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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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第四章

(2016-08-07 07:50:23) 下一个

 

                                   第 四 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果断有力地替索尼娅辩护,驳斥了卢仁的诬蔑,尽管他自己心里埋藏着许多恐怖与痛苦。今天上午他受了那么多折磨,似乎也高兴有机会改变一下无法忍受的印象,况且他也愿意为索尼娅辩护,因为在这个愿望里包含着那么多个人的亲切的情感。另外,时刻想到即将同索尼娅的会面,使他感到非常惶恐,尤其有些时候:他应当向她宣布是谁杀的利扎韦塔,他预感到可怕的痛苦,好像要挥动双手把这痛苦赶走似的。因此他走出卡捷琳娜的家的时候喊“好吧,索尼娅小姐,我们看看您现在说什么!”,那时他显然仍处于一种情绪激昂、敢于挑战和刚刚战胜卢仁的兴奋状态。不过他身上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当他走到索尼娅住处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突然浑身无力和满怀恐怖。他停在门前,在心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必须说出是谁杀的利扎韦塔吗?”说这个问题奇怪,是因为他同时忽然感到不仅不能不说,而且连暂时推迟一下也不可能。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是觉得不可能。意识到必须做而自己又无力去做,这种痛苦的心情几乎要把他压垮。为了不考虑也不折磨自己,他迅速拉开了门,站在门口看了看索尼娅。索尼娅这时正坐在小桌旁边,臂肘支在桌子上,用两手捂着脸,一看到拉斯柯尔尼科夫便急忙站起来迎他,好像在等他。

    “要是没有您,我会怎样啊!”她在房间中央迎到他时迅速地说。显然,她想尽快跟他说的就是这句话。她就是为说这句话才等他来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桌子旁边坐到她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她站在他面前,离他两步远,像昨天一样。

    “怎样,索尼娅?”他说完,忽然觉得声音发颤。“全部问题都出在‘社会地位以及因此而养成的恶习’,您刚才明白这一点吗?”

    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

    “请千万别像昨天那样跟我说话!”她打断他的话说。“请别谈这个。已经够难受的了......”

    她担心他也许不喜欢这种责难,便赶快笑了笑。

    “我一时糊涂离开了那里。现在那儿的情况怎样?刚才本来想回去,可是想到......您会来。”

    他告诉她,说阿马利娅撵他们搬家,卡捷琳娜跑到什么地方“找公道”去了。

    “哎呀,我的上帝!”索尼娅要走,“我们快去......”

    她抓起了自己的短斗篷。

    “您永远只有一件事!”拉斯柯尔尼科夫气恼地喊道。“您心里只有他们!跟我待一会儿嘛。”

    “那么......卡捷琳娜呢?”

    “卡捷琳娜当然不会不来找您,她会自己来的,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了嘛。”他嘟嘟囔囔地补充说。“要是她来您不在,那可要怨您啦......”

    索尼娅忐忑不安地坐到椅子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默着,眼睛看着地,心里在想什么。

    “假定刚才卢仁是不想,”他眼睛不看索尼娅说。“可是假如他想或者他的盘算里有这一条,他是可以把您送进监狱的,要是我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不在场的话!”

    “不错,”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不错!”她精神恍惚、心有余悸地说。

    “我是的确可能不去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呢,他也是偶尔遇到的。”

    索尼娅沉默着。

    “假如进了监狱,那会怎样?记得我昨天跟您讲过的话吗?”

    她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等了一会儿。

    “我以为您又会喊‘哎呀,别说啦,别说啦’。”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可是笑得有些勉强。“怎么,又是沉默?”他过了一分钟问道。“总需要说些什么话吧?我很想知道您现在是怎样解决一个‘问题’——借用列别贾特尼科夫的说法。”他好像语无伦次了。“不,我是严肃认真的。您想象一下,索尼娅,假如您事先知道卢仁的全部意图,假如知道(也就是说大体上)卡捷琳娜会因此而完全毁掉,而且她的孩子们也要毁掉,您也被白搭上(因为您认为自己毫无价值,所以说白搭上)。波莲卡,也一样......因为她也要走同样的道路。就这样,假如现在都忽然交给您来决定谁应该活在世上,是让卢仁活下去继续作恶而让卡捷琳娜死掉吗?您会怎么决定:他们俩谁应该死?我在问您哪。”

    索尼娅惊慌不安地看了看他:她在这用意模糊的问话里听出了一种特殊的含义。

    “我已经预感到您会问这类问题。”她探究地看着他说。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么您怎么决定呢?”

