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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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米佳·八

(2016-07-22 15:01:27) 下一个

                             八、梦幻泡影

 

   狂欢开始了,宴席丰盛豪华,穷奢极欲。格鲁申卡首先喊着要酒喝;“我要喝,要喝得大醉,像上次那样,记得吧,米佳,我们那次在这里是怎样互相接近的!”米佳则像在梦里似的预感到“自己的幸福”。不过格鲁申卡却不断地支开他:“去,快活去,去告诉他们跳舞,要他们都尽情快活起来,‘跳起来呀,农舍;跳起来呀,壁炉’1 ,像上次那样!”她不断地嚷着。她非常兴奋。于是米佳就跑去安排。合唱队集合在隔壁的房间里。他们迄今所坐的这个房间已经够挤的了,被一道印花布帷幔分成两半,帷幔后面也是一张大床,上面铺着松软的羽绒被,摆着一摞印花布枕头。这家客店的四个“干净”间里都是摆着床。格鲁申卡坐在门口,米佳给她把圈椅挪到了这里:上次,他俩第一次在这儿狂欢的时候,她就是坐在这里,听合唱看舞蹈。当时的那些姑娘已来齐了,犹太人也带着提琴和扬琴来了,受到急切盼望的送酒和食品的马车也终于到了。米佳忙活起来。庄稼汉和婆娘们不断进屋来看看——他们本来已经睡了,可是被叫醒,感觉到一个月前那种前所未有的款待又要来了。米佳同熟悉的农民寒暄拥抱,回想着他们的面貌,打开酒瓶,给所有的人斟酒。香槟,只有姑娘们爱喝;农夫们更喜欢罗姆和白兰地,特别是滚热的潘趣酒。米佳吩咐要供给所有姑娘热巧克力喝,三个茶炊要彻夜不停地烧,保持经常有开水供人们随时来都能喝上热茶和潘趣酒:谁来招待谁。一句话,混乱荒谬的场面开始出现了,而米佳却如鱼得水,越是混乱荒谬,他越是感到精神振奋。这时候假如有个农民过来跟他要钱,他也会把整沓钞票掏出来随手散发的。店东特里丰大概因此才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保护他。特里丰已彻底放弃今夜睡觉的打算了,可是他酒却喝得很少,只喝了一杯潘趣酒,他用自己的方式密切关注米佳的利益。需要的时候,他就亲热恭谨地制止他,劝阻他不要像上次那样请农夫们抽雪茄喝莱茵葡萄酒,尤其别随便给他们钱;姑娘们喝甜露酒吃糖果也使他很生气,他对米佳说:“米佳先生,她们身上全是虱子,随便她们哪个,我踢她一脚,还要叫她认为是抬举她咧。——她们就是这么一种人!”米佳又想起了安德烈,吩咐给他送潘趣酒去。“我方才冷落了他。”——他用轻微而温情的声音念叨着。卡尔加诺夫不想喝,他起初也很不喜欢姑娘们的合唱,可是喝了两杯香槟以后,心情快活得要命,在各个房间里走动着,笑着,赞扬着所有的人,夸奖着歌唱和音乐。马克西莫夫乐滋滋、醉醺醺的,跟在他旁边。格鲁申卡也有些醉了,指着卡尔加诺夫对米佳说:“他多么可爱呀,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于是米佳便欣喜若狂地跑去跟卡尔加诺夫和马克西莫夫亲吻。啊,他已预感到了许多;她还没有对他说过什么,甚至可以看出她在故意拖延说这种话,只是偶尔用亲热的火辣辣的目光看看他。终于她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力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她这时坐在门口的圈椅上。

   “你方才进来是什么样子,嗯?你方才进来是什么样子啊!我吓坏了。你怎么想把我让给他,嗯?真这么想吗?”

   “我不愿毁掉你的幸福嘛!”米佳心花怒放地低声说。不过格鲁申卡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好啦,去吧......去寻开心吧。”她又把他赶走了。“可是别哭,我还要叫你来。”

   于是米佳就跑开,格鲁申卡就又开始听歌唱看跳舞,并且用眼盯着米佳,不管米佳上哪儿。过了一刻钟,她又叫他,他又跑过来。

   “好吧,现在就坐在旁边,讲讲昨天你怎么听到我来这里的;首先从谁哪儿听到的?”

