,奢华冠北京所有高校。
86年夏天暑假前一个周六下午,社科院文学所硕士班的同学靳大成,突然找到在研究生院办公大楼里图书馆借书的我,说有我北京大学本科同班同学来访,打听到你住哪个房间,敲了半天门没人,隔壁历史所同学就把他领到文学所我和陈燕谷的宿舍。自打社科院研究生院偏远东郊乡间落成,还没有西郊北大的任何同学来访,我好奇问来访人什么模样,靳大成描述道:“体壮个高,头剃了个秃瓢儿,晒得黑不溜秋,像个‘严打’逃犯,不怎么说话,正坐在我屋子等你呢!”
我急忙赶回宿舍楼,一路上琢磨会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何拓宇!裤衩汗杉,全然不是以前总是身披风衣,支着领子,风流倜傥,翩翩一少年模样。
老同学乡下相逢,欢快之情,溢于言表。
他告诉我,他单位《十月》杂志社所在的北京出版事业管理局,遵循党总书记胡耀邦的指示,按上级单位的部署,安排年轻的机关干部参加讲师团,把他下放到北京东郊大兴县的一所中学,帮助培训中学教师的工作。他其实大部分时间没事干,就充当体育教师,领着一帮中学生踢足球玩,成天泡在球场上,大汗淋漓,剃光头、光膀子,图个凉爽痛快!
骆一禾因赵仕仁之死,与何拓宇割席断义。看得出他现在非常孤立,十分寂寞。
骆一 禾温文尔雅,与何拓宇知交多年,不大会开诚布公地揭穿从赵仕仁遗留的日记中知晓的感情秘密,直斥其非。但他会像给我和熊国胜写信那样,忍不住把郁结在心头的不平之言,诉说给何拓宇与他共同的老朋友。“随着老赵的去世,一禾开始有意跟小宇疏远,因为他知道了小宇跟森雨早有私情,痛切地感到了朋友间的背叛与欺骗。一禾以为老赵情感生活的不如意和不能满足,与森雨分手而招致的朋友指责是原因之一;他曾经是这些朋友中的一个,而对老赵早已被背叛的觉察,无论如何是让一禾对他的死感受更为痛切。但这仅仅是当时的一种情绪,感情之事有时候确不能与外人道,他只是伤了心;真正疏远乃是后来实际上的分道扬镳。”(张玞《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诗人骆一 禾情书集》序)
他们三人曾那么密不可分,“小宇那时跟我讲,他们这文七九的三剑客是有明确分工的,老赵是中国的头脑,他将来是要从政的,一禾是中国的良心,他将来一定要成为文学大师,中国最好的诗人。我说那你呢?你难道不想成为小说大师么?他笑着说,他们俩把大事都给干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呗,我就做个中国的胃!舒舒服服地整天吃喝玩乐,享受生活…… 顺便拉出点小说来。看着我冲他做怪脸,他很严肃地说,你笑什么?没生活你写什么小说?我就是要生活,小说?就是个顺便的事儿。一禾不是说么,为了朋友的光荣甘愿做一个光荣的朋友,所以,除了生活,我还得写点什么,谁让我跟他们混呢。这个段子很著名,因为小宇喜欢跟人讲,每讲就很得意,我敢肯定这是他们仨某天深夜长谈各自理想之后,小宇即兴创作的段子。他倒是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潇洒的位置,可是你怎么能缺一个潇洒的朋友呢?”(张玞,同上)
何拓宇是何等敏感、聪明的人。他一定是被朋友圈子的这种无形的精神压力,折磨得不堪忍受,才巴巴地大老远从乡间闯来找我,倾诉衷肠,聊天解闷。
我们扯天说地讲了一大圈人世间趣事笑话,几次冷场时他想向我说什么,都被我岔开。爱情本来就是非理性的,真来了谁能当得住?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就好,两情相悦,没有必要顾及别人说什么。
转眼到了晚饭时间,我们研究生院地处荒郊野岭,周边的乡村餐饮小店,菜肴还不如我们食堂。自从我们闹学潮罢餐抗议伙食不好,社科院特别给研究生院批了笔比北京高校系统高得多的伙食补贴,伙食科为改进食堂里那些因研究生院征用土地而雇用的当地农民工手艺,特别高薪聘请了北京老字号名餐馆的几位退休特级厨师,不必亲自下厨,当顾问指点一下即可。这些特级厨师说,他们就爱社科院研究生院的文化名声,私营酒楼,再高的聘金也不会出山!
