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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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孩子们·三

(2016-07-22 16:37:07) 下一个

                             三、一个小学生

 

   不过科利亚已经不听了。他终于可以走了。出了大门,他环顾了一下,耸了耸肩膀,说了声“好冷!”便沿着大街照直走起来,然后朝右拐进一个小胡同直奔广场。在从广场倒数第二栋房子前面停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哨子来用力吹了一下,好像给谁发了一个暗号。没用他等一分钟,便门里便猛然跳出一个脸色红润的十一岁的小男孩。这小男孩也是穿着暖和、干净甚至考究的小大衣。他就是念预备班的小学生斯穆罗夫,科利亚比他高两年级。他是一个富裕官吏的儿子,他父母不允许他跟科利亚接近,因为科利亚是出名的亡命徒、淘气包,因此斯穆罗夫现在显然是偷着跑出来的。这个斯穆罗夫,假如读者没有忘的话,就是两个月前隔着河沟跟伊柳沙扔石头打架的那帮孩子们中间的一个,就是他当时把伊柳沙的情况告诉了阿廖沙-卡拉马佐夫。

   “我等你整整一个小时啦,科利亚。”斯穆罗夫果敢地说。两个孩子朝广场走去。

   “我迟到了,”科利亚答道,“有特殊情况。你跟我在一起,回家不会挨打吗?”

   “得啦,难道家里打我吗?响铃儿也跟您来啦?”

   “来啦!”

   “您把它也带去?”

   “带去。”

   “哎呀,要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来不了。茹奇卡不存在了。茹奇卡失踪了。”

   “啊,不能这么办吗,”斯穆罗夫忽然站下来说,“伊柳沙说茹奇卡也是长毛,也是铁青色,跟响铃儿一样——不能说这就是茹奇卡吗?伊柳沙也许信呢。”

   “小同学,莫说谎,这是一;即使为了做好事也不行,这是二。主要的是但愿你在那儿没有宣布我要去的任何消息。”

   “绝对没有,我明白嘛。不过响铃儿不会使他得到安慰。”斯穆罗夫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他爸爸,那个上尉,就是洗澡擦子,对我们说今天要给他抱一个狗崽来,说是真正米兰猎犬呢,黑鼻子。他以为这会给伊柳沙带来安慰。只怕不行?”

   “伊柳沙病情怎样?”

   “咳,不好,不好!我认为他得的是肺病。他神智清楚,只是直喘,呼吸不好。不久前,他让人扶起来,给他穿上靴子,走了几步就要摔倒。他说:‘爸爸,我跟你说过,我这双旧靴子不好,以前穿着走路也不跟脚。’他以为是靴子不好,所以要摔倒,其实不过是因为身子虚弱。活不过一星期了。赫尔岑什图别医生也常去给他看病。他家现在又富了,钱很多。”

   “骗子。”

   “谁是骗子?”

   “医生以及医务方面的全体坏蛋,我是就一般情况说的,当然也包括具体的人。我否定医学。无益的设施。不过我要把它研究清楚。可你们在那儿搞了些什么多愁善感的活动?你们全班好像都去?”

   “不是全班,只有十来个人去,每天都去。”

   “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在这全部活动中扮演的角色令我奇怪:他哥哥明后天就要开庭审判了,罪名那么重,他还有那么多时间跟孩子们一起搞多愁善感!”

   “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多愁善感。你自己现在不也是去跟伊柳沙和解吗?”

   “和解?可笑的说法。不过我不允许任何人分析我的行为。”

   “伊柳沙看到你会多高兴啊!他想不到你会去。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长的时间没想去?”斯穆罗夫忽然热烈地问道。

   “可爱的孩子,这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我是自己去的,因为我想去;你们都是阿廖沙拽去的。这是不同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和解的,我也许根本不是去和解呢。愚蠢的说法。”

