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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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错判 ·三

(2016-07-23 20:58:08) 下一个

                        三、医学鉴定和一磅核桃

 

   医学鉴定没有能给被告很大帮助。而且费秋科维奇好像对医学鉴定也并没有抱很大希望,正如事后所表明的那样。之所以要进行医学鉴定,完全是因为卡佳小姐的坚持。她特意从莫斯科请来一位名医。这对辩护当然不会有什么损害,弄好了还会有些好处呢。不过由于医生看法上的分歧,鉴定结果却简直有些滑稽。鉴定专家由三人组成,一人是特意请来的那位名医,一人是我们的医生赫尔岑什图别,还有一人是年轻医生瓦尔温斯基。赫尔岑什图别和瓦尔温斯基也是检察长传来的一般证人。第一个作为鉴定专家受到提问的是赫尔岑什图别医生,他是个七十岁的老人,白发,秃顶,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我市的人都看重他,尊敬他。他行医诚实,人品极好,笃信宗教,要么是个赫恩胡特派,要么是个摩拉维亚兄弟会会员1——我说不准。他在我市已居住多年,举止极为庄重。他善良仁慈,免费给穷人和农民治病,亲自到他们简陋的住处去出诊,而且临走时还留下钱给他们买药,可是他脾气很犟,像一头牛。如果他脑袋里产生了个什么想法的话,要想叫他放弃是不可能的。顺便说一下,几乎全市的人都知道,外来的那位名医虽然只来我市两三天,却已对赫尔岑什图别医生的才能发表过几次令人愤慨的评论了。虽然这位莫斯科名医出诊费起码要二十五卢布,可是我市一些人都乐于趁他来我市的机会不惜重金请他诊视。这些病人以前当然都是赫尔岑什图别医生治的,那位名医到处极其激烈地批评他的治疗方法。最后甚至一见到病人就说:“这是谁给您这么瞎治的,是赫尔岑什图别吗?嘿嘿!”赫尔岑什图别医生当然全都知道了。

   且说这三位医生逐个出庭接受提问。赫尔岑什图别医生开门见山,说“被告神智不正常显而易见”。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根据——我略去不提;他并且补充说,这种不正常状态,主要的是,不仅可以从被告的许多行为中看出来,也可以从现在即刚才的表现中看出来。人们请他说明这种不正常状态刚才表现在什么地方,老医生本来为人憨直,便坦率地指出,被告走进大厅时“神态异常而且奇怪,像个大兵,昂首阔步,两眼直视前方,而比较正常的情况是他应当向左看,因为那边坐的是太太们——他极喜欢女人,因此他应当极为关心太太们对他的看法”。——老医生以其独特的语言总结说。这里必须补充一句,他很爱滔滔不绝地讲俄语,可是他讲的每个句子都是德语式的,不过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因为他终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认为自己说的俄语是典范,“甚至比俄国人还好”。他还很喜欢使用俄语谚语,每次都要让人相信俄语谚语最好,是全世界最富有表现力的。我还要指出,他每次闲聊——也许是由于心不在焉吧——常常会把他极熟悉的最普通的字眼忘掉,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他说德语时也有这种情况。这时他总是举起一只手来在面前来回晃着,好像在寻找那个丢失的字眼,而在他找到那个丢失的字眼以前,任何人也无法使他把开始讲的话继续讲下去。他说被告一进大厅应当先看太太们,这话在听众席上引起了一阵戏谑的低语声。我们的太太们都很喜欢这个老人,也都知道他终身未娶,笃信宗教,持身严正,视妇女为崇高理想的化身。因此他出人意料的论点使大家感到非常奇怪。

   莫斯科名医被问到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他认为被告神智不正常,“甚至高度不正常”。他精明地谈了一番“感情倒错”和“躁狂症”,然后得出结论,说根据所搜集到的全部资料看,被告在被捕前几天就无疑处在病态的感情倒错状态,假如犯罪的话,那几乎也是不由自主的,完全无力抗拒支配他的精神欲望。除了感情倒错以外,名医也考察了躁狂症,他说躁狂症已预示将来可能导致完全精神失常。(请注意:我这是用自己的话转述,名医是用很深奥的专门语言讲的。)“他的全部行为都是违反健全思维和逻辑的。”他继续说。“且不谈我没有见过的事情,即犯罪行为和这全部灾难,就说前天跟我的那次谈话吧,他当时就目光呆滞,无法解释。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莫名其妙地不断生气,常常毫无必要地说一些像‘贝尔纳’‘伦理学’之类的奇怪字眼。”名医特别考察了躁狂症在下述事实上的表现:被告谈到在三千卢布上被骗一事时总是非常愤怒,而谈到或者回忆起别的方面的挫折和委屈时却表现得相当轻松。最后,有资料表明,他像从前一样,每次涉及这三千卢布,他都几乎要怒不可遏,而人们却证明他并不自私贪财。莫斯科名医在结束自己的发言时讥讽地补充说:“我的学识渊博的同行说被告一进大厅应当看太太们那边,而不应正视前方;这种结论不仅不严肃,而且也是极端错误的;因为尽管我完全赞同我的同行的见解,认为被告一进决定他的命运的大厅时那么凝视前方,这的确可以被看作被告当时精神状态不正常的症状,可是我认为他不是应当往左边看太太们,而应当往右看,用眼睛去寻找他的辩护人——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辩护人身上,他的全部命运都取决于辩护人辩护的结果。”名医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不容置疑。最后被问到的是瓦尔温斯基医生,他的出人意料的结论使这两位鉴定专家的分歧显得特别滑稽。在瓦尔温斯基看来,被告现在跟以前一样,精神状态完全正常,尽管他临被捕前曾处于精神紧张、心情激动的状态,但是有许多极其明显的原因——嫉妒、愤怒、不断酗酒等等——都可以导致这种状态。而且这种紧张激动状态并不包含方才谈论的任何特别的“感情倒错”成分。至于被告一进大厅应当往左看还是应当往右看的问题,那么,“他的浅见”认为被告一进大厅就是应当往前看,正如他实际做的那样,因为前面坐的是审判长和法庭全体成员——他的全部命运现在完全取决于他们;“所以他往前看完全证明了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是完全正常的”。年轻的医生有些激动地陈述完了自己的“浅见”。

   “对呀,医生!”米佳在座位上喊道。“就是这样!”

