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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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五章

(2016-08-05 11:55:58) 下一个

                                         第 五 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进了屋。他进屋的神态好像竭尽全力忍着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身材高大、笨手笨脚的拉祖米欣跟在后面,恼羞成怒,满脸通红,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的表情和体貌这时的确可笑,说明拉斯柯尔尼科夫笑的有理。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没有被介绍,对着站在房间中央疑问地看着他们的主人鞠了一躬,伸手握了握主人的手,仍然极其明显地努力憋住不笑,以便起码说两句话做自我介绍。然而他刚作出严肃的样子来想说什么,却好像无意地瞥了拉祖米欣一眼,便忽然忍不住又大笑起来:这笑因为一直用力憋到现在,所以笑起来就更加不可遏制。拉祖米欣听到这“发自内心”的笑声异常暴躁,这就给这个场面增加了最真诚的欢乐气氛,而且主要的是显得自然。拉祖米欣好像特意来帮忙。

    “呸,见鬼!”拉祖米欣吼了一声,挥起手来,正好打在小圆桌上。小圆桌倒了,上边放的一个空茶杯飞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什么要摔椅子呢,先生们; 这会使公家受到损失嘛!1”波尔菲里快活地喊起来。

    这个场面这样继续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忘了手还握在主人手里,尽情笑着,不过他知道分寸,抓住时机赶紧自然地结束了。拉祖米欣对打翻小桌摔碎茶杯感到十分尴尬,闷闷不乐地看了看碎片,唾了一口,猛然转身面向窗户,背对观众,脸色阴沉地看着窗外,然而却视而不见。波尔菲里笑了一阵,还想笑,可是显然他等着对他解释这一切的原因。扎梅托夫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客人进屋时他站起来,把嘴咧成微笑,疑惑地甚至不信任地看着这整个场面;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眼神甚至有些张皇失措。意外发现扎梅托夫在场,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震惊不快。

    “这一点必须加以考虑!”——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请原谅,”他努力装出极其尴尬的样子开始说,“鄙姓拉斯柯尔尼科夫......”

    “哪儿的话,很高兴,很高兴你们是这样进来的......。怎么,他连招呼也不想打?”波尔菲里朝拉祖米欣摆了一下头。

    “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只不过在路上对他说了句他像罗密欧,并且......加以证明,似乎再没有什么了。”

    “胡闹!”拉祖米欣没有转身说了一句。

    “既然为一句话这么生气,那就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咯。”波尔菲里笑着说。

    “唉,你呀!真是侦查员!......唉,去你们的吧!”拉祖米欣说完,忽然自己笑起来,满脸笑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走到波尔菲里跟前。

    “够啦!都是傻瓜;现在谈正事:我的朋友罗佳-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你听说过,希望认识他;第二,他找你有件小事。咦,扎梅托夫,你怎么在这里?你们认识?早认识啦?”

    拉斯柯尔尼科夫惊慌地想:“这又是怎么回事?”

    扎梅托夫好像感到尴尬,可是不厉害。

    “昨天在你那儿认识的。”他随随便便地说。

    “这是上帝帮了我忙:上个星期他还拼命请求我把他引荐给你呢,波尔菲里;可你们呢,没有用我帮忙就臭味相投,嗅到了一起......。你的烟在哪儿?”

    “波尔菲里一身居家打扮,穿着睡袍、极干净的内衣,趿拉着一双旧拖鞋。他三十五岁上下,身材中等偏低,已开始发胖,甚至腆起了小肚子,脸刮得干干净净,没有留胡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又大又圆,后脑勺特别圆。圆脸胖乎乎的,鼻子有些翘,脸色像有病,蜡黄,可是相当精神,甚至还有爱嘲弄人的神色。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憨厚的,只是浅色的眼睛暗淡无光,白乎乎的睫毛不断抖动,好像在对谁挤眼。这种眼神跟他的体态是不和谐的,他的体态里有些婆娘气,他的眼神却使他的体态显得比乍看上去严肃得多。

    波尔菲里一听客人有一件“小事”找他,便立即请客人坐到长沙发上,自己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盯着客人,等他立即开始陈述问题,神情特别认真,甚至过分认真,这种认真的态度甚至会使初次见面的人特别是不认识的人感到局促不安,尤其是如果您认为您要讲的事情远远配不上这种特别郑重的关注的时候。不过拉斯柯尔尼科夫言简意赅清楚准确地讲完了自己要办的事情,却感到甚为惬意,甚至还相当仔细地打量了波尔菲里一番。波尔菲里的眼睛也自始至终一次也没有离开拉斯柯尔尼科夫。拉祖米欣坐在对面,隔着那张桌子热切地急不可耐地注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陈述问题,目光在他俩身上不断地来回移动,显得有些过分关心。