   “根本不是阿廖沙,不是他拽去的。是我们同学自愿去的,当然最初是跟阿廖沙一起去的。我们没有做什么蠢事。起初是一个人去,后来是另一个人去。他爸爸看到我们去高兴得要命。你知道吗,要是伊柳沙死了,他会疯的。他看出来伊柳沙要死。看到我们同伊柳沙和解,高兴得不得了。伊柳沙打听过你,没说别的。打听完就不吱声了。他爸爸会疯的,要不就会上吊。他以前也好像精神不正常。知道吗,他是个高尚的人,那时弄错了。全都怨那时打他的那个弑父凶手。”

   “不管怎么说,阿廖沙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我本来早就能够跟他认识,可是我有时喜欢高傲。而且我对他形成了一些看法,也需要检验和澄清。”

   科利亚庄重地沉默起来,斯穆罗夫也不再吱声。斯穆罗夫不言而喻是崇拜科利亚的,从来没想同科利亚平起平坐。现在他对科利亚的做法很感兴趣,因为科利亚说他是‘自己去的’,科利亚为什么忽然决定现在去、今天去呢,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他们在市场上走着,今天外地用马车拉来的货物很多,赶来的家禽也很多。本市的婆娘们在自己的棚子下面出卖面包圈、棉线之类东西。这种星期日集市在我市被天真地叫做展销会,这种展销会一年要举办多次。响铃儿兴高采烈地跑着,一会儿拐到右边,一会儿拐到左边,去嗅一嗅什么东西。遇到别的狗,它就按狗的各种规矩极其高兴地跟这些狗互相嗅。

   “斯穆罗夫,我喜欢观察现实生活。”科利亚忽然开口说。“你看到狗遇见狗互相嗅了吗?这是它们的一种普遍自然规律。”

   “不过有些可笑。”

   “不是可笑,你说的不对。自然界没有任何可笑的事,不管在具有偏见的人类觉得多可笑。假如狗能够思考、评论的话,那它们在人们及其统治者的社会关系里一定会找到同样多——也许更多——的可笑的地方。我重复这一点,因为我坚信,我们人类做的蠢事要多得多。这是拉基京的观点,这观点很出色。我是社会主义者,斯穆罗夫。”

   “社会主义是怎么回事?”斯穆罗夫问。

   “它主张人人平等,财产共有,没有婚姻制度,宗教和法律——谁高兴怎样就怎样,等等。你还理解不了这些,你还小哪。啊,好冷。”

   “不错。零下十二度呢。刚才爸爸看过寒暑表。”

   “你没发现吗,斯穆罗夫,仲冬时节即使零下十五度甚至十八度,人们也不会觉得像现在初冬天气突然转冷时这么冷,尽管现在才零下十二度,而且雪也少。这就是说,人们还不习惯。人们对什么都靠习惯,甚至在国家问题上和政治问题上都是如此。习惯是主要推动力。啊,这个乡下人多可笑。”

   科利亚说的是一个长相憨厚、身穿光板皮袄的大个子乡下人;这个乡下人冻得正在自己的货车旁边拍着戴着手套的手。淡褐色的长胡子上结了一层白霜。

   “这个乡下人的胡子结冰啦!”从他身旁过的时候,科利亚挑衅地大声喊道。

   “许多人的胡子都结冰了。”乡下人平静简洁地答道。

   “别招惹人家。”斯穆罗夫说。

   “没关系,不会生气,他是个好人。再见,马特维。”

   “再见。”

   “你叫马特维?”

   “叫马特维,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猜的。”

   “真行。你是学生吧?”

   “是学生。”

   “怎么样,学校打你们吗?”

   “打,不过不那么厉害。”

   “痛吗?”

   “哪儿能不痛呢!”

   “唉,这就是生活啊!”乡下人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再见,马特维。”

   “再见。你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孩子们继续往前走。

   “这是个好人。”科利亚对斯穆罗夫说。“我喜欢跟老百姓谈话,永远愿意公正地看待他们。”

   “你为什么要对他撒谎说我们挨打?”斯穆罗夫问。

   “需要安慰他呀。”

   “这能安慰?”

