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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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米佳·五

(2016-07-22 07:43:04) 下一个

                             五、突然决定

 

   费尼娅这时候正跟奶奶坐在厨房里,准备上床睡觉。她们依靠有纳扎尔把大门,里面的门仍然没有上锁。米佳跑进来,扑到费尼娅身旁,紧紧掐住了她的喉咙。

   “快说,她在哪儿,如今在莫克罗耶跟什么人在一起?”他疯狂地吼道。

   两个女人吓得尖叫了一声。

   “哎哟,我说,哎哟,米佳先生,我马上全说出来,什么也不隐瞒。”费尼娅吓得要死,连珠似地连声喊道。“她到莫克罗耶找那个军官去了。”

   “找哪个军官?”米佳吼道。

   “找从前那个军官呗,就是从前那个,五年前把她抛弃的那个。”费尼娅仍然用连珠似的声音答道。

   米佳放开掐着她的喉咙的手。他站在她面前,脸色像死人一样煞白,一句话不说,可是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一下子全懂了,只听半句话就一下子全懂了,什么都猜想到了。可怜的费尼娅此刻当然顾不上观察他懂了没有。米佳跑进来的时候,她坐在大箱子上,如今仍然坐在那里,浑身直哆嗦,两手向前伸着,好像想要自卫似的,就这样停在空中。她那瞳仁被吓得放大了的两只眼睛惊恐地死死盯着米佳。而米佳这时候两手早已沾满鲜血,路上跑的时候一定用手擦前额和脸腮上的汗来着,他的前额和右腮留下了鲜红的血迹。费尼娅可能马上发作歇斯底里,老厨娘则匆忙站起来,像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几乎要失去知觉。米佳站了一分来钟,忽然机械地坐到费尼娅身边的椅子上。

   他坐下不是为了要思考,他好像惊呆了。不过如今已全清楚了:这个军官,他听说过,了解得极清楚,听格鲁申卡讲过,知道他一个月前来过一封信。这就是说,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这件事在进行,而对他却严格保密,直到这个新人到来,而他竟连想也没有想过他!可是他怎么能不想他?他怎么当时竟把这个军官忘了,听到以后马上就忘了?这个问题像个怪物摆在他面前。他观察着这个怪物,的确感到惊恐,不寒而栗。

   他忽然像一个文静亲昵的孩子用文静亲热的态度跟费尼娅谈起来,好像完全忘了他刚刚还那么吓唬过她,欺侮过她,折磨过她。他忽然极其准确地(这种准确性在他的处境简直是令人惊奇的)询问起费尼娅来。费尼娅尽管惊恐地看着他那沾满鲜血的双手,可是也令人惊奇地乐于迅速回答他的每个问题,甚至急于把实情全说出来。她渐渐地,甚至带着一些喜悦的表情开始讲述全部详情细节。她丝毫不想折磨他,反而想竭尽全力由衷地为他效劳。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也丝毫不漏地全告诉了他;她讲了:拉基京和阿廖沙来访,她费尼娅站岗放哨,小姐坐车出发,以及小姐在窗口对阿廖沙喊向米佳致意,要米佳“永远记住她爱过他一个小时”。听完致意的话以后,米佳忽然笑了一下,煞白的脸腮上泛起了红晕。费尼娅这时便毫不畏惧地好奇地问道:

   “米佳先生,您的手上全是血吧?”

   “不错。”米佳木然答完,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双手,便立即把手和费尼娅的问题全忘了。他又沉默起来。他跑进来已二十来分钟了。方才的惊慌心情已消失,可是看得出来,他已被另一个不可抗拒的决心控制了。他忽然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先生,您这是怎么啦?”费尼娅又指着他的手问道;那语气里有些惋惜的意思,好像在米佳患难的时刻她是他最近的亲人似的。

   米佳又看了看自己的两手。

   “这是血,费尼娅。”他神情奇特地看着她说。“这是人血,天哪,干吗要流人血呢!不过......费尼娅......这儿有一道板墙,”他看着她,好像在出一个谜要她猜,“一道很高的板墙,看上去可怕,不过......明天天亮,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米佳就要跳过这道板墙...... 不明白是什么板墙,费尼娅,不过没关系......反正明天你会听到,会全明白的......我现在就要告别了。我不妨碍谁,我躲开,我会躲。好好儿地活吧,我的欢乐......你爱过我一小时,你要永远记住你的亲爱的米佳...... 记得吗,她总叫我亲爱的米佳?”

