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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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孩子们·一

(2016-07-22 16:16:58) 下一个

                         第四部

           

                      第十卷  孩子们

 

                   一、科利亚-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初。我市已是零下十一度,地上已经结冰。冰冻的大地上夜里下了些许干雪,干燥刺骨的寒风在冷清的街上特别是市场广场上刮得干雪到处飞扬。早晨天还阴着,但雪已停了。离广场不远,普洛特尼科夫商店附近有一座里外都很干净的小房子,房主是已故官吏的遗孀克拉索特金太太。克拉索特金本人曾任十二级文官,很早就去世了,距今差不多有十四年了,不过他的遗孀虽年已过三十,但仍颇有姿色;她住在自己的这座小房子里,靠积蓄维持生计。她诚实谨慎,生性温柔,但相当活泼。丈夫去世时,她才十八,只跟丈夫生活了一年,生了一个儿子。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宝贝儿子科利亚的教育。这十四年,她忘我地爱着儿子,可是得到的欢乐远没有受到的痛苦多,几乎每天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怕儿子得病、感冒、闯祸、爬到椅子上摔下来,等等。等科利亚上小学以及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她便跟他一起学习各门科学以帮他掌握并复习功课;想方设法去结交学校老师和他们的妻子们,甚至去讨好科利亚的同学,巴结他们,免得他们欺负科利亚,耍笑他,打他。她做得太过分,以致孩子们真的因此要嘲弄科利亚,把他叫做妈妈的心肝宝贝啦。不过科利亚这孩子善于保护自己。他是个勇敢的孩子,班上都传说他“力气大得要命”(这一点很快就得到证实),动作敏捷,性格顽强,具有大胆进取精神。他学习好,甚至传说他在算术和世界史方面能“击败”达尔达涅洛夫老师。不过这孩子尽管自视甚高,却是个好伙伴,并不骄傲。对于受到同学尊敬,他虽感到心安理得,但对待同学却是友好的。主要的是他知道分寸,遇事善于控制自己,而对待师长则从来没有越过某种最后的界线——越过这道界线过失就会变得令人不能容忍,就会变成捣乱、造反、无法无天。可是一有适当机会他就非常非常想如同最坏的孩子那样淘气,如其说是淘气,不如说是玩个什么新花样、创造个什么奇迹、弄出个什么名堂来露露脸。主要的是他太争强好胜。甚至自己的妈妈,他也要叫她服从,对她像个暴君。她也就乖乖地服从,啊,她早就服从了,只有一个想法使她难以忍受,那就是儿子“不怎么爱她”。她不断觉得儿子对她“没有感情”,有时她大哭大闹责备儿子对她冷淡。小孩子不喜欢这样。越是要求他爱抚体贴,他就越不听话。不过他这么做不是故意的,而是不由自主的,——他就是这种性格。妈妈错怪他了:他很爱妈妈,他不喜欢的只是小学生们所说的“婆婆妈妈的一套”。爸爸去世后留下了一个书橱,里面摆了一些书,科利亚爱读书,已经读了几本。妈妈对此并没有感到不安,她只是有时感到奇怪:这孩子不但不去玩儿,反而站在书橱前读书,一读好几个小时。这样,科利亚读了一些他这个年龄不可以读的书。不过近来这孩子尽管淘气时不喜欢越过某种界线,可是他的淘法却把妈妈吓得非同小可——固然这种淘法并不违反道德风尚,可是却不顾死活、十分危险。这年夏天,那是七月,暑假期间,妈妈带他到住在七十俄里以外的另一个县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作客,小住一星期。这位远房亲戚的丈夫在火车站工作(就是离我市最近的那个火车站,伊万-卡拉马佐夫一个月后就是从这儿乘火车去的莫斯科)。到那儿以后,科利亚先详细地观察了铁路上的情况,研究了铁路规章制度,打算开学以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对同学炫耀一番。可是当时在那儿他恰好结识了几个小伙伴,有的住在火车站,有的住在附近,全是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孩子,共有六七个,其中两个是从我市去的。孩子们一起玩儿,一起淘气。大概是科利亚作客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吧,这帮不懂事的孩子在车站用两卢布打了一个非常荒唐的赌:科利亚差不多是这帮孩子里面岁数最小的一个,所以岁数大的有些瞧不起他,他不知是由于争强好胜还是由于鲁莽竟提议夜里十一点列车通过的时候他将趴在两条铁轨之间一动不动,让火车全速开过去。固然,事先经过研究,大家知道的确可以紧紧贴地趴在两条铁轨之间不会被急驰的火车刮着,可是趴在那里是多么可怕呀!科利亚坚持主张可以趴。起初大家笑他,说他吹牛。这就更加使他非干不可。主要的是那些十五岁的大孩子在他面前太自高自大了,起初因为他“小”,甚至不愿把他当成伙伴,这已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当时决定傍晚到离车站一俄里以外的铁路线上去,因为火车离站后在这儿已能全速跑起来。孩子们聚齐了。这夜没有月亮,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时间一到,科利亚就趴在铁轨中间。