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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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二章

(2016-08-05 07:05:38) 下一个

                                     第 二 章

 

    拉祖米欣第二天七点多醒来,忧心忡忡,神情抑郁。这天早晨他心里忽然出现了许多新的未曾料到的烦恼。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早晨醒来心情会这样。昨天的事情他连细枝末节都记得,他明白他心里发生了一种非比寻常的变化,出现了一种迄今为止他所不熟悉的、同以往所有感受都不同的感受。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他头脑里燃烧起来的幻想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他连想起来都感到羞愧,因此他急忙去考虑“可诅咒的昨天”留给他的其他一些更加迫切的操劳和问题。

    他的最可怕的回忆是昨天他表现得“卑劣龌龊”,这不只是因为他喝醉了酒,而是因为他利用姑娘的处境在姑娘面前出于愚蠢的嫉妒心急不可待地大骂她的未婚夫,而他不仅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义务,甚至连卢仁的为人也并不十分清楚。而且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匆忙冒失地评论卢仁呢?谁请他来当评论员的!难道像杜尼娅小姐这样人会为了钱嫁给一个不配的人吗?因此卢仁身上也是有优点的。那么,旅店呢?为什么卢仁能知道那是这样的旅店?他不是在准备住宅吗......唉,这一切多卑劣啊!他当时醉了,这算什么理由?愚蠢的借口,这使他显得更加卑劣!酒后吐真言,真言全吐出来了,“他嫉妒而粗鲁的心里的肮脏想法全都暴露无遗”!难道这种幻想,即使一点点,对他拉祖米欣是允许的吗?他这个酗酒闹事的莽汉,而且昨天还是个夸夸其谈的牛皮匠,跟这个姑娘相比,他算个什么东西?“难道能够这么无耻可笑地相比吗?”想到这里,拉祖米欣脸红得要命,可这时他偏偏忽然想起了他昨天站在楼梯上说的女房东为了他会嫉妒杜尼娅小姐......这简直无法忍受。他握紧拳头用力打了一下厨房炉台,手破了,打坏了一块砖。过了一分钟,他怀着一种自我贬低的心情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当然,这些劣迹现在当然永远也无法抹掉......因此没有必要再想了,因此见面只能缄口不提......履行义务......也不说话......不请求原谅,什么也不说......当然,现在一切都完了!”

    不过穿衣服的时候,他还是比平时细心地查看了上衣。他没有别的上衣;即使有,他也未必肯穿。“是的,故意不穿。”可是也决不能做个肮脏邋遢的无耻之徒啊:他没有权利侮辱别人的情感,况且这别人有求于他,是主动请他去的呀。他用刷子细心地刷了刷上衣。他身上穿的衬衣呢,总是看得过去的,在这方面他特别爱干净。

    这天早晨,他盥洗特别买力气。纳斯塔西娅有香皂,他认真洗了头发、脖子尤其是手。当刮不刮大胡子的问题提到日程上来时(女房东有极好的剃须刀,那还是她已故丈夫留下来的呢),这个问题甚至被无情地否决了:“就这么留着好啦!她们会以为我刮胡子是为了......肯定会这么想!无论如何不能刮!

    “而且......主要的是,他那么鲁莽,肮脏,粗野;而且......而且假定他知道,即使勉强,但他毕竟也是个正派人......那么,是个正派人,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任何人都应是正派人,还应该更好些,而......而他毕竟干了些什么事啊(他记得)......虽然不能说是可耻的,可毕竟!......而且他有过一些多么肮脏的想法啊!哼,这样一个人竟要跟杜尼娅小姐摆在一起!见鬼!我就是要这样!好吧,我偏要这么脏,满身油污,举止粗野,不在乎!还要更厉害些!......”

    正是在他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佐西莫夫进来了。佐西莫夫夜里睡在女房东的大厅里。

    佐西莫夫要回去,临走前急着要看看病人。拉祖米欣向他报告说病人睡得死死的。佐西莫夫吩咐说别叫醒他,让他自己睡醒好了。佐西莫夫答应十点多再来看他。

    “假如他在家的话。”他补充了一句。“呸,见鬼,管不住自己的病人,那你就给他治吧!你不知道是他去看她们,还是她们来看他?”

    “我想是她们来。”拉祖米欣明白了问题的目的以后答道。“他们当然要谈家务事啦。我离开。你作为医生当然比我更有权利在场。”

    “我也不是神甫;我来看看就走;没有他们,我的事情也够多了。”

    “有件事情我不放心。”拉祖米欣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说。“昨天我喝醉酒,在路上跟他咧咧了各种蠢话......各种......顺便也说到你担心他......倾向于精神失常......”