   说完,他就突然离开了厨房。费尼娅似乎觉得他这个举动比刚才他跑进来掐住她喉咙时更可怕。

   整整十分钟之后,米佳来到了他刚才抵押手枪的那个年轻官吏佩尔霍京家里。这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半了,佩尔霍京在家喝完茶,刚穿好常礼服,准备到京华酒馆去打台球。米佳在门口堵住他。佩尔霍京看到他满脸是血,马上喊道:

   “天哪,您这是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米佳迅速说。“我是来取手枪的,给您把钱拿来啦。谢谢。我着急,佩尔霍京先生,请快些。”

   佩尔霍京越来越感到惊讶:他忽然看清米佳手里拿着一沓钞票,而且主要的是,他是拿着这些钞票进来的,谁的钱也不这么拿,谁也不拿着钱进别人家的门——他右手拿着钱擎在自己面前,好像故意给人看的。佩尔霍京的小厮是在门厅里遇到米佳的,他后来说米佳就是手里这么擎着钱进门厅的,这就是说,他在街上就是这么右手擎着钱走路的。这些钞票都是一百卢布一张的,花花绿绿的,他用血淋淋的手指掐着。后来有关人员问佩尔霍京米佳手里当时拿的是多少钱时,佩尔霍京回答说:当时凭眼睛很难估量,也许是两千,也许是三千,那一沓很“厚实”。佩尔霍京后来还作证说,米佳先生“当时也神色反常,不是喝醉了,好像非常兴奋,精神很不集中,好像又精神集中,似乎在考虑什么,努力想决定什么却决定不下来。他很匆忙,回答问题急躁,很怪,有些瞬间好像毫不悲伤,反而是快活的”。

   “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啦?”佩尔霍京惊恐地打量着客人又喊起来。“您怎么弄得满身是血,是摔的吗,您瞧瞧!”

   他拽着米佳的胳膊肘儿,把米佳领到镜子前面。米佳看到自己满脸是血,哆嗦了一下,愤怒地皱起了眉头。

   “哎,娘的!就缺这个啦。”他气哼哼地咕哝了一句,马上把右手的钞票放到左手里,用右手痉挛地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手帕上也全是血(他就是用这块手帕擦过格里戈里的头和脸):没有一个地方是白的;血已把手帕凝结成一团,舒展不开了。米佳恶狠狠地把它摔到地板上。

   “哎,娘的!您没有抹布吗......我想擦擦......”

   “您原来只是沾的血,没有受伤?那就最好洗洗吧。”佩尔霍京说。“这儿有脸盆,我给您拿。”

   “脸盆?那好......不过这东西可放哪儿呢?”他指着那一沓钱疑问地看着佩尔霍京;他的问题实在奇怪,好像佩尔霍京应当决定他的钱放在哪儿似的。

 “揣到兜儿里,或者放到这桌子上,丢不了。”

 “揣到兜儿里?对,揣到兜儿里。这样好...... 不,您瞧,这全都无所谓!”他喊了一句,好像忽然从失神状态中猛醒过来似的。“您瞧:我们先把这件事处理完,您把手枪还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一点时间也没有......”

   他把那沓钱上面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拿起来递给佩尔霍京。

   “我没有零钱找。”佩尔霍京说。“您没有零钱吗?”