我拉何拓宇去研究生院食堂餐厅吃饭,点了几盘师傅拿手小灶炒菜,特别给他买了一个三四斤重的正宗天福号酱肘子。何拓宇迫不及待撕开那个肘子,狼吞虎咽啃起来,直呼“过瘾!”“绝了!”;然后把那几碟小炒,风卷残云,一扫而空。看来大兴县中学的食堂伙食,实在不怎么样,满足不了他自诩的“中国的胃”。
何拓宇才思敏锐,谈吐睿智、幽默,是与我非常聊得来的北大才子型人物,这样的人终身罕见,所以我一直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
他北航三宅的家,经常是高朋满座。有次云南作家李勃,介绍自己时说:“我叫李勃,勃起的勃。”何拓宇会则指着一旁的髪小说:“他叫刘起,起不来的起”,引得满堂大笑。他的记性很好,又具备表演才能,能把段子讲得眉飞色舞,让听者忍俊不禁。他几乎可以背诵出当时中国能看到的所有电影的经典片段。法国喜剧名片《虎口脱险》,从开头的“从前巴黎有个油漆匠……”到油漆匠误打误撞参加了营救英国飞行员活动,被德国纳粹惊吓得语无伦次,对哄他的抵抗组织人员说自己还想回去刷漆,人家许诺了会买新刷子,他还要求是某名牌……,侃侃而来,如说单口相声。
我俩就着晚饭食堂带回宿舍的几瓶啤酒,半条酱肘子,各自讲述北大校园往事,毕业后社会上碰到的奇人轶事,谈笑间已至夜半公共汽车末班车时间。他说还要回北京航空学院家,他每个周末是一定要看望母亲的。我送他到车站等候,他上车后还依依不舍,挥手与我告别。
87年我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毕业后,报考文学所的博士研究生,轻松夺魁,继续在最高学府就读学位。
博士生要求修第二外语课,我则修了一年法语,一年德语。年轻的法语女教师北京大学毕业,与赵仕仁前女朋友森雨是同班同学。她告诉我休学一年的森雨后来也毕业分配到了社科院,在外国文学研究所。有一天,在院部碰到我硕士生同班外文所的张晓强,他告诉我:“所里新近分配来的你们北大女生森雨,传言她精神健康有问题,可能是抑郁症,说所里有人下班后在北京地铁二号环线遇见她,坐在车厢里不下车,一遍遍地转,直至末班车才离开。”
上次熊国胜宿舍与骆一 禾一别后,一直没有机会再与之相见。知道他同张玞结了婚,搬进皂君庙分配给社科院高级研究员的新居,与父母同住。
骆一 禾、张玞夫妇
骆一 禾一如既往地认真做他的编辑工作,主持《十月》杂志新创办的《十月的诗》栏目,既当伯乐发掘新星诗人,又替人做嫁裳,手把手教作者更新思路,修饰措词。骆一禾先后推出了西川、于坚、海子等诗人。他总是认真审稿,不论对方是否有名,必写回信,即便退稿,身为诗人的他,附言有时长达数页,分析作者的诗歌得失。
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闻名于世的诗人海子,就是骆一 禾发掘的。海子本名查海生,15岁考上北京大学法律系,与我们同为79级,大学快毕业时参加北大五四文学社活动,得以认识社长骆一 禾,出示其诗作,很得骆一禾赏识。后来骆一禾陆续在他主持编辑的《十月的诗》栏目上,力推海子的诗歌作品,方才进入公众视野。
骆一 禾以北京出版社《十月》杂志为阵地,凝聚了八十年一大批青年诗人。我们79级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班的另外一位同学刘卫国,笔名老木,大学三年级时因得甲肝病留级80级,接骆一 禾班,主持北大五四文学社,以该社的名义编写了《新诗潮诗集》,在社会上颇有影响。
八十年代诗坛新秀合影。左起:西川、骆一禾、陈东东、老木(刘卫国)、欧阳江河、翟永明
1989年3月26日傍晚,北大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教书海子,在河北秦皇岛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
生前醉心于西藏文化和气功的海子,自杀前给家人留下了遗书: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常远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 子
89.3.25
其中一封是留给骆一禾的:
