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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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第五章

(2016-08-07 15:35:39) 下一个

                                        第 五 章

 

    列别贾特尼科夫神色慌张。

    “我找您,索尼娅小姐。对不起.....。我想到您会在家......。”他忽然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不,我什么也没想......往这方面......不过我正是想到......。卡捷琳娜太太在家里疯了。”他忽然撇开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说,起码给人这种感觉。不过......。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情况就是这样!她回来——她像是从什么地方被赶回来的,好像还挨了打......起码给人这种感觉......。她跑去找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上司,在家里没找到——他在另一个将军家里吃饭......您想想,她跑到吃饭的地方......另一个将军家里,您想想,她坚持要见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上司,好像还是从饭桌上把他叫出来的。您可以想到结果会怎样。她当然被赶出来了,她自己说她当面骂了他,还往他身上撇了什么。这甚至可以想象到......怎么没有把她抓起来——我不明白!现在她正在给大家讲呢,也给阿马利娅太太讲,不过她的话叫人听不懂,又喊又跳......。唉,连讲带喊,说如今人们都把她抛弃了,她要带着孩子们到大街上去,带着手摇琴,孩子们要唱歌跳舞,她也一样,去要小钱,每天到将军的窗下去......她说:‘让他看到官员的高贵孩子在沿街乞讨!’她打孩子们,孩子们都在哭呢。教丽达唱《小村庄》,教小男孩跳舞,也教波莲卡。把衣服全撕了,用来做演出的帽子;她自己要拿脸盆去当乐器敲......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请想想怎么办?这样简直是不行啊!”

    列别贾特尼科夫还要讲下去,可是索尼娅这时已几乎喘不上气来,忽然抓起短斗蓬和帽子跑出了房间,边跑边穿戴。拉斯柯尔尼科夫跟在她后面跑出去,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跟着跑出来了。

    “一定是疯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跟着跑到街上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我不过是不想吓着索尼娅小姐才说‘给人这种感觉’,可是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据说这是结核在结核病患者的大脑里蹦跳。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尝试过要说服她,可是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跟她谈结核了?”

    “不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也什么不会懂。不过我说的是:要是在逻辑上说服一个人没有必要哭,那么,他就会不哭。这是显而易见的。您的信仰认为办不到吗?”

    “那样,生活就太容易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

    “请听我说,请听我说。当然要卡捷琳娜理解相当难。可是,巴黎对用逻辑说服的方法治疗精神病已做过一些认真的实验,您知道吗?那里有个教授——他不久前死了——是个严肃的学者,他认为这样可以治好精神病。他的基本观点是:精神病患者的肌体并没有特别失调,精神病是所谓逻辑错误,是判断错误,是看问题的观点不对。他逐步推翻患者的观点,您想想,据说他竟取得了成功!不过因为他同时使用了淋浴,所以这种疗法的成功自然就受到了怀疑.....。起码给人这种感觉......”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就不听了。走到自己住的那座楼前,他对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一下头,就钻进大门洞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猛醒过来,环顾了周围一眼便向前跑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在房间中央站下。“干吗回这儿来?”他打量着被磨破的发黄的壁纸、到处的灰尘、长沙发......。院子里不断传来响亮的敲击声。好像有人在钉钉子什么的......。他走到窗前,翘起脚来,极其认真地向院子里张望起来,张望了好久。可是院子里空无一人,没有看到钉东西的人。左侧厢房有几扇窗开着,窗台上摆了几盆细弱的老鹳草。窗外晾着一些衣服......。这一切他都看惯了。他转身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可怕地孤独!

    不错,他又一次感到也许真是恨索尼娅,尤其是现在,当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干吗他要去请她流泪?为什么他那么需要毒害她的生活?哦,卑鄙!”

    “我将来一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忽然坚决地说。“她不会到监狱看我!”