    “傻瓜!”——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心里骂了一句。

    “您需要往警察分局递申请,”波尔菲里极其务实地建议说,“说明您得知某某事件也就是这桩凶杀案之后,请求通知受命办理此案的侦查员有这样一些东西是属于您的,您愿意赎回......或者......不过局里会回信告诉您。”

    “问题就在这里呀,此刻,我手头拮据,”拉斯柯尔尼科夫尽力装出尴尬的样子,“连这点儿钱也拿不出......您瞧,我只是希望声明这些东西是我的,等有钱时...... ”

    “这没有关系。”波尔菲里冷冷地听完关于钱财状况的说明以后,回答说。“不过,要是您愿意,也可以直接写给我,说您得知某某情况之后,声明那些东西属于您,请求......”

    “在普通纸上写可以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急忙打断他的话问道,又关心起省钱的问题来。

    “在最普通的纸上写就可以!”波尔菲里忽然眯缝起眼来,好像在对他挤眼似的,用似乎极其明显的嘲弄眼神看了看他。不过这也许只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感觉,因为持续了仅仅一瞬。不过起码是发生过这种事。拉斯柯尔尼科夫会指天发誓,说鬼知道他为什么对他挤过眼。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闪过一个想法:“他知道!”

    “请原谅,因为这种小事来打搅您,”他有些慌乱地说,“我的东西一共才值五卢布,可是对我来说却特别珍贵,因为是纪念品,说实话,我一听说,大吃一惊...... ”

    “对,对,怪不得昨天你听到我对佐西莫夫说波尔菲里在盘问抵押东西的人时你那么震惊!”拉祖米欣插嘴说,他的意图极为明显。

    这简直已令人无法忍受。拉斯柯尔尼科夫忍不住,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便立即猛醒过来。

    “老兄,您好像在耍笑我吧?”他巧妙地装出生气的样子对拉祖米欣说。“我同意,在你看来,我也许过于关心这些破烂儿了;可是不能因此就认为我自私或者吝啬;在我的眼里,这两件无足轻重的东西可能根本不是破烂儿呢。我方才对你说过,这块不值钱的银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你可以笑我,可是妈妈来了,”他忽然对波尔菲里说,“要是她知道,”他又急转身对着拉祖米欣,特别努力使声音颤动起来,“这块表丢了,我发誓,她会绝望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用意恰恰相反!”拉祖米欣伤心地喊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战战兢兢地问自己:“这好吗?自然吗?没有过火吗?干吗要说‘女人嘛’?”

    “您妈妈来了?”波尔菲里不知为什么问道。

    “不错。”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波尔菲里不吱声了,好像在思考。

    “您的东西无论如何不会丢。”他平静冷漠地继续说。“我早就等您来啦。”

    他像毫不在意似的把烟灰缸细心地推到拉祖米欣跟前——拉祖米欣满不在乎地往地毯上弹着烟灰。拉斯柯尔尼科夫哆嗦了一下,波尔菲里似乎没有看他,仍然在关注拉祖米欣的烟灰。

    “怎么?等他来着!难道你知道他在那儿抵押过东西?”拉祖米欣喊了一声。

    波尔菲里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您的两件东西——戒指和怀表——用纸包着放在那里,纸上用铅笔清楚地写着您的名字,还有她收到的日期......”

    “您这么细心?”拉斯柯尔尼科夫尴尬地笑了笑,特别努力地直视他的眼睛。可是他忍不住,猛然加了一句:“我刚才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抵押东西的人大概很多......您很难把他们全记住......。可您相反全记住了,而且......而且......”

    “愚蠢!无力!我为什么要加这一句!”

    “几乎所有抵押者都弄清楚了,只有您一个人没有枉驾光临。”波尔菲里答道,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嘲弄神色。

    “我身体不太好。”

    “听说过。甚至还听说您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您的脸色现在好像也苍白。”

    “完全不苍白......相反,我十分健康!”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换了语调,粗鲁凶狠地说。怒火在他心中升起,他压不下去。“发火会走嘴的。”他脑海里闪了一下。“他们干吗要折磨我!......”

    “他身体不太好!”拉祖米欣接过话茬说。“他瞎说!直到昨天他还几乎昏迷不醒说胡话呢......。哎,波尔菲里,你不会信,昨天他刚能下床,我和佐西莫夫一转身,他就穿上衣服悄悄溜了,在什么地方几乎胡闹到半夜;我对你说,他当时神智完全不清楚。你能想象出来吗!多怪呀!”

