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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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万 ·八

(2016-07-23 15:28:37) 下一个

                 八、第三次即最后一次会斯梅尔佳科夫

 

   伊万还在半路上的时候就刮起了干燥的刺骨寒风,像这天清晨一样,下起了细小干燥的雪粉。雪落到地上粘不住,被风卷起来,马上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暴风雪。在斯梅尔佳科夫住的那个地区,几乎没有路灯。伊万摸黑走路,靠本能辨认着路,也看不到风雪。他头痛,太阳穴跳得厉害。他觉得手腕子在抽搐。在离斯梅尔佳科夫住处不远的地方,他忽然遇到了一个醉汉。这醉汉是个小个儿庄稼人,穿着带补丁的破呢子上衣,在歪歪斜斜地走着,唠叨着,骂着,忽然不骂了,用嘶哑的醉汉声音唱起来:

        哎哟,小伊万上了彼得堡,

        我可不等他回来咯!

   他唱到第二句就停下,骂谁几句,然后又接着唱第一句。伊万早就模模糊糊地觉得对唱歌的醉汉恨得要命,但想法还根本不明确,这时忽然明确起来了。他立即非常想打这个庄稼人一拳。恰在这时他们走到了一起,庄稼人厉害地晃了一下,忽然用力撞到了伊万身上。伊万发疯般地推了他一下,庄稼人飞出去,像一块木头似的倒在冰冻的地上,只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噢!”便没有声了。伊万走到他跟前。他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已失去知觉。“会冻死的!”——伊万想了想就又迈步找斯梅尔佳科夫去了。

   玛丽亚端着蜡烛出来开门,在门斗里就低声告诉伊万,说斯梅尔佳科夫先生病得很重,不过不是卧床不起,而是精神几乎要失常了,连茶点都吩咐撤掉,茶也不想喝了。

   “他怎么,闹吗?”伊万粗鲁地问道。

   “闹什么,相反,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请您千万别跟他谈太久......”

   伊万拉开门进了屋。

   屋里烧得跟上次一样热,只是摆设有些变了:靠墙一条长凳搬走了,换上了一张旧的红木包皮大沙发。沙发上铺着被褥,摆着几个相当干净的白枕头。斯梅尔佳科夫坐在被褥上,穿的仍然是那件睡袍。桌子搬到沙发前面,因此房间里显得很挤。桌子上放着一本黄皮厚书,可是斯梅尔佳科夫并没有读,他好像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他用长久的沉默的目光迎接伊万,看来,他对伊万的到来丝毫不感到奇怪。他的外貌变化很大:他的脸很瘦很黄,两眼深陷下去,下眼皮发青。

   “你真是病啦?”伊万站着说。“我不打搅你太久,我连大衣都不脱。我坐哪儿?”

   他绕过桌子的另一头,拿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旁边坐下,说:

   “你干吗看着不说话?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发誓,得不到答案决不走:卡佳小姐到你这儿来过吗?”

   斯梅尔佳科夫久久地沉默着,仍然默默地看着伊万,不过他忽然挥了一下手,转过了脸去。

   “你怎么啦?”

   “没怎么。”

   “怎么没怎么?”

   “哎,来过。反正对您无所谓。别问啦。”

   “不,一定要问!说,什么时候来过?”

   “我没有记住。”斯梅尔佳科夫轻蔑地笑了笑,忽然转过脸来对着伊万,用疯狂的仇恨目光盯着伊万,跟一个月前那次见面时盯他的目光一样。

   “您自己好像有病,瞧,瘦了,脸色很难看。”他对伊万说。

   “别谈我的身体,说,卡佳小姐打听什么啦?”

   “您的眼睛怎么黄了,眼白全黄了。您很痛苦,是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忽然大笑起来。

   “听明白,我说过,不得到答案决不离开!”伊万气恼得可怕地喊起来。

   “您纠缠我干吗?干吗折磨我?”斯梅尔佳科夫痛苦地说。

   “唉,见鬼!我跟你没有什么瓜葛。你回答完问题,我马上就走。”

   “我没有什么可回答的!”斯梅尔佳科夫又垂下了眼睛。

   “你要相信,我会迫使你回答的!”

   “您干吗总不放心?”斯梅尔佳科夫忽然又盯着伊万,但目光已不是轻蔑,而几乎是厌恶了。“明天要开庭了吧?您什么事也不会有,您放心好啦!回家安心上床睡觉去,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不懂你的话......我明天有什么怕的?”伊万惊奇地说完,忽然心里真感到一种阴森的恐惧。斯梅尔佳科夫用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他拖着长腔责难说。“聪明人何必这么装模作样!”

