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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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六章

(2016-08-03 07:26:21) 下一个

                                第 六 章

 

    拉斯科尔尼科夫后来偶尔得知小贩夫妇为什么请利扎韦塔去他们那里。情况极其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有一家人从外地来,穷了,要卖东西,全是女人用的衣物。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合算,所以就找人代卖。利扎韦塔就是干这种营生的。她只收取佣金,买卖极好,因为她为人很实在,要的总是最低价,要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她话很少,上文已说过,她甚是温顺胆小......

    不过拉斯柯尔尼科夫近来开始迷信起来。迷信的迹象后来在他身上留存了好久,几乎是不可磨灭的。他后来总倾向于认为这件事里好像有某种怪异性、神秘性,好像神差鬼使一般。那还是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姓波科列夫的大学生临去哈尔科夫的时候在谈话中偶尔把老太婆阿廖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万一他需要当东西时用。他一直没有去找这个老太婆,因为他还有课教,可以勉强度日。一个半月前,他想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件东西可以当:一件是父亲留下的一块旧银壳怀表,另一件是临别时妹妹赠给他作纪念的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小小的金戒指。他想把金戒指当掉。他找到了老太婆,只看了第一眼,还对她没有什么特殊了解的时候,他便对她感到不可遏制的厌恶。当了两卢布纸币,在回家的路上他进了一家低劣的小酒馆。他要了一壶茶,坐着思索起来。像鸡雏啄破蛋壳一样,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破壳而出,使他非常非常感兴趣。

    当时在几乎紧挨着他的另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大学生(他毫不认识,也没记住)和一个年轻军官。他们打完台球,坐下来喝茶。他突然听到那大学生对军官在谈那个高利贷者——十四等文官遗孀阿廖娜太太,并把她的住址告诉那个军官。这点已使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奇怪:他刚离开她那里,在这儿就听到人家谈她。当然,这是偶然性,可是他现在不能摆脱一个极不寻常的印象,好像有谁在冥冥之中替他效劳:大学生忽然对伙伴讲起阿廖娜的各种详细情况来。

    “她这人了不起,”那个大学生说,“在她那里总能拿到钱。像犹太佬一样有钱,她一下子能拿出五千来,可是对一卢布的东西她也肯收。我们同学许多人都去过她那里。不过她是个可怕的坏蛋......”

    大学生开始讲她如何狠毒,说只要过期一天,当的东西就完了。出的价不到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而每月收取的利息却是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等等。大学生讲得高兴起来,还讲了老太婆有个妹妹叫利扎韦塔,说老太婆尽管瘦小干瘪,却常常打她的妹妹,任意奴役她,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而她的这个妹妹却身高两俄尺八俄寸1 ......

    “也是个怪现象!”大学生喊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谈起利扎韦塔来。大学生讲得特别来劲,不断地笑着。军官极感兴趣地听着,请大学生介绍她来给他修补内衣。拉斯柯尔尼科夫未费一词就把全部情况全了解了:利扎韦塔是老太婆的同父异母妹妹,已三十五岁。她白天黑夜地给姐姐干活,在家里又当厨娘又当洗衣妇,另外还要缝衣服卖,甚至去给人家擦地板。挣来的钱全交给姐姐。没有姐姐的允许,什么活儿也不敢接。老太婆已立了遗嘱,利扎韦塔也知道,除了动产和几把椅子之类器物之外一戈比也没有留给她;钱都捐给了N省的一家修道院,作为永远追荐她的亡魂之用。利扎韦塔是个小市民,不是官吏家属,没有嫁过人。身材极不匀称,个子奇高,两脚特大,向外撇着,总穿一双山羊皮做的破皮鞋;但身上却极干净。使大学生感到奇怪和可笑的主要是利扎韦塔不断怀孕......

    “你不是说她长得丑吗?”军官问道。

    “不错,她脸色黧黑,像个男扮女装的大兵,不过,你要知道,她根本不丑。她的脸蛋和眼睛多么好啊。甚至很漂亮咧。证明嘛——就是许多人喜欢她。那么文静、温顺、唯唯诺诺,非常随和,总是随和。她的微笑甚至可以说是很美的。”

    “你也喜欢她咯?”军官笑起来问道。

    “因为她怪嘛。不,我要告诉你一个想法。我真想把这个老太婆杀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良心上不会有任何不安。”大学生热烈地补充了一句。

    军官又笑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哆嗦了一下。这多怪呀!

