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个人资料
正文

第二部第六章

(2016-08-04 16:49:39) 下一个

                                      第  六  章

 

    不过纳斯塔西娅一出去,他就起来扣上门钩,解开拉祖米欣方才拿来的包袱——这包袱拉祖米欣解开又系上了——把衣服拿出来穿到身上。奇怪,他的心境似乎忽然平静了下来,既不像方才那样疯言疯语,也不像近来那样惶恐不安。这奇怪的突如其来的平静刚刚出现。他的动作是准确明晰的,在这些动作里透露着坚定的意图。“今天,一定要在今天......”——他嘴里咕哝着。他明白他还虚弱,可是导致他心境平静的那种非要完成既定目标不可的强烈愿望却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他相信不会倒在街上。他把新买来的衣服全穿到身上以后,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想了想,就揣进衣袋里。钱是二十五卢布,他把拉祖米欣买衣服找回来的零钱也带到身上。然后轻轻摘下门钩,走出房间,下楼时往敞着门的厨房里看了看:纳斯塔西娅后背对着他在弯腰吹茶炊1里的火呢。她什么也没听见。而且谁能想到他会出去呢?一分钟后,他已到了街上。

    已是八点多钟,太阳已经落了。天气仍然闷热。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臭味扑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的空气。他的头开始有些发晕。他的红肿发炎的两眼和枯瘦苍白的脸颊上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他不知道上哪儿,而且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这一切必须在今天结束,一劳永逸,立即结束,否则决不回家,因为不想这样生活。”怎样结束?用什么办法结束?关于这个问题,他一无所知,也不愿意去想。他驱赶脑海里的思想,因为思想折磨他。他只觉得,只知道必须这样或那样改变一切,“无论如何。”——他满怀坚定的自信和决心绝望地重复着。

    他按着老习惯沿着往日散步的通常路线直奔草市广场走去。还没到广场,在石铺马路上一家小铺前面有一个黑头发的年轻流浪乐师在用手摇琴奏一支极其缠绵的曲调,在为站在他面前人行道上的一个姑娘伴奏,这姑娘十五六岁,打扮得像千金小姐一样,穿一件用细骨架撑起来的钟式裙,披一件短斗篷,戴着手套,在麦秸小草帽上插了一支火红的羽毛。不过所有这些装束都是破旧不堪的。她虽然在大街上用力喊着,但嗓音却相当悦耳,她在唱一支情歌,等待着小铺赏给她两个戈比。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下,跟两三个听众一起听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五戈比硬币放到姑娘手里。那姑娘在一个最富感情的高音上猛然停下,对着乐师喊了一声“够啦!”,两人便向另一家铺子走去。

    “您喜欢听街头演唱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猛然问一个站在他旁边听演唱的像个游手好闲之徒的已不年轻的行人。那人奇怪地看了看他,感到诧异。“我喜欢。”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但那样子却丝毫不像谈街头演唱。“我喜欢在寒冷、昏暗、潮湿的秋天傍晚听手摇琴伴奏下的演唱,一定要在寒冷潮湿的傍晚,当过往行人个个脸色铁青,表情难受的时候,或者,更好是在无风吹拂、湿雪垂直飘落的时候,透过飘落的雪花闪烁着路灯......。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请原谅......”那位先生被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问题和奇怪神态吓了一跳,咕哝了一句便躲到马路的另一侧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照直走去,一直走到草市广场拐角那次一对小贩夫妇跟利扎韦塔谈话的地方。可是这对夫妇如今不在这里。认出了地方,他停下来,环顾了一下,便问一个在面粉店门口打瞌睡的穿红衬衣的年轻人:

    “在这个拐角有个小市民跟老婆卖东西,对吗?”

    “什么人都在这里卖东西。”小伙子傲慢地打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下回答说。

    “他叫什么名字?”

    “洗礼时起了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呗。”

    “你不是扎莱斯基人吗?哪个省的?”

    小伙子又看了看拉斯柯尔尼科夫。

    “阁下,我们那地方不是省,是县,总是哥哥在外面跑,我坐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请原谅,阁下...... ”

    “楼上是小饭馆吗?”

    “是酒店,还有台球呢,还能找到公主哪......。啧,啧!”

    拉斯柯尔尼科夫穿过了广场。在拐角的地方聚了一帮人,全是庄稼人。他钻进人群里,端详着人们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人们交谈。可是庄稼人不理他,聚在一起吵嚷什么。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向右沿着人行道朝V大街走去。穿过广场以后,他进了一个胡同......