    “您当时真是神智完全不清楚吗?请说说!”波尔菲里婆娘似的摇着头说。

    “唉,他瞎说!别信!不过,您本来就不信!”拉斯柯尔尼科夫太生气了,脱口而出。不过波尔菲里好像没有听清这句奇怪的话。

    “不是神智不清,你怎么能上街?”拉祖米欣忽然发起火来。“为什么出去?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偷偷溜走?你当时头脑健全吗?现在危险全过去了,我才对你直说!”

    “他们昨天把我烦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面带放肆的挑战微笑对波尔菲里说,“我就逃出来去租房子,以便使他们找不着我;还带了一些钱。扎梅托夫先生看到过这些钱。扎梅托夫先生,我昨天神智清楚不清楚,您来说句公道话嘛!”

    他这时好像真想把扎梅托夫掐死。扎梅托夫的眼神和沉默使他太不喜欢了。

    “在我看来,你当时说话非常理智,甚至机敏,不过火气太大。”扎梅托夫冷冷地说。

    “今天尼科季姆先生对我说,”波尔菲里插话说,“他昨晚很晚的时候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吏家里遇到过您......”

    “就说这个官吏吧!”拉祖米欣接过话茬说。“你在他家的表现不是神智不清吗?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寡妇作丧葬费。好吧,要帮助人——给十五,给二十,唉,哪管给自己留三卢布呢,你却把二十五卢布全给出去了!”

    “也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宝库你不知道呢?所以我昨天就慷慨起来......。瞧,扎梅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宝库!......请您原谅,”他嘴唇哆嗦着转身对波尔菲里说,“我们闲扯打搅了您半个小时。您厌烦了吧?”

    “哪儿的话,相反,正相反!您不知道您使我多么感兴趣!看着您听您讲话,很有意思......说实话,我非常高兴您终于枉驾......”

    “给杯茶喝,嗓子干坏了!”拉祖米欣喊道。

    “好主意!也许大家一起陪你喝吧。不想在喝茶前先来点实质性的东西2 吗?”

    “去安排吧!”

    波尔菲里出去吩咐准备茶去了。

    思绪像旋风一样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脑海里翻腾起来。他非常恼火。他心里说:

    “主要的是,他们甚至连掩饰也不掩饰,连礼节也不想讲!你既然不认识我,干吗要跟尼科季姆谈论我?这就是说,已不愿掩饰他们在像一群狗一样追踪我!简直是公然往人家脸上唾吐沫嘛!”他气得直哆嗦。“那就干脆动手打好了,不要玩猫耍老鼠的游戏。这是愚昧行为,波尔菲里先生,我也许不允许咧!......我要站起来对着你们的狗脸吐出真情;你们会看到我多么蔑视你们!......”他吃力地喘着。“可是假如这只是我的感觉呢?假如这是错觉,是我弄错了,因为没有经验才生气,我没有坚持把自己的卑劣角色演到底,那可怎么办?也许这都是无意的?他们说的话都是普普通通的话,可是其中有别的意思......。这些话什么时候说都可以,可是其中有别的意思。为什么他直接说“在她那里”,为什么扎梅托夫补充了一句,说我说话“机敏”?为什么他们用这种腔调说话?不错......腔调......。拉祖米欣就坐在旁边,为什么他丝毫没有感觉出来?这个天真的话匣子总是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又是热病!......刚才波尔菲里是否对我挤过眼睛?准是我胡思乱想,他干吗要对我挤眼睛?他是想刺激我的神经还是想挑逗我?要么一切都是错觉,要么他们知道!......连扎梅托夫都放肆起来......。扎梅托夫是放肆吗?扎梅托夫一夜之间改变了想法。我也预感到他会改变想法!他在这里像自己人,可他是第一次来呀。波尔菲里不把他看作客人,他坐的姿势是背对着他。嗅到了一起!一定是因为我才嗅到了一起!他们一定在我们进来以前谈过我!......他们知道我去过老太婆的住宅吗?要快些弄清楚!......我说昨天跑出去租房子,他放过去,没有追问......我说租房子,很机灵:以后有用!......说我当时神智不清!....... 哈,哈,哈!他昨天一晚上的事全知道!妈妈来,他不知道!......老妖婆用铅笔写上了日期!......撒慌,我不上当!这还不是事实,只是幻想!不,你们要拿出事实来!去住宅不是事实,是胡说八道;我知道对他们说什么...... 。他们知不知道我去过老妖婆住宅的事?不探听出来,我不走!我为什么来?瞧,我现在发火,这大概是事实!呸,我多么爱生气!也许,这也不错;我演的是病人嘛...... 。他在试探我。他要使我露出破绽。我为什么来?”