    “您为什么问不可能发生的事?”索尼娅厌烦地问。

    “这就是说,最好让卢仁活着作恶咯!您连这个也不敢决定?”

    “我无法知道上帝的意旨嘛......您干吗要问不可以问的问题?干吗要提一些空洞的问题?这怎么能由我决定?谁让我当法官裁定谁该活谁不该活?”

    “既然上帝的意旨搀和进来,那就毫无办法咯。”拉斯柯尔尼科夫阴沉地咕哝说。

    “您最好有话直说!”索尼娅痛苦地喊起来。“您又要把话题引到.....。难道您只是为了折磨我才来吗!”

    她忍不住忽然伤心地哭起来。他忧愁地看着她。这样约摸过了五分钟。

    “你是对的,索尼娅。”他终于低声说。他忽然变了:表面上气势汹汹而实际上却软弱无力的挑战腔调消失了。甚至连声音也减弱了。“我昨天跟你讲,不是来请求宽恕......可是今天来一张嘴几乎就是请求宽恕......。我方才谈卢仁和上帝意旨的问题是为自己......。我这是请求宽恕,索尼娅......”

    他想笑一笑,可是在他凄惨的苦笑里却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难言之隐。他低下头,用两手捂住脸。

    他心里忽然掠过一种奇怪的突如其来的痛恨索尼娅的感觉。好像他自己对这种感觉也感到惊讶和害怕,他猛然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她,可是看到她在用不安的苦苦关心的目光在看他。这是爱。他的痛恨心情像幽灵一样消失了。他弄错了,把一种情感当成了另一种情感。这只是意味着那种时刻到了。

    他又用两手捂住脸,低下了头。忽然,他脸色一白,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机械地坐到她的床上。

    在他的感觉里,这一刻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身后从套扣里拿下斧子那一刻,他觉得“一瞬也不能再耽搁了”。

    “您怎么啦?”索尼娅非常害怕,问道。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完全没有料到会这么宣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轻轻走过来,靠着他坐到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屏息静气地等着。已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他转过脸来,他脸色惨白,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在用力要说什么。索尼娅心里感到一阵恐怖。

    “您怎么啦?”她轻轻躲开他,又问了一遍。

    “没有什么,索尼娅。别怕......。无所谓!真的,要是细考虑的话,无所谓。”他咕哝着,样子就像一个神智不清的人。“我为什么要来折磨你呢?”他看着她忽然补充了一句。“真的,为什么呢?我一直在给自己提这个问题,索尼娅......”

    他也许一刻钟前还给自己提过这个问题,可是他现在说的时候,却觉得浑身无力,几乎昏迷过去,感到全身在打战。

    “啊哟,您多痛苦!”她盯着他心疼地说。

    “一切都无所谓!......索尼娅,我问你,”他忽然不知为什么笑了笑,笑容凄惨而微弱,持续了两秒钟,“你记得我昨天想要对你说什么吗?”

