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天安门广场人潮汹涌。十点左右,主要由我们社科院学者组成的首都知识界联合会,还主持了“天安门民主大学”的成立仪式,政治学所所长严家其、文学所所长刘再复,举着话筒喊口号,人声鼎沸。午夜时分,坦克、装甲车领着戒严部队,一条血路,从长安街杀到了天安门广场,集结人员装备,紧张忙碌地准备在目的地做最后的铁血出击。在一遍遍“立即离开广场,否则生命安全自负”的高音喇叭威胁下,广场人群顿时散到千把人,基本都是年轻的学生和教师,皆退守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朝天安门静坐,连纪念碑基座下的台阶都难遮住。有人在唱国际歌、国歌,大部分人沉静着,等待致命暴风雨来临的最后时刻。
凌晨三、四点时,社科院静坐的人群,忽然欢声一片——“国盛回来了!”俊朗潇洒的吴国盛,北京大学本科、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来到哲学所,多才多艺,社科院的游行队伍打前锋,小号一曲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赢得围观群众掌声如雷。凌晨一点后,广场已弹光血影,肃杀一片。大家感觉广场已成了被铁甲合围的孤岛,就商议把女同胞尽量疏散出广场,让男生设法带着女生突围。国盛自告奋勇,说好像南面前门方向,军队还没有完全封口,就由他带了几个社科院的女生离开广场。面对生命被压迫得急剧狭窄的局面,谁也没有料想到国盛又返回已宛如战场、刑场的广场。问他,他腼腆苦涩地笑笑,“我放心不下大家,就回来了。怎么也得跟哥们儿最后时刻在一起!”
六月四日上午,天安门广场清场后出来的人,开始在绝望中联络失散的同学,确认伤亡。比起惨遭师生罹难的北大、清华、人大,社科院研究生院很幸运,有伤无亡,唯有国盛杳无音信。大家心急如焚,想尽各种办法去找,北京各家大医院的太平间,都有同学去过。失踪三天了,大家以为他遇难。正在悲痛之际,有同学报喜,说国盛找到了,活着!急问在哪儿找到的?说他从宣武门的新华社宿舍打电话报平安。大家听后直嚷嚷:下次见到这混蛋,非得狠揍一顿!
后来成了他妻子的社科院工业经济所柳红说,国盛坚持要把她送到宣武门新华社的家里,从天安门广场南面前门大街沿二环步行路途,流血伤亡场面已随处可见。忐忑不安的父母迎回女儿,怎么也不放陪她回家的国盛离开。国盛硬甩脱他们拉着他的手,说:“如果他们都死在广场,我怎么能独自活下去呢!”义无反顾地走了。几个小时后,他又回来了,蓬头垢面,脸色惨白,眼神都散了,整个换了一个人儿。
十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出生,取名“无自由”——就是那位后来台湾文豪李敖专程探访,曾说过“20世纪出生的天才作家里,女的只有一个,张爱玲;男的就是我”的天妒英才吴子尤。
2005年9月21日,李敖(右三)在北京大学进行完演讲后,前往北京大学医院看望吴子尤(右二),右一为柳红。一年后年仅16岁的吴子尤因癌症去世。
度尽劫波兄弟在,2005年夏,时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副主任的吴国盛(左)与程炼副教授(右)专程来访,重聚芝加哥。
2015年6月2日作于芝加哥西郊
(图片来自网络、友人摄影)
待续:
六四记忆(十)——肖阳
六四记忆(十一)——袁波
六四记忆(十二)——徐孩子和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