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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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三章

(2016-08-05 07:31:09) 下一个

                                       第 三 章

 

    “病好啦,病好啦!”佐西莫夫对着进来的人喊道。他已来了十来分钟,坐在昨天他坐的沙发上的那个角落。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对面的角落,已完全穿好了衣服,甚至仔细洗过脸,梳过头发,他早就没有这么做了。房间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可是纳斯塔西娅还是跟着来访者挤了进来旁听。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确几乎痊愈了,尤其是同昨天相比,只是脸色很白,精神恍惚,表情忧郁。从外表上看,他像一个受了伤的人或者像一个忍受着肉体剧烈疼痛的人:他蹙着眉头,咬着嘴唇,眼睛红肿。他话很少,不爱说话,说话像勉为其难或者履行义务似的。他的动作里偶尔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态。

    如果他的手臂再用绷带吊起来或者哪根手指上再包上药布,他就完全像一个手指生疮或手臂受伤的人,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人。

    不过妈妈和妹妹进来的时候,这张苍白忧郁的脸上瞬息之间似乎闪现出了一种光芒,但是这只不过是把他原先表情里的忧心忡忡的精神恍惚换成了更加凝聚集中的内心痛苦。光芒很快就消失,但痛苦却依然如旧。佐西莫夫以一个刚开始行医的年轻医生的热情在观察和研究自己患者,他惊奇地发现,亲人进来以后,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流露出已暗下决心要忍受无法避免的一两个小时苦刑的那种为难神色。他接着看到,随后的谈话里几乎每一个词都好像触到了他的患者的伤口,刺痛了它。不过佐西莫夫同时也觉得他的患者有些奇怪:昨天还是个因为一言不和就几乎要狂怒发疯的偏执狂,而今天却能控制并掩饰自己的感情。

    “不错,现在我自己也看出来几乎痊愈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欢迎地吻着妈妈和妹妹,普利赫里娅太太的脸上立即出现了喜幸的神色。“我已不用昨天的方式说话了。”他对拉祖米欣补充了一句,并友好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今天看着他甚至感到惊讶。”佐西莫夫开始说,他很高兴有人来,因为他已有十分钟不知跟自己患者谈什么好了。“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再过三四天就会完全跟从前一样了,也就是说,跟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也许三个月前一样啦,对吧?因为这病是早就开始出现并发展的嘛,对吧?您现在自己也许认识到了您自己也有过错吧?”他面带谨慎的笑容补充了一句,好像仍然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使他发怒似的。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冷淡地说。

    “我说这话的目的是,”佐西莫夫得寸进尺,接着说,“您的彻底康复主要取决于您自己。现在既然已经可以跟您谈谈了,我就想提醒您,必须排除导致您生病的原始的也就是根本的原因,那您就会康复,否则就要更糟。这原始的病因我不知道,可您应当清楚。您是聪明人,当然观察过自己。我觉得您发病是跟您停学有些偶合。您不能不上课;劳作和坚定不移的目标,我觉得会对您的康复很有帮助。”

    “不错,不错,您说的完全正确......我要尽快复学,那时就......万事大吉......”

    佐西莫夫开始提出高明的规劝,部分原因是想博得女士们的赞叹,可是说完之后,瞥了自己的规劝对象一眼,却发现他的脸上有明显的嘲弄神色。这使他感到有些难堪,不过这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普利赫里娅太太立即开始感谢佐西莫夫,特别感谢他夜间到旅店来访。

    “怎么,他夜里也到你们那儿去过?”拉斯柯尔尼科夫似乎警觉起来问道。“这么说,你们旅途劳顿之后夜里也没睡?”

    “啊,罗佳,这只是两点以前的事嘛。我跟杜尼娅在家也是两点以前从来不睡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说。他忽然皱起眉头,低下了头。“钱的问题暂时不谈——请原谅我提到钱,”他对佐西莫夫说,“我不知道怎么值得您这么关爱?我简直不明白......而且......而且甚至感到难受,因为不明白:我要坦率地说出来。”

    “您别激动。”佐西莫夫勉强笑着说。“就算您是我的第一个患者吧,我们这帮刚开始行医的大夫对自己最初的患者像对自己孩子一般喜欢,有些人甚至像对待情人似的。我的患者不多嘛。”