    索尼娅不安地等他说下去。

    “我走的时候说也许是跟你永别,如果今天来的话,我就告诉你......是谁杀的利扎韦塔。”

    她忽然浑身哆嗦起来。

    “我这就是来告诉你的。”

    “这么说,您昨天的确......”她吃力地低声说,“您怎么知道?”她好像恍然大悟,迅速问道。

    索尼娅吃力地喘起来。脸色越来越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一分钟。

    “您找到了?”她胆怯地问道。

    “不,没有找到。”

    “那您怎么知道?”又几乎经过了一分钟的沉默,她仍然用刚刚能听得到的声音问道。

    他转过身来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她。

    “你猜猜。”他仍然带着难看的无可奈何的苦笑说。

    她觉得好像全身抽搐了一下。

    “您......您要...... 吓唬我?”她像小孩子似的笑着说。

    “就是说,我跟是好朋友......既然我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他仍然继续死死盯着她的脸,好像已经无力挪开自己的视线。“他本来不想杀利扎韦塔...... 他是无意之中杀她的.....。他想杀老太婆......等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他去了.....。这时利扎韦塔进屋.....。他就...... 把她也杀了。”

    又过了可怕的一分钟。他俩互相对看着。

    “你猜不到?”他问,他觉得像从钟楼往下跳似的。

    “猜——不——到。”索尼娅用刚刚能听得到的声音说。

    “好好看看。”

    他一说完,便有一种从前的熟悉的感觉忽然使他不寒而栗:他看了看她,忽然在她的脸上好像看到了利扎韦塔的脸。他清楚地记得利扎韦塔脸上的表情:他拿着斧子逼近她的时候,她退向墙角,向前伸出一只手,脸上是孩子般的恐怖神色——完全像孩子们;孩子们忽然看到使他们害怕的东西时就是这样:眼睛呆呆地、无奈地看着使他们害怕的东西,身子向后躲,小手向前伸,准备哭起来。现在索尼娅也是这样:她也是带着同样恐怖的神色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把左手伸出来,手指轻轻地触到他的胸膛上,慢慢从床上站起来,缓缓地离开他,目光渐渐固定在他身上。她的恐怖也忽然使他受到感染:他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恐怖神色,他也用同样的眼神看她,甚至也带着几乎同样孩子般的傻笑。

    “猜到啦?”他终于咕哝了一句。

    “天哪!”她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她无力地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过了一瞬,她又迅速爬起来,迅速靠到他身旁,抓起他的两手,用纤细的手指紧紧地用力地握住,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脸,目光像黏到了他脸上似的。她想用这最后的绝望的目光为自己看出、捕捉到最后的一线希望。可是徒劳,已没有任何怀疑了,一切都是那样!甚至后来她回忆起此刻情景时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当时一眼就看出来已毫无疑问?因为——例如——她不能说她在这个问题上预感到了什么呀。可是现在他一跟她说了这件事,她却忽然觉得好像她预感到的就是这样。

    “得啦,索尼娅,够啦!别折磨我啦!”他痛苦地说。

    他完全,完全没有想这样对她公开,可是结果却就是这样

    好像是无意识似的,她从床上跳起来,搓着手指,走到房间中央;可是又马上回来坐到他身边,几乎肩膀挨着肩膀。忽然,她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哆嗦了一下,喊了一声,便扑到地上,跪在他面前。

    “您迫使自己做了什么呀,做了什么呀!”她绝望地说完,站起来,搂着他的脖子,抱住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后退了一下,带着忧郁的笑容看了看她:

    “索尼娅,你多怪呀。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倒抱我吻我。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不,现在全世界也没有人比你更不幸的啦!”她喊完,像疯了似的,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便嘤嘤啜泣起来,像歇斯的里发作似的。

    他早已不熟悉的一种情感涌向心头,使他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他没有抑制自己的情感:眼里流出了两颗泪珠挂在睫毛上。

    “你不抛弃我吗,索尼娅?”他几乎抱着一线希望看着她说。

    “不,不,永远不抛弃,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也不抛弃!”索尼娅喊道。“我跟你去,不管到哪里!哦,天哪!......唉,我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以前没有来?哦,天哪!”