    “听着,我想向你提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激动起来。“我方才当然是开玩笑,可是你瞧:一方面是个愚蠢、糊涂、渺小、凶狠、有病的老太婆,对谁都无用,相反,倒是对所有人都有害,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而且明天就会自行死去。你明白吗?明白吗?”

    “哎,明白。”军官答完,聚精会神地盯着激动起来的同伴。

    “继续听下去。另一方面是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支持而垮掉,这种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有!用老太婆打算捐赠修道院的钱可以做成百件千件好事!可以使成千上万个人走上正路,使几十个家庭免于贫穷、瓦解、毁灭、堕落和性病,——用她的钱可以办成这么多事。把她杀死,把她的钱拿到手,靠这些钱将来使自己为全人类服务、献身于公共事业:你认为成千上万件好事抵消不了一桩微不足道的罪过吗?一条命换来成千上万条生命免于腐败和堕落。一个人的死换来上百人的生——这就是算术!而且在共同的天平上这个患肺病的愚蠢凶狠的老太婆的一条命能有什么份量?不会超过一个虱子、一只蟑螂的命,而且还不如一个虱子、一只蟑螂,因为这老太婆是有害的,她在残害别人的生命:不久前她凶得把利扎韦塔的一根手指咬了,险些没有咬掉!”

    “当然她不配活在世上。”军官说。“可是天道如此啊。”

    “天道也可以改嘛,否则就会被偏见淹死。否则就一个伟人也不会有啦。人们爱谈论‘义务、良心’,我丝毫不反对义务和良心,可是我们是怎么理解义务和良心的呢?等等,我再给你提个问题。听着!”

    “不,你等等;我给你提个问题。听着!”

    “提吧!”

    “你现在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可是请你告诉我:你能不能自己去动手杀死老太婆?”

    “当然不能!我是在讲一般道理......。问题不在我......”

    “我看,既然你自己都下不了决心,那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再玩一盘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激动。当然,这种青年人的议论和思想是最普通最常见的,他已不止一次听到过,不过形式不同,题目不同罢了。可是为什么让他现在听到这种议论和这种思想呢——这时候他自己的脑袋里刚刚产生了......完全相同的思想;为什么他刚刚产生了杀老太婆的念头就让他听到老太婆该杀的议论呢?......这种巧合,他后来总觉得奇怪?这次在酒馆里听到的无足轻重的议论在以后的事态发展中对他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真好像在冥冥之中有谁在决定,指引.....

     

    且说拉斯柯尔尼科夫从草市广场回到家里,扑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色已黑,他没有蜡烛,而且他想也没有想要点蜡。他永远也没有能回忆起来那时他脑袋里是否想过什么。最后,他感到方才身上出现的热病又发作了,觉得浑身发冷,于是便愉快地想到沙发还可以躺。不久,铅一般重的强烈困倦压到他身上,好像把他压垮了。

    他睡得非常久,而且没有做梦。纳斯塔西娅第二天上午十点进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推醒。她给他端来茶水和面包。茶还是别人喝剩的,还是用她自己的茶壶。

    “嗬,还睡!”她生气地喊道。“睡不醒!”

    他吃力地爬起来。头痛,他站起来,在小屋里转了一下,又倒到沙发上。

    “又睡!”纳斯塔西娅又喊起来。“你别是病了吧?”

    他什么也没回答。

    “想喝茶吗?”

    “等一会儿。”他吃力地说完,又闭上眼睛翻身向墙。纳斯塔西娅站在他沙发前面。

    “真可能病了。”她说完,转身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来,送来菜汤。他仍然跟上午一样躺在那里。茶放在那里没有碰。纳斯塔西娅甚至恼怒了,恶狠狠地推他。

    “这么贪睡!”她喊完,厌恶地看着他。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没有对她说什么,眼睛看着地。

    “病啦?”纳斯塔西娅问道,仍然没有得到答复。

    “你哪怕上街逛逛也好。”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吹吹风也好嘛。想吃什么吗?”