   于是米佳就讲起来,他的话颠三倒四,杂乱无章,但充满热烈的情感,可是奇怪,他常常讲着讲着就皱起了眉头,讲不下去了。

   “你皱什么眉头?”格鲁申卡问道。

   “没有什么......我把一个病人留在那儿了。假如他能痊愈,假如我知道他能痊愈,我愿意马上交出十年寿命去!”

   “唉,既是病人,那就不必操心啦。你真是想明天早晨枪杀自己吗?这么蠢,为什么呢?我就是爱你这种莽汉。”她低声对他说,她的舌头已有些转动不灵了。“你真肯为我赴汤蹈火吗?嗯?小糊涂虫,你真想明天自杀?不,等等,明天也许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今天不告诉,要等明天。你想让我今天说吗?不,今天我不想说...... 好,现在去吧,去开心吧。”

   有一次她有些疑惑和担心地把他叫过来。

   “你怎么闷闷不乐?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 不,我已经看出来了。”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尽管你在那儿跟农夫们又亲吻又喊叫,可我看出来你有什么心事。不要这样,你要快活,我快活,你也要快活...... 我爱这儿的一个人,你猜,我爱谁?......喂,你瞧,我的孩子睡了,醉了,心爱的。”

   她说的是卡尔加诺夫:卡尔加诺夫的确醉了,坐在沙发上马上睡着了。他不只是因为喝醉才睡着的,他忽然不知为什么感到惆怅,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觉得无聊”。姑娘们喝酒越多唱的东西就越淫秽越放肆,终于使卡尔加诺夫大倒胃口。而且舞蹈也如此:两个姑娘扮成狗熊,泼辣的姑娘斯捷潘妮达手里拿着棍子当驯兽师领着她们表演。她喊着:“玛丽亚,好好演,要不,小心吃棍子!”两只狗熊终于极不雅观地倒到地板上,逗得在场围观的农夫农妇们哄堂大笑。“随他们便吧,随他们便吧,”格鲁申卡带着怡然自得的笑容训导说,“人们总得有一天开开心哪,怎能不快活快活呢?”卡尔加诺夫却认为俗不可耐。“这是陋习,是民间习俗,这是他们夏夜通宵达旦迎接太阳时的春季节日游戏2。”他边说着边离开了。有一首舞蹈节奏极强的“新”歌,他特别不喜欢。这首歌唱的是老爷问姑娘:

            老爷上前问姑娘:

            嫁给老爷怎么样?

   姑娘们觉得老爷不可爱:

            老爷打人太厉害,

            奴家不敢把他爱。

   吉卜赛人来问姑娘:

            吉卜赛人问姑娘,

            做他的妻子怎么样?

   吉卜赛人也不可爱:

             吉卜赛人偷东西,

             奴家跟他没出息。

   许多人前来问姑娘,其中甚至有个兵:

             大兵前来问姑娘:

             嫁给当兵的怎么样?       

   大兵遭到轻蔑的拒绝:

             当兵的扛枪走他乡,

             奴家跟他......

下面这句唱词极其不堪入耳,可是却被毫无掩饰地唱了出来,引起了听众的热烈喝采。最后结尾是商人问姑娘:

             商人前来问姑娘:

             嫁给商人怎么样?

结果姑娘很爱商人,她说

             商人经商发大财,

             奴在家里好自在。3

   卡尔加诺夫听到这里甚至发起火来。他评论说:

   “ 这完全是陈词烂调,这是谁给她们编的呢?就差铁路员工或者犹太佬来问姑娘啦,这两种人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他几乎像受了侮辱似的,立即宣布他感到无聊,坐到沙发上就忽然睡着了,他的漂亮的脸蛋儿稍稍有些发白,仰在沙发的靠枕上。

   “瞧,他多么好看。”格鲁申卡把米佳领到他跟前说。“我刚才给他梳头来着。他的头发像亚麻,浓密......”

   她温情地弯腰吻了吻他的前额。卡尔加诺夫一下子睁开眼,瞥了她一下,抬了抬身子,极其关心地问道:

   “马克西莫夫在哪儿?”