    “这不来了嘛。”

    “现在来!啊,现在能做什么!......一起,一起!”她精神恍惚似的重复着,又抱住他。“我要跟你一起去服苦役!”他好像哆嗦了一下,嘴角上又流露出原先那种仇恨的几乎是傲慢的讥笑。

    “我吗,索尼娅,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说。

    索尼娅迅速看了看他。

    最初的、热烈而痛苦的、对不幸者的同情过后,他是个杀人犯这样一个可怕想法又出现在她心里。在他忽然改变的腔调里,她听出了杀人犯的声音。她震惊地看着他。他为什么这么做,怎么会这么做,为了什么目的这么做,她一概不知道。现在这些问题一下子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又不相信起来:“他,他会是杀人凶手!这难道可能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站在哪里?”她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大惑不解地说。“您,您这样一个人......怎能决定做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

    “唉,为了抢夺财物嘛。别问啦,索尼娅!”他好像厌倦了,甚至带着气恼的神情回答说。

    索尼娅惊呆了,可是她忽然喊起来:

    “你是因为没有饭吃!你是......为了接济妈妈?对吗?”

    “不对,索尼娅,不对。”他转过身去低下了头。“我还没有饿到那种程度......我的确想帮助妈妈,可是......这也不全对......别折磨我啦,索尼娅!”

    索尼娅拍了一下手。

    “难道这是真的!?天哪,这怎么能是真的呢!?谁能相信?......您帮助别人可以倾囊相赠,怎能为了抢夺财物而杀人呢!?.....啊!.....”她忽然喊道。“您给卡捷琳娜那些钱......那些钱......天哪,难道那些钱也......”

    “不,索尼娅,”他急忙打断她的话说,“这些钱不是,放心吧!这些钱是妈妈通过一个商人给我汇来的,我是在病中收到的,就在当天给了......拉祖米欣看到过......是他替我收下的......这些钱是我的,我自己的,真正是我的。”

    索尼娅疑惑地听着,竭尽全力在思考什么。

    “那些钱呢......不过,我甚至不知道那里面是否有钱,”他轻轻地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当时从她脖子上摘下一个钱袋,麂皮的......鼓鼓囊囊的......我没有打开看;大概是没来得及......。东西呢,都是些袖扣、项链之类东西。我第二天上午把这些东西和钱袋都埋在V大街一个院子的石头下面......现在仍然在那里......”

    索尼娅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么,为什么......您既然说是为了抢劫,那您怎么什么也没有拿?”她抓住了一根稻草,急忙问道。

    “不知道......我还没有决定拿不拿那些钱。”他回答说,好像又陷于沉思,可是他忽然猛醒过来,他微微笑了笑。“哎呀,我方才说了些什么混话啊?”

    索尼娅闪过一个念头:“他莫不是疯了吧?”可是她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这另有原因。她什么也不明白!

    “你知道吗,索尼娅,”他忽然像灵机一动似的说,“你知道吗,我要对你说什么:我要是因为饥饿杀人,”他强调着每个词,并且神秘而真诚地看着她,“那么我现在......该感到幸福才是!你要知道这一点!”

    “对你会有什么好处,会有什么好处,”他过了一瞬间甚至带着绝望的神情喊道,“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假如我现在承认做了坏事?在这愚蠢的对我的胜利里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唉,索尼娅,我现在是为这个才来找你的吗!?”

    索尼娅又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我昨天所以召唤你跟我一起走,是因为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你召唤我上哪儿?”索尼娅怯生生地问。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放心,不是去干这种事。”他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我们是不同的人......。你知道吗,索尼娅,我现在,只是现在才明白昨天我召唤你上哪儿。昨天召唤你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为了一件事,我召唤你;为了一件事,我来找你:不要抛弃我。你不抛弃我吧,索尼娅?”

    她握了他的手一下。

    “我干吗,干吗要告诉她,干吗要对她公开!”一分钟后,他他极端痛苦地看着她,绝望地喊道。“瞧你在等我解释,索尼娅,你坐在那里等待着,我看出来了;可我对你说什么呢?在这件事情上,你什么也不会明白呀,只会痛苦......为了我!瞧,你哭了,又拥抱我,——咳,你为什么要拥抱我?是因为我自己承担不了,来找别人承担吗:‘你也痛苦吧,这样我会轻松些!’你会爱这么个卑鄙小人吗?”