    “我就不谈他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说。“他也是除了侮辱和操劳以外从我这里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哎呀,你胡说什么呀!你今天怎么多情起来啦?”拉祖米欣喊道。

    如果洞察力更多一些的话,他会看出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多情,有的倒是相反的东西。不过杜尼娅看出来了。她怀着不安的心情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哥哥。

    “对于你们呢,妈妈,我连谈也不敢谈。”他像背书似的继续说。“今天我才多少明白了一些昨天你们等我的时候心里多么痛苦。”说完,他猛然默默地面带笑容把一只手伸给了妹妹。不过这次他的微笑里闪出了真挚的不是做作的感情。杜尼娅立即抓住伸给她的手,热烈地握着,心里感到高兴和感激。这是昨天争吵以后他第一次跟她打招呼。看到兄妹两人彻底的无言的和解,妈妈脸上闪出了狂喜和幸福的光芒。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呀!”爱夸张的拉祖米欣低声说完,用力在椅子上转动了一下身子。“他的心就是这样的啊!......”

    妈妈心想:“他的一切做法多好啊,他的感情多高尚啊,他多么简单委婉地解决了跟妹妹昨天的误会啊——只伸出了一只手,这时他看上去多好啊......。他的眼睛多美,他的整个脸多美!......他长得甚至比杜尼娅还好看......。可是,我的上帝,他穿的衣服多破,瓦赫鲁申商店里跑街的瓦夏也比他穿的好!......真想,真想扑上去,抱住他......哭一场,可我怕,我怕......主啊,他是什么样子啊!......他说话多亲热,可我怕!不过我怕什么呢?......”

    “啊,罗佳,你不会相信,”她忽然接过话茬匆忙回答他的话说,“我昨天跟杜尼娅......多不幸!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们又幸福起来,可以讲讲了。你想想,我们几乎一下火车就跑来,想拥抱你,可这个女人,啊,就是她!你好,纳斯塔西娅!......她忽然告诉我们你得了震颤谵妄,刚刚躲开医生溜出去,精神恍惚,跑到大街上,人们跑去找你去了。你不会相信我们当时多担心!我这时偏偏想起了你父亲生前的好朋友,我们家的熟人波坦奇科夫中尉——你不记得他了,他也是得了震颤谵妄,不知怎么跑了出去,在院子里掉到了井里,直到第二天才打捞上来。我们当然想得更可怕。我们本想去找卢仁先生,哪怕靠他......因为我们俩举目无亲哪。”她拖着抱怨的长腔说着,可是忽然打住了,因为她想起来,尽管“我们又完全幸福起来”,可是这时谈卢仁先生还是相当危险的。

    “不错,不错......这一切当然令人遗憾......”拉斯柯尔尼科夫咕哝着回答说,不过他的神态却是心不在焉的,几乎可以说是魂不守舍的,杜尼娅惊愕地看了看他。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他努力想着继续说,“噢,妈妈,还有你,杜尼娅,别以为我不想今天先去看望你们,等你们先来看我。”

    “你这是什么话,罗佳!”普利赫里娅太太也惊愕起来喊道。

    “他这是虚应故事回答我们吧?”杜尼娅心想,“又是和解,又是请求原谅,好像在诵读祷词或者背书。”

    “我刚醒,本来想动身,可是被衣服耽搁了;昨天忘记告诉她......纳斯塔西娅......把上面的血洗掉......。刚刚穿好衣服。”

    “血!什么血!”普利赫里娅太太大吃一惊。

    “是这么回事......别担心。这血是我昨天在街上逛的时后蹭的,当时我有些神智不清,碰到一个被马踩伤的人......一个官吏......”

    “神智不清?可是你什么都记得呀。”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这话不假,”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特别上心地回答说,“我什么都记得,连细枝末节都记得。可是等等,为什么做那件事,为什么上那儿去,为什么说那些话,我却解释不清楚。”

    “这种现象极为常见,”佐西莫夫插嘴说,“有时事情做得极好,非常巧妙,而支配行为的机制,行为的基础却已被破坏,一切都是靠各种病态印象完成的。像做梦。”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想:“他把我看成精神病患者,这大概也很好。”

    “健康人大概也是这样。”杜尼娅不安地看着佐西莫夫说。

    “这话相当正确。”佐西莫夫答道。“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所有人确实常常像精神病患者,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差别:‘病人’比我们更不正常些,因此这里必须划出一道界线来。的确,精神完全正常的人几乎没有;几万人也许几十万人里才会遇到一个,而且那也不十分典型......”