   “没有。”米佳说,他又看了看那一沓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话似的,用手指从上面翻了两三张。“没有,全是一样的。”他补充了一句,又疑问地看了看佩尔霍京。

   “您怎么变得这么有钱啦?”佩尔霍京问道。“等等,我打发小厮到普洛特尼科夫那儿跑一趟。他们那个商店关门晚,看看能否破开。喂,米沙!”他对着门厅喊了一声。

   “到普洛特尼科夫商店去,太好啦!”米佳喊道,他好像有了个什么想法。“米沙,”他转身对着进来的小厮说,“你跑到普洛特尼科夫商店去,说米佳先生吩咐致意,他马上要亲自来...... 听清楚:叫他们在我来之前把香槟准备好,要三打,像上次去莫克罗耶那样装好...... 我当时在他们那儿是拿了四打。”他忽然转身对佩尔霍京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别担心,米沙,”他又转身对小厮说。“听清楚:要奶酪,要鹅肝大馅饼,熏白鲑,火腿,鱼子酱,他那儿有什么要什么,全要,照一百或一百二十卢布买,像上次那样...... 记住,要他们别忘了甜食,糖果,梨,西瓜两三个,或者四个——不,西瓜一个就够了,要巧克力,冰糖,水果糖,牛奶软糖——上次我去莫克罗耶时带的东西全要,三百卢布的香槟......哎,这次跟上次完全一样。你要记住,米沙,要是你米沙...... 他叫米沙吧?”他转身问佩尔霍京。

   “等等,”佩尔霍京一直在不安地听他讲,端详着他的神态,这时打断他的话说。“您最好亲自去吩咐,他会弄错的。”

   “会弄错,看得出来,会弄错!唉,米沙,我本来想为你的使命吻吻你...... 要是你不弄错,赏你十卢布,快去...... 香槟,主要是香槟,还有白兰地,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都要,完全像上次...... 他们已经知道,跟上次一样。”

   “请您听我说!”佩尔霍京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说:只让他去破钱,并吩咐他们别关门,别的事您亲自去说...... 把您的钞票拿来。米沙,快去!”佩尔霍京好像故意快些把米沙支走,因为米沙站在客人面前,瞪着客人血迹斑斑的脸和沾满鲜血、手指直颤、拿着钞票的手,又奇怪又害怕地张着嘴,大概米佳吩咐的事情,他听懂得很少。

   “现在去洗脸吧。”佩尔霍京严肃地说。“把钱放到桌子上或者揣到兜儿里...... 就这样,走吧。把外衣脱了吧。”

   他帮米佳脱掉外衣,突然又喊起来:

   “瞧,您的外衣上也有血!”

   “这,外衣上没有。只是袖子上有一点...... 只是装手帕的地方。是从衣袋里渗出来的。我在费尼娅那儿坐在手帕上来着,血就渗出来了。”米佳带着令人惊讶的信任态度立即解释说。佩尔霍京听完,皱起了眉头。

   “您真倒霉,一定跟谁打架了。”他咕哝了一句。

   米佳开始洗起来。佩尔霍京拿着罐子给米佳浇水。米佳着急,手上香皂打得不好(后来佩尔霍京回忆说他的两手直颤)。佩尔霍京立即叫他多打些香皂,多搓一搓。这时他好像指挥起米佳来,而且越来口气越自信。顺便说说,佩尔霍京这个青年并不怯懦。

   “瞧,指甲下面没洗干净。好,现在搓脸,搓这儿:太阳穴,耳根...... 您就穿这件衬衣去吗?您是上哪儿去?瞧,右边袖口全是血,。”

   “不错,全是血。”米佳看了看衬衣的右边袖口说。

   “那就换换吧。”

   “没有空儿。我这样,您瞧......”米佳仍然用信任的态度继续说着;这时他已用毛巾把脸和手擦干,开始穿外衣了。“我把袖子这块地方挽起来,在常礼服下面看不见...... 瞧!”

   “现在您说:是在哪儿弄的?打架了吗,跟谁?是否是在酒馆里,像上次那样?是不是又跟步兵上尉,像上次那样打他拖他?”佩尔霍京像有些责难似的提起了过去的事。“您又把谁打了......莫非把人打死了?”

   “无所谓!”米佳说。

   “怎么无所谓?”

   “别问啦。”米佳说完忽然冷笑了一下。我这是刚才在广场把一个老太婆撞伤了。”

   “撞伤了?老太婆?”

   “是个老头子!”米佳直瞪着佩尔霍京的脸笑着大声喊道,好像佩尔霍京是聋子似的。

   “唉,见鬼,又是老头子又是老太婆...... 您打死人了吧?”