    这条胡同拐个弯儿可以从广场走到花园街,他以前也常走这条短短的胡同,近来感到心绪不好的时候,“为了使心绪更加不好”,他甚至向往走这条胡同。现在他走进了这条胡同,什么也没想。这儿有一座大楼,里面开了各种各样的酒馆和饭店。从里面常常跑出来一些女人——不包头巾,只穿室内服装,像到“近邻”家里串门儿似的。她们在人行道上聚了两三堆,她们大多是聚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处——在这里下两个台阶就可以进入各种极其有趣的娱乐场所。此刻从一个娱乐场所里传出的敲击声喧闹声整条街都可以听到,吉他声歌唱声不绝于耳,很是快活。入口处聚了一大帮女人,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在那里闲谈。旁边马路上有个喝醉的大兵叼着烟卷,高声骂着,东倒西歪地蹒跚着,似乎想要进哪家娱乐场所,可是好像忘记该进哪家了。一个叫花子在跟另一个叫花子吵架,还有一个人醉得死死的,横着倒在大街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一大帮女人旁边停下。这些女人在用嘶哑的声音交谈着,都穿着花布衣服,矮皮鞋,没包头巾。有的已年过四十,也有十七八岁的,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打青了。

    他不知为什么被地下室里传出的歌唱声、敲击声和喧闹声吸引住了。透过笑声、尖叫声,可以听到在尖细的假嗓音和吉他伴奏下有人在用鞋后跟打着节拍不要命地狂舞。他在入口处弯下腰好奇地向门里窥视,聚精会神、脸色阴沉、若有所思地听着。

        漂亮的小岗警啊,

       可别无故打奴家!

尖细的歌声飘荡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想听清楚唱的是什么,好像问题的关键全在这里似的。

    他想:“是否进去?里面哈哈地笑着!醉得开心。我也进去喝它个一醉方休吧?”

    “不进去吗,可爱的老爷?”一个女人用相当清脆的还没有完全嘶哑的声音问道。她年轻,甚至不令人感到讨厌——这是一帮女人里面唯一的一个。

    “好漂亮!”他抬头看了看她说。

    她笑了笑,她听了赞美很高兴。

    “您也漂亮极啦!”她说。

    “多瘦啊!”另一个女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是刚出院吧?”

    “简直像将军的千金,全是翘鼻子!”忽然一个庄稼人喝得醉醺醺的,穿一件粗呢上衣,敞着怀,狡黠地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瞧,多快活!”

    “既然来了,就进去嘛!”

    “进去!美人儿!”

    他说完就进到地下室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向前走去。

    “喂,老爷!”一个姑娘在身后喊他。

    “干什么?”

    她不好意思了。

    “可爱的老爷,我永远愿意陪您消遣,可现在却有些磨不开。招人喜爱的好伴侣,送给我六个戈比喝酒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随手掏出了三个五戈比的硬币。

    “多和善的老爷啊!”

    “你叫什么名字?”

    “问杜克利达吧。”

    “不行,这不像话。”人群里突然有个女人对杜克利达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还有这么要钱的!要是我的话会羞得钻......”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奇地看了看说话的女人。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姑娘,满面青伤,上唇红肿。她平静而认真地指责着。

    “是在哪儿,”拉斯柯尔尼科夫边走边想,“这是在哪儿我读到过,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被处决前一小时有这样一个说法或者想法:假如允许他活下去的话,即使在高峻的仅有立足之地的悬崖上,周围是深渊、海洋,面对的是永恒的昏暗、永恒的孤独、永恒的暴风雨,他也愿意站在这尺咫之地活一辈子,活一千年,永远活下去,——他宁愿这样活下去,也不愿意马上死去!但求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无论如何活,只要活下去!......这是真理!主啊,这是什么样的真理呀!人是卑鄙的!因此而把人视为卑鄙的人也是卑鄙的。”——过了一分钟他补充了一句。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咦,‘水晶宫’!方才拉祖米欣说到过‘水晶宫’。不过我要干什么呢?噢,是想读!......佐西莫夫说他在报上读到过......”

    “有报吗?”他走进一家极其宽敞甚至整洁的酒馆问道。这家酒馆有几个房间,不过相当空旷。有两三个客人在喝茶,远处一个房间里坐着四个人在喝香槟。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其中有个人是扎梅托夫。不过从远处看不清楚。

    “是就是!”——他想。

    “要酒吗?”跑堂儿的问。

    “来茶吧。你把旧报给我拿来,最近五天的全拿来。我给你小费。”

    “明白了。这是今天的。要酒吗?”

    旧报和茶拿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好开始找起来:“伊兹列尔2 ——伊兹列尔——阿兹特克人3 ——阿兹特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兹特克人——伊兹列尔......呸,见鬼!啊,短讯:一个女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一个小市民因体内酒精燃烧致死——沙滩火灾——彼得堡区火灾——又是彼得堡区火灾——又是彼得堡区火灾4 ——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啊,这里......”