    五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在监狱里的确要好些。”

    他满脑袋模糊想法,不记得在屋里坐了多久。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杜尼娅。她先站在门口看了看他,就像他方才他进索尼娅屋时站在门口看索尼娅那样。然后便进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这是她昨天坐的位置。他默默地看着她,脑袋里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哥哥,别生气,我只来坐一分钟。”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是沉思的,但并不严厉。她的目光明朗而安详。他看出来,她是怀着爱来的。

    “哥哥,我现在知道了。拉祖米欣先生已全对我讲了。有人根据愚蠢可恶的怀疑在对你进行追查,折磨......。拉祖米欣先生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多余这么害怕。我不这么想,完全理解这一切使你多么愤慨,这种愤慨心情也许会终生留下痕迹。我不怕这个。你撇开我们,我不责怪你,也不会责怪你,请你原谅我以前曾责怪过你。我设身处地地感到,要是我有这么大的伤心事,我也会躲开所有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对妈妈说;但是我要不断谈起你,用你的名义说你会很快来看我们。不要担心她,我会安慰她的;可是你不要折磨她,哪怕来一次也好;要记住她是妈妈!现在我只是来说,”杜尼娅从座位上站起来,“将来万一你需要我做什么,或者你需要......我的全部生命,或者别的什么......你叫我一声,我就来。别了!”

    杜尼娅急剧转身朝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柯尔尼科夫叫住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这个拉祖米欣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的脸微微红了。

    “怎么?”她等了一分来钟问道。

    “他务实,勤劳,诚实,能够强烈地爱......。别了,杜尼娅。”

    杜尼娅满脸通红,接着忽然警觉起来: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嘱咐我,难道我们真是要永别了?”

    “没什么......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向窗口走去。她站了一会儿,不安地看了看他,担心地出去了。

    不,他心里对她并不冷漠。有一瞬间(最后那一瞬间)他非常想紧紧抱着她跟她诀别,甚至想告诉她,可是他连手也没下决心伸给她:

    “以后她大概会浑身发抖的,等回忆起我这时曾拥抱过她,她会说我骗了她的吻!”

    “这个会不会承受得住?”过了几分钟,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不,承受不了;这种人承受不了!这种人永远承受不了......”

    于是他又想了想索尼娅。

    窗口散发着凉爽的气息。外面太阳已不那么明亮。他忽然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

    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想关注自己的病情。可是这不断的惊恐和忧惧,却不能不对他的病情产生影响。假如说他虽然得了真正的热病还没有倒下的话,那也许正是因为这不断的惊恐和忧惧在两腿上和意识里支持着他,不过这种状况是反常的,维持不了多久。

    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夕阳已经西坠。近来他感到心里有一种特别的忧伤。这种忧伤并没有使人感到特别尖刻强烈;但这种忧伤却有一种经常的永恒的意味,可以令人感到这种冰冷的痛苦的忧伤将持续许多年,预感到“三尺空间”的永恒。傍晚时分,这种感觉通常开始更加强烈地折磨他。

    “这种由日落引起的忧伤心情,纯粹是身体虚弱所致,得了这种最愚蠢的疾病怎能不做蠢事!别说去找索尼娅,也会去找杜尼娅的!”他痛恨地咕哝着。

    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向他跑来。

    “您想想,我到您那儿去过,我找您。请想想,她实行自己的意图,把孩子们领走了!我和索尼娅小姐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要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遇到十字路口和店铺就停下来。有些蠢人跟着围观。走吧。”

    “那么,索尼娅呢?”拉斯柯尔尼科夫跟在列别贾特尼科夫后面问道。

    “简直疯了。不是索尼娅小姐,是卡捷琳娜太太疯了。不过索尼娅小姐也急疯了。卡捷琳娜太太完全疯了。我对你说,她完全疯了。他们会被抓进警察局去的。您可以想象到,这会多么刺激她......。他们如今在运河桥旁边,离索尼娅的住处很近。就在那儿附近。”

