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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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错判 ·九

(2016-07-24 06:58:13) 下一个

                        九、心理学开足了马力。

                     飞驰的三套马车。

                     检察长的起诉词结束。

 

   到此为止,伊波利特明显地选择了一种严格遵循历史顺序的叙述方法。所有容易冲动的演说家都很喜欢采用这种方法,他们都故意寻求一些严格设置的框架来控制自己控制不住的爱走题的毛病。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大谈了一番“无可争议的旧情人”,对这个问题发表了一些相当有趣的看法。“米佳-卡拉马佐夫对所有人都嫉妒到发疯的程度,惟独在‘无可争议的旧情人’面前却忽然甘拜下风,自愿退让。尤其奇怪的是以前他几乎丝毫没有理会这新的危险——突然出现的情敌。他总认为这还很远,他是只顾眼前生活的。他大概甚至把这个情敌看成了虚构的人物了。可是他刹那间就痛苦地明白了,这个女人之所以不久前对他隐瞒这个新情敌,之所以骗他,可能是因为这个新赶来的情敌对她来说太不是幻想,太不是虚构的人物了,而是她的一切,是她一生的希望。他刹那间明白之后,就心平气和了。陪审员先生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对被告突然出现的、好像他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来的这个心理特点只字不提。他忽然不可遏制地想要正直为人、尊重女性、承认她有选择爱情的权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正是在他为她双手沾满父亲鲜血的时候!的确,所流的鲜血这时已在呼喊着复仇,因为他毁掉了自己的灵魂和自己在人间的前程之后,这时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并扪心自问:‘她的这个无可争议的旧情人悔过自新,带着新的爱情、山盟海誓和建立幸福新生活的诚实提议回到曾经被他抛弃的女人身边,跟这个人相比,他现在对她——这个他比爱自己灵魂还爱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能够意味着什么呢?他这个不幸的人现在能给她什么,能对她拿出什么提议呢?’卡拉马佐夫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了犯罪把他的所有道路都堵死了,他不过是被判了死刑的罪犯罢了,并不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活人!这个想法把他压垮,把他摧毁了。他刹那间选定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从卡拉马佐夫的性格来看,他不可能不把这个计划看成摆脱他的可怕处境的、命中注定的唯一出路。这个计划就是自杀。他跑到官吏佩尔霍京那里把自己抵押的手枪赎回来,他在路上一边跑,一边把刚刚抢来的钱从衣袋里掏出来——正是为了这些钱他的手才刚刚沾上父亲的鲜血。哦,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他要死了,他要开枪自杀了,他希望人们将记住他!无怪他是个诗人,无怪他要像从两头燃烧蜡烛似的度过自己的一生。‘找她去,找她去,在那儿,哦,在那儿我要大摆宴席招待所有的人,要规模空前,要使人们记住,长久流传下去。我要在狂呼乱喊和吉卜赛人疯狂歌舞之中举杯祝愿我所心爱的女人获得新的幸福,然后就在那儿,在她的脚下,在她面前打碎自己的脑袋,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将来会想起我米佳来,她会看到我米佳多么爱她,她会可怜她的米佳的!’他表面上是炫耀、疯狂、胡闹、伤感;可是,陪审员先生们,可是他心灵深处还有另一种东西在呼喊着,在不停地撞击着,使他痛不欲生。这另一种东西就是良心,就是良心的审判,良心的谴责!不过手枪会平息一切,手枪是唯一的出路,没有别的出路,而然后呢,我不知道此刻卡拉马佐夫是否想过‘那儿会怎样’,也不知道卡拉马佐夫能不能像哈姆雷特那样思考那儿会怎样的问题。不,陪审员先生们,别人有哈姆雷特,我们暂时只有卡拉马佐夫!”