   “和好了。抓挠起来——后来和好了。在一个地方。作为朋友分手了。一个混蛋......他原谅了我......现在大概原谅了......要是爬起来,那就不会原谅。”米佳忽然挤了一下眼睛。“不过,去他娘的吧,听到啦,佩尔霍京先生,叫他见鬼去,别提啦!此刻我不想提!”米佳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过是想说您不该跟什么人都联系......像那次为了一些小事跟那个步兵上尉...... 打完架又赶着去狂饮——这就是您的全部性格。三打香槟——干吗要这么多?”

   “得啦!马上把手枪给我。真的,没有时间。很想跟您你谈谈,亲爱的,可是没有时间。而且也根本没有必要了,晚啦!钱呢,放哪儿去啦?”他喊完就用两手掏起兜儿来。

   “放到桌子上了......自己放的......瞧,在那儿呢。忘了?钱在您手里简直跟垃圾一样。这是您的手枪。奇怪,五点多为十卢布抵押了手枪,现在您却有这么多钞票。大概有两三千吧?”

   “大概有三千。”米佳笑了笑,把钱揣进裤兜里。

   “会丢的。您趁个金矿,是吧?”

   “金矿?金矿!”米佳竭尽全力喊了一声,便哈哈大笑起来。“佩尔霍京,您想去找金矿吗?这儿有位太太马上会送给您三千,只要您肯去就行。她已经送给我了,她那么喜欢金矿!您认识霍赫拉科娃太太吗?”

   “不认识,只听说过,看到过。真是她给了您三千?白送?”佩尔霍京不信地看着。

   “您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当永葆青春的福玻斯1升起来赞颂上帝的时候您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问问她送给我三千卢布没有。去查问一下嘛。”

   “我不了解你们的关系......既然您说给了,那就是给了...... 可钱一到手,您却不去西伯利亚找金矿,反而要把这三千全花掉......您现在要到哪里去?”

   “去莫克罗耶。”

   “去莫克罗耶?已经夜深啦!”

   “我本富埒王侯,现在却一无所有!”米佳忽然说。

   “怎么一无所有?有这么多钱,怎能说一无所有呢?”

   “我说的不是钱。让钱见鬼去!我说的是女人的心:

       女人生来不坚贞,

       水性杨花爱荒淫2   

   我赞同乌利西斯3的说法,这是他说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醉了,对吗?”

   “没有醉,比醉更糟。”

   “我心里醉了,佩尔霍京,心里醉了,够啦,够啦......”

   “您怎么,往手枪里装药?”

   “是往手枪里装药。”

   米佳的确打开手枪匣子,拔开角状火药筒,仔细地往枪里装火药。然后拿起一粒子弹来,往枪里装以前,先用两个手指捏着拿到蜡烛前面端详起来。

   “您干吗端详子弹?”佩尔霍京好奇地注视着,感到不安。

   “随便看看。我在想象。假如您决定把这颗子弹打进自己的脑袋里,您往枪里装的时候看不看它呢?”

   “为什么看它呢?”

   “它要进入我的大脑,所以想看看它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全是无所谓,一时的胡闹。现在都完啦。”他把子弹放进枪膛,用麻絮把枪口堵上,补充说。“佩尔霍京,亲爱的,无所谓,全都无所谓,但愿您能知道这是多么无聊的胡闹!现在给我一张纸。”

   “这是纸。”

   “不是这样的。要一张又平整又干净的可以写字的。对啦。”米佳从桌子上拿起钢笔来,迅速地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叠了四折,装进坎肩的兜儿里。手枪又装进匣子里,用小钥匙锁上,把小匣子拿到手里。接着看了看佩尔霍京,沉思地笑了笑。

   “现在走吧。”他说。

   “上哪儿?不,等等...... 您这大概是想把子弹送进自己脑袋里吧......”佩尔霍京不安地说。

   “子弹,瞎扯!我想活,我热爱生命!你要知道这点。我爱金发的福玻斯和他的温煦的光......亲爱的佩尔霍京,你会躲开吗?”

   “躲开是什么意思?”