    “你昨天对两位女士也说了。”

    “我知道这么做愚蠢!愿打就打吧!你真有这样确定的看法吗?”

    “我说,这是瞎扯;我哪有什么确定的看法呢!你叫我来看他的时候就把他描绘成一个偏执狂......。唉,昨天我们——也就是你——又火上加油,大谈油漆匠。谈的好啊,他也许因此才会精神失常呢!要是我准确知道在派出所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件事,知道那儿一个坏蛋怀疑他......侮辱了他,那会多好!嗯......我昨天就不会允许这场谈话啦。因为这些偏执狂能把一滴水看成海洋,能把无稽之谈当成确凿事实......据我记得,从扎梅托夫的讲述里我已明白事情的一半了。啊,怎么!我记得这么一回事:一个四十岁的疑病症患者受不了一个八岁孩子每天在餐桌上的耍笑竟把这个孩子杀了!这里呢,浑身破烂儿,警官的无礼,开始发作的病,再加上这种怀疑!这一切都压在一个狂暴的疑病症患者身上!而且他还有疯狂的特强的虚荣心!这也许是全部病根所在!唉,真糟糕!......顺便说说,扎梅托夫这个小伙子果真不错,不过......他昨天不该讲这件事。他太爱咧咧了!”

    “他对谁讲过?不过是对我还有你?”

    “还对波尔菲里讲过。”

    “那有什么,对波尔菲里讲过又怎样?”

    “顺便问问,你对那两位女士——妈妈和女儿有一些影响力吧?告诉她们今天对他要小心些......”

    “他们会好好谈的。”拉祖米欣应付说。

    “他对卢仁怎么这样?卢仁有钱,好像姑娘也不讨厌他......可她们什么也没有,对吧?”

    “你问什么?”拉祖米欣气恼地喊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她们有什么没有什么?你自己去问嘛,也许能了解......”

    “呸,你有时真蠢!昨天的酒还没有醒......。再见;替我谢谢女房东留我过夜。她锁在里屋,我隔着门问早安,她没有回答;她七点就起来了,茶炊是从厨房里经过走廊端给她的......。我未获接见......”

    九点整,拉祖米欣来到了巴卡列夫旅店。两位女士已早在急不可耐地等他。她们七点甚至更早些就起床了。他脸色阴沉得像黑夜似的进了屋,尴尬地鞠了一躬,他为此也立即生起气来——当然是生自己的气。他的猜测完全错了:普利赫里娅太太立即迎上前来,抓住他的双手差一点儿要吻起来。他胆怯地看了看杜尼娅,在这张骄矜的脸上此刻也是洋溢着感激友好的神情——他没有料到的十分尊敬他的表示;不是他预料的嘲笑的目光和掩饰得不好的不由自主的蔑视!如果他遇到的是辱骂,说实在的,他可能要轻松些,可现在他感到实在太难为情了。幸好有现成的话题,他急忙抓住。

    普利赫里娅太太听说“他还没有睡醒”,不过“一切都极好”,便接着说,这更好,“因为她非常非常非常需要先谈谈。”接下来的问题是喝茶,请他一起喝茶。她们还没有喝,等着他。杜尼娅按铃,应声来了一个衣着肮脏破烂的侍者,吩咐他准备茶点,茶点终于摆上,可是餐具那么脏,那么不像样子,女士们感到很不好意思。拉祖米欣刚想大骂旅店一通,可是想起卢仁来,便没吱声,感到尴尬,普利赫里娅太太终于开始不停地提问题了,他高兴得要死。

    他回答问题,讲了三刻钟,他的话不断被打断,女士们不断提出问题,他把他所知道的罗佳最近一年生活里最主要、最必需讲的事情全讲了,最后详尽地讲了他的病。他把许多需要省略的情况省略了,其中包括在派出所的场面及其后果。女士们贪婪地听着;当他以为两位女听众该已心满意足的时候,他发现对她们来说他好像还没有开始讲什么似的。

    “告诉我,请告诉我,您以为......啊,请原谅,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

    “拉祖米欣。”

    “那么,拉祖米欣先生,我非常非常非常想知道......一般地说......他现在对问题的看法,也就是说,请理解我的意思,怎么对您说呢,最好说: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总是这么爱发火吗?他有些什么愿望,或者说有些什么理想——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现在最能左右他的是什么?一句话,我希望......”