   “瞧,斯穆罗夫,我不喜欢人家一遍听不懂又问第二遍。有的人解释也不明白。乡下人以为小学生是挨打的,而且应该打:要是不打,怎能学好?假如我说我们不挨打,他会伤心的。不过你不明白这点。跟老百姓谈话要讲究艺术。”

   “不过可别招惹他们,要不又会闹出事来,像上次为那只鹅那样。”

   “你害怕啦?”

   “别笑,科利亚,我真是害怕。父亲气坏了。他严厉禁止我跟你接触。”

   “别担心,这次什么事也不会出。你好,娜塔莎。”他对棚子下面的一个女商贩喊道。

   “我是你哪门子娜塔莎,我叫玛丽亚。”女商贩喊着回答说。这是个远非年老的女人。

   “叫玛丽亚好,再见。”

   “哎,你呀,淘气鬼,小矬个儿,上哪儿去?”

   “我没有工夫答对你,下个星期日再听你讲。”科利亚摆着两手说,似乎不是他纠缠人家,而是人家纠缠他。

   “我星期日有什么讲给你的?是你纠缠我,不是我纠缠你,淘气鬼!”玛丽亚喊道。“应该揍你一顿,就该这样,你挑皮倒蛋是出名的!”

   这时旁边其他女商贩中间传出了一阵笑声,忽然从城里人开的一排摊亭里跳出了一个无缘无故生气的人,看样子像商人的伙计,不是本地人,是外来的,穿一件长襟蓝袍,戴一顶有帽遮儿的大盖帽,年纪不大,长着一头深褐色鬈发,长脸,脸色苍白,脸上有几颗麻子。他傻呵呵地激动着,立即握起拳头威胁科利亚。

   “我了解你,”他怒冲冲地喊道,“我了解你!”

   科利亚凝视了他一会儿,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跟这个人打过架。在街上打架对他来说并不是稀罕事,也不可能全想起来。

   “你了解?”科利亚讥讽地问道。

   “我了解你!我了解你!”这个小市民傻呵呵地不断重复一句话。

   “这对你更好。我没空儿,再见!”

   “你淘什么气?”小市民喊道。“你还要淘气?我了解你!你还要淘气?”

   “我淘气,哥儿们,你管不着。”科利亚说完,站下继续打量他。

   “怎么我管不着?”

   “你就是管不着。”

   “谁管得着?谁管得着?喂,谁管得着?”

   “这个嘛,哥儿们,如今特里丰-尼基季奇管,你管不着。”

   “特里丰-尼基季奇是什么人?”这个小伙子虽然还气呼呼的,但傻瓜似的惊奇地盯着科利亚。科利亚威严地端详着他。

   “上耶稣升天教堂去过吗?”科利亚忽然声色俱厉地问他。

   “哪个耶稣升天教堂?去干什么?不,没有去过。”小伙子有些糊涂地答道。

   “认识萨巴涅耶夫吗?”科利亚更加声色俱厉地问道。

   “哪个萨巴涅耶夫?不,不认识。”

   “那就见鬼去吧!”科利亚斩钉截铁地说完,猛转身朝右径自快步走了,似乎不屑于跟一个连萨巴涅耶夫都不认识的糊涂虫说话。

   “喂,你站住!你说的是哪个萨巴涅耶夫?”小伙子醒悟过来又激动起来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转身傻呵呵地看着女商贩们问道。

   婆娘们笑了起来。

   “好鬼的孩子。”一个女商贩说。

   “他说的萨巴涅耶夫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小伙子挥舞着右手暴躁地反复问着。

   “这大概是在库兹米切夫家干活的那个萨巴涅耶夫,准是他。”一个婆娘忽然猜测说。

   小伙子古怪地盯着她。

   “库兹米切夫?”另一个婆娘反问了一句。“他的名字怎么会叫特里丰呢?他叫库兹马,不叫特里丰,那孩子说的是特里丰-尼基季奇,因此不是他。”

   “瞧,不是特里丰,不是萨巴涅耶夫,那就是奇若夫。”一直沉默、认真听着这场谈话的第三个婆娘忽然接过话茬说。“他的名和父称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奇若夫,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

   “就是奇若夫。”第四个婆娘极力肯定说。

   被弄糊涂的小伙子一会儿看看这个婆娘,一会儿看看那个婆娘。

   “可他干吗要问这个呢?他问这个干吗,乡亲们?”他喊道,已几乎感到绝望了。“‘你认识萨巴涅耶夫吗?’鬼知道萨巴涅耶夫是什么人!”