   讲到这里,伊波利特详尽地描绘了米佳准备上路、在佩尔霍京家、在商店的场面和坐在马车上同车夫的谈话。他引用了米佳的大量话语和手势——这一切都有人作证;这一幅幅画面极其有力地说服着听众。主要的是这些事实加在一起具有说服力。这个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到处乱窜的罪犯已铁案如山。伊波利特说:“他已没有必要顾虑什么了,他有两三次差一点儿就要彻底承认了,几乎已在暗示,只是没有把话说完。”接着引了证人的证词。“他在路上甚至对车夫喊过:‘你知道你在拉一个杀人凶手吗!’他毕竟不能把话全讲出来:必须先到莫克罗耶,在那儿才能结束这部长诗。那么,在莫克罗耶等待这个不幸者的是什么呢?他几乎一到莫克罗耶就看出来而且终于彻底明白:他的‘无可争议的’情敌也许根本就不是那么不可争议,而且也没有人愿意并接受他对新的幸福的祝愿和祝酒。陪审员先生们,各位通过法庭调查已了解了事实。卡拉马佐夫对情敌的胜利是无可置疑的,于是,哦,于是他心灵中的崭新阶段——甚至可以说这颗心灵曾经经历过和将来可能经历的阶段中最可怕的阶段开始了!完全可以肯定,陪审员先生们,”伊波利特喊道,“遭到污辱的天性和犯罪的心自我进行的报复比任何人世间的法律更彻底!而且人世间的法律和惩处甚至会减轻天性的惩处,甚至还是罪犯心灵在此刻作为摆脱其绝望处境所需要的,因为我无法想象卡拉马佐夫知道她爱他、为他拒绝了其‘无可争议的旧情人’、召唤他一起去过新生活、允诺给他幸福的时候感到多么恐怖多么痛苦;她是在什么时候作出这种表示的呢?是在对他来说已道尽途穷的时候!这里我顺便略为指出一个对我们弄清被告当时处境的实质至关重要的情况:这个女人,她的爱,直到这最后一刻,甚至直到他被捕的瞬间,对他来说一直是梦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开枪自杀,为什么放弃了自杀的打算,甚至忘了手枪放在哪儿了?正是对爱的渴望和马上满足这种渴望的可能阻止了他。在宴会的乌烟瘴气之中,他钉住他的心上人——她也跟他一起欢宴,在他看来,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迷人。他寸步不离地呆在她身边,欣赏她,忘记了世上的一切。这种强烈的爱暂时甚至能够不仅压下即将被捕的恐惧,而且也能抑制良心的谴责!然而这却只是暂时的,只是瞬间的事!我认为,罪犯当时的心理状态是完全屈从于三种因素 。这三种因素完全把他制服了。第一种因素:酒醉状态,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歌舞喧闹,还有她,醉得两颊绯红,又歌又舞,向他频频微笑!第二种因素:想到离可怕的结局尚远,起码不近,最快也得第二天早晨才能来人捕他,这种想法使他精神振奋。也就是说,还有几个小时,这是很多的,多得不得了!几个小时可以想出许多办法来。我觉得他的情形有些像被押往刑场的犯人:还要走完很长很长一条大街,而且还速度缓慢,穿过成千上万的人群,然后还要拐到另一条街上,那条街的尽头才是可怕的刑场!我不由得觉得犯人坐在囚车里走在队列的前面一定感到面前还有无尽的人生之路。可是房屋向后退去,囚车在不停地前进,——唉,这没有关系,离拐到另一条街上去还很远呢,于是他仍然满有精神地左顾右盼,看着冷漠盯着他的那些成千上万看热闹的人,他还想象着自己跟他们一样是活人呢。可是已拐到另一条街上了。唉,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还有整整一条街呢。也不管多少房屋向后退去,他仍然会想:‘前面还有许多房子呢。’这样一直继续到结尾,继续到刑场。我认为卡拉马佐夫的情形也是这样。他想:‘那儿还没来得及,还有时间想办法、制定自卫的计划、考虑抵赖的花招,而现在呢,现在——现在她那么美!’他心里又乱又怕,可是他却来得及把自己的钱分出了一半藏起来了。否则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清楚他从父亲枕头下面拿走的三千卢布整整一半到哪儿去了。他到莫克罗耶不是第一次,他已在那儿狂欢过两昼夜。这座旧的木造大房子,他是熟悉的,有许多仓库和游廊。我推测,那一部分钱就是当时即被捕前不久被他藏在这座房子里,藏在哪个板缝里,哪块地板下面,哪个角落里,或者哪块棚板后面。为什么要藏呢?怎么为什么?大难可能马上临头,他当然还没考虑如何应付,而且他也没有时间,而且他的脑袋嘣嘣直跳,而且在吸引着他,可是钱呢——钱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用的!人有钱就到处是人。也许在这种时候这么顾钱是不正常的?可是他自己说一个月之前也是在一个对他来说最惊慌可怕的时刻他从三千卢布里分出一半来缝成香囊;尽管这当然是谎言——我们马上就要予以揭穿,他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他总是有这种想法的,他考虑过这种想法。而且他后来对侦查员说他分出了一千五缝成香囊(这个香囊从来未曾存在过),所以这个香囊是他当时眨眼间虚构的,其原因正是因为他两个小时之前灵机一动把钱分出一半藏在莫克罗耶什么地方,以防万一,不带在身上,藏到早晨再说。陪审员先生们,请回想一下,卡拉马佐夫能同时观照两种无限!在那座房子里我们搜查过,但没有找到。也许这些钱现在仍藏在那儿,也许第二天就消失了,眼下在被告手里。总之,逮捕他的时候他在她身边,跪在她面前,她躺在床上,他向她伸着双手,他当时那么陶醉,甚至没有听到逮捕他的人走近的脚步声。他头脑里没有做好任何应对的准备。他和他的头脑都猝不及防。