    这一切像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波尔菲里转眼就回来了。他不知为什么快活起来。

    “老弟,昨天从你那儿回来我的脑袋就......。而且我整个人也像散了架子似的。”他用完全不同的语调笑着对拉祖米欣说。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我昨晚在最有意思的时候离开了你们,对吗?谁赢了?”

    “不言而喻,没有赢家。谈起了一些永恒的问题,信口开河,瞎说一气。”

    “你想想,罗佳,昨天大家竟扯起了有没有犯罪的问题来。我说过,扯出鬼来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普通的社会问题嘛。”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问题提法不对。”波尔菲里指出。

    “提法不完全合适,波尔菲里的话是对的。”拉祖米欣像平常那样急忙立即表示赞同。“你瞧,罗佳,你听听,说说自己的意见。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昨天跟他们拼命争,等着你来。我跟他们谈到过你,说你能来......是从反驳社会主义者的观点开始的。谁都知道这样一个观点:犯罪就是对不正常的社会制度的抗议,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不赞同有任何其他原因!”

    “瞎说!”波尔菲里喊了一声。他显然活跃起来,不断地笑着,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更加厉害地对他挤起眼来。

    “不赞同有任何原因!”拉祖米欣热烈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瞎说!...... 。我把他们的书拿给你看:他们认为一切都是‘环境腐蚀’的结果,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喜欢的口头禅!从这里直接得出结论:如果社会结构正常,那么,一切犯罪就会立即消失,因为没有什么可抗议的啦,转瞬之间一切都会公正。天性不在考虑之列,天性被驱除,天性不许考虑!在他们看来,人类不是通过历史的生动的道路发展到底,自然而然地最后发展成正常的社会,而是相反,社会制度是从什么人的数学头脑里3 产生出来,立即就把全人类组织起来,使人类社会立即变得公正、没有缺点,不必经过任何生动的过程,不必经过任何历史的生动的道路!因此他们就本能地不喜欢历史:‘历史只是一些岂有此理的事和愚蠢的事’。他们用愚蠢解释一切!因此他们不喜欢生动的生活过程:不要活的灵魂!活的灵魂会要求生活,活的灵魂不会机械地听话,活的灵魂可疑,活的灵魂反动!死气沉沉没有关系,用橡胶做也可以,只要不是活的,只要没有意志,只要是奴隶,只要不会造反!结果他们把一切都归结为砌砖、盖法朗吉4 的走廊和房间。法郎吉是准备好了,可是适合于法郎吉的天性我们这里却没有准备好。我们的天性还希望生活,生命的过程还没有完结,到墓地去为时尚早!单靠逻辑是跳不过天性的。逻辑预见到三种情况,而实际上情况却是上百万种!摒弃百万种情况,把一切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这是最容易的解决问题的办法!简单明了,多好,不用再思考!主要的是不用思考!全部生活秘密都包含在两个印刷页里!”

    “瞧,话匣子打开了,没完没了!得叫他煞车啦。”波尔菲里笑起来。“你想想,”他转身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昨天晚上的情况就是这样,一间屋子里六个人同时吵,而且事先还喝了点儿酒,——您能想象出来吗?不,老弟,你瞎说:‘环境’在犯罪中起着很大作用。我给你证明。”

    “我自己也知道起很大作用。可是你告诉我: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奸污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是环境促使他这么做的吗?”

    “这有什么,在严格意义上讲,大概环境也起了作用。”波尔菲里以郑重得出奇的态度指出说。“奸污小姑娘这种犯罪行为,甚至非常非常可以用环境来解释呢。”

    拉祖米欣几乎要发疯了。

    “好吧,你要是愿意,我马上给你证明,”他吼道。“你的睫毛白是因为伊万大帝钟楼5 高三十五俄丈,而且我的证明清楚、准确,含有进步乃至自由主义色彩,你愿意吗?我来证明!愿意打赌吗?”

    “我接受挑战!请大家来听听他怎么证明!”

    “你一贯不说真话,鬼东西!”拉祖米欣跳起来,挥了一下手。“不值得跟你费口舌!他总是故意这样假装,你还不了解他呀,罗佳!他昨天站在他们那边,为的是愚弄大家。他昨天讲了些什么话啊,我的天!他们听了都高兴起来!......他会一连这么坚持两个星期。去年不知为什么叫我们相信他要出家当修士:说了两个月!不久前想起来说他要结婚,举行婚礼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连新衣服也做好了。我们已开始祝贺他了,可是连未婚妻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全都是海市蜃楼!”