    他终于找到要找的报道了,他开始读起来。字行在他眼前跳动着,不过他总算把整条消息读完了,他又贪婪地寻找以后几期的后续报道。翻动报纸时,他的手急得直颤。忽然有个人来到他的桌前坐到他旁边。他瞥了一眼——是扎梅托夫,就是那个扎梅托夫,还是那副样子:戴着许多戒指和指环,挂着金表链,黑色的鬈发从中间分开,搽着发蜡,考究的坎肩,有些磨损的常礼服和半新不旧的衬衣。他很快活,起码是快活憨厚地笑着。黧黑的脸因为刚喝过香槟而有些发红。

    “怎么!您在这里?”他疑惑地开始说,那语气好像是认识一辈子了。“昨天拉祖米欣还对我说您神智不清呢。真奇怪!我到您那儿去过......”

    拉斯柯尔尼科夫知道他会过来坐。他把报纸推开,转身对着扎梅托夫。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丝冷笑,在这冷笑里流露着一种新的气恼的不耐烦。

    “我知道您来过。”他回答说。“听说过。您给我找过一只袜子......。您知道吗,拉祖米欣可喜欢您啦,说您跟他到路易莎太太的酒馆去过,为了她您曾向火药中尉不断递过眼色,可火药中尉总不明白,记得吗?好像不该不明白——事情很明显嘛......嗯?”

    “他真爱惹事!”

    “火药中尉吗?”

    “不,是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的日子过得不错嘛,扎梅托夫先生;最招人喜欢去的地方进门都是免费的!眼前是谁请您喝香槟啦?”

    “这是我们......喝了......。给我倒了嘛!?”

    “酬劳嘛!您是来者不拒呀!”拉斯柯尔尼科夫笑了。“没有什么,和善的孩子,没有什么!”他拍了扎梅托夫肩膀一下补充说。“我说这话没有恶意,像你们的一个警察侦查老太婆案件时用拳头揍米特里时说的,‘打是亲,骂是爱’嘛。”

    “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也许比您还多呢。”

    “您好奇怪......。您肯定还病得厉害。不该出来......”

    “您觉得我奇怪?”

    “不错。您这是读报吗?”

    “是读报。”

    “火灾的消息很多。”

    “不,我读的不是火灾消息。”说着,他神秘地看了看扎梅托夫;一丝嘲弄的冷笑又扭曲了他的嘴唇。“不,我不是读火灾消息。”他对扎梅托夫挤着眼继续说。“老实承认吧,可爱的小伙子,您是非常想知道我读什么消息吧?”

    “根本不想。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难道不许问吗?您总是......”

    “请问,您是个有教养有文化的人,是吗?”

    “我念过六年书。”扎梅托夫带着一些自尊的神情说。

    “念过六年书!哎呀,奇才!梳分头,带钻石戒指——富豪!哎,多可爱的孩子!” 说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着扎梅托夫的脸发出了神经质的笑声。扎梅托夫往后闪了一下身子,不能说他生气了,他是感到惊讶。

    “咳,好奇怪!”扎梅托夫很严肃地重复说。“我觉得您仍然在说胡话。”

    “我说胡话?你瞎说,我的奇才!......我这么奇怪?好吧,您想了解我,对吗?想了解我?”

    “想了解。”

    “那么,您想了解我读什么、关心什么消息吗?瞧我吩咐拿来多厚的一摞报纸!”可疑,对吗?”

    “那就请讲吧。”

    “耳朵竖起来啦?”

    “竖耳朵干什么?”

    “以后告诉您竖耳朵干什么,而现在呢,亲爱的,我要向您宣布......不,最好说‘承认’......不,不是‘承认’,应该说是‘我供认,您听取’——就是这样!那么,我供认,我阅读,关心......寻找......”拉斯柯尔尼科夫眯缝起眼睛来等着。“寻找——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到这里来的——老太婆被害的消息。”他终于把脸紧紧靠向扎梅托夫的脸几乎用耳语说。扎梅托夫一动不动,没有使自己的脸躲开他的脸,直盯着他的脸。后来扎梅托夫觉得最奇怪的是他俩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他们这么对看了足足一分钟。

    “那么,您读什么了?”扎梅托夫忽然疑惑而又不耐烦地喊起来。“关我什么事!那又怎么样?”

    “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用耳语说,听到扎梅托夫喊,他一动没动,“记得吗,就是那天在派出所讲她时我昏了过去。怎么,现在明白啦?”

    “怎么回事?‘明白’什么?”扎梅托夫几乎惊恐地问。

    拉斯柯尔尼科夫凝然不动、严肃的神情瞬间变了,他忽然像刚才一样又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好像自己完全无力控制自己似的。刹那间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了前几天那一刻:他拿着斧子站在门里,门钩直跳,人们在门外骂着敲门,他忽然想对敲门的人喊叫,跟他们对骂,对他们伸舌头,气他们,笑他们,放声大笑,放声大笑,放声大笑!

    “您要么精神失常,要么......”扎梅托夫没说完就停下了,好像忽然被脑海里意外闪现的一个想法惊呆了。

    “要么?‘要么’什么?什么?喂,说啊!”

    “没有什么!”扎梅托夫气哼哼地说,“全是瞎扯!”