    过桥不很远,在离索尼娅住的那栋楼中间隔着两栋楼的地方,聚了一堆人。里面小男孩和小女孩特别多。卡捷琳娜嘶哑凄惨的喊声在桥上就可以听到。这景象的确奇怪,能够引起街上群众的兴趣。卡捷琳娜穿着那件旧连衣裙,披着薄呢子围巾,头上的破草帽搓揉成一团难看地歪向一侧,她的确是疯了。她累了,在喘着。她那疲惫不堪、呈现着肺病症状的脸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痛苦(何况这是在街上阳光下面,这时肺病患者比在屋里总是显得更痛苦更难看);不过她的激动心情并没有消失,她越来气越大。她扑到孩子们跟前,对他们喊叫着,劝说着,当着观众的面教他们跳舞唱歌,对他们解释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孩子们不懂,她就绝望,打他们......。后来,不等这边完事,又扑到观众面前;要是看到一个衣着稍微好一些的人停下来看,她立即就对人家解释,说“高贵的也许可以说贵族家庭”出身的孩子们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要是听到了笑声或者刺耳的话,她就立即向无礼者回击,开始同他们对骂。有人的确笑了,也有人摇头。大家看到一个疯婆子领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都感到好奇。列别贾特尼科夫所说的煎锅没有了,起码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看到。让波莲卡唱歌、科利亚和丽达跳舞的时候,卡捷琳娜没有敲煎锅,而是拍着枯瘦的手掌打拍子,有时甚至帮唱,可是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符时就被折磨人的咳嗽打断,因此就又绝望起来,诅咒自己的咳嗽,甚至哭起来。最使她着急的是科利亚和丽达的哭泣和害怕。她的确想把孩子们打扮成街头艺人的模样。小男孩头上缠了一条白地红纹的头巾,装扮成土耳其人。丽达没有服装,只是戴了一顶已故马尔梅拉多夫曾戴过的红绒线小圆帽,帽子上插了一根已破损不全的白鸵鸟羽毛——这是卡捷琳娜奶奶的遗物,作为家里的珍品在箱子里保存至今。波莲卡穿着平日穿的小连衣裙。她怯生生地看着妈妈,不知如何是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偷偷地流泪;她已看出妈妈精神失常,惶恐地环顾着周围。大街和人群使她害怕。索尼娅紧跟在卡捷琳娜后面不断央求她回家。可是卡捷琳娜不为所动。

    “得啦,索尼娅,得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咳嗽着,急急巴巴地连珠似的喊着。“你自己也不知道在请求什么,像个孩子!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决不回到那个德国醉婆子那里去。让全彼得堡都看到高贵的孩子在沿街乞讨,他们的父亲终生为国尽忠,可以说死在岗位上。”卡捷琳娜为自己虚构了这样一个情节,便盲目地信以为真。“让那个废物将军看看。索尼娅,你也真糊涂:你说,我们现在吃什么?我们已经把你拖累得够苦了,我不想再拖累你啦!啊,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是您!”她喊了一声,一看到拉斯柯尔尼科夫便跑到他跟前。“请您给这个糊涂姑娘讲讲,再没有更聪明的办法啦!靠手摇琴也能糊口,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是高贵人家,无依无靠,流落街头,那个将军会被免职的,您会看到!我们要每天到他的窗前去,遇到皇上路过,我就跪下,让这些孩子全跪到前边,我要指着他们对皇上说:‘保护他们吧,父亲!’皇上是孤儿的父亲,他仁慈,会保护的,把那个将军......丽达!tenez-vous droite!1你呢,科利亚,马上再跳。你抽搭什么?又抽搭!你怕什么,小傻瓜!天哪!我拿他们怎么办哪,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您不知道他们多么不懂事!咳,拿他们怎么办哪!......”

    她自己差不多是哭着(这并没有妨碍她滔滔不绝的连珠似的话语)把抽抽搭搭的孩子们指给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拉斯柯尔尼科夫尝试着说服她回家,甚至想激发她的自尊心,说像手摇琴艺人那么走街串巷不体面,因为她想去当贵族女子寄宿学校校长啊......

    “寄宿学校,哈哈哈!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卡捷琳娜喊起来,笑完之后立即咳嗽起来。“不,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幻想已经过去咯!所有人都把我们抛弃了!......那个将军......。您知道吗,我往他身上撇了一个墨水瓶,就在门房里,那儿桌子上来访登记单旁边正好有一个墨水瓶,我在来访登记单上签了名,拿起墨水瓶撇完就跑了。 哦,卑鄙的人们哪,卑鄙的人们。去他们的吧;现在我自己养活这些孩子,谁也不求!我们拖累她够苦了!”她指了一下索尼娅。“波莲卡,收多少了?给我看看。怎么?一共才两个戈比?哦,可憎的人们,什么也不肯给,只是伸着舌头跟在后面跑!唉,这个笨蛋在笑什么?”她指着人群里一个人说。“这都是因为小科利亚不懂事,真叫人操心!你怎么啦,波莲卡?跟我说法语嘛,parlez-moi francais 2。我教过你呀,你会几个句子嘛!......要不人家怎么能看出你们是高贵家庭的孩子有教养,根本不是普通的靠摇手摇琴要饭的乞丐呢;我们不是在街上扮演小丑,我们唱的是高贵的浪漫曲......。哎呀,我们唱什么呢?你们总打断我,可我们......您瞧,我们是在这儿停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们该选歌儿了,要选一首科利亚能听着跳舞的歌儿......因为我们毫无准备,您想象得到;必须先商量好,完全彩排好,然后我们就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多得多,立即就会发现我们:丽达会唱《小村庄》.....。不过总唱《小村庄》,大家都唱《小村庄》!我们应该唱更高贵的东西......。哎,你想出什么来了,波莲卡,你帮帮妈妈也好嘛!记忆力呀,我的记忆力不行了,要不我会想起来的!实在不该唱《骠骑兵拄着马刀》3!噢,我们用法语唱《Cinq sous》4!我教过你们哪,教过嘛。主要的是因为这是法国歌,人们立即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子女,这要令人感动得多......甚至可以唱《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5 ,因为这纯粹是一首儿歌,所有贵族家庭都用来作催眠曲。