    “你不是也痛苦吗?”索尼娅喊道。

    方才那种情感又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心又暂时软化了。

    “索尼娅,我的心是凶狠的,你要记住:用这个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我之所以来是因为凶狠。有一些人是不会来的。而我胆小而且......卑鄙!可是......就算这样吧!这一切都没有说到点儿上......现在需要说,可我不会开头......”

    他停下,思索起来。

    “唉,我们不是一种人!”他又喊起来。“不般配。我干吗要来!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这一点!”

    “不,不,来好!”索尼娅喊起来。“让我知道要好些!好得多!”

    他心疼地看了看她。

    “实际上有什么呢!”他像想好了似的说。“就是这么回事嘛!是这么回事:我想做拿破仑,因此就杀了......。那么现在明白啦?”

    “没——有。”索尼娅稚气怯懦地低声说。“不过......你说下去,说下去!我会明白,我的会全明白!”她请求说。

    “会明白?那,好吧,我们瞧瞧!”

    他沉默起来,想了许久。

    “情况是这样的:我有一次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如果拿破仑处在我的位置上,他没法开创事业,不会有攻克土伦的胜利,不会有攻占埃及的成功,也不会有跨越勃朗峰的壮举,代替这些辉煌业绩的不过是个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遗孀横在他面前,应该杀死她,把她箱子里的钱拿出来去开创事业,你明白吗?如果没有其他出路的话,他会不会下决心去做这件事?这件事太不辉煌,而且......而且造孽,他会不会嫌恶?唉,我告诉你,在这个问题上我苦苦思索了好久,我终于悟出他不仅不会嫌恶,而且甚至也不会想到不辉煌......他甚至会完全感到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可嫌恶的?如果他已没有其他路可走,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连叫也不让她叫一声!......唉,我就......不再思考......掐死了......仿效权威的榜样......。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丝毫不差!你觉得可笑吗?是的,索尼娅,这里最可笑的也许就是情况实际上恰恰就是这样...... ”

    索尼娅根本没有感到可笑。

    “您最好对我直说......别用例子。”她用刚刚能听得到的声音更加怯懦地请求说。

    他转过身来,忧郁地看了看她,抓起了她的两手。

    “你又是对的,索尼娅。这全无关紧要,几乎都是废话!瞧,你知道妈妈几乎是一无所有。妹妹是由于偶然机会受的教育,命中注定要到处漂泊当家庭教师。她们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在大学学习,可是交不起学费,只好休学。即使能这样维持下来,那么经过十年,经过十二年,假如情况好转的话,我能够指望成为一个教师或者官吏,年薪一千卢布......”他好像背下来了似的。“可那时妈妈会被操劳和忧虑折磨得奄奄一息,可我仍然不能使她过上舒心的日子,而妹妹呢......唉,妹妹的命运可能更糟!......我怎能终生自甘穷困、淡泊寡欲,忘记妈妈,而对于妹妹所受的侮辱则毕恭毕敬地加以接受?为了什么?是为了埋葬完她们,再繁殖一些新的跟她们一样不幸的人——妻子儿女,使她们在我死后也落得没有一分钱花、没有一口饭吃?唉,唉......于是我就决定拿老太婆的钱去先用几年,免除妈妈的穷苦,保证自己读完大学,顺利迈出大学毕业后的最初几步——我要大干一番,开创一个全新的前程,走上一条独立的道路......唉,唉,这就是全部想法......。当然,我杀了老太婆,——我做了蠢事......好吧,够啦!”

    他好像已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把话讲完,低下了头。

    “哎哟,不是这么回事。”索尼娅忧心忡忡地喊道。“难道会这样吗......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

    “你看出来不是这么回事!......可我讲的是实情!”

    “这算什么实情!哦,天哪!”

    “我不过是杀死了一个虱子,索尼娅,一个无益而可憎的有害的虱子。”

    “人是虱子!?”