    两人都沉默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大笑了一阵之后,忽然变得沉思忧郁起来。他把一个臂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头。他好像完全把扎梅托夫忘了。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怎么不喝茶?会凉的。”扎梅托夫说。

    “啊?什么?茶?......。喝...... ”拉斯柯尔尼科夫喝了一口,往嘴里放了一块面包,看了看扎梅托夫,好像忽然全想起来了,似乎猛然醒悟过来:他的脸上立即恢复了原先那种嘲弄的神色。他继续喝茶。

    “如今出现了许多骗子。”扎梅托夫说。“不久前我在《莫斯科通报》上读了一条新闻,说莫斯科破获了一个造假集团。一个庞大的组织。制造假债券。”

    “哦,这已是很早以前的事啦!我一个月前就读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平静地答道。“这么说,您认为他们是些骗子咯?”他笑着补充了一句。

    “怎么不是骗子?”

    “他们吗?他们是些小孩子,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是骗子!五十多人纠合在一起干这种事!难道这可以吗?干这种事,三个人都嫌多,而且还要互相信任,那程度要超过对自己的信任!否则只要一个人酒后失言,就会全部败露!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他们竟雇一些不可靠的人到银行去兑换假债券:这种事怎能信任随便一个人呢?好吧,就算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能够兑换成功,就算每人兑换了一百万,那么以后呢?今后一生呢?每个人一生都要跟另一个人拴在一起!这样还不如吊死!而且他们也不会兑换:他们在银行换钱,拿到了五千,手就会发抖。数完四千,剩下那一千不数,只是估摸一下就往兜儿里揣,以便快些跑掉。这样就会引起怀疑。一个混蛋就会使前功尽弃!难道可以这样吗?”

    “手会发抖有什么?”扎梅托夫接着说。“不,这么做是可以的。不,我完全相信这么做是可以的。有的时候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做这种事的时候?”

    “您也许能控制住自己吧?不,我是控制不住的!为了一百卢布报酬去冒这么可怕的危险!拿着假债券——上哪儿?——上银行办事处,那儿都是辨认假债券的行家。不,我害怕。您不怕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又非常想“伸舌头”。阵阵寒颤掠过他的后背。

    “我是不会那么做的。”他从远处开始说。“我会这样开始换钱:数第一个一千的时候,我要翻来覆去数它四遍,每张钞票都要细看。然后再数第二个一千,开始数,数到中间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来,对着亮光看,反过来看,然后再对着亮光看,看它是否是假的。可以对人说:‘我害怕,我的一个亲戚就这么损失了二十五卢布。’不妨编一个故事讲讲。开始数第三个一千时,可以说一声‘对不起,我好像数第二个一千时,数到七百时数错了’,装出产生怀疑的样子,把第三个一千扔下,去重数第二个一千。五千都要这么数。全都数完以后,再从第五个一千里和第二个一千里各抽出一张钞票来,对着亮光看看,又怀疑起来,说声‘请换一下’——要把银行职员折腾得晕头转向,使他不知如何才能摆脱我!终于换完要走了,打开门——不能走,对不起,又回来啦,问些什么,听听解释再走。我就是要这么做!”

    “哎呀,您讲得多可怕呀!”扎梅托夫笑着说。“不过这全是纸上谈兵,真干起来您一定也会跌跤。我要说的是,在我看来,别说你我,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亡命徒也不能替自己打保票。不用说远的,眼前就有例子:我们区一个老太婆被杀了。看来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干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不顾一切,甘冒无数危险;他完全是靠奇迹脱身的。可这样一个人也手发抖了:抢东西时没能控制住自己——慌了;从作案情况可以看出......”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有些生气了。

    “可以看出!那现在就去抓住他嘛!”他幸灾乐祸地喊着挑逗扎梅托夫说。

    “没有什么,会抓住的。”

    “谁?你们?你们能抓住?你们瞎蹦!你们主要的是看人挥霍了没有。本来没有钱,现在却忽然挥霍起来——怎能不是他呢?这样,一个小孩子也能骗过你们,假如他想骗你们的话!”

    “事实如此,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嘛。”扎梅托夫答道。“他们杀人狡猾,不顾死活,然后就到酒馆去。在他们挥霍的时候就抓住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么诡诈。您自然是不会上酒馆的咯?”

    拉斯柯尔尼科夫皱起眉头,凝神看了看扎梅托夫。

    “您好像胃口上来想了解我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吧?”他愤懑地问道。

    “想啊。”扎梅托夫严肃地明确答道。他说话、看人的神色变得有些太严肃了。

    “很想?”

    “很想。”

    “好吧。我会这么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始说,他忽然又把脸贴近扎梅托夫的脸,又盯着看他,又用耳语说话,以致扎梅托夫这次竟哆嗦了一下。“我会这么做的:我会拿着钱物一离开那里哪儿也不去,直接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周围只有木板障子,几乎一个人也没有,那是个菜园子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我事先就在那儿,在院子里看到了一块一普特或一普特半重的大石头扔在墙角靠木板障子的地方,也许房子盖好就扔在那里,我就把这块石头掀起来——石头下面肯定会有个坑,就把钱物都放进坑里。放完再把石头盖上,像原来一模一样,再用脚在周围踩踩,然后走开。一年、两年不取,三年不取——那你们就找去吧!干了,却逍遥法外!”