参加打赌的五个孩子躲在路基下面的灌木丛里等着,起初屏住气息,后来感到害怕和后悔。终于远处传来离站开来的列车的行驰声。黑暗中亮起了两盏红灯,越来越近的怪物发出隆隆的轰鸣。“快跑,快离开铁轨!”——吓得要死的孩子们从灌木丛里对科利亚喊道,可是已经晚了:火车已驰来而且驰过去了。孩子们跑去看科利亚:科利亚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开始推他,抬他。他猛然站起来,默默走下路基。到了下面,他说他是装作失去知觉的样子吓唬他们的。可是实际情况却是他当时确实失去了知觉,这是他后来过了好久以后对妈妈承认的。这样,“亡命徒”这个外号便永远粘到了他身上。他走回火车站的时候脸色煞白,像白布一样。第二天得了轻微的神经性热病,但心情非常快活、高兴、得意。这件事并没有马上张扬出去。那是回到我市以后才传到他读书的那所初中,传到学校领导的耳朵里。科利亚的妈妈立即跑到学校去向领导求情,最后由于德高望重的老师达尔达涅洛夫的极力维护,事情才得以不了了之。这位达尔达涅洛夫是个单身汉,人也不老,热烈地爱着克拉索特金太太已有多年,一年前曾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冒险向她求过婚,被她断然拒绝了,她认为如果同意就是背叛自己的儿子,尽管达尔达涅洛夫根据某些神秘的征兆甚至有某些权利幻想这个漂亮温柔但过分贞节的寡妇并不十分讨厌他。科利亚的发疯般的淘气似乎打破了坚冰,达尔达涅洛夫由于维护科利亚有功得到了希望的暗示,固然这希望是遥远的,但达尔达涅洛夫也是个少有的质朴温厚的人,这就足以使他暂时感到美满幸福了。他喜欢科利亚这孩子,尽管认为讨好他有失尊严,因此在课堂上对他要求严格。科利亚对他也敬而远之,课程学得极好,在班上是第二名,对达尔达涅洛夫的态度是冷漠的。全班坚信,在世界史方面科利亚能“击败”达尔达涅洛夫。的确,科利亚有一次问达尔达涅洛夫:“谁建立了特洛伊城?”达尔达涅洛夫笼统地说些各民族迁徙啦、年代久远啦、神话啦,至于究竟是谁建立的,姓甚名谁却答不上来,甚至认为这个问题没有道理,不值得提。不过孩子们却坚信达尔达涅洛夫并不知道特洛伊城是谁建立的。关于特洛伊城建立者,科利亚是从父亲保存在书橱里的斯马拉格多夫的一本著作中读到的。结果全班学生对这个问题也发生了兴趣,可是科利亚并没有公开自己的秘密。博学的名声不可动摇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趴铁轨的事发生以后,科利亚跟妈妈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克拉索特金太太得知儿子趴铁轨以后险些没有吓出精神病来。她歇斯底里可怕地发作起来,断断续续发作了好几天。科利亚吓坏了,向她庄严保证此类淘气活动永远不会重犯。他跪在圣像前面按照克拉索特金太太的要求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宣过誓;“男子汉”科利亚“感情冲动”,大哭起来,像个六岁的孩子。这天母子抱头大哭,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早晨,科利亚 一觉醒来仍然是“没有感情”,但是他更加沉默、更加谦虚、更加严厉、更加深沉了。不错,一个半月之后,他又卷入一次淘气活动里,他的名字连我们的调解法官都知道了。不过这次淘气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甚至有些可笑而且愚蠢,而且不是他亲自干的,事后查明,他不过是受到牵连而已。不过这件事留待下文再讲吧。且说妈妈继续替儿子终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她越是惶恐,达尔达涅洛夫便觉得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必须说明,科利亚早就对达尔达涅洛夫的意图已有所觉察,因此为了他的这种“感情”自然就十分蔑视他,以前甚至在妈妈面前露骨地表示这种蔑视,向她隐隐约约地暗示他看透了达尔达涅洛夫在追求什么。可是自从趴铁路这件事发生以后,他在这方面的态度也变了:他不再允许自己作出暗示,即使是最隐晦的暗示也不作了,在妈妈面前提到达尔达涅洛夫时态度也比较敬重了,敏感的克拉索特金太太立即心领神会,心里充满无限的感激;可是一提到达尔达涅洛夫,即使只言片语,即使无意之中提一下,即使是一个不相干的客人提到的,如果科利亚在场,她就一定会蓦地羞得满脸通红,像一朵红玫瑰。科利亚这时不是转过脸去皱着眉头看窗户,就是低头看靴子是否张开了嘴,或者凶狠地召唤“响铃儿”——一条挺大的毛烘烘的长癞的狗;这条狗,是他一个月前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一直藏在屋里,不肯给任何同学看。他残酷地训练它,教它各种本领。这条可怜的狗被他训练到这种程度:他去上学的时候,它就在家哀嚎,他放学回来,它就高兴得像疯了一样尖叫蹦跳,替他服务,躺在地下装死,等等,总之,把教给它的各种把戏表演一番,而且不是按要求做的,而是因为高兴、感激而心甘情愿这么做的。

   顺便说说:我忘记提醒读者了,科里亚-克拉索特金就是被读者已经熟悉的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的儿子伊柳沙在大腿上用裁纸刀捅了一下的那个孩子——那是因为当时孩子们把伊柳沙的父亲叫做“洗澡擦子”,伊柳沙生气才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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