   “让路啊。给一个可爱的人和一个可恨的人让路。为了让可恨的人也变成可爱的人——就是这么让路!还要对他俩说:上帝跟你们同在,走吧,过去吧,我......”

   “您?”

   “得啦,走吧。”

   “真的,我得告诉谁,”佩尔霍京看着他说,“不能放您去那里。您现在干吗要去莫克罗耶?”

   “那儿有个女人,有个女人,别问啦,佩尔霍京!”

   “请听着,您虽然野,可我不知为什么始终喜欢您...... 现在替您担心。”

   “谢谢你,老弟。你说我野。我是野人,野人!我只肯定一点:野人!瞧,米沙回来啦,我竟把他忘了。”

   米沙气喘吁吁地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破来的钱,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全都忙起来了”,都在搬运酒、鱼、茶——马上就准备好。米佳拿起一张十卢布的钞票给了佩尔霍京,又拿起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扔给了米沙。

   “不行!”佩尔霍京喊道。“在我家里不可以这样,而且能惯坏的。把您的钱收好,放在这里,干吗要挥霍呢?明天会有用的,您又该来找我借十卢布啦。您怎么把钱全塞到裤兜里?唉,会丢的!”

   “喂,亲爱的,我们一起上莫克罗耶吧?”

   “我去干吗?”

   “喂,你要愿意,我们现在就打开一瓶,为生活干杯!我很想喝,尤其跟你一起喝。我从来没有跟你一起喝过,对吧?”

   “大概是这样,可以到酒馆去喝,走吧,我现在正要上那里去呢。”

   “没有时间上酒馆啦,到普洛特尼科夫商店去,在他们的后屋喝。想要我现在出个谜儿给你猜吗?”

   “出吧。”

   米佳从坎肩兜里掏出那张纸来给他看。上面用大字清楚地写着:

   “我为自己的全部生活处死自己,我惩罚自己的全部生活!”

   佩尔霍京读完字条说:

   “真得告诉谁,现在就去。”

   “亲爱的,你来不及咯,走,喝酒去,开步走!”

   普洛特尼科夫商店跟佩尔霍京的家中间只隔着一栋房子,坐落在街口。这是我市最大的食杂商店,的确很不错。京城里任何一家商店里有的东西,这里全有。各种食杂商品——叶利谢耶夫兄弟公司分装的瓶葡萄酒,水果,雪茄,茶,沙糖,咖啡,等等,一应俱全。店里经常有三个店员接待顾客,还有两个小伙计负责跑街。尽管我们这个地区已经穷了,地主各奔他方,商业萧条,可是食杂商店照常兴旺,甚至一年比一年好:买这种商品的顾客不断。店里在望眼欲穿地等着米佳。他们清楚地记得,三四个星期前他用现钱(当然他们不肯赊给他任何东西)一下子买了几百卢布的食品和酒。他们还记得,他当时跟现在一样,手里拿一沓子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随意挥霍,不讲价钱,也不考虑而且也不想考虑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后来全市都说,他那次跟格鲁申卡到莫克罗耶“一夜和第二天一天一下子就花掉了三千卢布,狂欢回来时身上一分钱没剩”。雇了一帮当时在在我们这地方流浪的吉卜赛人,他们两天从他这个醉汉兜儿里掏去了无数的钱,喝了无数瓶名贵好酒。人们笑话米佳,说他在莫克罗耶给庄稼汉喝香槟,给村姑和农妇吃糖果和鹅肝大馅饼。我们这里,尤其是在酒馆,还笑话米佳(当然是背后,当面笑话他是有些危险的)——米佳当时曾公开承认在这次胡闹期间格鲁申卡“只允许他吻了吻纤足,别的什么也没有允许”。

   米佳和佩尔霍京到商店的时候,商店门口已停着一辆已准备好上路的三套马车,铺着毡子,马脖子上系着铃铛,车夫安德烈在等米佳。店里已装好了一箱货物,等米佳来了好钉上盖儿搬到车上去。佩尔霍京感到奇怪。

   “你什么时候把马车订好了?”他问米佳。

   “往你那儿跑的时候遇到了这个安德烈,就吩咐他把车直接赶到商店来。不能浪费时间!上次是坐季莫费的车,现在季莫费拉着一个女魔法师先走啦。安德烈,我们很晚了吗?”

