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预审
一、官吏佩尔霍京交运
前边我们讲到佩尔霍京在拼命敲商人婆莫罗佐娃家紧闭的大门,结果自然是终于敲开了。费尼娅两个小时前受到那么厉害的惊吓,由于激动和焦虑,一直没有上床睡觉,现在又听到了疯狂的敲门声,吓得几乎要歇斯底里发作起来:她认为敲门的一定是米佳,尽管她亲眼看到他坐车走了,因为这么“放肆地”敲门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她跑去找醒来的门房——他听到敲门声正在走去开门,求他别放他进来。不过门房问清敲门者是谁,而且听说来找费尼娅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便把门打开了。费尼娅因为“心存疑惧”,便请佩尔霍京先生允许门房一起进来,他们一起来到原先那个厨房;佩尔霍京开始询问,他们马上就谈到了最主要的问题:米佳跑出去找格鲁申卡时顺手从铜臼里抓走了小铜杵,但回来时铜杵不见了,而且两手沾满鲜血。“手上血还直往下滴,直滴,直滴!”——费尼娅喊道,显然这可怕的景象是她错乱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不过手上的血,佩尔霍京自己也看到过,尽管并没有从手上往下滴,而且是自己帮他洗的,但是问题不在于这血是否是很快干了,而在于米佳拿着铜杵上哪儿去了,是否能肯定是到费奥多尔先生家里去了,根据什么可以这么毫不犹豫地肯定?在这一点上佩尔霍京坚持要得到确切的答案,尽管结果他并未得到任何确切的答案,但是他却差不多已得出了一个信念:米佳除了父亲的家不会有任何地方可去,因此那儿一定出了什么事。费尼娅激动地补充说:“他回来后,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了他,问他:‘米佳先生,您这是怎么弄的双手满是血?’他好像回答说这是人血,说他刚刚打死过人——他承认了,后悔了,然后疯了一般跑了出去。我坐在这儿想,他现在像疯子似的跑到哪儿去了呢?我想他是到莫克罗耶去杀小姐去了。刚才我跑到他的住处去求他别杀害小姐,在普洛特尼科夫商店门前看到他正要出发,手上已没有血了。”(费尼娅看到并且记住了)。费尼娅的奶奶竭力证实孙女的话。佩尔霍京又问了些什么,就离开了,心里比来的时候更加激动不安。
看来对佩尔霍京来说最直接最简捷的办法莫过于现在就到费奥多尔的住宅去打听那儿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发生了的话,那究竟是什么事,无可争辩地确信之后再找警察局长去。佩尔霍京正是这么坚定不移地决定了的。可是夜很黑,费奥多尔家的大门关的很严,必须又去敲门;他跟费奥多尔只是泛泛之交——假如他把门敲开,万一那儿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么,好耍笑人的费奥多尔明天就会在全市到处当笑话讲,说一个姓佩尔霍京的不认识的官吏深夜闯进他家打听是否有人把他杀了。丢人!佩尔霍京在这个世界上最怕的就是丢人。可是吸引他的好奇心却十分强烈,他不得已跺了一脚,又骂了自己几句,便重新走起来,但已不是去费奥多尔家,而是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他想去问她刚才几点的时候是否给了米佳三千卢布,假如她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直接去找警察局长,不再到费奥多尔家去了;答案相反的话,他就把问题推迟到明天早晨解决,回家睡觉去。读者当然会认为,这个年轻人决定深夜十一点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上流社会太太,把她叫醒,也许还要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只是为了向人家提个对当时环境来说十分离奇的问题,丢人的危险可能比去找费奥多尔更大。不过沉着冷静的人做决定有时也有这种情况,尤其是在当前这种场合。况且佩尔霍京这时已根本不沉着冷静了!他后来终生回忆说,一种不可遏制的不安心情逐渐控制了他,终于使他痛苦难耐,违反自己的意志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不言而喻,他一路上骂自己去找这位太太。“可是我要弄个水落石出!”——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十来遍,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把问题弄清楚了。