   “瞧他需要谁。”格鲁申卡笑了。“卡尔加诺夫,跟我坐一会儿。米佳,你去给他找马克西莫夫去。”

   原来马克西莫夫没有离开姑娘们,只是偶尔跑开去给自己倒杯甜露酒,巧克力他已喝两杯了。他满脸通红,鼻子发紫,两眼湿润而甜蜜。他跑过来说他想在“一支小曲子伴奏下”马上跳一场法国萨波奇叶舞。

   “我从小就学过各种高雅舞蹈......”

   “你去吧,跟他去吧,米佳,我在这儿看他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看。”卡尔加诺夫喊道,用最天真的方式拒绝了格鲁申卡要他跟她坐一会儿的提议。于是大家全看去了。马克西莫夫的确跳了一场法国舞,可是除了米佳,没有任何人特别欣赏。全部舞蹈动作只是跳起来把两腿分开,鞋底上翻,每次跳起来,马克西莫夫就用手掌拍鞋底一下。卡尔加诺夫毫不喜欢,而米佳却喜欢得甚至吻了吻马克西莫夫。

   “喂,谢谢你,大概累了吧,在这儿找什么,找糖果吗?也许想抽支雪茄吧?”

   “一支普通烟卷也就行啦。”

   “不想喝点儿酒吗?”

   “我刚喝完甜露酒...... 您这儿没有巧克力糖吧?”

   “桌子上有一大堆呢,随便挑,好人!”

   “我不要那样的,我想要香草巧克力,给老人吃的那种。嘻嘻!”

   “没有这种特殊的,老兄。”

   “听我说!”老人突然弯腰对着米佳的耳朵说,“瞧这个姑娘,小玛丽亚,嘻嘻,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跟她认识一下,看您的善心......”

   “你竟有这种想法!不可能,你瞎说。”

   “我决不做害人的事。”马克西莫夫泄气地咕哝道。

   “唉,好吧,好吧。老兄,这儿只唱歌跳舞,不过随你便吧!等等......暂时先吃喝玩吧。不要钱吗?”

   “一会儿也许要。”马克西莫夫笑了笑。

   “好吧,好吧......”

   米佳觉得头昏脑胀。他穿过门斗走到院里的木游廊上。清新的空气使他精神起来。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猛然用两手抱住了头。忽然一些零散想法连成一片,各种感受融为一体,发出一种光。一种可怕的光!“假如想要自杀的话,现在不自杀还等什么时候?”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去把手枪拿来,就在这个肮脏黑暗的角落里了断。”他站在这里犹疑了约一分钟。他刚才向这儿飞驰的时候背后是耻辱、吞没卡佳的钱和这血,血!...... 当时自杀要轻松些,啊,要轻松些!因为当时一切都完了:他失去了她,他退让了,她对他来说已不存在了,消失了——噢,他当时执行判决要轻松些,起码他觉得这判决是不可避免的,必须的,因为他留在人世已没有意义了。可现在!现在难道跟当时一样吗?现在起码一个可怕的幻影已经消失:她的“旧情人”——无可争议的命中注定的人已经消失,踪影皆无了。可怕的幻影忽然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被用手举到一个房间里锁起来了。它永远也回不来咯。她已感到羞耻,现在从她的眼睛里,他已看清她爱谁了。唉,现在真想活下去,可是......可是却不能活,不能,噢,真糟!“上帝,让那个在板墙旁边受伤的人复活吧!把这杯可怕的苦酒从我面前移开吧。主啊,你曾为一些像我这样的罪人行过神迹嘛!啊,假如那老头子还活着,该多好!其他耻辱我会洗刷干净,我归还吞没的钱,上天入地我也要弄到钱还回去......耻辱除了永远留在我心里,不会留下痕迹!可是这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卑怯的幻想!啊,真糟!”

   不过仍然好像有一线光明的希望在黑暗中向他闪了一下。他离开这个角落,奔回屋里,去找她,又去找她——他的永恒的女皇。“难道她的一小时、一分钟的爱还抵不上全部余生,即使充满耻辱折磨的余生?”这个奇怪的问题抓住了他的心。“找她去,只找她一个人,看她说话,听她,什么也不想,忘记一切,哪怕只是在这一夜,这一小时,这一瞬间!”在快到门斗的入口处,在游廊上,他遇到了店东特里丰。他觉得特里丰脸色有些阴冷,好像是来找他的。

   “特里丰,不是找我吗?”