   伊万默默地看着他。他的从前的仆人现在对他居然出人意料地用这种空前未有的傲慢腔调讲话,绝非寻常举动。连上次见面也未出现过这种腔调。

   “我对您说,您什么都不必怕。我什么也不会告发您,没有罪证。瞧,您的手在抖。您的手指干吗抖?回家去吧,人不是您杀的。

   伊万浑身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阿廖沙。

   “我知道不是我......”他咕哝道。

   “您——知——道?”斯梅尔佳科夫反问了一句。

   伊万跳起来,抓住了他的肩膀:

   “全说出来,坏蛋!全说出来!”

   斯梅尔佳科夫丝毫没有害怕,只是用失去理智的仇恨目光盯着他。

   “既然这样,人就是您杀的。”斯梅尔佳科夫狂怒地低声对他说。

   伊万坐到了椅子上,好像作出了什么决定,凶狠地笑了笑。

   “你说的是当时那些情况?也包括上次的谈话?”

   “不错,上次您站在我面前,全都明白了,现在您也明白。”

   “我只明白你是个疯子。”

   “不要使人厌烦啦!我们面对面坐着单独谈话,干吗要说假话,演戏?您要仍然想把罪名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干吗不当面对我说?人是您杀的,您是主犯,我只是您的帮凶,是您的忠实的追随者;根据您的话把这件事做了。”

   “做了?难道是你杀的?”伊万不寒而栗。

   他的大脑里好像有什么震荡了一下,他浑身打了一个寒战。这时斯梅尔佳科夫惊奇地看了看他:可能伊万惊恐的真实性终于使他感到震惊。

   “难道您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嘲笑地看着他的眼睛不信任地低声问道。

   伊万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哟,小伊万去了彼得堡,

        我可不等他回来咯。

他脑袋里忽然响起了在路上听的小调。

   “你知道吗,我怕你是梦幻,是幽灵坐在我的面前。”他咕哝道。

   “这里没有什么幽灵,除了我们俩以外,还有一个第三者。没有疑问,这个第三者现在在我们之间。”

   “他是什么人?谁在这里?谁是第三者?”伊万吃惊地问道,环顾着周围,急忙用眼睛搜索着所有角落。

   “这第三者是上帝,他在我们身边,不过您不必找,找不到。”

   “你说人是你杀的,这是胡说!”伊万疯狂地吼起来。“你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想气我,像上次那样!”

   斯梅尔佳科夫跟方才一样,毫不吃惊,仍然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伊万。他仍然不能克服不信任感,他总觉得伊万“全知道”,只是在假装不知道,以便“当面把罪名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请等一下。”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他忽然把左脚从桌子下面抽出来,开始往上挽裤腿。他脚上穿的是长筒白袜和便鞋。他不慌不忙地解开袜带,把手伸进袜子里。伊万看着他,忽然吓得哆嗦起来。

   “疯子!”他喊了一声,迅速站起来,向后晃了一下,后背撞到墙上,好像粘到了上面,身子拉成一条直线。他吓得魂飞魄散,看着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看到他吓得那个样子并没有感到惊讶,仍然在袜子里摸着,好像想用手指把什么东西夹住掏出来。他终于夹住了,开始往外掏起来。伊万看到那是一个纸包,像一包钞票。斯梅尔佳科夫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这就是!”他轻声说。

   “什么?”伊万哆嗦着问道。

   “请看看。”斯梅尔佳科夫仍然轻声说。

   伊万走到桌前,刚要拿起来打开看,便忽然把手指撤回来,好像触到了一条令人厌恶的可怕毒蛇。

   “您的手指一直在抖。”斯梅尔佳科夫说完,自己不慌不忙地把纸包打开了。里面是三沓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

   “全在这里啦,一共三千卢布,用不着数。拿去吧。”他用头指了一下钱,请伊万把钱拿去。伊万颓然坐到椅子上,脸色煞白,像白纸一样。

   “你吓了我一跳......用这袜子......”他有些奇怪地笑着说。

   “难道您真是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斯梅尔佳科夫又问了一遍。

   “不,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米佳干的。大哥!大哥!啊!”他忽然用两手抱住脑袋。“告诉我:你是自己杀的?没有跟我大哥一起,还是跟我大哥一起?”