一禾兄: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常远。他把我逼到了精神边缘的边缘。我只有一死。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2 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海 子
89.3.25
海 子自杀时随身携带了最后一封遗书:“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遗稿全部交《十月》编辑部骆一禾处理。”
骆一 禾肩负英年惨烈早逝挚友的临终重托,夜以继日地操办海 子的后事,为他贫寒安徽乡村的父母筹集捐款,整理他的遗作。
四月初,骆一禾与西川等在京诗友联合举行大型义捐,募得全部两千零三十元义捐款,悉数交给海子的父母。
4月7日,骆一禾与北大五四文学社年轻诗友联合举行的海子诗歌朗诵纪念会,千余人到场,历时一个多小时。
4月14日,骆一禾在中国政法大学作“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早逝的天才海子诗歌总观”讲演,历时两个半小时,三百余人参加。
海子自杀后,骆一禾呕心沥血,月余内奋笔写下了《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海子〈土地〉代序》、《海子生涯(1964-1989)》长篇诗论。
鉴于当时中国写诗人比读诗人多的现实,诗歌结集出版十分困难,一般出版社担心销售额太小导致亏本,几无自愿出版诗集者。骆一禾为出版海子诗集奔波操劳,耗尽心血。他写给辽宁省春风文艺出版社编辑阎月君的信说:
“你曾提及出版社经费的紧张,这一点我深思之久,也是我行事中少见的。我们曾说起让出自己出版机会的事,尤其你也表明了这个态度,这让我很不安。如果我不说这种牺牲对生者是巨大的,恐怕并不真实。作为海子的朋友,我尤其不该在这上连累你,这样做也是出于最终的道义,在此地步之前,我就应该先设法走另外的途径。到了最后没法子,也不能轮到你,因为海子最后的嘱托人是我。我设法决定这样做:1、在北京募得的两千零三十元已交给他父母带回,而从全国诗人及爱好者那里募得的一千余元,作为大家的心意,交给出版社以尽棉薄;2、我来承担一部分海子诗歌集的认购,书到手后,我请全国各地的诗人买一部分,俟书款收齐后,都交出版社,一应费用我都不收,尽数还给社里。当然,总印数大了,我也认不了太多,按一般诗集情况购一部分是可以的;3、你曾提到诗集要付一些稿酬,我的长诗《世界的血》如能用上,稿酬是分文不要的,社里节省下来,海子的诗集的稿酬,经商量也不收了,省给社里,这样樽节下来,三项也大致能够解决海子诗集的经费,除他和我之外,也不再牵累大家更多。从各地来信看,海子的诗有不少爱好者,他的作品的读者比很多人都多。订数上来之后,请把情况告诉我,好从总印数上考虑。”
当年春风文艺出版社正推出一套“世纪末诗丛”——旨在为尚未能有诗集出版的青年诗人们,提供出版处女集的机会。正在北大作家班学习的女诗人阎月君,是该社的编辑。“世纪末诗丛”当时计划推出的诗人里有骆一禾、阎月君等,但没有海子。从骆一禾的信可以看出,骆一禾急切想推出海子的诗集,甚至不惜“让出自己的出版机会”——要知道那也是骆一禾的处女集呀!阎月君也“表明了这个态度”,但骆一禾不忍连累她,所以他就提出了一个解决经费的方案,尽量不走到这一步。如果这个方案行不通,骆一禾仍坚持自己放弃出版机会,因为海子“最后的嘱托人”是他。(熊国胜《骆一禾:在目送海子中离去》)
“1980年代末,出版诗集已不是易事。1989年初,春风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兼诗人阎月君要做骆一禾的诗集。骆一禾夜里正在整理海子诗稿,对已经睡下的张玞说:‘我打算不出我的了,把书号给海子出诗集。’张玞当时就哭了,但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张象《海子30周年祭: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经骆一禾倾尽全力推介,当时《诗歌报》、《诗刊》、《人民文学》、《开拓文学》、《北京青年报》等,都陆续发表了“纪念海子诗歌”的专页。