    听到佐西莫夫扯到心爱的话题时不慎迸出来的“精神病患者”这个字眼,大家都皱了皱眉头。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那里,好像没有理会,他在沉思着,苍白的嘴角上挂着奇怪的微笑。他在继续想什么。

    “喂,接着讲那个被马踩伤的人!我方才打断了你的话。”拉祖米欣赶快喊了一句。

    “接着讲?”拉斯柯尔尼科夫猛醒过来。“嗯......我帮忙往家抬他时蹭上了血......。不过,妈妈,我昨天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实在是因为神智不清。我昨天把您汇来的钱全给了......他的妻子,做安葬用。如今这个身患肺病的可怜寡妇...... 三个小孤儿,忍饥挨饿......家里一贫如洗......还有一个继女......。也许您看到也会给......。不过我认识到,我没有任何权利,尤其是我知道这钱您得来不易。要帮助别人,首先应该有这种权利,否则:‘Crevez,chiens,si vous n´êtes pas contents!’1”他笑了起来。“是这样吧,杜尼娅?”

    “不,不是这样。”杜尼娅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 咦!原来你也......悲天悯人!......”他几乎用怅恨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嘲弄地笑了笑说。“我应当考虑这一点......。嗯,值得夸奖;你最好走到这样一个界线——不越过去,你就会不幸,而越过去呢,你也许会更加不幸......。不过这全是胡扯!”他气恼地补充说,对自己不由自主的借题发挥感到懊悔。“我只是想说,妈,请你原谅。”他猛然结束说。

    “得啦,罗佳,我相信凡是你做的事都是好的。”妈妈高兴地说。

    “别相信。”他回答完,嘴唇咧成微笑的样子。接着是沉默。在这场谈话里,不管是沉默,是和解,还是原谅,都有些紧张,大家都感到了这一点。

    拉斯柯尔尼科夫低头偷偷觑着妈妈和妹妹心里暗想:“她们好像怕我。”普利赫里娅太太的确越沉默越感到胆怯。

    “没见面前我曾那么喜欢她们嘛。”他脑海里闪了一下。

    “你知道吗,罗佳,马尔法太太死了!”普利赫里娅太太猛然冒出了一句。

    “哪个马尔法太太?”

    “哎哟,我的上帝,就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太太嘛!我在信里跟你谈了她那么多。”

    “啊——啊——啊,记得......怎么死了?哎呀,真的?”他精神一振,好像大梦初醒似的。“真死啦?怎么死的?”

    “你想想,突然死的!”普利赫里娅太太受到儿子好奇心的鼓舞急忙讲起来。“就在我给你寄信的时候,就在那天!你想想,斯维德里盖洛夫这个可怕的人好像就是她的死因。据说他往死里打过她!”

    “难道他们俩关系那么不好?”他问妹妹。

    “不,甚至可以说相反。他对她总是忍让,甚至可以说是客气的。许多场合甚至是过于迁就她的性格了,整整七年......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知怎么忽然失去了耐心。”

    “既然七年都很好,那就是说,他根本不是那么可怕咯?杜尼娅,你好像会替他辩解吧?”

    “不,不,他是个可怕的人!我想不出还有更可怕的什么。”杜尼娅答道,她几乎要全身哆嗦起来,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这是上午的事。”普利赫里娅太太匆忙接着说。“被打之后,她马上吩咐套车,打算吃完午饭就立即进城,因为在这种场合她总是进城;据说午饭食欲很好......”

    “被打之后?”

    “不过她总是这样,这是...... 习惯,她吃完午饭,为了不耽搁动身,立即去洗澡......。你瞧,她好像用洗澡治什么病;他们有一口冰冷的泉眼,她每天都固定不变地在里面洗澡;一进去就忽然中风!”

    “当然要中风啦!”佐西莫夫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把她打得厉害吗?”