   “现在他在接受法庭的审判,接受命运的决定。陪审员先生们,履行职责的时候,我们有时既觉得人几乎是可怕的,同时也替人害怕!这指的是我们看到罪犯像动物一般恐怖的时刻:他看到一切都已完蛋,可是仍然要挣扎,仍然要跟我们周旋。我指的是这样的时刻:罪犯的自卫本能一下子全都被激发出来,他为了救自己,用犀利的、探询的、痛苦的目光盯着您,捕捉并研究您、您的面部表情、您的思路,猜测您从什么地方攻击他,在被震撼的头脑里瞬息之间制定出成千上万个计划来应付您,怕张嘴说话,怕说走嘴!这是人的心灵遭受屈辱的时刻,这是人的心灵的痛苦磨难,这是动物的求生渴望——这一切是可怕的,有时甚至会使侦查员受到震动而同情罪犯!我们当时都亲眼见过这一切。起初他惊慌失措,在震惊中说了几句有力揭露自己的话:‘血!我罪有应得!’可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说什么,怎么回答——他都还没有想好,他只能空喊:‘父亲不是我杀的!’暂时这就是他防守的板墙,而在这道板墙后面,他也许还会构筑更坚固的防御工事,筑起街垒来。对于开始喊的揭露自己的话,他在我们提问前匆忙解释说他指的是在仆人格里戈里的死上自己有罪。‘对这桩血案我有罪,然而是谁打死的我父亲呢?能是谁呢,假如不是我?’各位听到啦,他在问我们哪,而我们正是带着这个问题去找他的!各位听到他抢先说的‘假如不是我’啦?这是动物式的狡猾,这是天真幼稚,这是卡拉马佐夫式的急躁!不是我杀的,你们不能认为是我杀的。‘我想杀,先生们,想杀,’他很快就承认了(匆忙承认,哦,匆忙极了!),‘可是我没有罪,人不是我杀的!’他向我们让了一步,承认想杀了;这意思就是说,你们自己可以看到我多么诚实,那就快些相信不是我杀的吧。哦,在这种情况下,罪犯有时是极其轻浮、极其轻信的。这时侦查员好像完全无意地向他提了个很幼稚的问题:‘不会是斯梅尔佳科夫杀的吧?’果然不出所料,他可怕地发起火来,因为我们抢了先,使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选定推出斯梅尔佳科夫的最佳时机。根据其天性,他马上走到另一个极端,开始竭力使我们相信斯梅尔佳科夫不会杀人,不能杀人。可是不能相信他,这不过是他的花招:他决不是否认斯梅尔佳科夫,相反,他还要把他提出来,因为不提他,无人可提,他不过是要换个时间提,因为眼前这件事暂时被弄糟了。他也许要第二天乃至过几天找个适当时机才会提,自己对我们喊:‘你们瞧,原来我否认斯梅尔佳科夫比你们厉害——你们自己记得,可现在我确信是他杀的了,怎么会不是他呢!’在他阴沉气恼地否认自己罪行的时候,急躁和愤怒使他作出了最拙劣的漏洞百出的解释,说他从窗外往父亲屋里看了看就恭恭敬敬地走开了。主要的是,他当时还不知道事态发展和格里戈里醒后作证的情况。我们着手搜查他。搜查使他发火,不过也使他高兴:三千卢布没有全找到,只找到了一千五。当然,只是在他生气沉默和否认的时候,他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编制香囊这个谎言。无疑,他自己也感到这个虚构的故事根本不可信,他痛苦,绞尽脑汁要把这个虚构的故事编得像真的,把它编成一部真实可信的小说。在这种情况下,侦查人员首要的事情、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不给他准备时间,使他措手不及,使他吐露其最隐秘的想法,借以抓住他的幼稚、虚假和矛盾。迫使罪犯开口的办法只有装做无意之中突然告诉他一件意义重大然而迄今为止他又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没有预见到的新事。这件新事我们有现成的,早就准备好了。这就是格里戈里苏醒后说他看到门是敞开的——被告就是从这道门逃出来的。这道门,他已完全忘了,而且也没有料到格里戈里会看到。效果好极了。他跳起来,忽然对我们喊道:‘这是斯梅尔佳科夫杀的,是斯梅尔佳科夫!’——他暴露了他的隐秘的基本想法,而且这个想法荒谬绝伦,因为斯梅尔佳科夫只有在他打完格里戈里逃走之后才能去杀人。当我们告诉他格里戈里是在被打倒之前看到门是敞开着的,而格里戈里离开卧室的时候还听到过斯梅尔佳科夫在屏风后面呻吟。卡拉马佐夫这时真是狼狈极了。我的同事——倍受尊敬、才智过人的侦查员涅柳多夫先生——后来对我说,在这一瞬间他可怜卡拉马佐夫简直要可怜出眼泪来了。