   “不,不是找您。”店东好像忽然慌张起来。“我为什么要找您哪?可您......上哪儿去啦?”

   “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没有生气吧?等等,快睡啦...... 几点了?”

   “快三点了。也许已经过了。”

   “结束,结束。”

   “不必,没有关系。玩到几点都行。”

   “他怎么啦?”米佳想了一下就跑进姑娘们跳舞的房间里。她不在这里。浅蓝色房间里也没有,只有卡尔加诺夫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米佳看了看帷幕后面——她在这里。她坐在柜子上,两手和头俯在旁边的床上伤心地哭着,竭力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免得被人听见。看到米佳,就叫他到身边来;等米佳走到她身边,她就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手,对他说:

   “米佳,米佳,我爱过他呀!那么爱过他,这五年,这五年我一直爱着他呀。爱的是他还是我的恨?不,是他!啊,是他!我说所爱的只是我的恨而不是他,这是说谎!米佳,我当时只有十七岁,他当时对我那么亲热,他那么快活,唱歌给我听...... 也许这都是我这个傻姑娘的错觉...... 可现在,天哪,却像换了个人,根本不是他。连长相也变了,完全不像他啦。我根据长相认不出他来了。我坐季莫费的车来这里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想:‘我要怎样迎接他,跟他说什么,我们将怎样互相端详?......’我陶醉在想象里,可是他却像迎头泼了我一盆脏水。他说话像教师一样,满嘴文词,一本正经,那么装腔作势,使我茫然失措。一句话也插不上。我起初以为他是当着大个子波兰同伴的面儿害臊。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心想:我怎么现在跟他什么也不会讲了呢?知道吗,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坏的——就是为了娶这个女人,他才抛弃了我...... 这是那个女人在那儿把他弄成了这样。米佳,多可耻啊!我感到羞愧,米佳,哎哟,我羞愧,为我的全部生活感到羞愧!这五年应当受到诅咒,应当受到诅咒!”她又流起泪来,但没有松开米佳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

   “米佳,亲爱的,站一会儿,别走,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她低声说完,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米佳。“喂,你告诉我,我爱谁?我爱这儿的一个人。这人是谁?你要回答我。”她哭肿的脸上闪出了笑容,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刚才一只雄鹰进屋,我马上心慌意乱起来。‘你这个傻瓜,这才是你爱的人哪。’——心马上对我这么说。你一进来把一切都照亮了。‘他怕什么呢?’——我想。你怕了,完全怕了,连话也不会说了。我想,你不是怕他们——难道有谁能使你害怕吗?他这是怕我,我想,只怕我。费尼娅对你这个小傻瓜讲过嘛,说我在窗口对阿廖沙喊过只爱过你一个小时,而自己却去爱......另一个人去了。米佳,米佳,我这个傻瓜怎能在认识你之后还会以为自己在爱别人呢!宽恕我吗,米佳?宽恕不宽恕?爱我?爱我?”

   她猛然站起来用两手抓住他的肩膀。米佳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盯着她的眼睛、脸、微笑,蓦地紧紧抱着她吻起来。

   “你宽恕我折磨过你吗?我是恨得折磨你们所有的人哪。我是恨得故意使老头子发疯的......记得吗,你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把酒盅摔了?我记得这件事,今天我也把酒盅摔了,为‘我的下贱的心’喝了一盅。米佳,雄鹰,你怎么不吻我?吻了一次,又挣脱了,看着我,听我说话...... 听我说话干吗!吻我,用力吻,这样。爱就该像个爱的样子!如今我要做你的女奴,一辈子做你的女奴!做女奴是甜蜜的!...... 吻我,打我,折磨我,随便你怎么...... 啊,我真是需要受到折磨...... 别这样!等等!以后再这样,现在我不想这样......”她猛然推开了他。“走开吧,米佳,现在我想去喝酒,我想喝醉,然后去跳舞,我想,我想!”

