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矿
这就是格鲁申卡带着那么恐怖的神色对拉基京讲的那次访问。当时格鲁申卡正在等待来人接她,米佳昨天今天都没有来,她感到很高兴,希望在她动身前别来,可他却突然来了。以后的事情,我们就清楚了:为了支开他,她毫不费力地就说服了他送她到萨姆索诺夫那儿去,说她极需去“算钱”;米佳立即把她送到了萨姆索诺夫那里,在萨姆索诺夫家的大门口分手的时候,她要他半夜十一点多来接她回家。米佳对这个吩咐也很高兴:“在萨姆索诺夫那儿坐下,就不会到父亲那儿去啦......假如不是说谎的话。”他立即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他看来,她不像撒谎。他是这样一种嫉妒者:跟心爱的女人分手后马上就会想象出种种可怕的情景来,诸如她怎么啦,她在那儿怎样“背叛”啦;可是等他惊慌失措,垂头丧气,相信她已背叛了他,事情已无可挽回,又跑到她跟前时,一看到这个女人的脸庞,一看到她那快活、亲热的笑容时,他立即精神振奋起来,一切怀疑立即冰释,立即高兴羞愧地骂自己嫉妒。把格鲁申卡送去以后,他就往家奔。啊,他今天还要赶着做多少事啊。不过起码放心啦。“不过要快些问问斯梅尔佳科夫:昨天晚上没出什么事吧,她没到父亲那里去吧,哎呀!”——他脑袋里闪过这些念头。就这样,还没等跑到家,嫉妒又在他那不安的心里涌动起来。
嫉妒!“奥赛罗并不是嫉妒,他是轻信”1 ,——普希金指出过。只这一条评论就足以证明我们伟大诗人的见解异常深刻。奥赛罗不过是心灵被撕碎了,神智模糊了,因为他的理想毁灭了。可是奥赛罗并没有偷偷摸摸地去盯梢,去刺探,去窥视:他信任别人。相反,需要花极大的力气去引导他,推动他,煽动他,他才能想到背叛。真正的嫉妒者并不是这样的。甚至难以想象一个嫉妒者会不受良心谴责地作出多么无耻和堕落的事情来。而且并非所有嫉妒者都是心灵卑劣龌龊的呀。相反,有些嫉妒者怀着高尚心灵、纯洁爱情、充满自我牺牲精神,却能够藏在桌子下面窥视,收买卑鄙小人去跟踪,采用肮脏的手段去刺探窃听。奥赛罗无论如何不会容忍背叛,他不会不宽恕,可是却不能容忍——尽管他心地善良,天真无邪,像个婴儿。而真正的嫉妒者却不是这样:他们能够容忍什么、宽恕什么是难以想象出来的!嫉妒者能比所有的人更快地宽恕,这是所有女人都知道的。嫉妒者能够非常快地(当然开始要大闹一场)宽恕几乎已得到证实的背叛以及他已亲眼看到的拥抱和亲吻,假如他当时能够找到理由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他的情敌从此刻起将消失、远走天涯,或者他自己能够带着她到一个他可怕的情敌去不了的地方的话。不言而喻,这种容忍只是一时的,因为即使这个情敌真的消失了,他第二天仍然会发现另一个新的情敌,又开始嫉妒新的情敌。看起来,这种必须监视的爱情有什么意思呢?需要这么严密警戒的爱情有什么价值呢?可是真正的嫉妒者是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一点的。而在这些嫉妒者中确实不乏心地高尚的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心地高尚的人藏在阴暗角落里窃听窥视的时候,尽管他们的“高尚心地”清楚地明白他们自觉自愿地堕入的境地极其可耻,可是起码在他们置身于这个阴暗角落的那一刻,他们并没有感受到良心的谴责。米佳一见到格鲁申卡嫉妒心情马上就消失了,马上又恢复了对格鲁申卡的信任,境界也高尚起来,甚至蔑视自己出现过丑恶的情感。不过这只是说明,在他对这个女人的爱里蕴藏着一种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高尚的情感,而不只是情欲,不只是他对阿廖沙讲的“曲线美”。可是格鲁申卡一不在眼前,他马上就又开始怀疑她卑下阴险地背叛他。这时他并不感到良心的任何谴责。
这样,嫉妒的情感又在他心里沸腾起来。无论如何必须赶紧行动。首先必须弄点钱急用。昨天那九卢布已几乎在路上花光了,大家知道,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不过刚才在马车上考虑新计划的时候,他就考虑过怎样搞到急用零钱的问题。他有两把极好的决斗手枪,还带子弹;假如说到现在还没有抵押出去的话,那只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里,他最喜欢这两把手枪。他好久前在京华酒馆里就认识了一个年轻官吏,当时就听说这个官吏独身,极有钱,非常喜欢武器,常买各种手枪短剑之类东西挂到自家墙上向熟人显示,夸耀,他精通各种手枪的类型结构、装弹方法和射击要领,等等。没有多加考虑,米佳立即找他去,提议十卢布抵押给他。那位官吏很高兴,劝米佳干脆卖给他;米佳不同意,他就给了他十卢布,并声明决不收取利息。他们友好地分手后,米佳急忙奔向父亲房后的花园自己那个亭子里,以便尽快把斯梅尔佳科夫叫出来。这样一来就又形成了一个事实,即在我下文要叙述的那件血案发生前三四个小时,米佳一文不名,他用自己的爱物抵押了十卢布,而经过三个小时之后他手里却突然出现了几千卢布...... 不过这是后话。