    “我知道人不是虱子。”他奇怪地看着她回答说。“不过我是瞎编,索尼娅,”他补充了一句,“我早就在瞎编......。说的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说的对。这里完全,完全,完全另有原因!......我好久没跟任何人谈话了,索尼娅......。我现在头很痛。”

    他的眼里燃烧着热病发作时的像火一样的光芒。他几乎要开始说胡话了;歉疚的微笑闪现在他的嘴角上。激动的精神状态已流露出可怕的疲惫。索尼娅明白他多么痛苦。她的头也开始感到眩晕。他的话那么奇怪:好像也还有些明白,可是...... “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哦,天哪!”她绝望地搓着手指。

    “不,索尼娅,不是那么回事!”他开始说;他忽然抬起头来,好像思路的意外转折使他震惊,又使他兴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最好......假定(对!这样的确最好!),假定我自私、嫉妒、凶狠、卑鄙、报复心重,嗯......而且大概还有些疯病(那就一应俱全好啦!关于疯病,人们以前也说过,我觉察到了!)我方才对你说过,我没有钱念大学。你也许知道我能干什么?妈妈汇钱来交学杂费;靴子,衣服,面包,我可以自己挣钱买;可以挣到钱!家教,一小时给半个卢布。拉祖米欣就在干嘛!我感到愤懑,不想去干。就是愤懑——这个词恰当!于是我就像蜘蛛躲进自己的角落里。你去过我的狗窝,看到过......你知道吗,索尼娅,低矮的天花板,狭窄的房间会压抑心灵和智慧!哦,我多么恨这个狗窝啊!可是我并不想离开它。故意不想!整天整夜不出屋,也不想做什么,连饭也不想吃,只是躺着。纳斯塔西娅拿来什么——就吃点;不拿来就饿一天。我恨得故意不要东西吃!夜里没有灯火,我就摸黑躺着,不想去挣钱买蜡烛。必须学习,可我把书卖了;我桌子上扎记和练习本上现在也有一指厚的灰尘。我最喜欢躺着想问题。一直在想......。我一直在做梦,做各种奇怪的梦,没有必要说是些什么梦!不过当时我也开始幻想......。不,不是这么回事!我讲的又不对了!你瞧,我当时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蠢,既然别人都这么蠢,而且我确切知道他们蠢,那么我为什么不聪明些?索尼娅,后来我知道了:要等大家都变聪明,那要等得太久。后来我又知道了:这种情况是永远不会有的,人不会变,谁也改造不了他们,而且也不值得浪费精力!不错,事实如此!这是人类的规律......。规律,索尼娅!事实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索尼娅,谁聪明刚毅,谁就是他们的主宰!谁敢干,谁就正确!谁蔑视的东西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谁最敢干,谁就最正确!历来如此,永远如此!只有瞎子看不清这一点!”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看着索尼娅,可是已不再关心她是否能理解了。热病已控制了他全身。他的心情阴暗已极(他的确太久没跟任何人谈话了!)。索尼娅明白了,这阴暗的论点是他的信仰和法律。

    “我当时悟出,索尼娅,”他继续激动地说,“谁敢弯腰去拾取权力,权力就归谁。这里只有一点:关键要敢!我当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出了一个想法,在我以前没有人想出来过!没有人!我忽然觉得像昭昭日月一样清楚: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现在也没有人目睹这全部荒谬现象而敢抓起它的尾巴来随便抖它一抖,让它见鬼去!我......我想表明自己,于是就杀了......我只是想表明自己敢,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哦,别说了,别说了!”索尼娅拍了一下手喊道。“您离开了上帝,上帝惩罚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索尼娅,顺便说说,这是我摸黑躺着想到的,这就是鬼迷心窍吧?咹?”

    “住嘴!别笑,亵渎上帝的人,您什么也不明白!哦,天哪!他什么也不明白!”