   “他们大概只能比我们早到一个小时,而且也未必,顶多早到一个小时!”安德烈急忙答道。“我给季莫费套的马,知道这些马能跑多快,那几匹马可比不上我们这几匹,米佳先生,不会早到一个小时!”安德烈热烈地保证说。安德烈还不老,他是个长着一头浅棕红色头发、瘦瘦的小伙子,穿一件紧腰细褶长外衣,左手拿着一件粗呢子上衣。

   “赏你五十卢布酒钱,要是只晚一个小时的话。”

   “一个小时是可以保证的,米佳先生,哎,他们落不下我们半个小时,别说一个小时啦!”

   米佳尽管在忙碌地指挥着,可是他说话却有些奇怪,颠三倒四的,没有次序,讲了开头,忘了结尾。佩尔霍京认为有必要插手帮助他。

   “要四百卢布的货,不能少于四百卢布,要跟上次一模一样。”米佳吩咐着。“四打香槟,一瓶不能少。”

   “你干吗要那么多?等等!”佩尔霍京喊道。“这是什么箱子,装的什么?这真是四百卢布的货吗?”

   忙碌的伙计立即甜言蜜语地解释说,这第一箱只是半打香槟和“各种首先需要的食品”,如小菜,糖果,水果糖等。主要的“消费品”将立即装箱,单独发走,像上次那样,由另一辆车拉去,也是三套马车,及时赶到,“只比米佳先生晚一小时到达”。

   “不要超过一小时,一定不要超过一小时,要多拿一些不包纸的水果糖和牛奶软糖——那儿的姑娘们爱吃。”米佳在激切地叮嘱着。

   “牛奶软糖还可以。可你要四打香槟干吗?一打就够啦。”佩尔霍京几乎要生气了。他开始讲价,要账单,他不愿袖手旁观。不过他一共才节省了一百卢布。最后讲定供货总值不得超过三百卢布。

   “唉,去他娘的!”佩尔霍京好像猛然改变了主意似的喊了起来。“关我什么事?既然钱是白捡的,随便扔吧!”

   “过来,经济学家,别生气。”米佳拽他到了商店的后屋。“马上给我们拿来一瓶,我们喝一杯。喂,佩尔霍京,一起去吧,因为你这人可爱,我喜欢这种人。”

   米佳坐在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小桌前面一把小藤椅上,佩尔霍京坐在他对面,香槟转眼之间就出现了。店员还问两位先生要不要牡蛎,说是“新到的上等牡蛎”。

   “让牡蛎见鬼去,我不吃,什么也不要。”佩尔霍京几乎恶狠狠地拒绝了。

   “没有时间吃牡蛎啦,”米佳说,“而且也没有食欲。你知道吗,朋友,”他突然动情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乱七八糟的景象。”

   “谁喜欢呢!买三打香槟给乡巴佬儿喝,大概叫谁看见都会气炸肚皮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最高的秩序。我身上没有秩序,最高的秩序......不过......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晚啦,去他娘的!我的一生都是乱七八糟的,必须给它建立秩序。我这是打哑谜,对吧?”

   “你在说梦话,岂止打哑谜。”

   “光荣归于世间至高无上者,

     光荣归于我心中至高无上者!

这两句诗是我前些日子从心里掏出来的,不是诗,是泪......是我自己作的......不过不是在拽步兵上尉胡子的时候......”

   “你怎么忽然提到了他?”

   “怎么忽然提到了他?胡扯!一切都要结束咯,一切都要找平咯,界线一过,万事终结。”

   “说实话,我总想到你的手枪。”

   “手枪也是胡扯!喝吧,别胡思乱想。我热爱生活,太爱生活了,爱到丢脸的程度。够啦!为生活,亲爱的,为生活干杯,我提议为生活干杯!我为什么对自己满意?我卑劣,可我满意自己。尽管我的卑劣使我痛苦,可是我满意自己。我赞颂造物,我愿意马上赞颂上帝和他创造的万物,可是......必须消灭一只讨厌的虫豸,免得它乱爬,破坏别人的生活...... 为生活干杯,亲爱的老弟,有什么东西能比生活更宝贵呢?没有,没有任何东西!为生活和一位女皇中的女皇干杯。”

   “为生活也为你的女皇干杯!”