    “等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自便吧!”说完,挥了一下手。

    她站了一会儿,同情地看了看他,走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来,久久地看着茶和菜汤。然后拿起面包和汤匙开始吃起来。

    他吃的不多,没有食欲,喝了三四匙菜汤,好像心不在焉。头痛轻些了。吃完午饭,他又躺到沙发上,不过这次没能睡着,他把脸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趴在沙发上。他脑袋里不断出现幻象,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景象:最常出现的幻象是他好像置身于非洲、埃及什么地方,好像在绿洲里。商队在休息,骆驼全都驯顺地趴在地下。周围是一片棕榈树,人们都在吃饭。他却在不停地喝水,直接从小溪里喝,那小溪就在身边哗哗地淌着。感觉十分凉爽,清澈碧蓝的凛冽溪水在五颜六色的石头和闪烁着点点沙金的洁净沙子上奔流着......。他忽然听到报时的钟响了。他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抬头看了看窗户,估摸了一下时间,彻底清醒过来,猛然爬起来,好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似的。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轻轻把门打开,细心地倾听下面楼梯有什么动静没有。他心跳得可怕。可是楼梯上静悄悄的,好像人们都睡了似的.....。他觉得奇怪,自己怎么昨天回来昏睡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准备......。可这时钟可能已经打过六点了...... 。他心里感到非常慌乱,顾不上睡觉和发呆了。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其实也并不多。他竭尽全力思考周密,免得忘掉什么。他的心一直在嘣嘣地跳着,使他觉得喘不上气来。首先需要做一个扣儿缝到风衣上——这是一分钟就可以做完的。他从枕头套里里面掏出一件没有洗的又破又脏的旧衬衣。从破衬衣上撕下来一条宽一俄寸 2长八俄寸的布条对叠起来,然后脱下身上的风衣(这风衣是他唯一一件外衣,用一种厚布料缝制的,肥大结实),把布条两端从里面缝到风衣的左肩上。缝的时候,他的手直哆嗦,可是他缝上了;他又把风衣穿到身上以后,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针线是他早准备好装在皮夹子里放在小桌上。至于这个扣儿呢,那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个绝妙主意:是用来挂斧子的。不能拿着斧子在大街上走嘛。要是藏在风衣里面呢,也仍然需要用手拿着——这容易被人看出来。如今呢,缝了一个扣儿,只要把斧头套进去,斧子一路上就能在里面稳稳地挂在腋下。插在风衣兜儿里的左手可以握住斧把,免得它悠荡。因为风衣很肥,简直像个大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来他插在衣兜里的手在握着什么。这个扣儿,他两星期前就想好了。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就把手指伸到沙发左角下面的地板上摸了一阵,从那里掏出一件他早就准备好藏在那里的抵押品。这件抵押品其实也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不过是一块厚薄大小像个银烟盒的刨光的木板而已。这块木板,他是有一次散步时在一个大院里捡的,那个大院的厢房是一家木工作坊。后来他又在木板上加了一块光滑的薄铁片;这铁片可能是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也是他当时在街上捡的。他把木板和铁片(铁片比木板小一些)合到一起,用细线结结实实地捆好,用干净的白纸规整漂亮地包起来,然后又用线捆起来,线系得十分难解,目的是要老太婆解这个小包的时候费些时间,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以便乘机下手。铁片是为了增加份量,使她起码第一分钟察觉不出“东西”是木头的。这些东西他都是藏在沙发下面等待时机的。他刚把抵押品掏出来,就听院里有人喊:

    “早就六点多了!”

    “早就六点多了!我的上帝!”

    他跑到门前听了听,抓起帽子,悄悄地,像猫一样轻巧地从楼梯上走下去,要走完十三个楼梯磴。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厨房里偷斧子。必须用斧子把事做完,这是他早就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折叠的园艺刀,可是用刀子,他没有把握,尤其对自己的力气没有把握,因此最后决定用斧子。这里顺便指出,他在这次行动里采取最后决定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个特点是奇怪的:越是最后决定,他就越觉得漏洞百出,愚不可及。尽管他不断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时一刻也没能使自己相信自己的这些计划是可行的。