   “只是跟您一起干的。人是我跟您一起杀的,米佳先生本来就是没有罪的。”

   “好,好......关于我,以后再说。我怎么总哆嗦...... 说不出话来。”

   “您那时很勇敢嘛,说过‘可以为所欲为’嘛,如今却吓成这样!”斯梅尔佳科夫奇怪地说。您不想喝点儿柠檬水吗,我马上吩咐。很能提神呢。不过先得把这些东西盖上。”

   他又用头指了一下钞票。他本想站起来到门口喊玛丽亚做一些柠檬水拿来,可是他找不到什么东西把钱盖住免得被她看到,他先是把手帕掏出来,可是手帕上鼻涕太多,于是他就把桌子上唯一的一本书——伊万进来时看到的那本黄皮厚书——拿起来盖到钱上。书名是《我们虔诚的神甫伊萨克-西林语录》。伊万机械地把书名读了一遍,说:

   “我不想喝柠檬水。先别管我。你坐下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全告诉我......”

   “您把大衣脱了吧,要不您会全身出汗的。”

   伊万好像现在才想到脱大衣,把大衣脱下来,身子没有离开椅子,把大衣扔到了长凳上。

   “说吧,请说!”

   他好像平静下来,满有信心地等着斯梅尔佳科夫马上全说出来。

   “问是怎么做的吗?”斯梅尔佳科夫叹了一口气。“是用最普通的方法,根据您的那些话......”

   “关于我的那些话以后再说。”伊万又打断他的话,但已不像方才那么喊了,只是语气有些生硬,他好像已完全控制住自己。“详细讲讲你是怎么做的。按顺序讲。什么也别忘。详尽,主要是详尽。请讲吧。”

   “您离开后,我就跌到地窖里......”

   “是真的癫痫发作,还是假装的?”

   “当然是假装的啦。全是假装的。我从梯子上稳稳当当地下去,到了底上,稳稳当当地躺下,像上床睡觉那样,然后嚎起来。往外抬的时候,我就使劲抽搐。”

   “等等!是始终假装,后来到医院也假装?”

   “不是。第二天清晨,到医院以前癫痫就真发作起来了,而且很厉害,许多年也没有这么发作过了。有两天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好。继续讲。”

   “当时把我放到格里戈里屋里隔扇外面的床上,我知道会这样,因为我每次犯病,他妻子马尔法都把我放在她家隔扇外面的那张床上过夜——从我一下生,他们老两口就爱护我。我那夜不断呻吟,但声音很轻。我一直在等米佳先生来。”

   “怎么,等他来找你吗?”

   “来找我干吗?我是等他进老爷屋去,因为我已毫不怀疑他这夜一定会来,因为他没有我,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一定得爬过板墙——板墙他会爬——亲自到老爷屋里干出什么事情来。”

   “要是他不来呢?”

   “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他不来我不会下决心。”

   “好,好......说得明白点,别着忙,主要的是什么也别漏!”

   “我期待的是他把费奥多尔先生杀死...... 这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我已给他做好了准备......在最近几天......主要的是,我让他知道了敲门的暗号。因为他生性多疑而且脾气暴躁——这些日子他心里已积满了怒气——他一定要利用这些暗号闯进屋去。这是确定无疑的。我就是这么期待的。”

   “等等,”伊万又打断他的话,“要是他杀了人,他不是把钱也拿走了吗?你会这么想吧?那时你能得到什么呢?我看不出来。”

   “钱,他是永远也找不到的。我告诉他放在褥垫下面。但这不是实话。原先是放在小匣子里,这是原先。后来我就建议费奥多尔先生——全人类他只信任我一个人——把装钱的这个大信封藏到圣像后面,因为那儿谁也想不到,特别是匆忙闯进来的人。所以那个大信封藏在圣像后面。藏在褥垫下面是十分可笑的,起码应当藏在小匣子里,锁上锁头。如今所有人都相信是藏在褥垫下面。这是愚蠢的看法。这样,如果米佳先生真杀了人,那也是什么也找不到的,要么草木皆兵(杀人犯都是这样),匆忙逃走,要么被抓住。这样,我就随时——第二天,甚至当天夜里——可以伸手到圣像后面把钱取走,所有罪名都会落到米佳先生一人身上。这是万无一失的。”

   “可假如他没有杀死,只是打了一顿呢?”