就在这一瞬间,卡拉马佐夫为了挽救败局,便急忙向我们提出了臭名昭著的香囊,他心里在说:那就请听听这个故事好了!陪审员先生们,我已对各位表述过自己的看法,说明我为什么认为关于一个月前把钱缝成香囊的说法不仅荒谬绝伦,而且漏洞百出;这种虚构只能产生在那种场合。即使进行荒谬比赛,也没有人能编出比这更荒谬的谎言来了。要揭露这种自鸣得意的小说家,主要的要靠细节:现实生活中这种细节不可胜数,而且看起来微不足道、毫无用处,往往被这种蹩脚的被迫的编造者所忽略,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细节。他们当时顾不上这个,他们的头脑只是在构筑一个宏伟的整体。这时就是要问他们细节!在细节上就能抓住他们的尾巴。我们当时问被告:‘那么,您缝香囊的材料是从哪儿拿的,谁给您缝的?’‘自己缝的。’‘布料是从哪儿拿的?’被告生气了,他差不多要认为问这种细节有损他的尊严了,你们信吗,他真生气了,真的!不过他们这种人全都这样。‘是从衬衣上撕的。’‘好极啦。这么说,我们明天在您的内衣里会找到这件被撕了一块的衬衣咯。’请想想看,陪审员先生们,如果我们真的找到这件衬衣(假如真有这么一件衬衣的话,在他的提包或衣柜里怎么会找不到呢?),那么,这就是一个可以证实他的供词的事实,一个可以触摸到的具体事实!可是他不能理解这一点。‘我不记得了,也许不是从衬衣上撕的,我是缝在女房东的包发帽里了。’‘什么样的包发帽?’‘我是从她那儿拿的,乱扔在那儿,是旧细棉布做的。’‘您记得准吗?’‘不,记不准......’他发起火来了,可是请各位想想,怎么会记不住呢?在人生最可怕的时刻,比方说被押往刑场的时候吧,能记得住的也正是当时的细节啊。他什么都会忘,可是当时路边闪过的绿房盖或者十字架上的寒鸦,他却记得。他缝香囊的时候,生怕被家里人看见,他应当记得当时他手里拿着针心里感到多么屈辱和痛苦,提心吊胆地怕谁闯进来撞见,一有人敲门就赶紧跑到屏风后面去——他的住处有扇屏风...... 不过,陪审员先生们,我为什么要向各位报告这些细节、这些琐事呢?”伊波利特忽然喊了一声。“就是因为被告直到现在仍然坚持他的这种荒谬绝伦的虚构!从那个对他来说可怕的一夜以来,在这两个月中间,他对自己原先那种异想天开的供词并没有解释清楚任何问题,并没有提供任何真实可信的情况。用他的话来说,这都是琐事,你们相信我的名誉好了!哦,我们愿意相信,甚至相信名誉!我们是什么,是吃人的豺狼吗?你们哪管举出一个对被告有利的事实,我们也会感到高兴——但这事实应是具体的,真实的,而不是他的亲弟弟根据他的脸上表情得出的结论,或者说他拍胸脯就一定是指香囊,况且那还是在黑夜里呢。我们欢迎新的事实,我们会第一个放弃我们的指控,我们会迫不及待地放弃。现在正义在呼喊,所以我们要坚持,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东西。”伊波利特讲到这里就转入结尾。他好像得了热病似的,大声疾呼惩处血案凶手,惩处“为了卑鄙的抢劫目的”而杀死亲生父亲的凶手。他坚定地提请大家注意这全部触目惊心的事实。他忍不住说:“各位不管听到被告所请的才华横溢的著名辩护律师说什么,不管他用什么雄辩动人的词句打动你们的心,你们都要记住自己此刻是置身于我国法律的神圣殿堂。要记住,你们是我国正义的保护者,是我们神圣俄罗斯、它的基础、它的家庭、它的全部圣物的保护者!是的,你们此刻在这里代表着俄罗斯,你们的判决不仅要响彻这个大厅,而且要响彻全俄罗斯,全俄罗斯都把你们看成自己的保护者和法官而倾听你们的判决,你们的判决会使俄国振奋,也会使它沮丧。请不要使俄罗斯痛苦,不要辜负它的希望,我们的决定命运的三套马车正在拼命狂奔,也许在奔向毁灭。全国人们都在伸出双手呼喊着要这疯狂的肆无忌惮的马车停下。如果说其他民族暂时还在给这没命飞奔的三套马车让路的话,那也许根本不是因为诗人果戈理所想象的尊敬,而不过是由于恐怖罢了——请留意这一点。由于恐怖,也许还由于厌恶。让路,这还是好的,说不定还会不再让路,而像一堵坚固的墙一样站在这奔驰的幻影前面,亲自来制止我们肆无忌惮的狂奔,以拯救自己,拯救文化和文明!这种惊慌的呼声已从欧洲传到我们这里了。这种呼声已开始越来越多了。不要诱发它们,不要宣判亲生儿子杀父亲无罪,以免增加外国人日益增长的敌视心理!......”