他进入霍赫拉科娃太太家门的时候是十一点整。他很快就被放进了院,他问太太准备上床还是已经上床睡下了,门房未能准确答出;另外,这种时候人们通常都要上床睡了。“您到上边叫人通报一声,愿意接见就接见,不愿意接见就不接见。”佩尔霍京到了楼上,遇到了些困难。侍仆不愿意通报,最后把侍女叫了出来。佩尔霍京客气地恳求她禀报太太,说当地一位姓佩尔霍京的官员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来求见,如果此事不重要,他决不会来访。“就是要照我说的原话禀报。”——他请求侍女说。侍女进去了,他在门厅里等着。霍赫拉科娃太太尽管还没有躺下,可是已进了卧室。她的心绪被米佳来访破坏了,她已预感到今夜她将跟在类似情况下一样必不可免地要患偏头痛。她听完侍女的禀报以后,虽然感到奇怪,可是仍然气恼地吩咐不见,尽管一个她所不认识的“当地官员”的意外来访使她感到十分好奇。可是佩尔霍京这次却倔强得跟牛一样:听到拒绝以后,他异常执拗地请求侍女再次禀报,而且要说他的原话,他“是有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来访,如果现在不接见他的话,她以后会后悔的”。他后来自己回忆说:“我当时像从山上飞下来似的。”侍女惊奇地打量了他一下,第二次禀报去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颇感惊奇,想了想,便问他外表怎样,得到的答复是“衣着很体面,年轻,彬彬有礼”。顺便说说,佩尔霍京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人,他自己也了解自己的这个特点。霍赫拉科娃太太决定出来见他。她已穿上了便袍和便鞋,可是肩上搭了一条黑围巾。她请“官员”到客厅去——就是刚才接待米佳的那个客厅。女主人出来见客完全是一副解决疑问的神气,没有请客人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有何见教?”
“我来打搅您,太太,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熟人米佳-卡拉马佐夫的事。”佩尔霍京开口说;刚一提到米佳的名字,女主人的脸上马上就表现出非常气恼的神色。她险些没有尖叫起来。她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 人们还要用这个可怕的人折磨我多久啊!”她发狂般地喊道。“尊敬的先生,您怎敢来骚扰一位您不认识的太太,而且在她家里,在这种时候......来跟她谈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三个小时前就在这个客厅里险些没有杀了我,在这里跺完脚走的,谁也不会这么离开一个体面人的家。您要知道,尊敬的先生,我要控告您,决不轻饶您,请您马上离开...... 我是母亲......我马上......我......我......”
“杀您?这么说,他也想杀您?”
“难道他已经杀别人啦?”霍赫拉科娃太太急忙问道。
“请听我把话说完,太太,只半分钟,我三言两语全给您讲清楚。”佩尔霍京态度坚决地回答说。“今天下午五点,卡拉马佐夫先生作为朋友向我借了十卢布,我确切知道他没有钱,可是今天晚上九点,他到我家来,手里却擎着一沓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大概有两三千卢布。他的手上和脸上沾满了鲜血,他像疯了似的。我问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他明确地回答说是您给他的,是您借给他去找金矿......”
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脸上马上呈现出特别痛苦激动的神色。
“上帝!他这是把老父亲杀啦!”她拍了一下手喊道。“我一分钱也没有给他,没有给他!哦,快跑,快跑!......一句话也别说!救老头子去,到他父亲家去,快跑!”
“太太,这么说,您没有给他钱?您清楚地记得没有给他什么钱?”
“没有给,没有给!我拒绝了他,因为他不知好歹。他走的时候像疯了似的,跺着脚。他向我扑过来,我躲开......我对您已不想隐瞒什么,我还要告诉您,他甚至对我唾了一口,您能想象出来吗?可是我们干吗站着?哎呀,请坐...... 请原谅,我...... 最好您还是快跑,快跑,必须跑去救不幸的老头子,使他免于可怕的死亡!”
“可是假如他已经把他杀死了呢。”
“哎哟,我的上帝,真的!那我们现在可怎么办呢?您认为现在该做什么?”
这时她已让佩尔霍京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对面。佩尔霍京简短而相当清楚地叙述了事件的历史——最低限度叙述了他今天亲眼看见的那部分,也讲了他方才拜访费尼娅以及他听来的铜杵的事。这些细节使激动的太太感到十分震惊,不断叫喊,并用手捂上眼睛......