   “假如不杀死,我当然不敢拿钱,那就白费心思咯。不过我当时也有这样一个打算:假如费奥多尔先生被打得失去了知觉,我就抓紧时间把钱取走,然后就告诉费奥多尔先生,说全是米佳先生干的,他打昏了他,把钱抢走了......”

   “等等......我听糊涂了。这么说,杀人的还是米佳,你只是拿了钱?”

   “不,杀人的不是他。没有什么,我现在也可以对你说他是凶手,可是现在我不愿意在您面前说谎,因为......因为如果您到现在据我看还确实不明白,不是在我面前假装,以便把自己的明显罪过当面推到我身上,那么您毕竟是罪魁祸首,因为您知道要杀人,而且派我去杀,您自己全都清楚,可是您却走开了。因此今晚我要当面向您证明您是主犯,我不是主犯,尽管人是我杀的。您才是名副其实的凶手!”

   “为什么我是凶手,为什么?哦,上帝!”伊万终于忍耐不住,忘了他要推迟到谈话的末尾才谈他自己的打算。“还是那个切尔马什尼亚?等等,你说,为什么你需要我的同意——既然你把我去切尔马什尼亚当作我同意的表示?你现在怎么解释?”

   “确信得到了您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来以后不会大喊大叫去追究那丢失的三千卢布,假如官长因为某种原因怀疑我而不怀疑米佳先生,或者怀疑我跟米佳先生是同谋的话;相反,还会在别人面前替我开脱...... 得到遗产以后,以后可以奖励我的时候,您会奖励我一辈子,因为您毕竟是通过我得到遗产的。假如费奥多尔先生跟格鲁申卡女士结婚的话,那您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嘛。”

   “啊!你打算以后折磨我一辈子!”伊万咬牙切齿地说。“假如我当时不走,去告发你,那你怎么办?”

   “您能告发我什么呢?告我劝您去切尔马什尼亚?这不是胡闹吗?况且我们谈话之后,您要么走开,要么留下。假如您留下的话,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就知道您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我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假如您走开呢,那就是叫我相信您不敢到法庭上告发我,那三千卢布也默许给我。而且您以后也决不能追究我,否则我就会在法庭上全讲出来——我不会讲我偷了钱或者杀了人,而是讲您怂恿我去偷钱杀人,但我没有同意。因此,我当时一定要取得您的同意,使您没有任何办法威胁我,而且您也没有证据,而我了解了您多么渴望父亲被杀以后,我随时可以威胁您,而且我还要告诉您:公众会完全相信的,您会一辈子无脸见人。”

   “我这么渴望过?这么渴望过吗?”伊万咬牙切齿地说。

   “确凿无疑是渴望过,您当时用同意表示了默许。”斯梅尔佳科夫沉毅地看了看伊万。他很虚弱,说话声音低,有气无力,但心里蕴藏着的一种什么想法在支撑着他,他显然已有某种打算。伊万感觉到了这一点。

   “继续讲,”伊万对他说,“继续讲那夜的情况。”