    即使他曾经做过彻底的分析并已做出最后的决定,而且已没有任何怀疑,即使这时他似乎也想放弃一切,认为这一切都是愚蠢透顶、荒谬绝伦、不可行的。没有解决的问题和怀疑还多得不可胜数。至于到哪儿去弄斧子呢,这个小问题却丝毫没有使他担心,因为没有比这再容易的了。情况是这样的:纳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不是去串门就是去商店,厨房的门总是敞着。女房东常为这个跟她吵。所以,只要时候一到,悄悄地溜进厨房拿走斧子、一个小时之后(那时事情就会干完)再送回原处,就可以了。不过这里也出现过疑虑:假定他一个小时之后回来还斧子,恰恰赶上纳斯塔西娅在厨房里,那可怎么办?当然,那就必须暂时回屋,等她出去时再还。可是,假如恰在这时她发现斧子没有了,开始找斧子,喊叫起来,那时就会怀疑,或者会引起怀疑。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他想也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时间想。他想的是主要问题,细枝末节等他对一切都确信无疑之后再行考虑。这后一种情况似乎是绝对做不到的。起码他自己有这种感觉。例如,他就想象不出来什么时候他会结束思考站起来去那里......。连两天前的踩道(即仔细察看环境),他也只是试试,远不是认真的。他当时的想法是:“去看看嘛,干吗只是想!”他当时立即就觉得受不了,唾了一口就跑开了,很生自己的气。然而这件事的道德问题,他似乎已做了彻底分析:辩解的理由已磨砺得像锋利的刀片,他在自己心里已找不到言之成理的反驳。对后一种情况,他简直是不相信自己,一直在执拗地千方百计地寻找反驳的理由,就好像是谁迫使他去干那件事,拽着他去干那件事似的。这最后一天出人意料地降临并一举决定了一切,他几乎是完全被动的:好像有人拽着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不可抗拒,要求盲目服从,异常有力,不容置疑。就好像衣服的一角被机轮绞住,他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

    起初——不过这已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一个问题引起了他的兴趣:为什么几乎所有犯罪都那么容易地被破获,几乎所有罪犯都留下明显的痕迹?他逐渐形成了一些有趣的结论;在他看来,主要的原因在罪犯本人身上,而不是因为从客观上讲犯罪是不可能掩盖的。罪犯,几乎所有的罪犯,在犯罪的时刻都要发生意志和理智衰竭的现象,取代意志和理智的是少见的孩子般的轻浮——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时刻。他相信,理智的消失和意志的衰竭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像病一样,是逐渐发展起来的;在犯罪之前不久达到顶点,在犯罪时以及犯罪后若干时间(因人而异)内继续处于顶点,然后就消退,像所有病一样。问题:是这种病产生犯罪呢,还是犯罪因为其特殊性质总伴随着某种类似病的这种现象?他还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种结论之后,他断定他在这桩事情上不会发生诸如此类的病态变化,在他完成预定目标的整个时期理智和意志会留在他身上,不会消失,唯一的原因是他所立意完成的事业“不是犯罪”......。他得出这最后结论的全过程,我们就略去不提了,我们已经太超前了......。我们只补充一句,此事的实际困难,纯属客观方面的困难,一般说来在他的头脑里只占极次要的地位。“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全部理智,这些困难到时候会克服的,等需要详尽熟悉事情的全部细节......”可是事情还没有开始。对自己的最后结论,他仍然很不相信,事到临头,一切都完全跟想象的不同,有些突然,甚至几乎出乎意料。

    一个极其微不足道的情况还没等他走到楼下就使他陷于困境。他走到房东厨房门口,看到厨房门跟往常一样敞着,他小心谨慎地往门里瞥了一眼,看看如纳斯塔西娅不在,女房东是否在,如女房东不在,她的房间的门是否关严了,免得她看到他进去拿斧子。可是他多么吃惊啊!他看到纳斯塔西娅这次不仅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她在从篮子里拿衣服往绳子上晾。看到他以后,她放下衣服,转过身来看着他,直到他走过去。他走过去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事情完蛋了:没拿到斧子!他十分沮丧!

    “我怎么断定,”他走进大门洞的时候心想,“怎么断定她这时候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肯定?”他感到沮丧甚至有些瞧不起自己。他恨得想耻笑自己......。一种无名的凶狠在他心里沸腾起来。

    他站在大门洞下面思考起来。就这么到大街上去装做散步,他感到厌恶;回去更厌恶。“一个多好的机会永远失去了!”他无目的地站在大门洞里咕哝着,面对着黑糊糊的门房小屋,门房小屋的门也是敞着。他猛然一激灵:在离他两步远的门房小屋里右边长凳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对着他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环顾了周围一眼——没有人。他踮着脚尖走过去,下了两个台阶,用微弱的声音喊门房。“果然没在屋!可能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因为门敞着嘛。”他径直向斧子扑去(那是把斧子),那斧子在长凳下面夹在两块劈柴之间,他从长凳下面把斧子拿出来,立即挂在风衣里面的扣儿上,双手插在风衣兜儿里走出小屋;谁也没有看到!“头脑不管用,小鬼来促成!”他想完,奇怪地笑了笑。这次成功使他大受鼓舞。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在路上安静沉稳地不慌不忙地走着。他很少看行人,甚至努力不看,尽量不惹人注目。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帽子来。“天哪!前天有钱来着,竟没有想到去买一顶制帽!”他心里迸发出一声诅咒。