   他们各干了一杯。米佳尽管表情兴奋,夸夸其谈,可是脸上总有些忧郁的神色。好像心里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

   “米沙......这是你的米沙进来了?米沙,亲爱的,米沙,过来,你给我把这杯喝了,为了金发的福玻斯,明天的......”

   “你干吗给他喝!”佩尔霍京生气地喊了一声。

   “请原谅,无所谓,我想,请他喝。”

   “唉!”

   米沙把杯中酒喝完,鞠了一躬,跑了。

   “他会记得久些。”米佳说。“我喜欢一个女人,女人!女人是什么?是地上的女皇!我忧伤,忧伤啊,佩尔霍京。你记得哈姆雷特说过的话吧,他说:‘我真是忧伤,真是忧伤,霍拉旭......唉,可怜的郁利克!’4 这说的也许就是我,我就是郁利克。也就是说,我现在是郁利克,以后是髑髅。”

   佩尔霍京听着,沉默着;米佳也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这是一条什么狗?”米佳看到墙角有一条好看的黑眼睛小哈巴狗,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伙计。

   “这是我们老板娘瓦尔瓦拉的哈巴狗。”伙计答道。“她方才自己带来的,忘在我们这儿了。得给她送回去。”

   “我见过一条这样的狗......在团里......”米佳沉思着说。“不过那条狗有一条后腿瘸了...... 佩尔霍京,我想顺便问问你:你生平偷过什么没有?”

   “问这干吗?”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从别人兜里掏过什么没有?我不是指国库,国库是谁都偷的,你当然也......”

   “见鬼去。”

   “我指的是别人的东西:从兜儿里或钱包里拿过没有?”

   “有一次偷过妈妈的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那是九岁的时候,是从桌上拿的。偷偷地拿起来攥在手里。”

   “结果怎么样呢?”

   “没有怎么样。保存了三天,感到羞愧,承认错误,交了回去。”

   “后来呢?”

   “自然是挨了一顿打。你怎么,没有偷过?”

   “偷过。”米佳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偷什么啦?”佩尔霍京好奇地问道。

   “偷过妈妈的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那是九岁的时候,三天后交了回去。”米佳说完站了起来。

   “米佳先生,不快些上路吗?”安德烈忽然在商店门口喊了一声。

   “准备好啦?走!”米佳着忙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就......马上给安德烈一杯伏特加上路!伏特加之外,再给他一盅白兰地!这个匣子(装着手枪)放在我的座位下面。永别啦,佩尔霍京先生,有对不住的地方请原谅。”

   “你不是明天回来吗?”

   “一定。”

   “现在结账吗?”伙计马上凑了过来。

   “啊,是的,结账!一定!”

   他又从裤兜里把那一沓钞票掏出来,拿出三张扔到柜台上,便匆忙走出店门。人们都跟出来,鞠躬,祝他一路顺风。安德烈刚喝完白兰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就跳到了座位上。米佳刚上车,费尼娅就忽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是跑来的,气喘吁吁地喊着,双手合拢,跪到他的脚下。

   “老爷,米佳先生,亲爱的,不要杀害小姐!我把什么都告诉您啦!......也不要杀害他,他是她的旧情人!他是来娶格鲁申卡小姐的,从西伯利亚来...... 老爷,米佳先生,不要毁掉别人的生活。”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你要去闯祸啊!”佩尔霍京自言自语地说。“如今一切都明白啦,如今怎能不明白呢。米佳,你要想做人的话,马上把手枪给我。”他对米佳大声喊道。“听清啦,米佳?”

   “手枪?等等,亲爱的,我路上把它扔进水洼子里。”米佳说。“费尼娅,起来,别跪在我前面。米佳不会伤害人,这个蠢人今后不会伤害任何人啦。还有,费尼娅,”米佳对费尼娅喊道,这时他已坐好了。“我方才得罪了你,请原谅,原谅我这个卑劣的人...... 不原谅也没有关系!因为如今已什么都没有关系咯!走吧,安德烈,快马加鞭!”