   “讲就讲吧!我躺在床上听到似乎老爷喊了一声。格里戈里在这之前忽然起来到外面去,他在外面忽然喊了一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外面漆黑。我躺在床上等待着,心直跳,忍耐不住。我终于出屋,往院里走去。我看到老爷卧室对着花园的左窗是开着的,我往左迈了几步,想听听他活着没有,我听到老爷在屋里急得团团转,直唉声叹气,这就是说,还活着。‘糟糕!’我心里说。我走到窗前,对老爷喊了一声:‘我在这儿。’他对我喊道:‘来过,来过,跑了!’他指的是米佳先生。‘把格里戈里打死了。’‘在哪儿?’——我低声问。‘在那儿,在墙角。’——他指着,也用低声说。‘等等。’——我说完,到墙角去找,在院墙旁边看到格里戈里倒在那里,满身是血,失去知觉。这就是说,米佳先生的确来过,我脑海里立即闪出一个念头——马上出人意料地把事情做完,因为格里戈里即使没有死,他失去知觉躺在那里,暂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担心:怕马尔法万一醒来。我当时有这种担心,可是我急于求成,急得气都喘不上来了。我又走到老爷窗前,说:‘她在这儿,格鲁申卡小姐来啦。叫你开门。’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像小孩子一样问道:‘来了,在哪儿?在哪儿?’——他还在叹气,还不肯相信。我说:‘站在那儿,开门吧!’他在窗里看着我,又想信又不想信,可是害怕开门,我想,他这是怕我。说起来可笑:我忽然想起那些敲门暗号,在窗框上敲起来,意思是:格鲁申卡来了;就当着他的面敲,说话他不信,可我一敲暗号,他却立即跑去开门了。开了门。我要进去,他起初用身子挡着不放我全进去。‘她在哪儿,在哪儿?’他看着我,身子直抖。我想,他这么怕我,糟糕!我吓得腿都软了,我怕他不放我进屋,怕他喊,怕马尔法赶来,怕出现意外情况,我当时已不记得了,我站在他面前,自己的脸色大概也是煞白。我低声对他说:‘在那儿,在窗下,您怎么看不着呢?’‘你去把她领来,把她领来嘛!’我说:‘她害怕呀,被喊声吓坏了,藏到灌木丛里了。你从屋里喊喊她嘛。’他跑到窗前,把蜡烛放到窗台上。‘格鲁申卡,格鲁申卡,你在这儿吗?’他喊着,却不肯把身子探出窗外,又不想离开我,他吓得胆战心惊,因此很怕我,也因此不敢离开我。我说:‘瞧,她在那儿(我走近窗前,把身子全探出去),她在灌木丛里对您笑呢,看到啦?’他忽然信了,全身哆嗦起来,他太爱她啦。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即抓起铁镇纸——记得吧,在他桌上有个铸铁的镇纸,有三俄磅1 重——从身后用棱角对着他的颅顶使劲打了一下,他连喊也没喊,一下子坐到地上。我接着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三下,我觉得把颅骨打透了。他忽然仰面朝天倒下,全身是血。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有血没有,没有溅上,我把镇纸擦干净放好,到圣像后面把大信封取下来,从信封里把钱拿出来,把信封扔到地板上,那根粉红缎带也扔在旁边。我浑身哆嗦着走进花园。直接走到那棵带树洞的苹果树旁边——您知道那个树洞——我早就看好这个树洞了,在里面预先放好了一块破布和一张纸。我把钱用纸包好,然后裹上破布,深深地塞进树洞里。这些钱在那儿藏了两个多星期,出院后我才把它掏出来。我当时回到床上,担心地想:‘要是格里戈里被打死了,情况可能很糟,要是没有被打死,醒过来,那情况就会很好,因为那时他可以证明米佳先生来过,就是说他来杀了人,把钱抢走了。’我由于疑虑和着急便开始呻吟起来,为的是把马尔法快些吵醒。她终于醒了,要来看我,忽然发现格里戈里不在,便跑出屋去,我听到她在花园里喊。唉,这样就闹了一宿,我也就完全放心了。”

   斯梅尔佳科夫停了下来。伊万仍然默默地听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他。斯梅尔佳科夫讲的时候只是偶尔看看他,大部分时间是看旁边。讲完以后,梅尔佳科夫显然心情激动,吃力地喘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汗珠。不过看不出来他是否感到悔恨。

   “等等。”伊万思考着说。“那么门呢?既然他是为你开的,那么,格里戈里怎能在你之前看到门是开的呢?因为格里戈里是在你之前看到的嘛,对吧?”

   值得注意的是,伊万问话的语气是极其平和的,跟方才的语气截然不同,毫不生气,所以如果这时有人开门,从门口看他们的话,一定会认为他们在友好地谈一件平常而有趣的事呢。

   “关于这门呢,格里戈里说他看到是开的,这是他的错觉。”斯梅尔佳科夫撇嘴笑了笑。“我告诉您,他是一条犟驴,他没有看见,只是觉得看见了,那就谁也休想说服他放弃看法,他这么坚持是我们俩的幸运,这无疑最终会成为米佳先生的罪证。”

   “听着,”伊万说,他好像又开始感到茫然若失,在努力思考什么,“听着......我想问你好多事,可是忘了......我什么都忘,老是糊涂...... 啊!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吧:为什么你把信封拆开,扔到地板上?为什么你不把信封一起拿走...... 你讲的时候,我觉得似乎你说过对于这个信封就必须这么处理......为什么必须这么处理——我不明白......”