在父亲的邻居玛丽亚那里,他却听到了一个使他极为震惊、深感不安的消息:斯梅尔佳科夫病了。他听人讲斯梅尔佳科夫跌到地窖里,接着癫痫发作,医生来看病,父亲操劳;他还好奇地得知二弟伊万今天早晨刚到莫斯科去了。“一定在我之前在经过犍牛镇上了火车。”——米佳心想;可是斯梅尔佳科夫的消息却使他非常着急。“如今谁替我放哨,谁给我通风报信呢?”他贪婪地打听这两个女人,问她们昨天看到什么没有。那两个女人很清楚他想知道什么,便使他完全放心,告诉他说:没有人来,夜里伊万曾在家里住过,“一切正常”。米佳思考起来。无疑,今天也需要监视:可是在哪儿,在这里,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的大门口?他断定这儿那儿都需要,要完全看情况决定,暂时,暂时...... 问题在于他面临这个“计划”,刚才在马车上考虑好的那个新的已万无一失的计划,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米佳决定为此牺牲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内把一切问题都解决,打听清楚,然后,然后首先到萨姆索诺夫家问问格鲁申卡是否在那里,马上回到这里来,十一点前呆在这里,然后再回萨姆索诺夫那里去接她回家。”他就这么决定了。
他飞奔回家,洗了脸,梳了头,刷干净衣服,穿戴停当,便动身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唉,他的“计划”就在这里。他决定向这位太太借三千卢布。主要的是,他忽然意外地非常相信她不会拒绝他。也许读者会奇怪:他既然有这样的信心,那他为什么不先找她(她跟他是一个阶层的人嘛),而去找气质迥然不同的萨姆索诺夫——他甚至不知如何跟人家攀谈。可是问题在于最近这一个月他跟霍赫拉科娃太太几乎完全断绝了来往,而且以前来往也很少;另外,他还知道她很不喜欢他。这位太太一开始就恨他,仅仅因为他是卡佳的未婚夫,当时她不知为什么想使卡佳撇开他嫁给“可爱、英俊、风度翩翩的伊万”。她看不上米佳的作风。米佳甚至嘲笑过她,说她“轻浮放肆,没有教养”。上午在马车上他忽然灵机一动,想道:“她既然那么不喜欢我娶卡佳,不喜欢得那么厉害,”他知道几乎要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那她干吗眼下要拒绝借给我三千呢?我借这些钱恰恰是为了离开卡佳永远不再回来嘛。这些被惯坏了的贵夫人们,假如有什么愿望达到任性程度的话,那么,为了实现她们的愿望,是不惜一切的。况且她还那么有钱。”——这就是米佳打的算盘。至于计划本身呢,还是原先那个,即出卖切尔马什尼亚的所有权——不过已不像昨天那样从生意角度提问题,不像诱惑萨姆索诺夫那样说不是能得到三千,而是能翻一番,得到六七千;这次只是作为债务的高尚保证。发挥着自己的新思路,米佳达到了狂喜的程度。不过他开始做任何事情之前,他采取任何突如其来的决定之前总是这样。对每一个新念头,他都会达到狂热的程度。可是他登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门口台阶时,后背却感到不寒而栗:只是在这一秒钟,他才完全意识到,并且像数一样明确,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如果在这里泡了汤,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一筹莫展,“只有为了这三千去杀人越货了......”他拽门铃的时候,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起初事情好像颇有希望:一通报进去,马上就接见他,速度非常快。“好像在等我似的。”——米佳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接着,把他一领进客厅,女主人立即进来,几乎是跑进来的,开门见山地宣布她在等他......