   她挣脱米佳的拥抱,从帷幕后面跑出来。米佳跟着走出来,像喝醉了一般。他心里想:“随便,现在随便发生什么事,为了一分钟,我愿意交出全世界。” 格鲁申卡真的又一口干了一杯香槟,很快就醉了,她坐到原先坐的那把圈椅上,面带怡然自得的微笑。她两颊绯红,嘴唇灼热,原先闪闪发亮的两眼懒洋洋的,春情激荡的眼神十分撩人。连卡尔加诺夫看了也不觉心中一动,走到她跟前。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吻你,你感觉出来了吗?”她对他低声说。“我现在喝醉了,瞧...... 你没有醉吗?米佳为什么不喝?你怎么不喝,米佳?我喝了,你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醉了......你让我醉了,现在我也想用酒来灌醉自己。”他又喝了一杯——他自己觉得奇怪——只这最后一杯才使他醉了,忽然醉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记得这一点。从这一刻开始,周围一切便旋转起来,像在梦里一样。他走着,笑着,跟所有人都搭话,好像已忘记了自己。只有一种固定的灼热的情感时刻不断地出现在他心中,“好像一块火炭在我的心灵里”4 ——他后来这么回忆说。他走到她身边,靠着她坐下,看着她,听她...... 她变得非常爱说话,把所有人都叫到身边,她把合唱队的姑娘也叫过来,或者吻吻这个姑娘然后放开,或者用手对着被叫过来的姑娘画个十字。再过一会儿她也许会哭起来。马克西莫夫——她称他为“小老头儿”——也不断使她很开心。他不断跑过来吻她的小手和“每一根手指”。最后他又唱着一首古老民歌跳了一场舞蹈。唱到歌词叠句的时候他跳得特别买力气。那叠句唱的是:

            小猪儿哼哼,

            小牛儿哞哞,

            小鸭儿嘎嘎,

            小鹅儿咯咯,

            小鸡儿在门斗里

            摇摇晃晃到处闯啊,

            喔喔地开了腔,

            啊哟哟,开了腔!

   “给他点儿什么,米佳,”格鲁申卡说,“送给他点儿什么,他穷嘛。唉,贫穷的受侮辱的人们哪!...... 知道吗,米佳,我要进修道院。不,真的,有一天我会去的。今天阿廖沙对我说了些终生管用的话...... 不错...... 可今天我们要跳舞。明天进修道院,今天且来跳舞。我想淘气,好人们哪,唉,有什么哪,上帝会宽恕的。假如我是上帝的话,我要宽恕所有的人:‘我的可爱的罪人们,从今天起我宽恕你们大家。’我要祈求宽恕:‘好人们哪,宽恕这个蠢婆娘吧,就是这样。’我是野兽,就是这样。可是我想祈祷。我施舍过一棵葱。我这样一个恶人竟想祈祷!米佳,让大家跳吧,别妨碍他们。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无一例外。人世多好啊。尽管我们是龌龊的,可是人世是好的。我们是龌龊的,也是好的,又龌龊又好...... 不,你们告诉我,我问你们,都过来,我问你们:请告诉我:为什么我这么好?我好嘛,我很好嘛...... 喂,请回答:为什么我这么好?”格鲁申卡就这么唠叨着,越来越醉,终于直截了当地宣布她马上要去跳舞。她从圈椅上站起来,晃了一下。“米佳,再别给我酒啦,我会要的——可你别给。酒不给人安宁。一切都在转,炉子也在转,一切都在转。我想跳舞。让大家看我跳舞......看我跳得多好多漂亮......”

   她的话是认真的: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方细麻纱布白手帕,右手捏住手帕的一角,以便跳舞时挥舞。米佳拍了拍手,姑娘们静下来,准备按照指挥唱歌伴舞。马克西莫夫听说格鲁申卡要亲自跳舞,兴奋得尖叫着,走到她面前跳起来,嘴里唱着:

          腿儿细,肚儿响,

          小尾巴翘向上。

可是格鲁申卡挥了一下手帕把他赶走了:

   “嘘!米佳,人们为什么不来?让他们来......看嘛。把锁在里屋的那俩也叫出来......你干吗要锁他们?告诉他们我要跳舞,让他们来看我跳舞......”