    “你瞎说!我是先做好了衣服。因为有了新衣服所以才想到骗骗你们。”

    “您真是这么爱骗人?”拉斯柯尔尼科夫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以为不是吗?等着瞧,我也要骗您的——哈,哈,哈!不,您会看到,我跟您讲的全是真话。谈到犯罪、环境、小姑娘这些问题,现在我想起了您的文章——不过我一直对这篇文章感兴趣。《论犯罪》......也许不准确,我把标题忘了,不记得了。是两个月前在《定期论坛》上读到的。”

    “我的文章?在《定期论坛》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奇地问道。“半年前离开大学以后我的确写过一篇书评,不过我当时是给了《每周论坛》,而不是《定期论坛》。”

    “可是到了《定期论坛》上。”

    “因为《每周论坛》停刊,所以没能刊登......”

    “不错;可是《每周论坛》停刊以后就并入《定期论坛》了,因此您的文章两个月前就出现在《定期论坛》上。您不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确一无所知。

    “竟然如此,您可以跟他们要稿费嘛!您的性格多怪!您离群索居,连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事也不知道。这是事实吧。”

    “真的,罗佳!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喊道。“今天我就跑到阅览室去查报纸!两个月前?几号?反正能找到!多好的一件事!他竟不说!”

    “您怎么知道文章是我的?文章署名是个字母嘛。”

    “是偶尔知道的,而且是前几天的事。通过编辑,我认识......。我很感兴趣。”

    “我记得,我在文章里考察的是罪犯在整个犯罪过程中的心理状态问题。”

    “不错,您主张犯罪行为总是伴随着疾病。这见解十分十分独到,不过...... 使我感兴趣的不是这部分,而是文章末尾的某种思想,遗憾的是,您对这种思想只是做了一些暗示,表达得不清楚......。一句话,要是您记得的话,您在那里只是做了一些暗示,说世界上有一些人能够......不是能够,而是完全有权胡作非为和犯罪,对他们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听到这么肆意歪曲自己的思想冷笑了一下。

    “怎么?说什么?有权犯罪?不是因为‘环境腐蚀’?”拉祖米欣甚至有些吃惊地叮问道。

    “不,不,不全是这样。”波尔菲里答道。“问题关键是,他的文章把人分为‘普通人’和‘非普通人’。普通人应当服从,无权触犯法律,因为他们是普通人。而非普通人呢,则有权犯任何罪,可以任意践踏法律,仅仅因为他们是非普通人。您说的好像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弄错吧?”

    “怎么会这样?不能是这样!”拉祖米欣疑惑地咕哝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冷笑了一下。他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波尔菲里是在往什么地方推他。他记得自己的文章。他决定接受挑战。

    “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他质朴而谦逊地开始说。“不过,我承认,您的转述几乎是正确的,要是您愿意,甚至也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他似乎乐于承认是完全正确的。“差别仅仅在于,我决不主张非普通人应当而且有义务一定要去胡作非为,像您说的那样。我甚至觉得,这种文章是不能获准在报刊上发表的。我不过是暗示,‘非普通人’有权利——不是明文规定的权利,是自己认为有权利允许自己的良心越过......一些障碍,而且仅仅在这样一些场合,即实行他的主张——这主张也许有时对全人类具有拯救作用——要求这么做的话。您说我的文章不明确,我愿意给您尽量解释清楚。我猜想您好像希望我这么做,我大概不会猜错。在我看来,如果开普勒6和牛顿的发现由于一些什么原因,除了牺牲妨碍这种发现或阻挠这种发现的一个、十个、一百个等等人的生命的话,那么,他们就有权利甚至于有义务......排除这十个或者一百个人,以便使自己的发现为人类所了解。不过从这里决不能得出结论,说他们有权利杀死他们想杀死的随便一个人,或者说他们有权利每天在市场上偷东西。其次,我记得,我在文章里发挥了这样一个思想,说从古至今的所有为人类立法者,如李库尔赫7,梭伦8  ,穆罕默德9 ,拿破仑,等等,无一例外都是罪犯,理由只是他们颁布新法律时破坏了受到社会崇敬的祖宗传下来的古代法律;为了实行新法,他们不惜杀人流血,如果这血(有时是完全无辜的,是为保护古法而勇敢献出来的)能够帮助他们的话。甚至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对人类有恩的立法者里面大部分是特别可怕的杀人者。一句话,我的结论是,不仅仅是伟人,一切稍稍越出常规的人,也就是说,一切稍稍能提出一些新主张的人,就其天性来说,都一定是一些罪犯——当然程度不同,这是不言而喻的。否则他们就很难越出常规,他们当然不能同意循规蹈矩,这当然也是天性使然;在我看来,他们甚至有义务不循规蹈矩。一句话,您可以看出,这里迄今为止没有什么特别新的东西。这些话,人们刊印过和读过上千次了。至于说到我把人分成普通人和非普通人,那我同意这种分法是有些随意性的,但是我也不坚持准确的数字比例啊。我只相信自己的主要思想。这主要思想就是,人根据自然规律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下等人(即普通人),也就是充当生产自己同类的所谓材料;另一类则是有能力或天才在自己的环境里提出新主张的人。这种划分当然是无限的,但两类人的特点是相当明显的:第一类人,即材料,一般说来,其天性是保守的,循规蹈矩的,顺从的,喜欢俯首听命的。在我看来,他们也有义务俯首听命,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屈辱。第二类人则不断践踏法律,是破坏者,或者从他们的才能来看倾向于破坏。这些人的犯罪不言而喻是相对的,而且各不相同。他们大部分在各种声明里要求破坏现存事物以建立更好的事物。可是为了实行自己的主张,如果需要跨过尸体和血泊,那么,我看,他们的良心也会允许他们跨过去,——这要看主张的性质和规模,这一点请注意。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在文章里谈到他们有权犯罪的问题。(请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开始谈起来的。)不过也不必过分担心:群众几乎从来不承认这些人有这种权利因而要处死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地),借以履行自己的保守使命,这是完全公正的;然而这些群众的后代却要把这些被处死者放到神坛上顶礼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类人是现在的主人,第二类人则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维持世界并增加其人口。第二类人则推动世界前进,引导它达到目标。这两类人都同样有权存在。一句话,在我这里都有平等权利,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 10 当然是在新耶路撒冷出现11以前咯!”