    “反正一样嘛。”杜尼娅回应说。

    “嗯!妈,不过你多余讲这种破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气恼地似乎不经意地说。

    “唉,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啊。”普利赫里娅太太脱口而出。

    “你们怎么,全都怕我,是吗?”他苦笑着说。

    “的确如此。”杜尼娅严峻地直视着哥哥说。“妈妈上楼梯的时候吓得甚至还画了个十字呢。”

    他的脸歪斜了,像痉挛似的。

    “哎呀,你怎么啦,杜尼娅!别生气,罗佳......。你为什么这样,杜尼娅!”普利赫里娅太太窘迫地说。“的确,我来这里时一路上坐在车厢里都想象着我们见面的情景,想象着我们互相报告各种情况......我那么幸福,连沿路景色都没有顾得看!我这是怎么啦!我现在也幸福......。你不该,杜尼娅!我看见你就觉得幸福,罗佳......”

    “别说啦,妈。”他没有看妈妈,只握着她的手难为情地说。“我们有时间尽情畅谈的!”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脸色煞白:昨晚的可怕感觉像一阵墓穴的阴冷掠过他的心头;他忽然清楚地理解到他现在说的是可怕的谎言,如今他不仅没有时间尽情畅谈,而且他现在同任何人也不能畅谈任何事情了。这个痛苦的看法对他的影响十分强烈,以致使他瞬息之间完全忘记了一切,从座位上站起来,谁也不看,要走出房间。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拽住他的手喊了一声。

    他又坐下,默默地看着周围;大家都疑惑地看着他。

    “大家怎么全都这么枯燥!”他忽然完全出乎意料地喊道。“讲点儿什么嘛!这么干坐着干吗!喂,说吧!我们开始谈话......。聚到一起不说话......。哎,说点什么嘛!”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又发生昨天的情况了呢。”普利赫里娅太太画了个十字说。

    “你怎么啦,罗佳?”杜尼娅疑虑地问。

    “没怎么,我想起了一件事。”他答完,忽然笑了。

    “唉,想起了一件事,这就好!我还以为...... ”佐西莫夫咕哝了一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有事得走了。我还来,也许......要是他在家......”

    他鞠了一躬走了。

    “多好的人哪!”普利赫里娅太太说。

    “不错,这个人极好,优秀,有教养,聪明......”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出乎意料地连珠似的说起来,神态是迄今未曾出现的活跃。“我不记得生病前在哪儿见过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也是好人!”他冲着拉祖米欣点了点头。“你喜欢他吗,杜尼娅?”问完,他不知为什么笑了。

    “很喜欢。”杜尼娅答道。

    “呸,你真......不够意思!”拉祖米欣非常难为情,羞得满脸通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普利赫里娅太太微微笑了笑,拉斯柯尔尼科夫则放声大笑起来。

    “你上哪儿?”

    “我也......有事。”

    “你完全不必走,留下!佐西莫夫走了,你也要走。别走......。几点了!到十二点了吗?你的表多招人喜爱,杜尼娅!你们怎么又不吱声啦?光听我一个人说!......”

    “这是马尔法太太送给我的礼物。”杜尼娅答道。

    “可贵重啦。”普利赫里娅太太补充了一句。

    “啊——啊——啊!多大呀,几乎要不像坤表啦。”

    “我喜欢这样的。”杜尼娅说。

    “这么说,不是未婚夫的礼物啦。”——拉祖米欣想完,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了。

    “我还以为是卢仁的礼物呢。”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不是,他还什么也没有送杜尼娅呢。”

    “啊——啊——啊!你记得吧,妈,我从前爱上了一个姑娘,要结婚。”他忽然看着妈妈说;妈妈对他突然谈起这件事以及所用的语调感到惊讶。

    “噢,孩子,我记得!”普利赫里娅太太跟杜尼娅和拉祖米欣交换了一下眼色。

    “嗯!啊!我给你们讲什么呢?我甚至不记得多少了。她是个病病歪歪的姑娘。”他继续说;他好像又忽然沉思起来,低下了头。“病得很厉害,爱给乞丐施舍,总想进修道院,跟我谈这件事的时候,有一次掉下了眼泪。不错,不错......我记得......记得很清楚。模样儿长得那么丑......。真的,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爱上了她,好像是因为她总有病......。假如她再是个瘸子或者罗锅儿的话,我好像会更爱她......”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那是......一种春天谵妄......”