   米佳当然受到了制止,可是年轻医生的看法却对法庭和听众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事后表明大家都赞同了他的看法。不过赫尔岑什图别医生后来作为一般证人被提问时却完全出人意料地提供了一段有利于米佳的证言。他作为本市的老居民早就认识卡拉马佐夫一家,提供了一些使检方极感兴趣的证言,可是他忽然灵机一动,补充说:

   “可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本来可以得到一个无比美好的命运,因为他心好,童年是这样,成年以后也是这样,因为我知道这一点哪。俄罗斯谚语说得好:‘要是谁有一个智慧,那就好;要是再有一个有智慧的人来作客,那就更好,因为那时就是两个智慧,而不只是一个......”

   “一人不如二人智。”检察长不耐烦地提示他说。检察长早就熟悉老医生的习惯——讲起话来慢吞吞的,没完没了,不在乎给人的印象如何,也不怕听话者着急,相反他极欣赏自己那毫无风趣、极其平庸、总是孤芳自赏的德国式的俏皮话。老头子是很爱说俏皮话的。

   “哦,不错,我说的就是这个嘛,”他固执地接过话茬说,“一个人智,两个人智多得多。可是另一个人并没有带着智慧去找他,他把自己的智慧也放走了...... 放它干什么去了,怎么说呢?干什么去——这个俄语词我忘了。”他继续举着一只手在眼前晃着。“啊,是什啪茨林2 。”

   “散步?”

   “对,是散步,我说的就是这个嘛。他的智慧散步去了,走得太远,迷路回不来了。可是他是个知恩图报、感情丰富的青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记得他被爸爸撇在后院里,光着脚丫在地上跑,小裤子只吊在一个扣子上......”

   这个诚实老人的语调里突然流露出了一种感怀的意味。费秋科维奇不觉精神为之一震,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便注意听起来。

   “哦,不错,我当时也是个年轻人。我......噢,我当时四十五岁,我刚到这个城市。我当时可怜这个孩子,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给他买一磅...... 哦,一磅什么呢?我忘了俄语叫什么啦......一磅孩子们很喜欢的......俄语叫什么来着,哦,叫什么来着......”医生又在眼前晃起手来,“这东西长在树上,人们摘下来送人......”

   “苹果?”

   “不——是!苹果一磅只有几个,不,这东西一磅很多个,全都是小个的,放在嘴里喀吧喀吧!......”

   “核桃?”

   “嗯,是核桃,我说的就是这个嘛。”医生好像没有憋住过似的心安理得地肯定说。“我给他拿了一磅核桃去,因为还从来没有人给他过一磅核桃;我当时伸出一根手指对他说:‘孩子!Gott der Vater’3;他笑了说:‘ Gott der Vater’。我说:‘Gott der Sohn’4 ;他仍然笑着说:‘Gott der Sohn’。我说:‘Gott der heilige Geist’5。他仍然笑着尽力模仿着说:‘Gott der heilige Geist’。然后我就走了。第三天,我从他身旁过,他自己对我喊起来:‘伯伯,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只是把Gott der heilige Geist忘了。我告诉了他,我又可怜起他来。不过后来他被带到了外地,我再也没有看到他。这样过了二十三年,有一天上午我坐在诊所里——这时我已满头白发,忽然进来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是谁,于是他举起一根手指,笑着说:‘ 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 und Gott der heilige Geist!我刚回来,特意来为那一磅核桃向你致谢,因为当时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一磅核桃,只有您给我买了一磅核桃啊。’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幸福的青年时代和那个光脚在院里跑的可怜的孩子。我非常感动,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年轻人,因为你终生记得我在你童年时送给你的一磅核桃。’我拥抱了他,给了他祝福。我哭了。他笑了,可是后来他也哭了......因为俄国人往往在该哭的地方笑。可是他也哭了,我看到了。可现在,咳!......”

   “现在也哭,德国人,现在也哭,你是个好人!”米佳忽然在座位上喊起来。

   无论怎么说,这个小插曲给听众留下了一些好印象。不过造成对米佳有利的主要效果的是卡佳小姐的证言。关于卡佳小姐的作证情况,我马上就要讲到了。而且一般说来,辩方的证人开始作证的时候,命运之神忽然对米佳笑了,而且笑的很厉害。最有趣的是这种情况连辩护律师也没有料到。不过在卡佳小姐之前,被提问的是阿廖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可以作为推翻指控中一个重要论点的根据。

 

 

 

 

 

 

 

 

附注:

1.赫恩胡特派是18世纪在德国萨克森州赫恩胡特产生、18-19世纪在俄国得到传播的宗教社会运动,其宗旨是对人进行道德再教育。其来源可上溯至15世纪中叶产生的捷克教派“摩拉维亚兄弟会”的学说。

2. 用俄语说的德语——spaziergehen(散步)。

3. 圣父(德语)。

4. 圣子(德语)。

5. 圣灵(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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