    他偶尔用一只眼往一家小铺里瞥了一下,看到里面的挂钟已是七点十分了。必须抓紧,而且还要绕个弯:从另一侧走近楼......。

    以前在想象中思考这一切时,他有时觉得他会很害怕。可是他现在并不很害怕,甚至丝毫不害怕。这时他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些无关的想法,不过这些想法都没有停留多久。路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甚至很认真地考虑过建设一些高大喷泉的问题,认为这种喷泉能使各个广场上的空气得到很好的净化。他渐渐相信,要是把夏园扩展到战神广场甚至跟米海洛夫斯基宫廷花园连接起来,那对本市来说真是一个美丽有益的去处。这时候他忽然考虑起这样一个问题来:为什么在一些大城市里人们聚居在一些没有花园、喷泉、到处泥泞恶臭肮脏不堪的地区——人们这么做看来并不只是因为有这种需要,倒好像特别愿意似的。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在草市广场散步的情形,他马上就清醒过来。“净想些没用的事。”他想。“不,最好什么也别想!”

    “人们说的不错,那些被押赴刑场的死刑犯对于路上遇到的什么事物都爱思索。”——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闪现出来,但像闪电似的一闪而过;他自己尽快地把这个想法熄灭了......。不过,已经近了,瞧那楼,瞧那大门。什么地方的计时钟又打了一下。“怎么?真七点半了?”

    幸运的是,他又顺利地进了大门。而且甚至像神灵保佑似的,恰在这时一辆拉着一大车干草的马车在他前面进大门,他过大门洞时完全被挡住了,干草车一进院,他立即向右溜去。干草车那侧有几个声音在喊着,争论着。谁也没有看到他,他也没有遇到谁。开向这个四方大院的许多窗户这时候都开着,可是他没有抬头——没有力气了。通往老太婆住处的楼梯就在近处,进大门立即往右拐。他已经上了楼梯......

    他喘了一口气,用一只手压了一下嘣嘣直跳的心,同时摸了一下斧子,又正了正,他开始小心地悄悄地爬起楼梯来,不断地侧耳倾听着动静。不过这时候楼梯上空无一人;所有的门都关着;一个人也没有遇到。二层楼有一座住宅是空的,固然门是敞着的,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油漆工没有往外看。他站下,想了想,又开始往上爬。“当然完全没有人更好些,不过......他们上面还隔着两层楼呢。”

    四层到了,瞧门,瞧对面的住宅,那座空住宅。三楼,老太婆楼下那座住宅根据各种征兆判断也是空的:门上钉的名片被起下来,——人已经搬走了!......他喘了几口气。这时他的脑海里又闪现了一个想法:“是否回去?”不过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继续谛听着老太婆屋里的动静:死一般寂静。接着又谛听下面楼梯上的动静,仔细听了很久......。后来又最后一次环顾了一下,整了整衣帽,摸了摸套在扣儿里的斧子。“我的脸是不是煞白......白得很厉害?”他心里想。“我是不是太激动?她疑心重......。要不要再等等......等心不跳了?......”

    可是心跳却不肯停下来。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越跳越厉害......。他忍不住,把手慢慢伸向门铃,拽了一下。过了半分钟又拽了一下,这回拽响些。

    没人应声。没有必要再拽了,而且也不合他的身份。老太婆显然在屋里。可是她疑心重,而且是一个人。他多少知道她的习惯......他又把耳朵紧贴到门上听了听。不知是他的听觉真那么灵(实在难以推测)还是声音真那么大,反正他忽然听到好像有一只手谨慎触摸锁把手的声音以及衣服擦到门上发出的窸窣声。里面有人悄悄站在门锁旁边,像他在门外一样,也在谛听着,好像也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故意动了动,提高声音咕哝了句什么,目的是不让对方觉得他在躲躲藏藏。接着又第三次拽了拽门铃,不过拽得很轻,很得体,没有任何着急的表示。后来回忆起这些事时,这一刻鲜明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不明白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计谋,尤其是因为这时他的头脑一阵阵迷糊,身体已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瞬,传来开门钩的声音。

 

 

附注:

1. 将近178厘米。

2.1俄寸合4.4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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