   一句话,伊波利特尽管讲得很离题,但结尾却充满激情,给人的印象的确非常强烈。他讲完以后,急忙进了另一个房间。我再重复一遍,他在这另一个房间几乎昏倒。大厅里没有鼓掌,但郑重的人们是满意的。只有太太们不那么满意,不过连她们也喜欢他的口才,况且她们也根本不担心结局,她们都在等着看费秋科维奇施展本领。“终于轮到费秋科维奇讲话了,他当然会力挽狂澜!”大家都看了看米佳。在检察长讲话的整个过程里,米佳都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紧握双手,咬紧牙齿,低着头。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注意听听,尤其是谈到格鲁申卡的时候。当检察长转述拉基京对格鲁申卡的看法时,他的脸上流露出轻蔑愤怒的冷笑,嘴里出声地说了一句‘贝尔纳!’。当检察长讲到在莫克罗耶审问他的时候,米佳抬起头来,极其好奇地倾听着。有个地方,他似乎想站起来喊什么,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蔑地耸了一下肩膀。对于这个起诉词的结尾,即检察长谈论自己在莫克罗耶审问罪犯时的丰功伟绩的地方,后来我们这里人们闲谈时曾笑话伊波利特说:“人家忍不住,还是夸耀了一番自己的才能。”合议庭中断了很短时间,休庭约有一刻钟,顶多二十分钟。听众议论起来,感叹不已。我记住了一些:

   “一份郑重的起诉词!”一堆人里有位先生皱着眉头说。

   “心理学用了不少!”

   “说的全对,无可辩驳!”

   “不错,这方面他是能手。”

   “做了总结。”

   “也给我们做了总结。”第三个声音插进来说。“他开头说人们都跟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一样,各位记得吧?”

   “结尾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得不对。”

   “而且有些地方也没讲明白。”

   “稍稍有些走题了。”

   “不公正,不公正。”

   “不过还是很不错的。他盼了好久,终于讲出来了,嘿嘿!”

   “辩护律师会说什么呢?”

   在另一堆人中间:

   “他方才不该招惹彼得堡来的律师,说什么‘打动你们的心’之类话,记得吗?”

   “不错,这是他的失策。”

   “有些匆忙了。”

   “他是个神经质的人。”

   “我们在这儿笑,可被告有何感觉呢?”

   “是啊,米佳有何感觉呢?”

   “辩护律师一会儿会说什么呢?”

   在第三堆人中间:

   “坐在边上拿单柄眼镜的那位胖太太是谁?”

   “那是位将军夫人,离了婚的,我认识她。”

   “瞧,拿着单柄眼睛咧。”

   “是个废物。”

   “不,还是挺诱人的。”

   “坐在她旁边离她两个座位的那个金发女郎更好些。”

   “他们当时在莫克罗耶捕他时,干得很利索,对吧?”

   “利索是利索。他又讲了一遍。这件事他在一些人家里已讲过好几遍了。”

   “刚才也没能忍住。争强好胜。”

   “他怀才不遇嘛。嘿嘿!”

   “而且爱生气。修辞手法很多,句子很长。”

   “而且他在吓唬人,注意到了吧,他一直在吓唬人。各位记得他关于三套马车的说法吧?‘别人有哈姆雷特,我们暂时只有卡拉马佐夫!’他这话说得很俏皮。”

   “他这是讨好自由主义哪。怕嘛。”

   “他也怕辩护律师呢。”

   “啊,费秋科维奇先生会说什么呢?”

   “唉,不管他说什么,也奈何不得我们这帮乡巴佬儿陪审员。”

   “您这么看?”

   在第四堆人中间:

   “三套马车讲得很好,我指的是说其他民族的地方。”

   “各位记得吗,他说其他民族不会等待,这话是对的。”

   “此话怎讲?”

   “英国议院有位议员上星期就虚无主义者1 的问题质问大臣:是否该管管野蛮民族了,就是要求教训教训我们。伊波利特讲的就是这个议员。我知道他是讲他。他上个星期就说过这件事。”

   “英国佬没有什么可怕的。”

   “怎么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可以封闭喀琅施塔得2 ,而且还可以不供给他们粮食。他们上哪儿弄粮食去?”

   “上美国怎样?现在他们就到美国弄粮食去了。”

   “瞎扯。”

   这时铃响了。大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费秋科维奇登上了讲台。

 

 

附注:

  1. 虚无主义是俄国19世纪6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中间产生的一个反叛资产阶级贵族传统和习俗、反对农奴制思想的流派的代表。
  2.  喀琅施塔得是俄国军港,位于彼得堡附近,岛上建有很多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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