   米佳醉醺醺地走到锁着的门前,用拳头敲起门来,喊道:

   “喂,你们......波德维索茨基们!出来吧,她想跳舞,叫你们哪。”

   “无赖!”有个波兰人喊了一声。

   “你是无赖的儿子。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蹩三,你就是这种人。”

   “不要污蔑波兰吧。”卡尔加诺夫劝米佳说,他也喝醉了。

   “住嘴,小孩子!我说他卑鄙无耻,并不等于说全波兰都卑鄙无耻。一个无赖并不能代表波兰。住嘴,可爱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哪!他们好像不是人。他们干吗不愿和解?”格鲁申卡说完就走出去跳舞了。合唱队喊了一声:“啊,我的门斗,我的门斗。”格鲁申卡头一仰,朱唇半启,微微一笑,摇了一下手帕,忽然在原地厉害地晃了一下,疑惑地停在房间中央。

   “我虚弱......”她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声音说,“请原谅,虚弱......我不能...... 对不起......”

   她对合唱队鞠了一躬,然后又依次向四周鞠躬,说:

   “对不起......请原谅......”

   “小姐喝了点儿酒,过量了,多好的小姐。”人们纷纷说。

   “小姐喝多啦。”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着对姑娘们解释说。

   “米佳,带我离开...... 抱我走,米佳。”格鲁申卡觉得四肢无力,说。米佳奔过去,把她抱起来,带着宝贵的猎物跑到帷幕后面去了。卡尔加诺夫见状,心想:“唉,我现在得离开这个房间。”于是便走出浅蓝色房间,随手把两扇门带上了。大厅里的宴会仍然在热烈地进行着,比方才更热烈。米佳把格鲁申卡放到床上,嘬着她的嘴唇吻起来。

   “别碰我......”她用乞求的声音低声对他说,“别碰我,别碰,暂时我还不是你的...... 我说过是你的,可你别碰......可怜可怜我......在那些人跟前,在他们身边不行。他在这里。在这儿觉得龌龊......”

   “听你的!我不想...... 我崇拜你!......”米佳咕哝道。“不错,这儿龌龊,哦,可鄙。”米佳仍然把格鲁申卡抱在怀里,腿却从床上挪下来,跪到床边的地板上。

   “我知道,你尽管是只野兽,可你是高尚的。”格鲁申卡吃力地说。“必须使这件事诚实......今后要诚实......我们也要诚实,我们要做善良的人,不做野兽,要做善良的...... 带我走吧,走得远远的,听到啦...... 我不想在这里,要远远,远远的......”

   “哦,是的,一定!”米佳用力抱了抱她。“我带你走,远走高飞...... 哦,为了这样一年我愿马上献出我的一生,我多想知道这血的情况啊!”

   “什么血?”格鲁申卡疑惑地问道。

   “没有什么!”米佳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格鲁申卡,你想要诚实,那我告诉你,我是小偷。我吞没了卡佳的钱......可耻啊,可耻!”

   “吞没卡佳的钱?那个小姐的?不,你没有吞没。还给她,拿我的钱...... 你喊什么?现在我的全是你的。我们要钱干吗?有钱我们也会挥霍光的...... 我们这种人不能不挥霍。我们最好去种地。我要用这双手去扒土。必须劳动,听到啦?阿廖沙这么吩咐的。我将不做你的情妇,我要做你的忠贞的妻子,你的女奴,为你劳作。我们去找那位小姐,双双向她鞠躬,求她宽恕,然后就远走他乡。她不宽恕,我们也走。你把钱还给她,爱我......别爱她。再别爱她。你要是爱她,我就把她掐死...... 我要用针把她的两眼扎瞎......”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在西伯利亚将爱你......”