    “您精神失常了。”扎梅托夫不知为什么也几乎用耳语说,而且不知为什么忽然把脸向后挪了一下,离拉斯柯尔尼科夫远了些。拉斯柯尔尼科夫两眼开始闪亮,脸色白得吓人,上唇哆嗦了一下,跳动起来。他把脸尽量靠向扎梅托夫,嘴唇动起来,可是没有声音。这样持续了半分钟。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控制不住自己。可怕的一句话就像那时门钩在门鼻里跳动了一气没跳出来一样,在他嘴唇上跳动着,眼看要跳出来了,眼看要脱口而出了,眼看要说出来了,却没有说出来!

    “假如杀老太婆和利扎韦塔的是我,那怎样?”他忽然说了一句,便猛醒过来。

    扎梅托夫吃惊地看了看他,便脸色煞白,白得像桌布一样。他的脸被一丝苦笑扭曲了。

    “难道这可能吗?”他说,声音微弱得刚刚能听得见。

    拉斯柯尔尼科夫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

    “老实承认,您信了吧?对吗?相信啦?”

    “完全没有!现在跟已往任何时候相比更加不信了。”扎梅托夫急忙说。

    “终于露馅儿了!抓住狡猾的麻雀啦。这么说,您以前相信过咯,您说过‘现在跟以往任何时候相比更加不信了’嘛。”

    “根本没有相信过。”扎梅托夫喊道,他显然感到不好意思。“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吓唬我吗?”

    “您不相信吗?那么,那天我离开派出所办公室以后,你们背着我议论什么啦?为什么火药中尉在我苏醒过来以后要审问我?喂,你过来,”他站起身、拿起帽子来召唤跑堂儿的说。“我该付多少钱?”  

    “一共是三十戈比。”跑堂儿的跑过来说。

    “另外给你二十戈比小费。瞧有多少钱!”他把拿着钱的哆哆嗦嗦的手伸给扎梅托夫。“红的蓝的钞票一共是二十五卢布。哪儿来的?新衣服是哪儿来的?您知道我曾经一戈比也没有嘛!你们大概已问过女房东.....。好吧,够啦!Assez  causé!5 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他往外走的时候,浑身哆嗦着,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歇斯底里的感觉,而且在这感觉里还有一些无法忍受的快感,不过他心情阴沉,疲惫不堪。他的脸扭曲着,好像刚发作过什么病似的。倦怠无力的感觉迅速增长着。他的体力方才遇到刺激,感到气恼,马上就迸发出来,气恼的感觉一消失,体力也就立即随之消失了。

    扎梅托夫剩下一个人,仍坐在原地,久久地思索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无意之中改变了他对一个问题的全部想法,彻底形成了自己的意见。

    “伊里亚是胡说八道!”——他得出了最后结论。

    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拉开通往大街的门,在台阶上就遇到了正要进来的拉祖米欣。他俩甚至仅有一步之隔彼此都没有看见,因此脑门险些撞到了一起。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些时候。拉祖米欣起初感到非常惊讶,接着眼里便可怕地闪出怒火,真正的怒火。

    “你原来在这里!”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从被窝里爬出来跑了!我甚至到沙发下面找他来着!人们甚至到阁楼上去找过!为了你,差一点儿没把纳斯塔西娅打一顿......。可他原来在这儿!罗佳!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实话!坦白!听到啦?”

    “是你们使我厌烦得要死,我想一个人清闲一会儿。”拉斯柯尔尼科夫平静地答道。

    “一个人清闲?你路还不能走,脸还白得像白布似的,喘气还困难!混蛋!......你来‘水晶宫’干什么?快坦白!”

    “让开!”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想走过去。这使拉祖米欣怒不可遏,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开?你敢说‘让开’?你知道我要怎么对待你吗?我要把你抱住捆起来,夹在胳肢窝里夹回家去锁起来!”

    “听着,拉祖米欣,”拉斯柯尔尼科夫轻轻地说,看样子他是十分平静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愿接受你的关爱?人家鄙弃你的关爱,你干吗要死乞白赖地强加于人?你的关爱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啦。唉,我得病初期,你干吗要到处找我?我也许很想死呢?难道我今天说得还不明白吗:你在折磨我,你使我感到......讨厌!你真是愿意折磨人哪!我恳求你相信,这一切严重妨碍我康复,因为不断使我气恼。为了不激怒我,佐西莫夫刚才走开了嘛。求你也离开我!而且你有什么权利强行拘留我?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现在说话神智完全清楚吗?请你教给我怎样乞求才能使你离开我,不再关爱我!就算我不知好歹好了,就算我卑劣好了,请你们都离开我,求你们啦!请离开!请离开呀!”