    “哎哟,妈,这类问题怎能马上答上来呢!”杜尼娅批评说。

    “可我完全完全没有料到会看到他这个样子啊,拉祖米欣先生。”

    “这是很自然的。”拉祖米欣回答说。“我没有妈妈,我的叔叔每年来看我,几乎每次来都认不出我来,甚至连外表也认不出来,可他还是个聪明人哪;你们分开三年,时间很长嘛。跟您说什么呢?我认识罗佳一年半了:他忧郁,阴沉,傲慢,清高;近来(也许更早些)多疑,抑郁。他慷慨善良。他不喜欢表露感情,他宁愿表现冷酷,也不肯用话语表达心曲。不过他有时并不抑郁,而不过是冰冷无情——达到不近人情的程度,真的,他身上好像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在交替出现。他有时非常不爱说话!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什么都妨碍他,可他却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他不爱说笑,不是因为他缺乏风趣,好像他没有时间干这类无聊事似的。别人说话,他不肯听完。大家感兴趣的事,他从来不感兴趣。他自视甚高,似乎不无某些权利。哎,还有什么呢?......我觉得,你们的到来对他会有极好的疗效。”

    “唉,但愿如此!”普利赫里娅太太听完拉祖米欣对罗佳的介绍后痛苦地说。

    拉祖米欣看杜尼娅的眼神终于高兴些了。他谈话时常常看杜尼娅,不过只是匆匆一瞥,立即把目光移开。杜尼娅一会儿坐到桌旁,注意谛听;一会儿站起来,在屋里踱步,照常是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紧闭嘴唇,只是偶尔边沉思着踱步边提出个问题来。她也有个不听完别人讲话的习惯。她穿一件深色薄料子连衣裙,围着一条透明的白围巾。拉祖米欣根据许多特征立即断定,两位女士的景况是极端贫寒的。假如杜尼娅打扮得像女王的话,他似乎完全不会怕她。可如今呢,她的衣着这么贫寒,他看出了她手头拮据,心里便产生了怕的感觉,他担心自己的每句话、每个手势——这自然会使一个本来就缺乏自信的人感到拘束。

    “您对我弟弟的性格做了许多有趣的描述,而且......您的话没有偏见。这是好的。我认为您是崇敬他的。”杜尼娅微笑着说。“似乎还有一件事也是对的,那就是他身边应当有个女人。”她沉思着补充说。

    “我没有这么说,不过也许您说的对,只是......”

    “什么?”

    “可他谁也不爱呀,也许永远也不会爱上谁。”拉祖米欣断然说。

    “您是说他没有能力爱谁?”

    “您知道吗,杜尼娅小姐,您自己很像您的哥哥,甚至各方面都像!”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想起他刚刚对她讲的关于她哥哥的话,脸便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杜尼娅看到他这副狼狈相不能不笑起来。

    “在罗佳的问题上,你们俩可能全错了。”普利赫里娅太太有些不高兴地接过话茬说。“我不是指眼前的事说的,杜尼娅。卢仁先生在这封信里说的......以及我们俩预料的,也许不对,可是拉祖米欣先生,您无法反驳,他太爱幻想,而且,怎么说呢,还任性。他的性格,我从来都认为是不稳定的,甚至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我相信,他现在也会忽然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事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想做......。用不着找远处的例子:一年半以前他突然决定娶这个女房东——她姓什么来着?——扎尔尼岑太太的女儿,曾使我震惊异常,差一点儿没被折磨死,你们都知道吧?”

    “您知道这件事的一些详细情况吧?”杜尼娅问道。

    “您以为,”普利赫里娅太太激动地继续说,“当时我的眼泪,我的恳求,我的病,我的死——愁死,我们家的贫穷能制止他吗?他会无动于衷地跨过这些障碍的。难道,难道他不爱我们吗?”

    “他对我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拉祖米欣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听扎尔尼岑太太讲过一些;她也不是爱讲话的人,就听到的情况判断,甚至有些奇怪......”