   “干吗到西伯利亚去!没有什么,去西伯利亚也可以,假如你想去的话,反正......我们要劳动......西伯利亚下雪......我喜欢坐雪橇......而且要有铃铛......听,铃铛响......这是哪儿铃铛响呢?有什么人来了......听,铃铛不响了。”

   她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好像立即睡着了。铃铛真是在远处什么地方响来着,忽然不响了。米佳把头靠在她的胸上。他没有察觉铃铛不响了,也没有察觉人们也忽然不唱歌了,歌声和醉醺醺的吵嚷声没有了,全客店里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我睡着啦?是的......铃铛声...... 我做了个梦,梦见坐雪橇在雪原......铃铛响着,我在打瞌睡。好像跟爱人,跟你在一起。在遥远遥远的地方...... 我抱着你,吻你,靠在你身上,我觉得冷,雪闪闪发光...... 知道吗,如果夜里白雪闪光,月色皎洁,那我就像入了仙境一般...... 醒来,爱人在身边,多好......”

   “在身边。”米佳咕哝了一声,吻着她的衣服,胸膛,手。他忽然觉得奇怪:她在向他这个方向看着,可是没有看他,没有看他的脸,而是越过他的头向他身后看去,凝视着,两眼奇怪地一动不动。她的脸上突然表现出诧异、差不多是惊慌的神色。

   “米佳,这是谁在那儿看我们呢?”她忽然低声说。米佳转身看到真是有人拽开帷幕在看他们。而且好像还不是一个人。他站起来迅速朝看的人走去。

   “过来,请到我们这儿来。”有一个人声音不大但很强硬地叫他。

   米佳走出帷幕,愣住了。整个房间里挤满了人,而且不是刚才那些人,而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他觉得后背一阵冰冷,他哆嗦了一下。这些人,他刹那间全认出来了。这个高大肥胖、穿着军大衣、戴着有帽徽的大盖帽的老头子是警察局长马卡罗夫。这个“痨病鬼似的”、衣着考究的、总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靴子”的花花公子是副检察长。“他有一块好怀表值四百卢布,他给大家看过。”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眼睛...... 米佳把他姓什么忘了,可是认识他,见过:是侦查员,刚从法律学校毕业,不久前来到本市。这个人是派出所长什梅尔措夫,他认识,是熟人。可是这些带铜牌的人来干什么?还有两个乡下人......门口站着卡尔加诺夫和特里丰......

   “先生们...... 你们这是干什么,先生们?”米佳刚要开口讲话,就忽然像丧失理智似的不由自主地高声喊道:

   “我——明——白——啦!”

   那个戴眼睛的年轻人忽然挺身而出,走到米佳面前,态度凛然但似乎有些慌乱地说:

   “我们找您......一句话,我请您过来,到沙发上来...... 十分有必要同您谈谈。”

   “老头子!”米佳狂喊道。“老头子和他的血!...... 我——明——白!”

   他颓然倒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你明白啦?明白啦!弑父凶手,恶棍,你老爹的血在控告你!”年老的警察局长向米佳跟前走着突然吼道。他气得忘乎所以,满脸通红,浑身直哆嗦。

   “不过不可以这样!”年轻的小个子喊道。“马卡罗夫先生,马卡罗夫先生!这样不行,不行!......请允许我一个人说......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您会来这样一段插曲......”

   “可是这真可气,先生们,真可气!”警察局长喊道。“请看看他:半夜三更,醉醺醺的,伴着不三不四的女人,手上沾满老爹的鲜血...... 真可气,真可气!”

   “我恳求您,亲爱的马卡罗夫先生,请您控制自己的感情。”副检察长急促地低声对老局长说。“否则我将被迫采取......”

   可是小个子侦查员没有让他说完,他坚定郑重地大声对米佳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必须向您宣布:您被指控杀害亲生父亲,杀害行动发生于今夜......”

   他又说了些什么,副检察长也好像插话说了什么,米佳尽管听了,可是什么也没有听懂。他用惊疑的目光环顾着他们......

            

 

 

 

 

 

 

附注:

1.俄罗斯民歌开头一句。

2.俄俗:谢肉节(大斋前一周)以后春季有一连串狂欢节日;圣彼得节(俄历6月29日)黎明前在山上燃起篝火迎接日出。

3. 关于这首民歌,陀思妥耶夫斯基1879年11月16日给柳比莫夫的信里说:“合唱队唱的这首歌是我直接从农民那里记录下来的,确是农民最新创作的样板。”

4. 暗引普希金的诗《先知》,诗里讲六翼天使把火炭放进未来先知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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