    “这么说,您毕竟相信新耶路撒冷咯?”

    “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坚定地说。在说这话以及发表这长篇大论的过程里他眼睛一直盯着在地毯上选定的一个点。

    “也——也——也相信上帝吗?请原谅我这么好奇。”

    “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抬起眼来看着波尔菲里重复说。

    “也——也相信拉撒路复活12 ?”

    “相——信。您问这些干什么?”

    “真相信?”

    “真相信。”

    “原来如此......我这么好奇。请原谅。不过,请留意,”他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他们不总是被处死,有些人相反......”

    “您是说生前就欢庆胜利?噢,有些人生前就做到了,那时...... ”

    “他们自己就开始处死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而且您知道,大部分人这么做。总之,您的见解是高明的。”

    “谢谢。不过请问:非普通人跟普通人的区别是什么?是生来就带有这种标志吗?我的意思是这里需要更多些准确性,也就是说,更多些外表的确定性:请原谅我这个忠诚的实际工作者自然而然产生的不安心情。不能弄一种标志吗,比方说,特别的服装啦印记啦什么的,以使大家看出来?因为——您会赞同这个看法——一旦出现混淆,一类人错认为自己是另一类人,开始像您巧妙地说的‘排除各种障碍’,那就......”

    “哦,这种情况是常常发生的!您的这个见解比方才的更高明......”

    “谢谢......”

    “不值一谢;可是请注意,错误只会发生在第一类人即‘普通人’(我这么称呼他们也许不妥)身上。尽管这类人生来就倾向于驯服,但是由于自然界的作弄(连母牛也不能不受到这种作弄),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把自己想象成先进分子、‘破坏者’,妄想提出‘新主张’来,而且完全是真心诚意的。而对于真正的新人呢,他们却常常视而不见,甚至把他们作为落后分子和思想卑劣者而加以蔑视。不过,在我看来,这里不会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危险,您也毫无必要担心,因为他们永远不会走得太远。为了惩罚他们的痴迷,有时可以抽他们几鞭子,以使他们记住自己的位置,如此而已。这里甚至不需要别人来抽:他们自己会抽,因为他们是很忠诚老实的;有些人会互相抽,有些人则自己抽自己......。同时他们还会发表各种悔过声明,结果是漂亮而有教育意义的,一句话,您没有必要担心......。有这么一条法则。”

    “唉,您起码从这方面使我多少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请问,有权杀死别人的那些‘非普通人’多吗?我当然是准备顶礼膜拜的,可是,您会赞同,这类人如果很多,那是吓人的,对吗?”