    他开始讲的时候语调是平静的,心里暗暗为要倾吐的恶毒言词感到高兴,讲完的时候已怒不可遏,气喘吁吁,像刚才跟卢仁讲话那样。

    拉祖米欣站在那里想了想,松开了手。

    “见鬼去吧!”他轻轻地几乎若有所思地说。“站住!”拉斯柯尔尼科夫刚要动身,他猛然吼道。“听我说。我要对你宣布,你们无一例外,都是说空话吹牛皮的家伙!你们有点儿什么痛苦,你们就像母鸡孵蛋似的抱着不放!即使在这里你们也是模仿外国书本,毫无独立生活的征兆!你们是用鲸蜡软膏做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血清。6 对你们这种人,我谁也不相信!你们在各种情况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像个人样!站住!”他看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要迈步走,便更加狂暴地喊了一声。“把话听完!你知道我今天要举行个晚会庆祝搬入新居,也许人已到了,我留下叔叔招待客人,自己刚跑出来。所以你如果不是混蛋,如果不是卑劣的混蛋,不是十足的混蛋,不是外国书呆子......你瞧,罗佳,我本来认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你却是个混蛋!——你如果不是混蛋的话,你最好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坐坐,这比你白磨鞋底强。既然你出来了,那也毫无办法了!我给你推把软椅子来——房东有......。喝杯茶,大家一起乐一乐......。不行,我就安排你躺在沙发上,尽管是躺着,可是毕竟是跟大家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来。你来,对吗?”

    “不去。”

    “胡说!”拉祖米欣不耐烦地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不去?你不能对自己负责!在这方面你什么也不懂......。我像这样跟人吵翻过上千次,可过后又跑回去......。感到愧疚——就回去找人家和好!好吧,记住,博琴科夫楼,三楼......”

    “拉祖米欣先生,您为了得到关爱他人的乐趣大概是宁肯让人家打的。”

    “打谁?打我!谁敢这么胡思乱想,我就把他的鼻子拧下来!博琴科夫楼四十七号,官吏巴布什金住宅......。”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走了。

    “我打赌,你一定来!”拉祖米欣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否则你...... 否则我就跟你一刀两断!喂,站住!扎梅托夫在里面吗?”

    “在。”

    “看到啦?”

    “看到了。”

    “说话啦?”

    “说了。”

    “说什么啦?得啦,不必说了。博琴科夫楼四十七号,巴布什金住宅,记住!”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拐弯了。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挥了一下手进了楼,不过在楼梯中间又停了下来。

    “见鬼!”他几乎出声地说。“话说的蛮明白,可好像......。我也是混蛋!难道疯子说话不明白吗?我觉得佐西莫夫怕的就是这个!”他用一根手指捅了一下前额。万一......现在怎能放他一人走?大概会淹死...... 。唉,我疏忽了!不行!”他转身去撵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不见踪迹了。他唾了一口,快步踅回“水晶宫”问扎梅托夫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直接走到一座桥上,站在桥中央,两肘支在栏杆上托着头顺着河眺望起来。离开拉祖米欣以后,他觉得十分疲乏,勉强走到这里。他想在什么地方坐一会儿,或者躺一会儿——哪怕在大街上。他低垂着头,木然看着夕阳余晖映在水里的粉红色闪光,看着苍茫暮色里的一排楼房,看着左岸远处一间顶楼上的一扇窗户被落日光辉照得闪闪发光像一团火,看着发暗的河水,他好像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河水。终于他的眼前呈现出了一些红圈圈,房屋动了,行人,滨河路,马车——周围一切都旋转起来,跳动起来。他忽然哆嗦了一下,也许因为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而免于昏迷过去。他觉得有人站在他的右边,他瞥了一眼——原来是个女人,高身材,包着头巾,椭圆脸又黄又瘦,两只深陷的眼睛红红的。她直视着他,可是显然她是视而不见的。她忽然右手扶住栏杆,抬起右脚跨过栏杆,接着又把左脚跨过去,然后就纵身跳进河里。肮脏的河水溅起水花,刹那间就把牺牲品吞没了,不过一分钟后溺水者浮上来,静静地顺流漂去,头和脚在水里,后背露在上面,裙子充满气鼓涨起来,漂在水上像个枕头。

    “淹死人啦!淹死人啦!”岸上几十个声音喊叫着。人们跑过来,两岸和桥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身边也全是人,从后面挤压着他。

    “天哪,这不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亚吗!”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哭咧咧的女人声音。“天哪,快救人哪!乡亲们,把她拽出来吧!”