1989年4月15日,两年前因学潮下台的党前总书记胡耀邦,突发心脏病,抑郁而卒。消息传来,举国悲痛,从而引发学潮,进而发展成震惊世界的六四民主运动。(参见我的《六四记忆》一书。(https://www.amazon.com/%E5%85%AD%E5%9B%9B%E8%A8%98%E6%86%B6-Traditional-Chinese-%E6%A9%A1%E6%BA%AA-ebook/dp/B0CW1F2GG 与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1805/202105/39188.html)
我最后一次见到骆一禾,是在4月27日抗议《四二六社论》的大游行上。
当时我正在复兴门立交桥上等待冲破层层警察防线,向天安门挺进的西边高校游行队伍,万没想到与骆一禾在此不期而遇。他骑着自行车,车后面驮着一个男学生,是我们大学同宿舍刘宝明的陕西宝鸡小老乡,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上学,很活跃,任班长。他见我在等高校游行队伍,挥着手大声地说:“告诉那些孩子,不要来天安门,等在那里的军警是法西斯,会开枪杀他们的!”激动得嘴角直痉挛。我忙问怎么回事,他说他骑车去天安门广场的路上,碰到正在开进的装载全副武装的士兵的解放军大卡车,他急忙掉头,见到学生队伍,就扶着马路旁的电线杆,站到自行车后座上大声报警,说他们游行去天安门,一定会被军警开枪射杀的,结果给人家当疯子哄笑轰下来。我与骆一禾同屋四年,太了解他的诗人气质了,安抚了几句,他根本听不进,骑车驮着刘宝明的人大小老乡,继续他的劝阻屠杀之行。
天安门广场高校学生绝食请愿活动开始后,骆一禾与张玞积极去广场声援。5月13日夜他们在北大绝食队伍里,正在激动谈论的骆一禾,突然说不出话来,两眼僵直,面部通红,几分钟后摔倒失去知觉。广场志愿医护人员赶紧把他抬上了救护车,直奔北京急救中心,同陆续送到的天安门广场绝食同学一道,接受葡萄糖输液急救。过了几天骆一禾仍未睁眼好转,有一位有经验的医生,怀疑他根本不是绝食引发的昏迷,可能是大脑出现了病变,就安排把他送到了北京擅长脑部疾病专科的天坛医院,在那里一检查,发现是脑内出血,赶紧动手术开颅减压,结果颅腔一开,高压下的积血,喷了主刀外科医生一身。医生诊断说,骆一禾先天大脑血管有畸形,情绪高度激动诱发其中的一根破裂出血,因耽误得太久,颅腔内积血长时间压迫脑组织,造成不可逆损伤。骆一禾成了植物人,一直没有苏醒过来,终因器官衰竭,昏迷到5月31日下午不幸去世,年仅二十八岁。
时值戒严部队被北京抗议民众阻挡在城市外的非常敏感、关键时刻,中国当局担心骆一禾广场脑出血死讯,会火上浇油,引发更大的抗议浪潮,严密封锁了骆一禾的死讯,并对体制内骆一禾的家人,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不许他们公开举丧。
当局官方发言人、媒体,一再宣称绝食期间天安门广场从未死人。我们北大校友骆一禾声援绝食同学晕到在天安门广场,被当作当时大量饿晕的学生急救,忙乱中耽误了突发性脑溢血的及时治疗,成为六四期间广场牺牲的第一人。
北大中文系79级文学专业班的一些同学,大概听说我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绝食请愿,就想找我联系,把骆一禾猝然去世的消息,捅到广场,让社会舆论给当局施压,尽快松口让家属为骆一禾举办正常葬礼。
6月3日,我决定下午去天安门广场的社科院研究生院营地,找把那里当作首都知识界联合会在广场常驻点的社科院老同学,通报此广场死人事件。
进了广场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帐篷,我把把骆一禾广场送去急救猝然去世,丧事受阻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首都知识界联合会那些社科院老同学听,说骆一禾的同学、朋友,都希望广场的人公布此丧讯,向当局施压。意外的是,他们听了此消息反应出奇地冷淡,无所表示。见我面露责备之色,肖阳说,这个消息如果昨天得到,一定是引发导火索的震惊消息,但今天已不算什么了。今天凌晨,戒严部队已便衣开进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沿途与市民发生了激烈流血冲突!