    “哦,在这方面您也不必担心。”拉斯柯尔尼科夫用同样的腔调继续说。“一般说来有新思想的人,甚至连多少能够提出一点新主张的人,通常是非常少的,甚至少得奇怪。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两类人的产生和分类是由一种自然规律极其正确准确地决定了的。这条自然规律,不言而喻,目前是不清楚的,可是我相信它是存在的,以后会清楚的。广大群众是材料,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经过某种努力,通过现在还不清楚的过程,以氏族种族融合的手段生产出多少能够独立思考的人来,这类人顶多占总人口的千分之一。独立性更大的人也许只占万分之一。为了明了,我说的是概数。独立性再大的人,也许只占十万分之一。天才人物也许只占几百万分之一,而成就人类事业的伟大天才,也许需要几十亿人里面出一个。一句话,发生这一切的熔炉,我没有窥视过。可是一定的法则肯定是有的,而且应当有。这里不会有偶然性存在。”

    “你们俩在干什么,开玩笑吗?”拉祖米欣终于喊起来。“你们在互相耍弄?你们坐在那里互相寻开心!罗佳,你是认真的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默地抬起苍白的几乎是忧郁的脸看着他,一句话没有说。拉祖米欣觉得奇怪的是,在这张平静忧郁的脸旁边,波尔菲里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纠缠不休的、令人气恼的无礼讥讽神情。

    “老弟,如果你是认真的话,那...... 你说这不是新东西——跟我们上千次读过和听过的东西一样——你的这个说法是对的;而在这一切里,真正独特的论点——只属于你个人的论点,使我感到害怕的是你毕竟认为良心会允许杀人流血。请原谅我这么偏激地提问题......。你的文章的主要思想就在这里。我看,良心允许杀人流血比正式法律条文允许杀人流血更可怕......”

    “完全正确,更可怕。”波尔菲里回应说。

    “不,你这是过头话!说错了。我读读......。你这是过头话!你不会这么想......。我读读。”

    “文章里没有,那儿只是一些暗示。”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嗯,嗯,”波尔菲里坐不住了,“您对犯罪的看法,我现在差不多清楚了,不过...... 请原谅我没完没了,——我给您添麻烦太多,实在不好意思!——您瞧,方才谈的两类人错误地相混,曾使我担心,可是......各种实际情况又使我担心!假如有位俊杰或者普通青年以为自己是李库尔赫或者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啦,便决定排除各种障碍......。要去干一番大事,而干大事是需要钱的......于是便开始弄钱......您知道吗?”

    扎梅托夫忽然在角落里噗嗤笑了一声。拉斯柯尔尼科夫连看也没有看他。

    “我应当赞同,”拉斯柯尔尼科夫平静地答道,“这种情况的确是会发生的。愚蠢的沽名钓誉之徒特别容易误入歧途。尤其是青年。”

    “瞧。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拉斯柯尔尼科夫冷笑了一下。“这不能怨我。这种情况现在有,将来也永远会有。他,”他用头指了一下拉祖米欣,“方才说我允许杀人流血。那又怎样呢?保护社会的流放地、监狱、法庭、苦役太多了,担心什么呢?找罪犯去嘛!...... ”

    “假如找到呢?”

    “那他就罪有应得嘛。”

    “您这么有逻辑性。可是对于这种人的良心呢?”

    “您管它干吗?”

    “总得讲人道嘛。”

    “谁有良心,就让谁痛苦去好了,如果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话。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之外的惩罚。”

    “那么,那些真正的天才呢,”拉祖米欣皱起眉头问道,“就是那些有权杀人的人,他们即使杀了人也应当不感到痛苦咯?”

    “为什么要说‘应当’呢?这里既没有人允许,也没有人禁止。如果他可怜牺牲品,让他痛苦好了......。一个胸怀开阔、感情深沉的人一定会感到痛苦。我觉得,真正伟大的人应当悲天悯人。”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这句话甚至是跟谈话的腔调不和谐的。

    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大家,笑了笑,拿起了帽子。跟刚才进来的时候相比,他太平静了——他感到了这一点。

    “唉,您愿骂就骂,愿生气就生气,可我实在忍不住,”波尔菲里又说起来,“请允许我再提个小问题——我已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有个小小的想法想说出来,唯一的原因是怕忘了......”

    “好吧,请说。”拉斯柯尔尼科夫脸色苍白,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等他开口。

    “是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好......我的问题太浅薄......心理方面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您不能不——嘿,嘿——把自己哪怕一点点也看作‘非普通人’,提出新主张的人——在您所说的意义上......对吧?”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轻蔑地答道。

    拉祖米欣动了一下。

    “既然这样,那您难道不会下决心——由于为生计所迫或者为全人类事业——跨过障碍?...... 唉,比方说,去杀人抢劫?...... ”

    波尔菲里好像又对他挤了左眼一下,并且无声地笑了,——跟方才一模一样。

    “即使我这么做了,我当然也不会告诉您。”拉斯柯尔尼科夫以挑战的傲慢的蔑视态度回答说。

    “不,我这么问,不过是为了理解您的文章,纯粹是讨论文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说:“呸,公然说谎!”