   “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熟悉情况的人,事先看到过这些钱,而且可能是亲手把这些钱装进这个信封里,亲眼看着老爷封起来并签字的,假如是这样一个人干的话,他杀人之后干吗要拆开信封呢?——而且当时那么匆忙,况且他本来就准确无误地知道钱肯定在里面。假如窃贼是我这样一个人的话,他根本用不着拆信封,会原封不动揣进衣袋尽快溜掉。假如是米佳先生呢,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关于这个信封,他只是听说,并未见过,假定说他从褥垫下面拿到手,他一定会立即拆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有钱。信封会随手扔在旁边,来不及考虑这样会留下罪证,因为他不是惯贼,以前从来没有偷过什么,他是世袭贵族嘛,如今他决定偷的话,那他并不是把这看成偷,而只是看成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事先就对全市的人说过而且甚至公开夸口,说要找费奥多尔先生把自己的财产夺回来。询问我的时候,我把这个看法灌输给检察长了,当然不是明说,相反,而是用暗示来诱导,装成自己也不明白,好像这都是检察长自己想到的,而不是我提示的。检察长先生获得了这个看法,简直乐不可支......”

   “难道你真是在现场当时就把这一切考虑得这么周到?”伊万惊奇得情不自禁地喊道。他又吃惊地看着斯梅尔佳科夫。

   “哪儿能呢,难道在那么匆忙的情况下能来得及考虑这些吗?全是事先考虑好的。”

   “唉,唉,这么说,是鬼帮了你的忙!”伊万又喊了一句。“不,你不傻,比我想的聪明多了......”

   他站起来,显然想在屋里走走。他心里怅惘得可怕。可是桌子挡住了出路,在桌子和墙之间几乎需要钻过去,所以他只是在原地转了转,又坐下了。也许是因为他未能舒展一下腿脚吧,他忽然感到恼火,所以他忽然几乎像方才一样狂怒地喊起来:

   “听着,你这个不幸的可鄙的小人!难道你不明白,假如说我到现在还没有打死你,那只是因为我要把你留到明天,叫你上法庭受审。上帝看到,”伊万举起一只手说,“也许我也有罪,也许我的确暗暗希望过......父亲死,可是我向你发誓,我的罪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大,也许我根本没有怂恿你。不,不,我没有怂恿过!可是我明天也要到法庭上自首,我决定了!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一切。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不管你在法庭上说我什么,不管你证明我有什么罪,我都敢接受,决不怕你;我要自己加以证实!可是你也应当在法庭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你应当这么做,应当,我们一起去!就这么定了!”

   伊万说这番话的态度是郑重果断的,从他闪亮的眼睛已可以看出他会这么办的。

   “您有病,我看出来了,病得很重。您的眼睛全黄了。”斯梅尔佳科夫说;他毫无嘲笑的意思,倒似乎有些同情哩。

   “我们一起去!”伊万重复了一遍。“你要不去,我就一个人去。”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

   “这种事不会有,您不会去。”他终于不容置疑地断定说。

   “你不了解我!”伊万责难地喊道。

   “您要全承认下来,您就太没脸见人了。而且没有用处,毫无用处,因为我会直截了当地否认,说我从来没有跟您说过这种话,您要么是有病(很像),要么是可怜哥哥,牺牲自己,把罪名推到我身上,因为你们一辈子也没把我当人看,只把我看成个小虫子。谁会相信您,您有一件证据吗?”

   “听着,你现在把这些钱拿给我看,当然是为了说服我相信咯。”

   斯梅尔佳科夫把《伊萨克-西林语录》从钞票上拿开,放到旁边。

   “把这些钱拿走吧!”斯梅尔佳科夫叹了口气。

   “当然要拿走!不过你既然为这些钱杀了人,干吗要把这些钱给我?”伊万极感奇怪地看了看他。

   “我根本不需要这些钱。” 斯梅尔佳科夫挥了一下手,用颤抖的声音说。“以前有过这样的想法,想用这笔钱到莫斯科乃至出国开始新生活,这么幻想过,主要的是因为‘可以为所欲为’。您当时确实这么教过我,您跟我讲了许多这类话:因为既然没有上帝,那就不会有任何美德,而且也不需要任何美德。您确实这么教过我。我也是这么看问题的。”

   “你是自己悟出来的?”伊万撇嘴笑了笑。

   “在您的指导下。”

   “既然你把钱退还给我,这就是说,你现在相信上帝咯?”

   “不,没有相信。” 斯梅尔佳科夫咕哝道。

   “那为什么把钱交出来?”

