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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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预审·九

(2016-07-22 16:08:22) 下一个

                          九、米佳被带走了

 

   记录签字以后,侦查员郑重地对被指控者宣读了《决定》,内称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某地区法院侦查员审问完某人(即米佳)被指控犯有某种罪行(各种罪行均被详尽罗列)之后,鉴于被指控者不承认所指控之罪行,而又提不出任何根据为自己辩解,且人证(列举)和物证(列举)确凿无疑,足以证明被指控者之罪行,根据《刑罚条例》某条某条,等等,等等,决定如下:为防止某某(米佳)逃避侦查和审判,将其拘留于某监狱。本决定已向被指控者宣布,副本报副检察长,等等,等等。一句话,向米佳宣布,从即刻起他已被逮捕,马上将被押解回城,关进一个很令人不愉快的地方。米佳仔细听完,只是耸了耸肩膀。

   “好啦,先生们,我不怨你们,我准备...... 我明白,你们别无选择。”

   侦查员客气地对他解释,说派出所长什梅尔措夫恰巧在这里,他将立即带他走......

   “等等,”米佳忽然情不自禁地对房间里在场的所有人说。“先生们,我们都是残忍的,我们都是恶棍,我们迫使人们、母亲和吃奶的孩子悲泣;可是在所有的恶棍中——现在就这么断定吧——在所有的恶棍中我是最卑劣的恶棍!就这么断定好啦!我这一辈子每天都捶着自己的胸膛立志改过自新,可是每天都照旧干一些同样龌龊的坏事。我现在懂得了,像我这样的人,需要打击,需要命运的打击才能使他就范,像一匹野马,必须用套马索才能套住,必须靠外力才能制服他。单靠自己的努力,我永远永远也站不起来!但如今雷已经响了。1我接受被指控犯罪并当众受辱的痛苦,我愿意受苦,通过受苦来净化自己!也许我会得到净化的,对吗,先生们?不过请最后听我一句话:父亲被杀,与我无关!我接受刑罚不是因为我杀了他,而是因为我想杀他,也许真的会杀他...... 但是我打算同你们抗争——这一点,我要预先告诉你们。我将抗争到底,然后听天由命!再见吧,先生们,不要因为审问时我对你们喊过而生我的气,哦,我当时那么蠢...... 再过一分钟我就被捕了,现在米佳-卡拉马佐夫作为一个还有自由的人最后一次向你们伸出自己的手。向你们告别的同时,我也在向人们告别!......”

   他的声音颤抖着,他真的伸出手去,可是离他最近的侦查员涅柳多夫忽然几乎有些慌张地把手藏到了背后。米佳马上发现,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立即放下了。

   “侦查还没有结束,”涅柳多夫有些不好意思地咕哝道,“回到市内还要继续,至于我呢,我当然愿意预祝您万事如意......问题得到澄清..... 对您个人呢,卡拉马佐夫先生,我始终倾向于宁愿把您看作一个不幸的人,而不愿把您看作一个有罪的人......在场的所有人——假如我可以代表他们说话的话——都愿承认您是个本质高尚的青年,可是,咳,有些过分受到情欲的诱惑......”

   涅柳多夫瘦小的身躯在讲话的末了表现得官气十足。米佳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觉得这个“小孩子”会马上过来拽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到另一个墙角继续谈不久前刚谈过的“姑娘们”。不过甚至被拉往刑场的犯人脑海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些跟当前处境毫不相干的想法呢。

   “先生们,你们心肠好,讲人道——我是否可以最后看一次,跟她告别呢?”米佳问。

   “毫无疑问,可是鉴于......一句话,如今已不能无人在场......”

   “那就请你们在场吧!”

   格鲁申卡被带来了,但告别的时间很短,没说多少话,涅柳多夫觉得意犹未足。格鲁申卡对米佳深深鞠了一躬。

   “我对你说过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我永远跟着你,不管你被发配到哪里。再见,无辜受害的人!”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泪水潸潸地流下来。

   “宽恕我,格鲁申卡,宽恕我的爱情,宽恕我的爱情把你也毁了!”

   米佳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忽然停下,转身出去了。他周围马上出现了一些严密监视他的人。他昨天坐着安德烈的马车惊天动地地驰近的台阶下面停着两辆准备好上路的马车。派出所长什梅尔措夫,脸上皮肉松弛的矮胖子,不知为了一件意外出现的什么差错在生气叫嚷。让米佳上车时态度十分生硬。米佳上车时心想:“从前在酒馆请他喝酒时他的面孔完全是另一样。”店东特里丰也从台阶上走下来。大门旁边聚了许多人,有庄稼人、农妇、车夫,大家都看着米佳。

   “原谅我吧,好人们!”米佳突然从马车上喊了一声。

   “也请你原谅我们。”有两三个人说。

   “也请你原谅,特里丰!”

   但是特里丰甚至连头也没回,也许他太忙。他也在喊着忙活什么。原来两个陪同派出所长的乡警要乘坐的第二辆马车还没有准备好。被派出车的那个庄稼人一边往身上穿粗呢无领上衣,一边极力争辩,说不该他去,该阿基姆去。可是阿基姆没有来,已派人找他去了。这个庄稼人恳求等一会儿。

   “什梅尔措夫先生,我们这里的老百姓简直不知羞耻!”特里丰喊道。“阿基姆前天给了你二十戈比硬币,被你喝光了,现在你竟喊该他去。您对我们这儿的下贱老百姓这么仁慈,真叫我惊讶,什梅尔措夫先生,我只想对您说这么一句话!”

   “我们干吗还要一辆马车?”米佳插嘴说。“坐一辆车走吧,什梅尔措夫先生,我不会造反,不会从你身边跑开,干吗要押送呢?”

   “先生,请先学会跟我说话,假如您还不会的话;我不是您的,别跟我你呀你呀的,而且把您的建议也留着下次用吧......”什梅尔措夫突然恶狠狠地抢白了米佳一顿,好像高兴找到了出气的机会。

   米佳不吱声了。他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他猛然觉得身上冷。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阴云密布,凛冽的寒风吹到脸上。“我怎么啦,打寒颤了。”米佳想完,耸了一下肩膀。派出所长什梅尔措夫终于上了车,旁若无人地坐下,占了很大的地方,似乎没有觉察到他在紧紧地挤着米佳。固然,他心情不好,他很不喜欢交给他的这个差事。

   “再见,特里丰!”米佳又喊了一声;他自己也感到,他这么喊不是出于友情,而是出于恚恨,违心地喊的。可是特里丰傲慢地倒背着手站在那里,眼睛直瞪着米佳,神色严峻而愤怒,对米佳未加理睬。

   “再见,卡拉马佐夫先生,再见!”猛然传来了卡尔加诺夫的声音。他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他跑到车前,把手伸给米佳。他没有戴帽子。米佳刚刚来得及抓住他的手握住。

   “再见吧,可爱的人,永远不忘您的宽宏大量!”米佳热烈地喊了一句。马车动了,握着的两只手松开。马铃铛响起来——米佳被带走了。

   卡尔加诺夫跑进门厅,坐到墙角,两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他久久地坐在那儿哭着,哭得像个小孩子,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噢,他几乎完全相信米佳是有罪的!“人是怎么回事啊,哪儿还能有好人呢!”他断断续续地喊着,感到十分伤感,几乎要绝望了。这时他甚至不想再活在世上了。“值得活吗,值得活吗!”——伤感的年轻人喊道。

 

 

附注:

1.俄谚说:俄国老百姓不听到雷响不划十字。有些像我们的“不碰南墙不回头”。这里表示米佳受到冤枉以后决心痛改前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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