    “别说啦,索尼娅,我丝毫没有笑,我自己知道是鬼引诱了我嘛。别说啦,索尼娅,别说啦!”他神色忧郁地一再重复着。“我全知道。这一切,我已反复思考过,也反复对自己说过,当我摸黑躺着的时候......。这一切,我都跟自己争论过,直到最微小的细节;我全知道,全知道!这些空想当时使我那么厌烦,厌烦死啦!我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索尼娅,停止空想!难道你真是认为我是像个傻瓜似的冒冒失失去的?我是作为聪明人去的,正是这一点把我毁了!难道你真是认为我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如果我开始反反复复问自己‘我是不是有权得到权力?’,那就是说我无权得到权力。或者说,如果问自己‘人是不是虱子?’,这就是说,人对来说已不是虱子;那把人看成虱子的人,他脑袋里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他不会提出问题,直接就去......。如果我那么多天苦苦思考‘要是拿破仑,他会不会去’,那就是说,我已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全部空想的全部痛苦,索尼娅,我想甩掉这种痛苦:我想不经过诡辩去杀人,为自己,只为自己去杀人!在这个问题上我连对自己也不想说假话了!我杀人不是为了接济妈妈——那是胡说!我杀人不是为了得到资金和权力以便造福人类。那也是胡说!我杀人的理由简单,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自己:以后会为什么人造福,或者终生像一个蜘蛛,捕捉落到蛛网上的一切生物,吸取它们身上的鲜血——当时在我的头脑里大概都是一样的!......我杀人的时候,索尼娅,主要的不是需要钱;与其说是为了钱,不如说是为了别的......。我现在全知道了......。请理解我,要是能再重走同样的道路,我也许决不会再去杀人。我需要知道另一件事,另一个原因推动我去杀人:我当时需要知道,而且我想尽快知道:我是一个虱子(跟所有人一样)还是一个人?我能跨越过去还是不能?我敢弯腰拾取还是不敢?是个胆小的畜生还是有权利......”

    “杀人?有权利杀人?”索尼娅拍了一下手。

    “唉,索尼娅!”他气恼地喊了一声,想要反驳她什么,可是轻蔑地止住了。“别打断我的话,索尼娅!我只想向你证明一点:是鬼当时迷住了我的心窍,过后却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去那儿,因为我跟所有人一样,是一个虱子!是鬼嘲弄了我,所以我现在就到你这儿来了!接待客人吧!假如我不是虱子,我会来找你吗?请听着:我去老太婆那儿,只是为了试一试......。就是这样!”

    “所以就杀了人!这样就杀了人!”

    “可你知道是怎么杀的吗?难道有这样杀人的吗?难道有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的吗!我以后要告诉你我在去的路上的情形......。难道我杀的是老太婆吗?我杀的是自己而不是老太婆!在那儿我真是一下子把自己永远杀死了!......那个老太婆是鬼杀死的,不是我......。够啦,够啦,索尼娅,够啦!别再折磨我啦,”他忽然焦躁地喊起来,“别再折磨我啦!”

    他两肘支在膝盖上,用两手紧紧地抱住脑袋。

    “你这么痛苦!”索尼娅心疼地喊了一声。

    “现在该怎么办,说!”他忽然抬起头来,用被绝望扭曲了的脸看着她问道。

    “怎么办!?”她喊了一声,忽然站起来,一直挂着泪花的眼睛忽然闪闪发光。“站起来!”她抓住他的肩膀,他欠起了身子,几乎惊讶地看着她。“现在立即就去,站到十字路口上,行鞠躬礼,先吻吻被你玷污的土地,然后向四面八方鞠躬,对所有人大声说:‘我杀了人!’这样,上帝还会再赐给你生活。去吗?去吗?”她像热病发作似的浑身哆嗦着,紧紧握住他的两手,用火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感到惊讶,甚至被她的突然激动所震惊。

    “你这是说去服苦役吗,索尼娅?需要去自首吗?”他神色阴沉地问。

    “接受苦难,用苦难赎罪,这就是必须做的。”

    “不!我不去找他们,索尼娅。”

    “那么生活呢,你怎么生活呢?你要带着什么心情去生活呢?”索尼娅喊道。“难道现在这能办得到吗?那么,你对妈妈要怎么说?(哦,她们哪,她们现在会怎样啊!)我说什么呀!你已经把妈妈和妹妹抛弃了嘛。你已经抛弃了嘛。哦,天哪!”她喊了一声。“他自己全知道嘛!咳,离开人怎么生活啊!现在你怎么办哪!”