            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

            Ne sait quand reviendra......”

她开始唱起来,“可是,不,最好唱《Cinq sous》!喂,科利亚两手掐腰,快,你呢,丽达,也转到相反的方向去,我跟波莲卡帮腔和拍手打拍子!

            Cinq sous,cinq sous,

            pour monter notre ménage.....6

喀喀喀!”她不停地咳嗽了一阵。“整整衣裳,波莲卡,肩膀滑下来了。”她边咳嗽边喘着说。“你们现在要特别保持体面,举止要优雅,以便使所有人都看出来你们是贵族子女。我当时说,胸罩应该裁得长些,而且要用两幅布。可你呢,索尼娅,却建议‘短些,再短些’,瞧孩子穿着多难看......。好啦,你们大家又哭!你们怎么了,蠢孩子们!喂,科利亚,快开始,快,快,快,——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cinq sous,cinq sous......

兵又来啦!喂,你想干什么?”

    的确,有个警察从人群里挤进来。不过同时一个穿文官制服、披着大衣、五十上下、相貌堂堂的官员走过来,他胸前戴着勋章——这使卡捷琳娜感到很惬意,对警察也产生了影响;这官员默默地给了卡捷琳娜一张三卢布的绿色钞票。他脸上流露着真诚的同情。卡捷琳娜接过钱,恭恭敬敬地甚至礼仪周到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尊敬的先生,”她拿腔作势地说,“促使我们......收好钱,波莲卡。瞧,有高贵慷慨的人,他们毫不犹豫地帮助落难的穷贵族。您瞧,尊敬的先生,这些高贵的孤儿,可以说,有最显赫的亲友......。可那个将军坐在那里吃松鸡......跺起脚来,嫌我打搅了他......我对他说:‘大人,请保护孤儿吧,您很了解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有个最卑鄙的人在他去世的当天就诬蔑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兵又来了!请保护我们!”她对官员喊道。“这个兵干吗纠缠我?为了躲避了一个兵,我们从小市民街来到这里...... 喂,关你什么事,混蛋!”

    “因为街上禁止。请不要胡闹。”

    “你自己才胡闹咧!我带着手摇琴走路,关你什么事?”

    “带手摇琴乞讨要有许可,可您没有,擅自招揽观众,蛊惑人心。请问,您住在哪儿?”

    “要什么许可,”卡捷琳娜吼起来。“我今天刚埋葬了丈夫,哪儿来的什么许可!”

    “太太,太太,请冷静些,”官员开始说,“走吧,我送您......这儿人多,不体面......您身体欠佳......”

    “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您什么也不知道!”卡捷琳娜喊着。“我们要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上哪儿去啦?也在哭!你们都怎么啦!......科利亚,丽达,你们上哪儿去?”她惊恐地喊起来。“哦,蠢孩子!科利亚,丽达,他们上哪儿去?......”

    原来科利亚和丽达被街上的人群和妈妈的疯癫吓坏了,如今又看到大兵要把他们抓起来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忽然像商量好了似的,手拉手就撒腿跑起来。可怜的卡捷琳娜喊着哭着去追他们。她跑着哭着喘着,样子又难看又可怜。索尼娅和波莲卡赶紧跟在后面。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啊,蠢孩子,不孝顺的孩子!......波莲卡!抓住他们......我是为你们......”