六四戒严部队清场后,身心倍受摧残的我,逃亡到安贞门大学同屋刘宝明那里避难了数天,方才辗转回到机场路要道旁西八间房的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宿舍,发现门上有人留条,写道:“接到电话,通知你大学同学遗体,要在6月10日火化。”我立即想到骆一禾。
第二天一大早骑车去安华里,告知刘宝明骆一禾要火化的事。他已经从我们大学班上别的同学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说定中午十二点在八宝山公墓举行遗体告别。
八宝山公墓在北京西郊,西长安街的延伸线石景山路上。一个星期前戒严部队的坦克、装甲车领着大队军车,正是沿这条路线杀开一条血路,直捣天安门广场。我们俩嘀咕,不知这条路现在能否通行, 是否安全。我说,我骑车来的路上,经过三环、二环路,好像公共汽车已经通了,没准地铁也通了。我们决定我骑车带他坐在后座上,先到二号环线安定门地铁站,把自行车存放在那里,再坐地铁到复兴门站,在那儿转一号线地铁到八宝山站。
到那儿一试,地铁果然已回恢复通车。一路上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就我们两个人乘坐。出了地铁站,只见八宝山公墓大门敞开着,寂静无人。送别大学四年朝夕相处的室友,总不能空手而来,至少要奉上一束白花吧。可公墓卖花圈的服务部,铺门紧锁。刘宝明说,出公墓门找找有没有卖殡仪用品的个体户。出了大门,公墓外墙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卖花圈,向西走两百米”。我们沿着石景山路向西,大马路上尽是焚烧后装甲车、军车残骸,几场雨后,锈迹斑斑。
走了近一里路,正在狐疑,终于在路边看见一个出售丧葬用品的小店铺,一个老大爷叼着烟袋看店。我们说想买一个花圈送给大学同窗出殡,老大爷忙说:“使不得!这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敢抬着花圈大街上走?不怕巡逻的戒严部队军车看到,把你们当成追悼被打死的暴徒?前两天有个后生小伙,冲着卡车上的解放军举手指做了一个叉子手势(代表英文胜利VICTORY的第一个字母“V”,六四时北京民众以之表示支持学运),就被他们开枪打死了!”我们问那怎么办,老大爷说:“买朵白纸扎的花吧。兵慌马乱的,时辰不好,意思意思就行了。”
离开那小铺子返回八宝山公墓,刘宝明把那束白纸花藏在身后,我遮挡着他的侧身,沿着马路一步一回头,惟恐什么地方会蹿出一辆军车,荒郊野岭被车上的士兵背后扫上一排子弹。
进到告别厅,看到骆一禾的遗体躺在那里,大概刚从医院冷库里取出,六月炎热的气温下飘着水雾,冰冻了十多天,脸已严重变形,头髪剃掉一半,露出开颅手术后的刀痕缝线。兵乱如此,哪里会有殡仪馆照顾死者亲属感受的整容服务?