    “不,这里不只是春天谵妄。”杜尼娅兴奋地说。

    他仔细紧张地看了看妹妹,可是没有听清甚至没有听明白她的话。接着,他沉思着起来走到妈妈跟前,吻了吻她,又回到座位上坐下。

    “你现在也爱她!”普利赫里娅太太感动地说。

    “她吗?现在?啊......您说的是她!不,现在看来一切都像那个世界的事......而且那么久了。眼前的一切好像也不是在这个世界上...... ”

    他仔细看了看他们。

    “我看你们......好像是从千里之外看你们......。鬼知道我们干吗要谈这个!而且干吗要问?”他懊悔地补充了一句就停下了,咬着指甲又沉思起来。

    “你的住处多糟啊,罗佳,像个棺材。”普利赫里娅太太为了打破难耐的沉默忽然说。“你那么抑郁,我看多半是住处造成的。”

    “住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不错,住处起了许多作用......我也想过这点......。不过您不知道您方才说的想法多怪。”他奇怪地笑了笑,忽然补充了一句。

    再呆一会儿,这场三年没见面的亲人聚会,交谈的亲密语调——尽管完全不可能谈什么,必然会使他难以忍受。不过有件事情不容拖延,——有个问题今天无论如何必须解决,方才醒了以后他就决定了。想到这件事情,他像找到了出路似的,高兴起来。

    “杜尼娅,是这么回事,”他严肃冰冷地说,“我当然要请你原谅我昨天的表现,可是我认为有义务再一次提醒你,我在主要问题上不会让步。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仁。让我卑鄙好了,你不该卑鄙。有一个人卑鄙就够了。如果你嫁给卢仁,我立即就不认你这个妹妹。”

    “罗佳,罗佳!这不是跟昨天一样吗?”普利赫里娅太太伤心地喊起来。“你为什么要说自己卑鄙呢,我受不了!昨天也是这样......”

    “哥哥,”杜尼娅也冰冷强硬地说,“在这件事上,你犯了一个错误。我考虑了一宿,想找出这个错误来。全部问题就在于,你似乎认为我是为谁做牺牲。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只不过是为自己出嫁,因为我生活困难;如果能使亲人得到好处,我当然是高兴的。可是在我的决定里,这不是最主要的动机......”

    拉斯柯尔尼科夫气得直咬指甲,心里暗想:“说谎!高傲!不肯承认自己在施恩!啊,卑劣的性格!她们的爱像恨一样......。哦,我多么......恨她们哪!”

    “一句话,我嫁给卢仁先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杜尼娅继续说。“我要诚实地履行他对我的一切期待,也就是说,我不欺骗他...... 你笑什么?”

    她也发起火来,眼睛愤怒地闪了一下。

    “履行一切?”他狠毒地笑着问道。

    “在某种限度之内。卢仁先生的求婚方式和形式,立即向我表明了他需要什么。他也许把自己看得太高,不过我相信他也会看重我......。你又笑什么?”

    “你怎么又脸红啦?你在撒谎,妹妹,你在故意撒谎,这不过是女人的执拗,为了在我面前逞强......。你不可能敬重卢仁:我见过他,跟他谈过。这就是说,你是为钱出卖自己;这就是说,这种行为无论如何是卑劣的。我高兴的是你起码还会脸红!”

    “不对,我没有撒谎!......”杜尼娅已完全失去冷静,喊起来,“在我没有相信他看重我、珍视我以前,我不会嫁给他;在没有坚定相信自己会敬重他以前,我不会嫁给他。幸亏我能够确定地相信这一点,即使在今天。这样的婚姻不卑鄙,不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你对,即使我真是决心去做一件卑鄙的事情,你这么跟我讲话不也是太残忍了吗?你为什么要求我表现出英雄主义来?——这种英雄主义也许你自己身上也没有咧。这是专横,是残暴!要是说我毁掉谁的话,那只是毁掉自己......。我还没有杀人!......你怎么这么看我?你脸色怎么这么白?罗佳,你怎么啦?罗佳,亲爱的!......”

    “天哪!你把他弄昏厥啦!”普利赫里娅太太喊起来。

    “没有,没有......没事......不要紧!头有些晕。根本不是昏厥......。您总是忘不了昏厥!.....噢,我想说什么来着?对啦:你今天怎么相信你能够敬重他,他也会像你说的珍视你?你好像说的是今天吧?要么是我听错了?”

    “妈,把卢仁的信给哥哥看看。”杜尼娅说。

    普利赫里娅太太两手哆哆嗦嗦地把信递了过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极感兴趣地接过来。可是在打开信以前,他忽然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杜尼娅。

    “奇怪,”他好像对自己一个新想法感到震惊似的慢吞吞地说,“我干吗要这么操心?这些喊叫是为了什么?爱嫁谁嫁谁好了!”