    她在猛跑的时候跌到了。

    “摔出血来啦!哦,天哪!”索尼娅喊了一声,就弯腰照料她。

    人们都跑过来,围成一圈。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最先跑到,那位官员也赶来了,警察跟在官员后面,咕哝了一声:“糟糕!”挥了一下手,预感到事情要麻烦。

    “走开!走开!”他驱散着围观的人群。

    “要死啦!”有人喊道。

    “疯了!”另一个人说。

    “主啊,保佑吧!”一个妇女说完,画了个十字。“小女孩和小男孩抓住没有?瞧,领来啦,大姑娘抓住的......这些任性的孩子!”

    不过人们仔细看过卡捷琳娜以后,发现她并不是像索尼娅判断的那样摔到石头上:把马路染红的是从她的喉咙里涌出的胸腔里的血。

    “这种情况我知道,见到过。”官员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咕哝说。“这是肺病,血往外涌,会把人呛死。我的一个亲戚就是这样,我不久前看到过,流了有一玻璃杯半血......忽然.....。马上要死了,怎么办?”

    “抬到这儿,这儿,抬到我家去!”索尼娅哀求着。“我就住在这儿!......那栋楼,从这儿数第二栋......。抬到我家,快,快!”她向所有人哀求说。“请派人去请医生......。哦,天哪!” 

    靠着官员的努力,事情总算顺利安排好了,连警察也帮着抬。卡捷琳娜被抬进索尼娅住处的时候已几乎不省人事,人们把她放到床上。吐血仍在继续,可是她开始有些苏醒过来。除了索尼娅,拉斯柯尔尼科夫、列别贾特尼科夫、官员和警察都进了屋;有些人一直跟到门口,被警察赶走了。波莲卡拽着科利亚和丽达的手,把他们领进了屋,他们哆嗦着哭着。房东卡佩尔纳乌莫夫一家也都来了: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瘸子,瞎了一只眼,头发和络腮胡子像猪鬃似的竖着,模样十分奇怪;他的妻子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好像什么时候被吓破了胆;还有几个孩子,脸上总是吃惊的神色,张着嘴,一副呆傻的样子。斯维德里盖洛夫也忽然出现在这些人里面。拉斯柯尔尼科夫惊讶地看了看他,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来的,他记得在人群里并没有看到他。

    有人提到了医生和神甫。官员尽管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医生现在似乎已显得多余了,但仍然安排人去请。卡佩尔纳乌莫夫亲自跑去。

    这时卡捷琳娜已喘过气来,血也暂时不吐了。她用痛苦感人的目光凝视着用手帕给她擦额头汗水、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的索尼娅;她终于请求人们把她扶起来。她被从两侧扶着坐在床上。

    “孩子们在哪儿?”她用微弱的声音问。“你把他们领来了吗,波莲卡?哦,蠢孩子们!......唉,你们俩干吗要跑......哎哟!”

    她的干瘪的嘴唇上还有血。她用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

    “你原来住的是这样,索尼娅!我一次也没来过......总算有机会......”

    她心疼地看着索尼娅:

    “我们把你的血吸干了,索尼娅...... 波莲卡,丽达,科利亚,你们过来...... 瞧,他们全在这儿,索尼娅,全在这儿,你收下吧......当面交接......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舞会结束了!喀!......放我躺下,让我安安稳稳地死吧。”

    人们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你们哪儿来的多余的钱?......我没有罪!......上帝本来就应该宽恕我......。他自己知道我受了多少苦!......要是他不宽恕呢,那就用不着他宽恕!......”

    她不安地昏迷过去,昏迷越来越频。她有时哆嗦一下,用眼睛看看周围,一时把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可是马上又昏迷过去。她嘶嘶地吃力地喘着,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呼噜呼噜地响。

    “我对他说:‘大人!......’”她一字一喘地喊道,“这个阿马利娅......啊,丽达,科利亚!两手掐腰,快,快,横滑舞步,巴斯克舞步!踢脚......。要做个文雅的孩子。

            Du hast Diamanten und Perlen 7 ......

下面是什么?让我们唱......

            Du hast  die schönsten Augen,

            Mädchen,was willst du mehr? 8

唉,怎么会不是这样!was willst du mehr,——是虚构的,傻瓜!......啊,还有:

            炎热的中午,在达吉斯坦的山谷...... 9

啊,我多么喜欢......。我非常喜欢这首歌,波莲卡!......你知道吗,你爸爸......还是未婚夫时是就唱过......哦,岁月哟!......我们唱唱这首歌多好!唉,下面怎么唱,怎么唱......,瞧我忘了......你们倒提示我呀,怎么唱?”她异常激动,努力要坐起来。最后,她声嘶力竭地开始唱起来,唱一个字喘一下,好像越来越惊恐似的:

            炎热的中午!......在达吉斯坦的!......山谷!......