   “你真是个糊涂虫,跟你说的不是萨巴涅耶夫,是奇若夫,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奇若夫!”一个女商贩教训他说。

   “奇若夫是什么人?是什么人?要是知道,你就说嘛。”

   “细高挑儿,流鼻涕,夏天在市场摆过摊儿。”

   “我干吗需要认识什么奇若夫呢,乡亲们,嗯?”

   “我怎么知道他问你干吗。”

   “谁知道你干吗需要认识他。”另一个女贩接过话茬说。“你既然叫嚷,你就应知道你为什么必须认识。他是问你,不是问我们。你是个糊涂虫。你真不认识吗?”

   “不认识谁?”

   “奇若夫。”

   “让奇若夫跟你都见鬼去!我要揍他一顿!他耍弄我!”

   “你揍奇若夫?他揍你吧!你是混蛋,就是这样!”

   “我不是揍奇若夫,不是揍奇若夫,你这个狠婆娘,坏婆娘,我要揍那个小孩子,是这么回事儿!把他抓来,把他抓来,他敢耍弄我!”

   婆娘们哈哈大笑起来。科利亚已面带胜利的神色走远了。斯穆罗夫走在他旁边,不断回头看着嘈嘈嚷嚷的人群。他也很快活,虽然他仍然担心跟科利亚一起惹出麻烦来。

   “你问他的萨巴涅耶夫是什么人?”他问科利亚,虽然他预先猜到答案了。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他们要喊到天黑啦。我喜欢逗弄各个阶层的傻瓜。瞧,那个乡下人也是傻瓜。记住,人们说‘没有比愚蠢的法国人再蠢的啦’,但是俄国人的脸也会暴露出傻瓜来。看,这个人的脸上并没有写着他是傻瓜,我说的是这个乡下人,没有写吧,嗯?”

   “别惹人家,走吧。”

   “无论如何不行,说干就干。喂,你好,乡下人!”

   魁梧的乡下人慢慢从身旁走过去,大概是喝过酒,圆脸盘儿带着憨厚的神色,胡子已经花白。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小伙子。

   “哦,你好,不是开玩笑吧?”

   “要是开玩笑呢?”科利亚笑了。

   “要是开玩笑,那就开嘛,随你便。没关系,这是可以的。开玩笑,任何时候都可以。”

   “对不起,老兄,我是开玩笑。”

   “上帝也会宽恕的。”

   “你会宽恕吗?”

   “很愿意宽恕。走吧。”

   “瞧你,你大概是个聪明乡下人。”

   “比你聪明。”乡下人出乎意料地仍然郑重其事地答道。

   “未必吧。”科利亚有些张口结舌地说。

   “我的话不会错。”

   “也许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老弟。”

   “再见,老乡。”

   “再见。”

   “乡下人各种人都有。”科利亚沉默了一会儿对斯穆罗夫说。“我怎么知道会遇到一个聪明人呢。我永远愿意承认民间的智慧。”

   远处教堂的钟打了十一点半。两个孩子加紧了脚步,到步兵上尉斯涅吉廖夫的住宅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他们急忙走着,几乎不再闲聊。在离斯涅吉廖夫家二十步远的地方,科利亚停下来,吩咐斯穆罗夫先进去给他把阿廖沙叫出来。

   “需要先互相嗅嗅。”他对斯穆罗夫说。

   “干吗叫阿廖沙呢,”斯穆罗夫反驳说,“你这么进去,大家也会高兴得要命。这么冷的天在外面怎么谈呢?”

   “我知道为什么需要把他叫出来挨冻。”科利亚专横地说完(他非常喜欢跟这些“孩子们”专横),斯穆罗夫便跑去执行命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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