    “请允许我向您申明,”拉斯柯尔尼科夫冷冷地答道,“我不认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我不是这类人中的任何人,所以我不能给您一个满意的回答——说明我会怎么做。”

    “唉,得了吧,眼下俄国谁不把自己看成拿破仑?”波尔菲里忽然非常亲昵地说。连他的声调这次也含有某种特别清楚的意味。

    “莫非是哪个未来的拿破仑上星期把我们的阿廖娜太太用斧子劈了?”扎梅托夫在角落里冒出了一句。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吱声,态度强硬地凝视着波尔菲里,拉祖米欣阴沉地皱起了眉头。他方才就觉得有些不对。他愤慨地环顾了一下。阴郁的沉默持续了一分钟。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尔菲里亲切地说着,非常友善地伸出了一只手。“有幸认识您,非常非常高兴。对于您的请求,不要有丝毫犹疑。就照我告诉您的写。最好您亲自到我办公室去一躺......这两天......明天也可以。我十一点一定在。我们会解决一切问题......谈谈......。您作为最后到过那里的人之一,也许能对我们讲些什么......”他以极其憨直的态度补充了一句。

    “您是想在办公室正式审问我?”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客气地问道。

    “为什么呢?暂时还完全没有这种需要。您理解错了。您瞧,我是不放过机会,而且......而且我已跟所有抵押东西的人谈过......从有些人那里还录取了证词......您是最后一个......。噢,顺便说说!”他喊了一声,忽然出人意料地为什么事高兴起来。“我正好想起来啦,我这个人是怎么的啦!”他转身对着拉祖米欣说。“关于这个尼古拉的事,你当时把我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唉,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也知道,”他转身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也不得不惊扰米特里...... 问题在这里,问题的实质是:当时经过楼梯......请原谅,您是七点多在那里吧?”

    “是七点多。”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在这一秒钟他不快地感觉到可以不说这一点。

    “那么七点多经过楼梯的时候,您没有看到二楼住宅的门是敞着的吧,不记得两个工人吗,哪怕记住其中一个呢。他们在里面刷油漆,您没有看见?这对他们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油漆工?没有,没见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在搜索回忆似的慢吞吞地回答着,同时却在竭尽全力苦苦猜测圈套设在哪儿,生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不,没有看到,而且也没有注意到有哪家住宅门是敞着的......不过在四楼,”他完全看出了圈套所在,高兴起来,“我记得有一位官吏搬家......阿廖娜太太的对门......我记得...... 清楚地记得......一些士兵从屋里往外抬一张长沙发,把我挤到了墙上......油漆工吗——没有看到,不记得......似乎哪家住宅的门也没有敞着。不错,没有......”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忽然喊了一声。“油漆工是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天刷油漆的,他是三天前去的,对吧?你问什么?”

    “呸,我搞混了!”波尔菲里拍了自己的前额一下。“见鬼,我被这个案子弄糊涂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似乎还有些道歉的意思。“了解是否有谁在七点多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在住宅里,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方才想您也可能告诉我们......完全搞混了!”

    “应该细心些嘛。”拉祖米欣闷闷不乐地批评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穿堂儿。波尔菲里非常客气地把他们送到房门口。他们俩出来时心情阴郁,走了好几步一句话没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附注:

1.暗引果戈理名剧《钦差大臣》第一幕第一场市长谈历史教员的台词。

2.指酒。

3. 暗示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的论著《四种运动和人的命运》(1808)和圣西门的《关于万有引力的扎记》(1813)。

4.法郎吉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1772—1837)所主张建立的一种生产者联合组织,是一种农业合作团体,对个人的福利负责,其特点是成员责任不断轮换交替。

5.伊万大帝钟楼在克里姆林宫;1俄丈等于2 .134 米。

6.开普勒(1571—1630)   德国著名天文学家,现代天文学奠基人。

7.李库尔赫   传说中的古代斯巴达的立法者,其活动一般认为在公元前9—8世纪。

8.梭伦(公元前640—635年间 — 约559)   古希腊雅典的政治活动家和社会改革家。

9.穆罕默德(约570—632)   伊斯兰教创始人。

10.永恒的战争万岁!(法文)

11.《圣经-启示录》第21章第2节:“我又看见圣城,就是新耶路撒冷,由上帝那里,从天上降下来...... ”这里新耶路撒冷具有双层含义,基督徒理解的是它的本义,而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信徒理解的则是它的比喻义,用它来来指人间天堂即“黄金时代”。波尔菲里问的是《启示录》里说的新耶路撒冷,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的则是空想社会主义者理解的新耶路撒冷。

12.见《约翰福音》第11章第38—44节《使拉撒路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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