   马车走起来,铃铛响了。

   “永别啦,佩尔霍京!最后的泪水献给你!......”

   “没有醉嘛,可是却净喊些胡话!”佩尔霍京看着他的背影想道。他本想留下看着把其余食品和酒装到车上(也是三套马车),因为预感到伙计们会欺骗米佳,多算他钱,可是他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唾了一口,便到酒馆去打台球去了。

   “是个混蛋,虽然人还不错......”他路上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军官,格鲁申卡的‘旧情人’,我听说过。唉,既然来了,那......哎呀,这两把手枪!呸,我是照管他的男仆吗?随他们便好啦!而且不会有什么事。干打雷,不下雨,不过如此。喝酒打架,打架和好。难道这是些说干就干的人吗?‘躲开’‘处死自己’是什么意思?什么事也不会有!酒馆里醉汉喊这种话喊过一千次啦。现在问题是他没有喝醉。‘心醉了’——这些卑劣的家伙喜欢玩弄词藻。我是照管他的男仆吗?他不能没有打架,满脸都是血嘛。这是跟谁呢?到酒馆里打听打听。手帕上全是血......呸,见鬼,扔到了我的地板上......讨厌!”

   到了酒馆,他的心情坏透了,立即开始玩起来。第一盘玩得使他快活起来。又开始玩第二盘。他突然跟一个伙伴谈起来,说米佳又有钱了,多达三千,亲眼看见的,如今又到莫克罗耶找格鲁申卡狂欢去了。听众几乎都觉得出乎意料,甚感奇怪。大家议论起来,脸上已没有笑容,出奇地严肃。甚至连游戏也停下来了。

   “三千?他哪儿来的三千?”

   人们开始打听起来。对霍赫拉科娃太太给的这种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是否把老爸抢了?”

   “三千!有些可疑。”

   “他曾扬言说要杀死老爸,大家都在这里听到了。他当时就提到过三千......”

   佩尔霍京听着,忽然对大家的问题懒得回答了。关于米佳脸上手上全是血,他只字未提,来的时候本来想讲讲的。玩第三盘的时候,关于米佳的话题渐渐消失了;可是玩完第三盘,佩尔霍京却不想玩了。放下台球杆,没有吃晚餐(他本来是打算在这儿吃晚餐的),出了酒馆。走到广场上,他感到疑惑,甚至觉得自己奇怪。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打算马上到费奥多尔家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没有。“万一没有什么事,惊动人家多丢人。呸,见鬼,我是照管他的男仆吗?”

   他心情很不好,直接朝家里走去,但忽然想起了费尼娅。他懊悔地想:“唉,见鬼,方才要问问她,不就什么都知道啦。”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急不可待地要找费尼娅打听清楚,因此半路上就拐了个急弯儿朝莫罗佐娃的住宅走去——格鲁申卡就住在那里。到了门口,他就敲起门来。寂静的夜空里响起的敲门声似乎使他清醒过来,他又生起自己的气来。而且里面没有人应声,全睡了。“在这儿也会丢人!”——他这样想着,心里已感到羞愧,可是他不但没有走,反而猛然又敲起来,而且用全部力气敲起来。敲门声传遍了整条街。“不行,非敲开不可!”——他嘟囔着,每敲一下都要更加恼恨自己,可是却更加用力敲起来。

 

 

 

 

 

 

 

 

 

 

附注:

1. 希腊神话太阳神阿波罗的别名,在艺术作品中被表现为一位裸体或穿袍子的无须少年。

2.引丘特切夫诗《悼念(译自席勒)》。

3.乌利西斯,传说是伊塔克岛之王。这是他在罗马神话里的名字。在希腊神话里他的名字叫奥德修斯,是荷马诗史《奥德修纪》的主人公。他的这句话出现在丘特切夫的上述诗里。

4. 这是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第5幕第1场哈姆雷特在坟地上见到原国王的小丑郁利克的髑髅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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