    “弄只船来!船!”人群里有人喊着。

    不过已经用不着船了:一个巡警沿着台阶下到水边,脱掉大衣和靴子跳进了水里。没费多少事:溺水者只被水漂到离码头两步远的地方,巡警右手拽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一个同事伸给他的竹杆,溺水者马上就被拖到岸上,放在花岗岩铺的码头上。她很快就苏醒了,爬起来,坐在那里开始打喷嚏,神情麻木地用手拧着衣服上的水。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喝醉啦,乡亲们,喝醉啦。”方才喊救人的那个女人已来到阿芙罗西尼亚身边。“前天还上吊来着,被人从绳子上救了下来。我留给一个小姑娘看着她,自己到小铺去了一趟——这空当儿就出事了!她是个小市民,本市的小市民,就住在附近,从边儿上数第二座房子,就是那儿......”

    人群散了,警察还在溺水者身旁忙碌着。有人喊了一句该去派出所。拉斯柯尔尼科夫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漠不关心的奇怪感觉。他感到厌恶。“不,龌龊......水...... 不值得。”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不会有什么事,”他接着说,“没有必要等了。派出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扎梅托夫不呆在派出所?派出所九点多还办公嘛......”他转过身来背靠栏杆,环顾了一下周围。

    “就这么办吧!也该这么办!”他下定了决心,便动身朝派出所所在的方向走去。他的心如同槁木死灰一般。他不愿意思考什么。甚至连忧虑也消失了。方才出门时曾决定“结束一切”,如今这决心连影子也没有了。他这时万念俱寂。

    “没有什么,这就是结局!”他静静地无精打采地走在滨河路上想道。“无论如何是了结,因为我想了结......。不过这是结局吗?横竖一样!葬身的一小块地方会有的!可这算什么结局呢!莫非真是无路可走了?我对他们讲还是不讲?唉......见鬼!啊,我累了,快找个地方躺躺或者坐坐!最令人羞愧的是太蠢。这也无所谓。呸,一些多么蠢的思想钻进脑袋里......”

    去派出所必须一直走,在第二个路口往左拐,走两步就到。可是走到第一个路口,他就停下想了想,拐进一条胡同里,他走的是一条绕远的路,要穿过两条街。他这样做也许毫无目的,也许想拖一些时间,拖一分钟也好。他低着头眼睛看着地走着。忽然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他抬头一看,他已站在那栋楼的大门口。从那天傍晚,他再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经过这个地方。

    一个不可抗拒的无法解释的愿望吸引着他。他穿过了大门洞,进了右数第一个楼门,沿着熟悉的楼梯往四楼爬去。又窄又陡的楼梯上很暗。他在每个楼梯平台上都要停下来好奇地打量一番。一层楼平台的窗户上的防寒窗卸下来了。“当时不是这样。”——他想。瞧,二楼那座住宅,尼古拉和米特里曾在这儿干过活:“门锁着,门上新刷的油漆。大概在招租呢。”瞧,到了三楼......四楼......。“这儿!”他感到疑惑:这座住宅的门敞着,里面有人,可以听到说话声。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看到这种景象。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踏完最后的梯蹬,进了住宅。

    这座住宅也在装修。里面有人干活。这似乎使他感到惊讶。他不知为什么觉得他看到的景象一定是他那时离开的样子,甚至连尸体也许仍然在地板上原来的地方。可现在呢,墙壁上一无所有,屋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好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

    只有两个人在干活。两个都是年轻人,一个年岁稍大些,另一个岁数小得多。他们在贴壁纸,新壁纸白地浅紫色小花,原先的壁纸是黄色的,已破旧不堪。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新壁纸,他仇恨地看着新壁纸,好像焕然一新使他感到遗憾。

    工人显然早该收工了,现在正在卷起壁纸准备离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出现几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在谈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谛听起来。

    “她早晨就到我这儿来,”年长的对年轻的说,“大清早,打扮得花枝招展。我问:‘你为什么要在我跟前卖俏?’她说:‘季特先生,我想今后完全听您驱使。’瞧,怎样!她打扮得多漂亮啊,杂志,简直是杂志!”

    “大叔,杂志是什么意思?”年轻人问道,他显然在向“大叔”学习。

    “杂志吗,老弟,指的是此地裁缝每星期六收到的外国寄来的时装杂志,那上面全是些五颜六色的画儿,告诉男人和女人穿什么衣服时髦。男人穿的多半是腰部带褶的大衣,女人穿的吗,老弟,那就别提多漂亮啦!”

    “在这个彼得堡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年轻人神往地喊道。“除了爹妈,什么都能找到!”

    “除了这个,老弟,真是什么都找得到。”年长者教导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起来,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就是从前放皮箱、床铺和五斗橱的那个房间。他觉得这个房间没有家具显得十分小。墙上的壁纸还是原来的,墙角的壁纸上明显地可以看出原先挂神龛的痕迹。他看了看,又回到方才坐过的那个窗口。年长的工人瞟了他一眼,忽然问他:

    “您有什么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站起来走到门外抓起门铃拽了一下。仍然是那个门铃,仍然是白铁的声音!他又拽了一次,又拽了一次;他谛听着,回忆着。从前那种可怕的丑恶的感觉开始越来越鲜明生动地呈现出来,他每拽一下都要哆嗦哆嗦,他觉得越来越舒坦。

    “你干什么?你是什么人?”工人出来对他喊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回到门里。

    “我想租房子,”他说,“看看。”

    “没人夜里租房子;而且你应该跟门房一起来。”

    “地板刷过了,要刷油漆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问道。“血迹没有啦?”