    “您听到什么啦?”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追问道。

    “不过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东西。我听说,这桩婚事已经完全定了下来,只是因为未婚妻的死而未能举行婚礼,扎尔尼岑太太对这桩婚事很不赞同......。另外,据说,未婚妻长得并不好看,据说甚至很丑......而且有病,而......且......性情古怪......不过好像有些优点。一定有些优点,否则无法理解......。嫁妆嘛,一无所有,而且他也不期望嫁妆......。总之,这种事情难以评论。”

    “我相信她是个值得尊重的姑娘。”杜尼娅简短地指出。

    “上帝宽恕我,我当时对她的死是高兴的。他们结婚不会幸福,尽管我不知道他们结婚后谁会毁掉谁——是他毁掉她,还是她毁掉他。”普利赫里娅太太说完,然后不断小心地看着杜尼娅(这显然使杜尼娅感到不快),开始打听昨天罗佳和卢仁之间发生的事。看来,这件事是她最担心的,甚至达到了提心吊胆的程度。拉祖米欣又把全部情况详细讲了一遍,不过这次他加上了自己的结论:他直接了当地指责拉斯柯尔尼科夫蓄意侮辱卢仁,这次他很少用病来替他开脱。

    “他生病前就想好了。”他补充了一句。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普利赫里娅太太伤心地说。不过这次拉祖米欣提到卢仁时用词很谨慎,甚至似乎有尊敬的味道,这使普利赫里娅太太感到惊讶。杜尼娅也感到惊讶。

    “那么您对卢仁先生怎么看呢?”普利赫里娅太太忍不住问道。

    “对令嫒未来的丈夫,我不能有别的看法,”拉祖米欣斩钉截铁地答道,“而且我这么说不是因为出于庸俗的恭维,而是因为......因为......唉,起码因为杜尼娅小姐肯自愿选定此人。如果说我昨天那么骂过他的话,那是因为我昨天可耻地醉了,而且......失去了理智;是的,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头脑,疯了,完全疯了......今天我感到羞愧!......”他脸红起来,不说了。杜尼娅心里发起火来,但没有打破沉默。从谈起卢仁来,她一句话没有说。

    可是没有女儿的支持,普利赫里娅太太显然犹豫不决。她终于不断看着女儿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有一件事使她非常担心。

    “您瞧,拉祖米欣先生......”她开口说。“我想对拉祖米欣先生完全坦诚相待,杜尼娅,你看呢?”

    “当然应该,妈。”杜尼娅郑重其事地赞同说。

    “是这么回事。”普利赫里娅太太急忙讲起来,好像女儿允许她把伤心事说出来,从她身上拿掉了一座大山。“今天一早,我们就收到了卢仁先生的一封信——我们昨天给他去信告诉他我们到了,这是他的回信。您瞧,他本应像允诺的那样到车站接我们。他没有去,只派了个仆人拿着这家旅店的地址去接我们,给我们带路。他吩咐仆人转告,说他今天上午来我们的住处。今天他没来,一早就派人送来这封信......。您最好自己读读,其中有一点使我很不安......您马上自己就会看到是哪一点,而且...... 请把您的看法坦率地告诉我,拉祖米欣先生!您最了解罗佳的性格,最能提出建议啦。我先告诉您,杜尼娅一开始就作出了决定,可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所以一直在等您。”

    拉祖米欣展开信纸,信上落的是昨天的日子。信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普利赫里娅夫人台鉴:

敬启者鄙人昨日偶有俗务不克分身,特派一极为精明之人代赴车站迎接尊驾。明日上午亦不便趋访,盖参政院有事不容延误,而且您与爱子、杜尼娅小姐与其兄叙阔亦不便妨碍故也。兹决定明晚八时整造府拜访面致敬意,唯有一恳切请求望务必俯允,即我们会面之时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不应在场,因昨日鄙人探视其病时曾遭其肆无忌惮之无端侮辱,且鄙人尚有一事必须单独聆听雅教故也。同时,上述条件如遭违反,即在会面时一旦看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鄙人自当立即退席,勿谓言之不预也,彼时悔之晚矣。鄙人之所以提出此项条件,并非多虑,实因鄙人造访时他似患重病卧倒在床,而两个小时之后却霍然痊愈,可以上街,据此判断彼届时极可能出现贵处也。上述情况并非虚构,乃鄙人在一被马踩死之醉鬼家中亲目所见,此醉鬼之女乃一堕落女人,令郎昨交给她二十五卢布,借口资助丧葬。见状,鄙人颇感惊讶,盖鄙人深知您筹得此款甚为不易也。杜尼娅小姐均此   不另。顺颂

        时绥                                                                               卢仁敬上

 

    “我现在应当怎么办,拉祖米欣先生?”普利赫里娅太太问道,她几乎要哭起来。“我怎能提议罗佳不来?他昨天坚持要求拒绝卢仁先生;卢仁先生在信里又吩咐不要见他!他要是得知消息会特意来的,那时......那时怎么办呢?”