   “够啦......没有什么!”斯梅尔佳科夫又挥了一下手。“您当时一直说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为什么这么惊慌?甚至想去自首......不过这种事不会有!您不会去自首!”斯梅尔佳科夫又斩钉截铁地有把握地断定说。

   “你会看到的!”伊万说。

   “您不会这么做。您很聪明。您喜欢钱,这我知道;您也爱荣誉,因为您很高傲;您极爱美色,而最爱的是富裕自在的生活,为的是不仰人鼻息——这是最重要的。您不愿意永远葬送前程,不愿意在法庭上接受那种耻辱。在费奥多尔先生的三个儿子中间,您最像费奥多尔先生,心灵跟他一样。”

   “你不傻。”伊万像被说中了要害似的,血涌到了脸上。“我以前认为你傻。现在看来,你思考问题很认真!”他说完,好像用新的眼光看着斯梅尔佳科夫。

   “因为您高傲,所以认为我傻。把钱拿去吧。”

   伊万把三千卢布钞票全拿起来,什么没有包就揣进衣袋里。

   “我明天在法庭上出示。”

   “谁也不会相信您,您自己的钱现在很多,会说您是从自己的钱柜里拿出来的呢。”

   伊万站了起来。

   “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打死你,只是因为我明天需要你;记住这点,别忘啦!”

   “那有什么,打死吧。现在就打死吧。”斯梅尔佳科夫忽然奇怪地看着伊完奇怪地说。“您这也不敢。”他苦笑了一下,补充说。“什么也不敢,您这个从前勇敢的人哪!”

   “明天见!”伊万喊了一声,动身要走。

   “等等......把钱再拿出来给我看一下。”

   伊万把钞票掏出来。斯梅尔佳科夫瞅了十来秒钟。

   “好啦,走吧。”他挥了一下手说。“伊万先生!”他忽然对着伊万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什么事?”伊万停下回头问道。

   “永别啦!”

   “明天见!”伊万喊完出了房间。

   暴风雪还在继续。最初几步,他迈得还稳健有力,可是他忽然摇晃起来。“这是体力有问题。”——他想完,笑了笑。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一种欢快的感觉。他感到一种无比坚定的决心:近来把他折磨得那么厉害的犹豫终于结束啦!决定已采取,“已不会改变”,——他幸福地想道。这时他忽然撞到什么上,险些摔倒。他停下,看清脚下是被他打倒的那个庄稼人仍然躺在那里,失去知觉,一动不动。雪已几乎把他的脸全盖住了。伊万忽然把他扶起来,背到身上。看到右边一座小房里有灯光,便走过去,敲起护窗板来。他请闻声来搭话的小房主人帮助他把庄稼人背到警察局去,允诺立即给三卢布作报酬。这个小市民准备了一下就出来了。我不想详细描写伊万怎么达到目的,把庄稼人送到警察局,立即安排医生来诊治,而且他又慷慨解囊,留下钱支付“开销”。我只想说这件事耗费了几乎一个小时。可是伊万很满意。他思路扩展活跃起来。“要不是对明天的事坚决做出了决定,”他忽然得意地想,“那我就不会停下花费整整一个小时来安排这个庄稼人啦,我会走过去,随他冻死...... 可见我多么有能力控制自己呀!”他这时更加得意地想道,“他们还断定我要疯呢!”走到自家门口,他忽然站下问自己:“是否现在就去找检察长报告全部情况呢?”考虑了一下,他决定回家。“明天通统一起说!”——他低声对自己说。说来也怪,欢快的感觉、得意的心情刹那间几乎全消失了。进屋以后,他的心忽然像触了一块冰似的,那冰似的东西好像是回忆,准确些说,是提醒,提醒他有一种令人痛苦、厌恶的什么东西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以前也有过。他疲倦地坐到沙发上。老太婆给他端来茶炊,他煮好了茶,但一口没喝。他打发老太婆睡觉去了。他坐在沙发上觉得头晕。他觉得有病,四肢无力。他本想睡觉,可是却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要赶走睡魔。有几分钟,他仿佛看到自己在睁眼做梦。不过最使他关心的并不是病;他重新坐下以后偶尔环顾一下周围,似乎在找什么。这么做了几次。他的目光终于盯到一点上。他笑了笑,可是他的脸上呈现出了怒色。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两手紧紧抱着脑袋,眼睛瞥着方才盯过的那个点——对面靠墙摆的沙发。看样子,那儿有什么东西使他气恼,烦躁,痛苦。

 

 

 

 

附注:

1. 俄磅  俄国采用公制前的重量单位,每磅约合409. 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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