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多伦多热浪滚滚,冲到35摄氏度,是我带小D的最后一日。我到她家,她已经换好无袖绿色底上花花草草的T与配的绿色短裤。我们去公园,躲在树荫下玩。昨天她叫玩水太冷,今天不带游泳衣了。于是我说走去美术馆,吃你的Bagel,孵冷气。
我们小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大热天去电影院也是孵冷气。印象最深的是在提篮桥的东海电影院看美国电影《虎!虎!虎!》,这是第一次看珍珠港事件的电影。吃棒冰雪糕到冰淇淋,物质一点点上去,空调才终于来临。但回想起来,热气还是记忆犹新,我现在记得我在师大读书时放暑假与厨师长很少见面,因为太怕热出一身汗。我以为女孩子的一身臭汗实在不雅,拒绝见面。有次约在国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散场出门走在淮海中路上热的汗就出来了。那时我父母未退休,家还在郊县,平时住校,周末回去。我不再习惯住市区外婆或阿娘家的老房子。暑假我若住阿娘或外婆家,老房子里洗澡都只能下午洗,晚上不方便了。不过女大学生的我很要面子,不会把生活里小虱子般的烦恼说出来。
上班后我不得已平时住南市的外婆家,天井对面的一个男主人,是从劳改营放出来,说是经济上的犯错。他每晚等几乎没有邻居走动时,在房门前水龙头下用脸盆冲洗,穿着淋湿的短裤。这时,我躺在阁楼上的席子上读书,是六月底或九月初了。
我叫他燕燕爸爸。燕燕爸爸到底被关几年,我不记得。在燕燕家搬来时,燕燕大概只有二三岁,她妈妈是农场回沪的,不见得有固定工作。我读书那些年去外婆家,只有燕燕妈妈带着女儿。有次燕燕妈妈说这间房子是她父亲增配的,她父母住卢湾区。八十年代末上海住房还是很紧张,她口气里燕燕的外公也是干部级别。
燕燕家对着外婆房间,中间隔着天井,但是房间只有对天井的一面有窗户,不如我外婆房间亮堂,面积也小一点,只有九个多平方米。好在老房子高,上面的阁楼可以站立,是螺丝壳里的复式结构。燕燕妈妈读书年代是文革期间,她口头禅里不少小市民脏词。她人长得不难看,眼睛不大,是双眼皮,鼻子嘴巴也是普通,配在一起,是活络的上海女人,而且厉害。
我外婆不敢小看她,她也不会得罪外婆,因为她有她的短处,燕燕的光荣爸爸常来。光荣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大概是五十年代出生的记号。我见过他一次,与后来见到的燕燕爸爸比,光荣面孔英气,看不出来是理发店的师傅。光荣是上海人,不是九十年代涌来上海的广东师傅。燕燕叫起光荣爸爸,蛮亲的,好像还坐在他大腿上,像小姑娘撒娇。连我开始以为那是燕燕的姨夫或其他长辈。我从外婆与我妈的闲谈里别出苗头,那是燕燕妈妈的“姘头”。那时我看过电视剧《武松》,潘金莲与西门庆是十足的姘头关系。我大概心里对照着那人的长相与电视剧里西门庆了。
起先,我阿姨一家三口还与我外婆挤在一起,燕燕妈妈算是出格,敢于把男人带回来。她有一套拉拢人心的办法,叫人亲热,外婆长外婆短,端一碗刚做好的上海色拉或者罗宋汤。还有她的妹妹在广州那边做生意,带来香港的金首饰,她会拿来给邻居看要不要,花式价格都比上海要好。有次是一枚戒指,我正巧在,试戴一下,是那天,外婆说我的手是福手。可是没有买,我妈妈不许。
我阿姨分到房子搬走后,外婆一个人住。燕燕爸爸回来后,光荣爸爸不再出现。他们夫妇常吵架,鸡飞狗跳。燕燕也跟着成了她妈妈的出气筒,一次早上被大骂,燕燕戴着的金项链丢了。燕燕妈妈骂女儿的词难听,而燕燕只有小学五年级左右。我心里为燕燕不平,却不敢劝架。燕燕妈妈渐渐变得像个泼妇,五官都扭打,丑了。
大概一九九三年我大四那年的六月黄梅天去外婆家,见到燕燕的阿姨与她的男友香港人。那是一个大雨天,我印象很深,我穿着一件白色短T,短到差不多肚挤眼了,但宽宽松松,左胸前有个口袋,下面穿一条黄褐色的全棉卡其布短裤,是厨师长陪我在华亭路摊位买的外销产品。对面燕燕家有客人吃饭,是燕燕爸爸烧菜,燕燕的阿姨和男友来了,男友是香港人。
那时对香港人有好奇心,想他怎么会到这逼仄的弄堂房子里吃饭。燕燕家做饭要到房间左面的楼梯间做,从房门口走到楼梯间三四步路,要成落汤鸡了。燕燕阿姨还到外婆房间来了,嘴巴也甜,她穿一条米色的背带短裤,白色T恤,清清爽爽的短发。她的眼睛比姐姐大,皮肤也白。反而那个香港男友,其貌不扬,不要说是光荣爸爸,连燕燕爸爸都比不上。难道就是因为他是香港人?后来,我听见外婆说,她做香港人的姘头,人家香港有老婆的。外婆说起来语气里把妹妹看的比姐姐要低。
我外婆有资格硬气,等我与她住时,她有次提及张家的爷爷比外婆小几岁,还想与守寡多年的七十多岁的我外婆结婚。外婆与我说这些邻居的事,我从来不多问。甚至外婆说起弄堂里另一家兄弟俩的爱恨情仇,我心里想,这正像八十年代看过的电视剧剧名《裤裆巷的风流记》。
虽然住弄堂,条件差,但是没有好后悔,因为我看见了这条弄堂动迁前的那些年风流故事。这些市井故事比近些年电视剧要好看,我一直这么认为。我在外婆家的阁楼上读《红楼梦》,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全集》,《海上花列传》等。
今天晚饭后洗碗浇水,闲来无事,像翻《新民晚报》,随便写下。心底到底是想念过去的上海,邻居间有面上功夫,也有互相尊重的人情味,那才是真正回不去的上海。
我以前或许写过燕燕家故事,如果是,便是重复了。而我在重复里又念及了外婆,外婆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那才是值得重写的理由。
难得的是,如觉晓所说,老上海人邻里之间的那种礼貌,每个人都端着应有的体面。虽然会有背后的八卦或家人之间的骂架,但邻里之间还是做足场面,这其实是一种文明,值得尊敬。
觉晓的文字越来越精巧,写得好看~
一讲是干部子弟,住在上直角,却一直保留对普通草民的悲悯之情,真是难得,可贵的。
犹记得仲夏夜,80年代末和高中同学一起骑自行车沿着肇家浜路一路向东,经陆家浜路?到南市区中华新路?,沿途穿着清凉的,各色男女老少,各种躺椅,凉席,小桌子,小板凳仿佛一字长蛇阵般的蜿蜒在大街小巷,喧闹声夹杂在各色各样的并不让人愉快de气味弥漫在似乎可以让人窒息的热浪里。。。。。。几许的无奈,几多的感慨。
每年上海市上交给国家的财政养活了大半个中国地区,而创造这些财富的广大上海人民却在条件极其恶劣的住房生活环境下生活。。。。。。颇有些鲁迅先生所说吃得是草,挤出得是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