“您想想,这一切我都预感到了!我生来有这种特性: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想到,就一定会发生。我看过这个可怕的人多少次啊,每次看到他我都想这人的最后结局一定是杀死我。瞧,应验了...... 假如说他杀死的不是我而是他的父亲的话,那只是上帝有眼在暗中保护了我,而且他自己也感到杀我可耻,因为就在这个地方我曾把从苦难圣徒瓦尔瓦拉的圣尸上取下来的圣像亲手挂到他的脖子上...... 那时我离死亡多近哪,因为当时我已走到了他身边,他把自己的脖子伸到我面前!您知道吗,佩尔霍京先生——请原谅,您好像说过您姓佩尔霍京......您知道,我不相信奇迹,可是这个小圣像以及眼前我幸免于死这样一个明显的奇迹,震撼着我,我又开始什么都相信了。您听说过佐西马长老的事吧?...... 不过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您想想,他脖子上戴着圣像唾了我一口...... 当然只是唾了一口,没有杀我,便......瞧,往哪儿奔去了!不过我们现在上哪儿,得上哪儿,您有什么看法?”
佩尔霍京站起来说他现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长,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他知道下步该怎么办。
“啊,这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我认识他。一定要找他,就是应该找他。您这么多谋善断,佩尔霍京先生!您想出的主意多好啊;您知道,我要是您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这个主意来的!”
“况且我自己也跟局长很熟。”佩尔霍京说;他仍然站着,显然他希望尽快摆脱这位热心肠的太太,而这位太太却无论如何不给他告别的机会。
“您知道,您知道,”她絮絮叨叨地说,“来告诉我:在那儿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以及怎么判他,发配到哪儿。请问,我国没有死刑吧?一定要来,哪怕是半夜三点,凌晨四点乃至四点半...... 吩咐把我叫醒,要是我不起来就推我...... 哦,上帝,我简直睡不着啦。您知道,我是否跟您一块儿去?......”
“不必啦。可是假如您肯亲手写两三行说明您没有给米佳先生任何钱,以备万一需要,也许不是多余的...... 以备万一需要......”
“一定写!”霍赫拉科娃太太兴高采烈地跑到写字台前。“您知道,您的多谋善断和处理这种事的才干简直令我惊奇...... 您在这儿做事?听到您在这儿做事多么叫人高兴啊......”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在半张信纸上写好了下面这张便条:
我今天没有借给不幸的米佳-卡拉马佐夫(因为他现在毕竟是不幸的)三千卢布,没有借给他任何钱,从来没有借给他过!我以世界上所有神圣的东西发誓。
霍赫拉科娃
“瞧,写好了!”她迅速转身对佩尔霍说。“快去救人吧。您这是建立丰功伟绩啊。”
她对着他画了三次十字。她出去送他一直送到门厅。
“我不知多么感激您!您不信,我现在多么感激您,因为您首先到我这里来。我们怎么从前没有认识呢?我非常高兴以后在家接待您。您办事那么准确,那么多谋善断...... 听到您在此地做事,我十分愉快。他们应当重用您,理解您,凡我能为您尽力的地方,请相信...... 哦,我多么爱青年哪!我爱上青年了。青年人是当前苦难深重的我们俄罗斯的栋梁,是它的全部希望...... 哦,快走吧,快走吧!......”
这时佩尔霍京已经走了,否则她不会这么快就放他走的。不过霍赫拉科娃太太留给他的印象相当好,甚至稍稍减轻了他因为卷入这种麻烦而产生的烦乱心情。人的口味是千差万别的,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他愉快地想:“她并不那么老,相反,我倒宁愿把她当成她的女儿。”
至于霍赫拉科娃太太呢,她简直被这个年轻人迷住了。“多么有才干,多么认真负责,而这一切竟出现在现代这样一个年轻人身上,而且这么有风度,这么一表人才。人们说现代青年一无所能,这就是榜样。”等等,等等。这样,她把“可怕事件”干脆忘到了脑后;只是躺到床上的时候,她才忽然又想起来“她曾离死亡多么近”,说了句“可怕,可怕!”,马上就死死地香香地睡着了。假如不是因为我刚刚描写的这个青年官员和并不老的寡妇的离奇相遇成了这个办事准确、认真负责的青年锦绣前程的起点的话,我是不会浪费笔墨来写这种琐碎的枝节的。关于他和她的巧遇,我们这个小镇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感到惊奇,我们在结束讲述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长篇故事时也许还要特别提一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