    “别小孩子气,索尼娅。”他轻轻说。“我在他们面前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去?我对他们说什么?这一切不过是幻影......。他们自己杀人如麻,而且还认为是丰功伟绩咧。他们是一些骗子和恶棍,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说我杀了人没敢拿钱,把钱藏在石头底下吗?”他面带辛辣的讥笑补充了一句。“他们会嘲笑我的,他们会说:不拿是傻瓜。胆小鬼加傻瓜!他们什么也不会理解,索尼娅,他们不配理解。我干吗要去?我不去。别小孩子气啦,索尼娅......”

    “别折磨自己,别折磨自己啦。”她重复着说,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祈求着。

    “我也许在诽谤自己呢,”他若有所思地脸色阴沉地说,“也许我是人而不是虱子呢,过早指责自己......。我要挣扎一下。”

    他的嘴角挤出了一丝傲慢的冷笑。

    “承受这样的折磨!要一辈子这样啊,一辈子!......”

    “我会习惯的......”他忧郁而沉思地说。“听我说,”他过了一分钟开始说,“别哭啦,该谈正事了:我是来告诉你,我现在受到追查......”

    “啊!”索尼娅吃惊地喊了一声。

    “咳,你喊什么!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又害怕了?不过我不会向他们投降。我还要跟他们周旋一下,他们奈何不得我。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昨天我很危险,以为完了;可今天情况已好转。他们的罪证全都模棱两可,也就是说,我可以使他们的指控变得对我有利,你懂吗?我能做到,因为我现在学会了......。不过他们一定会把我抓进监狱的。要不是有一个情况,他们也许今天就会抓我,甚至可能今天会抓......。不过,索尼娅,这没有关系:我进去呆几天,就会被放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件真正的证据,而且也不会有,我保证。他们靠手里掌握的证据是不能起诉人的。好吧,够了......。我只是要你知道......。对于妹妹和妈妈,我要尽力做到使她们不信,不害怕......。妹妹现在好像已没有问题......从而妈妈也......。就是这些。不过你要小心。我进监狱以后,你会去看我吗?”

    “啊,会去!会去!”

    他俩并排坐着,神情忧郁而沮丧,好像被一场风暴抛到了荒无人烟的海岸上一样。他看着索尼娅,感到自己身上有她的那么多的爱;说也奇怪,因为人家那么爱他,他反而感到沉重而痛苦。不错,这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感觉!在来找索尼娅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全部出路都在索尼娅身上;他想哪怕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也好,可是现在呢,当她的心都倾注在他身上时,他却忽然感到、意识到自己更加无比地不幸。

    “索尼娅,”他说,“我进监狱以后,你最好别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过了几分钟。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忽然出人意料地问道,好像她突然想起了似的。

    他起初没有听懂她的问题。

    “没有,是没有吧?喏,把这个拿去吧,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利扎韦塔的。我跟利扎韦塔交换的。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我现在戴利扎韦塔的,这个给你。拿着......这是我的嘛!是我的嘛!”她请求说。“我们要一起去受难,也一起戴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不愿意使她伤心。不过他立即把伸出去接十字架的手缩了回来。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以后。”他为了安慰她补充了一句。

    “不错,不错,最好以后,最好以后,”她接过话茬陶醉地说,“等你去受难的时候,你就戴上。你来,我给你戴,我们一起祈祷完就一起上路。”

    这时有人敲了三下门。

    “索尼娅小姐,可以进去吗?”门外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彬彬有礼的声音。

    索尼娅大吃一惊,慌忙去开门。长着一头浅色头发的列别贾特尼科夫朝屋里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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