            一颗铅弹在胸中!......

大人!”她忽然椎心泣血地喊了一声,泪如雨下。“保护孤儿吧!别忘了已故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盛情款待!......甚至可以说贵族家庭!......喀!”她哆嗦了一下,忽然清醒过来,面带一种恐怖神色看了看大家,立即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看到索尼娅在面前,好像感到奇怪,温柔亲切地喊道,“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里?”

    人们又把她扶起来。

    “够啦!......到时候啦!......别了,苦命人!......老马垮了......累死啦!”她绝望地愤恨地喊了一声,头扑通一声倒到枕头上。

    她又昏迷过去。不过这最后一次昏迷持续时间不久。她那苍白、蜡黄、枯瘦的脸向后仰去,嘴张开,两腿痉孪地伸了一下。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死了。

    索尼娅扑到她的尸体上,抱着她把头贴到死者瘦瘪的胸上,惊呆了。波莲卡伏在母亲的腿上,吻着,泣不成声。科利亚和丽达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已感到很可怕,便互相用小手抓住对方的肩膀互相凝视着,忽然一齐张嘴喊叫起来。他们俩都还穿着演出服装:一个头上包着土耳其式缠头巾,另一个头上戴着小圆便帽,帽子上插着一根鸵鸟羽毛。

    那张《奖状》不知怎么出现在卡捷琳娜身旁,就在枕头旁边。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到了。

    他退到窗口。列别贾特尼科夫紧跟过去。

    “死啦!”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有两句要紧的话对您说。”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过去说。列别贾特尼科夫立即回避,彬彬有礼地走开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把惊讶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领到更远些的墙旮旯里。

    “这全部费用,也就是说,丧葬费等等,我承担。您知道这需要钱,我对您说过我有些多余的钱。这两个小的和波莲卡,我负责安排到比较好的孤儿院去,给他们每人存一千五百卢布,成年以后才能动用,以使索尼娅小姐完全放心。至于索尼娅小姐本人呢,我也要把她拽出火坑,因为她是个好姑娘,对吧?那么,就请转告杜尼娅小姐,她那一万卢布我就这么用了。”

    “您这样慷慨解囊有什么目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唉!您这人真多疑!”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我已经说过这些钱是多余的嘛。唉,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罢了,您不允许吗?她不是‘虱子’嘛,”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停放死者的那个角落,“不像某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喂,您会同意的;喂,‘是让卢仁活下去继续作恶而让卡捷琳娜死掉吗?’我要是不帮助,‘波莲卡也要走同样的道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快活的狡黠笑容挤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听到自己对索尼娅说的话,脸色白了白,感到身上一阵冷。他迅速后退了一步,惊愕地看了看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 怎么......知道?”他低声问道,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我就住在这里嘛,隔壁,住雷斯利赫太太的房子。这边是卡佩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那边是雷斯利赫太太的房子。雷斯利赫太太是我最忠诚的老朋友。我们是邻居嘛。”

    “您?”

    “我。”斯维德里盖洛夫笑得摇晃着身子说。“我可以对您说实话,最亲爱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您使我非常感兴趣。我已经说过,我们会接近的,我对您预言过,瞧,我们接近了。您会看到我是个多么随和的人。您会看到跟我是可以相处的......”

 

 

附注:

1身子挺直!(法文)

2 跟我说法语。(法文)

3 用俄国诗人巴丘什科夫(1787—1855)的诗《离别》谱成的歌。

4 《五个苏》(法文)。这是法国剧本《上帝的恩惠》中乞丐唱的一首歌。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5 《马尔布鲁格准备去远征》(法文),是当时流行的法国诙谐歌曲。下文唱的是:

    马尔布鲁格准备去远征,

    不知何日才会踏上归程......(法文)

6 五个苏,五个苏,

 安排我们的开支......(法文)

7.你有宝石和珍珠(德语)。这里以及接着唱的是用德国诗人海涅(1797—1856)的词谱写的一首流行歌曲。

8.你有最漂亮的眼睛,

  姑娘,你还要什么?(德语)

9. 这是根据俄国诗人莱蒙托夫(1814—1841)的诗《梦》谱写的歌曲中的一句。达吉斯坦,地名,位于大高加索山岭北麓的东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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