    “按照杜尼娅小姐的决定办嘛。”拉祖米欣立即平静地答道。

    “哎哟,我的上帝!她说...... 上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而且也不向我讲明用意!她说,最好,不是最好,为了某种目的必须,今晚八点要特意叫罗佳来,一定使他俩见面......可我呢,连信也不想给他看,我想通过您施个巧计不让他来......因为他那么爱动怒......我丝毫不明白,什么一个醉鬼死了,什么他的女儿又怎么啦,什么罗佳又把仅有的钱全给了他的女儿啦......这些钱......”

    “这些钱是您费力弄到的,妈。”杜尼娅补充了一句。

    “他昨天心情不好。”拉祖米欣沉思着说。“您不知道他昨天在酒馆里闹的恶作剧,尽管机智......哼!关于什么死人,关于什么少女,昨天我们在路上他的确对我讲过,可是我一句话也没听明白......不过我自己昨天也......”

    “妈,我们最好自己去找他吧,请您相信,到那儿我们立即就能看出需要怎么办。况且时间到了,——天哪,十点多啦!”杜尼娅看了看用细细的威尼斯表链挂在脖子上的镶嵌珐琅的漂亮金表,喊了一声;这金表跟她的装束是很不谐调的,“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欣想。

    “啊呀,该走啦!该走啦,杜尼娅,该走啦!”普利赫里娅太太慌张起来。“要不他还以为我们生他昨天的气所以才这么久不去呢。哎呀,我的上帝。”

    她说着,批上斗篷,戴上帽子。杜尼娅也穿戴起来。拉祖米欣看到,她的手套不仅旧,而且甚至破了。不过服饰的这种明显的贫寒却赋予这两位女士一种特殊自尊的神态——善于穿戴贫寒服饰的妇女都会给人这种印象。拉祖米欣崇敬地看着杜尼娅,为能伴随她走路而感到自豪。他心里想:“那位在狱里给自己补袜子的皇后当时看上去当然更像一个真正的皇后,甚至比她出席最豪华的庆典和朝觐时更像皇后。”1

    “我的上帝,”普利赫里娅太太喊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样怕见自己的儿子——我心爱的罗佳!......我怕,拉祖米欣先生!”他怯生生地看了看拉祖米欣,补充了一句。

    “别怕,妈,”杜尼娅吻了吻她说,“最好相信他。我相信。”

    “哎呀,我的上帝!我也相信,可是我一宿没有睡着!”可怜的普利赫里娅太太喊道。

    他们到了大街上。

    “你知道吗,杜尼娅,早晨我刚睡着,就梦见了已故的马尔法太太......穿一身白......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对我摇着头,神态那么严厉,那么严厉,好像在指责我......。这是好兆吗?唉,我的上帝,拉祖米欣先生,您还不知道,马尔法太太死了!”

    “不,不知道;马尔法太太是什么人?”

    “突然死的!您想想......”

    “以后再说吧,妈,”杜尼娅干预说,“人家还不知道马尔法太太是谁呢。”

    “啊,您不知道?可我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请原谅我,拉祖米欣先生,我这两天简直像魂不守舍似的。真的,我把您看成了搭救我们的神明,因此我那么深信您已什么都知道了。我把您当成了亲人......我这么说,您别生气。哎呀,我的上帝,您的右手这是怎么啦!受伤啦?”

    “不错,受伤了。”感到幸福的拉祖米欣低声说。

    “我说话太爱吐露心曲,杜尼娅常常纠正我......。可是,我的上帝,他住在多小的屋子里呀!不过,他醒了没有?这个女人,他的女房东竟把这个小贮藏室看成房间?请听我说,您说他不喜欢吐露心曲,所以他也许厌烦我的这个弱点吧?......您不能教教我吗,拉祖米欣先生?我怎么跟他谈呢?您知道,我真是不知怎么办好啦。”

    “要是看到他皱眉头,您就别再问他什么,尤其是别问他健康情况:他不喜欢。”

    “唉,拉祖米欣先生,做妈妈多难哪!不过这道楼梯......多可怕的楼梯啊!”

    “妈,您的脸都白了,放心吧,亲爱的,”杜尼娅温存地安慰她说,“他看到您,肯定会高兴,可您现在却这么折磨自己。”她转了一下眼珠补充了一句。

    “请你们慢些走,我先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两位女士悄悄地跟在拉祖米欣后面上着楼梯。当走到四楼女房东的房门前面时,她们发现门开了一道小缝儿,黑影里有两只灵活的黑色小眼睛在打量她们。当目光遇到一起时,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声音那么响,普利赫里娅太太吓得差一点儿喊起来。

 

 

附注:

1. 可能是指法国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亚-安图安涅塔(1755—1793),她法国大革命时被关进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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