    他这话好像是为自己说的,不过他说出了声来,好像不知所措似的看了妹妹一会儿。

    他终于把信打开,不过脸上仍然保持着奇怪的惊讶神色,然后慢慢地仔细地读了起来,读了两遍。普利赫里娅太太非常不安。所有人都预料要出现一种不寻常的场面。

    “我觉得奇怪,”他思考了一会儿,把信交给妈妈说——不过他的话不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他在办理案件,律师嘛,说话也是这样......派头十足;可是信却写得文理不通。”

    大家动了一下,都没有料到会这样。

    “他们这帮人写东西都这样。”拉祖米欣简短地说。

    “你读过?”

    “不错。”

    “我们给他看过,罗佳,我们......刚才商量过。”普利赫里娅太太窘迫地解释说。

    “这是地道的法庭体,”拉祖米欣打断了普利赫里娅太太的话,法庭文件至今也是这个写法。”

    “法庭体?不错,正是法庭体,公文体......。不能说太文理不通,也不能说太文雅;公文体!”

    “卢仁先生并不隐瞒他上学时很穷,甚至还夸耀过他是自己奋斗出来的。”杜尼娅说,她对哥哥的新语调感到不满。

    “嗯,既然夸耀,那当然有可夸耀的东西——我不反对。你呢,妹妹,好像生气了,因为我从全信里竟得出了这么一条浅薄的意见。你以为我故意谈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发泄自己的愤懑。相反,这种文体使我产生了一个绝非多余的看法。里面有一句‘悔之晚矣’,意味深长,而且明确清楚;另外,里面还有一个威胁,就是我一出现,他就走;这威胁要走,意思就是威胁抛弃你们俩,要是你们不听话的话,现在就抛弃,虽然他已把你们叫到了彼得堡。喂,你怎么认为:卢仁这种话,要是他,”他指了一下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们之中任何人写的,能不同样叫人生气吗?”

     “能。”杜尼娅活跃起来说。“我很理解,这话说的太幼稚,他不过是词不达意......。你的分析很好,哥哥。我甚至没有料到......”

    “这是法庭文件的写法,法庭文件是不能有别的写法的,也许比他想的要粗鲁些。不过我还要使你稍稍失望些:这封信里还有一个地方是对我的诽谤,而且是相当卑鄙的诽谤。我昨天把钱给了一个患肺病的悲愁不堪的寡妇,不是‘借口资助丧葬’,就是资助丧葬,而且不是交给姑娘——他信里说的‘堕落女人’,这个姑娘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的钱是直接交到寡妇手里的。我认为这一切是他太急于想丑化我,好使你们跟我争吵。这种表达方式也是法庭式的,也就是说,用意暴露得太明显,急迫的心情也表达得极为幼稚。他是个聪明人,可是要做事聪明,只靠聪明是不够的。这一切刻画着一个人,而且......我不认为他很珍视你。我对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诫,因为我真诚希望你好......”

    杜尼娅没有答对;她的决定刚才已经作出,她只等晚上再说。

    “那么,你怎么决定了,罗佳?”普利赫里娅太太问道。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使用的新的平静语调使她更加不安。

    “‘决定’什么?”

    “卢仁先生说要你晚上不要到我们那儿去,说他走......如果你来。那你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当然不由我来决定;第一,由您决定,如果卢仁先生的要求不使您感到生气的话;第二,由杜尼娅决定,如果她也不生气的话。你们认为怎么好,我就怎么做。”他冰冷地说。

    “杜尼娅已经决定,我完全同意。”普利赫里娅太太急忙插了一句。

    “我决定请你,罗佳,恳切请你务必出席我们的会见。”杜尼娅说。“你来吗?”

    “来。”

    “也请您今晚八点到我们这儿来。”她对拉祖米欣说。“妈,我也请他。”

    “好极啦,杜尼娅。好吧,你们怎么决定就怎么办吧。”普利赫里娅太太补充了一句。“我自己也轻松些。我不喜欢装样子说假话。最好实话实说......。爱生气不生气,随便吧,卢仁先生!”

 

 

附注:

1. 狗们,如果你们觉得不好,那就死去吧!(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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