骆一禾的遗孀张玞,头扎长白布条,见到我们俩骆一禾同宿舍老同学赶来遗体告别,欲哭无泪。我们北京大学中文系79级文学专业班的同学,没有几个人能来,多亏了分配在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熊国胜,帮着骆一禾家属张罗丧事。
大家交流了一下班上同学六四开枪后的情况。据说刘卫国(诗人老木)因任职保卫天安门广场指挥部宣传部长被通缉;分配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张敬,六月三日晚值完夜班,骑车回家时在复兴门立交桥被戒严部队开枪击中大腿,生死不明;我们班上的李霞,六四时正赶上生孩子待产,医院里的手术室为抢救枪伤市民爆满,她不得不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等候到最后一刻。李霞后来任中国外文局人民画报社党委书记、总编辑,局级干部。
告别仪式最惨的一幕是白髪人送黑髪人。骆一禾的一个姐姐,搀扶着八十多岁的骆耕漠给独子送别。患有青光眼的骆耕漠,听到儿子夭殤的噩耗,当即失明。另外两个姐姐架着哭号几近昏厥的骆一禾母亲,艰难挪步到儿子遗体前,抚摸良久,舍不得离去。晚年痛失独子的骆耕漠,2008年逝世,期颐100岁。
告别仪式结束,我们几个大学同学一起把骆一禾推到焚尸炉前,与老同学做火化前的最后告别。四年前骆一禾同我和刘宝明一道,也是在同一地方,把我们宿舍住他下铺不幸溺亡的赵仕仁同学,推进焚尸炉火化。
直到焚尸炉蹿出骆一禾遗体燃烧出的火焰,我们这些北大同窗四年的老同学,方才依依相别。
在骆一禾昏迷的十八天里,熊国胜基本上天天都去医院,大学同班的另外一个同学柳家旺,毕业分配到北京电视台,人脉颇广,当得知骆一禾病情医院已无力回天时,建议用特异功能试试,他开着摩托车带着后座上的熊国胜,东奔西走,遍访京城最有名气的气功大师,恳请他们发功拯救昏迷的老同学。
骆一禾5月31日去世后,遗体保存在医院的太平间,没几天六四惨案发生,八宝山火葬场忙于焚烧遇难者尸体的任务,对外关闭,一个星期后才从新开放,让不能尽快入土为安的骆一禾家人,倍受煎熬。
骆一禾遗体告别,自始至终未见何拓宇现身,听说他前些年不辞而别,只身去了香港,同老同学、老朋友几无联系。他父母本来就是五十年代从广东调到北京工作的,他本人除了个子高一些,基本是广东人的模样,应该也能讲一些粵语,家庭应该有海外华侨关系,不妨离开京城到香港发展,另辟蹊径。
六四后不久,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遇见森雨,告诉她骆一禾猝逝的消息。那段时间年轻人意外遇难的消息太多了,她听后表情平静,并没有年轻女性通常震惊、悲伤的反应。
她告诉我因为社科院外文所没有房子安排给她这样分配进所的年轻人居住,就花钱租研究生院的学生宿舍给他们,吃住又回到学生时代,只是工作日早出晚归去所里上班而已。她告诉我她马上就要去加拿大与先期教育部公派加拿大留学的丈夫团聚。我问她还会回国吗?她坚决地摇摇头。我表示理解,能在首都当街枪杀和平抗议学生的国家,有什么可留恋的!
她犹豫了一下,腼腆地问我何拓宇的近况。我告诉她,我近几年没有见过他,也无他任何消息,好像人间蒸发,直到前些天八宝山火化骆一禾,才听说他离开北京,去同寡居在香港的母亲团聚。她听后惆怅不已,悄声说:“如果将来有机会遇见何拓宇,请代我问他好。”我说:“一定!”沉默了一会,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跳舞时,爱上了他宽宽的肩膀”?,她吃惊地仰起脸问:“你怎么知道的?”我笑而不答。她恨恨地说:“你们男生就是爱吹!”我哪里敢告诉她,并非何拓宇自吹,是她自己向赵仕仁坦白的,被他痛苦地记在日记里,死后被骆一禾看到,特别给我写信引述,状告何拓宇。
“三剑客”之二骆一禾,1961年2月6日生,1989年5月31日死于脑溢血,存年28岁。
骆一禾在北大中文系79级文学专业班毕业簿的留言:
1961年2月6日生在北京,生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令人振奋的——因为生命里有了生活,生活里有了生命。
我认为有的人应该以连接人们的心灵为毕生的事业,这样,他总有应该做的事情去做,他可以生活得诚实而努力。
也许我不能胜任这样的工作,但是山高水深,心向往之。人有难,我当相助,虽然我是个野孩子。
这样,“即使凋谢了,也保持着初放时的安详。”——无愧于我的朋友们。
骆一禾后来葬在北京西郊的万安公墓。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刻着“诗人骆一禾”,生卒年。墓志铭是他作品《大海》里的诗句:“大地啊,你的儿子骨肉双寒,死亡也不是他的领地,愿他此去英武,愿他在这条大路上一路平安。”
2025年6月17日,作于芝加哥西郊
(图片来同学摄影、网络)
长文分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