    “什么血迹?”

    “老太婆跟她妹妹被杀了。这儿曾经有一滩血来着。”

    “你是什么人?”工人不安地喊道。

    “我?”

    “不错。”

    “你想知道吗?一起到派出所去吧,到那儿我告诉你。”

    两个工人疑惑地看了看他。

    “我们要下班了,早就该走了。走吧,阿廖沙。锁上门。”年长的工人说。

    “好,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漠然说完,先走出来,慢吞吞地下着楼梯。“喂,门房!”他走进大门洞时喊了一声。

    大门口站着几个人在看过往行人,其中有两个门房,一个婆娘,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还有个什么人。拉斯柯尔尼科夫照直朝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一个门房问。

    “到派出所去过吗?”

    “刚刚去过。您问这个干吗?”

    “那儿还办公吗?”

    “办公。”

    “所长助理在吗?”

    “他在那儿呆了一会儿。您问这干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站在他们旁边沉思起来。

    “他来租房子。”年长的工人走过来说。   

    “租哪儿的房子?”

    “租我们装修的那套住宅。他还问‘为什么把血擦了’,说‘这儿杀过人,我来租房子’。他还拽门铃来着,差一点儿拽坏了。他要我们跟他到派出所去,说在那儿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们。纠缠上我们了。”

    门房疑惑地皱起眉头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

    “您是什么人?”他威严地喝问。

    “我姓拉斯柯尔尼科夫,名字叫罗佳,原先在大学念书,住在什尔楼里,就在这条胡同,离这儿不远,十四号住宅。你可以问门房......他知道我。”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的时候神态一直是懒洋洋、若有所思的,他没有转身,眼睛在凝视着被暮色笼罩的大街。

    “您到房间里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

    “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吧?”小市民猛然插嘴说了一句。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转身,只是回头斜着眼眼仔细看了看他,仍然懒洋洋地轻轻说:

    “走吧!”

    “把他送去吧!”小市民受到鼓舞接着说。“他干吗要往那件事里钻,他脑袋里想什么?”

    “不像喝醉的样子,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工人咕哝道。

    “您怎么回事?”门房又喝问了一声。这次他真生气了。“你纠缠什么?”

    “怕上派出所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冷笑着对他说。

    “怕什么?你干吗纠缠不休?”

    “骗子!”婆娘喊了一句。

    “跟他罗嗦什么。”另一个门房喊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庄稼汉,穿一件厚呢子上衣,敞着怀,腰里挂着一串钥匙。“滚!......准是个骗子......滚!”

    他抓起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提起来把他扔到了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晃了晃,险些摔倒,站稳脚跟,默默看了看全体观众便径自走了。

    “怪人。”工人说。

    “如今人都变怪了。”婆娘说。

    “应该送到派出所去。”小市民说。

    “没有必要惹麻烦。”高大的门房决定说。“一定是个骗子!他是无事找事,你要是招惹他,他就会粘上你,没完没了......。我们了解这种人!”

    “那么,去还是不去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想着走到十字路口停在马路中央,环顾着周围,好像等谁来告诉他最后决定似的。可是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切都像他脚下的铺路石一样冷漠死寂——冷漠死寂是对他,只对他一个人......。忽然,在二百来步远的地方,在街的尽头,昏暗的暮色里,他看到了一堆人,传来说话声,喊声......。人们围着一辆马车......街中央闪着灯光。“怎么回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朝右拐向人群走去。他好像在尽力拖延时间,想到这里他冷漠地笑了笑,因为他已决定到派出所去,他十分清楚马上一切就要结束了。

 

 

附注:

1.俄国茶炊,英文音译为samovar,是一种金属茶壶,通常为黄铜所制,靠底部有一水龙头,壶当中有一直立粗管,管内燃烧木炭以加热壶内之水,外形颇像我国烧木炭的火锅,喝茶时带火放在桌子上以便随时供应滚开的水。

2.彼得堡郊区“矿泉”花园主人。

3.墨西哥一古老民族,属印第安人。1865年夏,彼得堡举行过侏儒展览,被展览者少年叫马西莫,少女叫巴尔托拉,广告里说他们是被西班牙侵略者灭绝的曾强极一时的阿兹特克人。

4.1865年彼得堡不断发生大火。各报充满了有关大大小小的火灾的报道。

5.闲扯够了!(法语)

6. 鲸蜡系从鲸鱼的脑腔组织与油脂中提出的蜡;血清是血浆中除去纤维蛋白后的淡黄色胶状液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