“我等来着,等来着!我连想也不能想您会来我这里,您自己也会赞同我的看法,可是我却等您来着,对我的本能感到惊讶吧,米佳先生。我一上午都相信您今天会来。”
“这的确很怪,太太。”米佳一边笨重地向下坐着一边说。“可是......我来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最最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太太,对我个人来说,我急于......”
“我知道,您有最最重要的事,米佳先生。这儿不是什么预感,不是愚昧落后地相信奇迹——听说过佐西马长老的事了吧?这儿是数学:同卡佳女士发生了这些问题以后,您不能不来,您不能,不能,这是数学。”
“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太太,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请容许我讲......”
“不错,正是现实主义,米佳先生!我如今完全赞成现实主义,关于奇迹,我得到的教训太深刻了。您听说佐西马长老死了吗?”
“没有,太太,这是第一次听说。”米佳有些惊讶,他脑海里闪过阿廖沙的形象。
“昨天夜里,您想想......”
“太太,”米佳打断她的话说。“我能想得出来的只是我已身陷绝境,假如您不帮我的话,一切都会完蛋,我首先完蛋。请原谅我言语粗俗,我心急火燎......”
“我知道,知道您心急火燎,您心里不可能不这样;不管您说什么,您不说我也知道。我早就思考您的命运,米佳先生,我注视着您的命运并且加以研究......啊,请相信,我是个有经验的心理医生呢,米佳先生。”
“太太,假如您是有经验的医生的话,那我就是一个有经验的患者咯。”米佳勉强迎合她说。“我预感到,既然您这么关注我的命运,那您一定会帮助它免于毁灭。为此,请允许我向您陈述我冒昧来向您提议的计划......以及对您的期望...... 我来,太太......”
“别说,这是次要的。谈到帮助,您不是我帮助的第一个人。您听说过我的表妹别利梅索娃吧,她的丈夫,像您说的,要完蛋了,我指引他去办育马场,他如今日子过得可红火啦。您懂育马吗,米佳先生?”
“一窍不通,太太,哎,一窍不通!”米佳忍耐不住,急躁地喊道,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下。“我求您,太太,听我把话说完,只给我两分钟,让我先把带来的方案讲完。而且我没有时间,我忙得要命!......”米佳觉得她又马上要开口,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指望能把她的声音压下去。“我身陷绝境......情况极其严重,我来向你借三千,借钱,有可靠的,极其可靠的抵押品,极可靠的抵押品!请允许我陈述......”
“您先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对着他挥动着一只手说。“而且不管您要说什么,我都先知道,我已对您讲过这点。您要借钱,您需要三千,可我要给您更多,多得不可比拟,我救您,米佳先生,可是您必须听我的话!”
米佳又从座位上跳起来一下。
“太太,您真这么慈善!”他异常激动地喊道。“天哪,您可救了我啦。太太,您救了一个人,使他免于自杀,死于枪口之下...... 我永远感激您......”
“我要给你的远远远远多于三千。”霍赫拉科娃太太笑容可掬地看着米佳兴奋的样子。
“远远多于?可是不要那么多。我只需要这决定命运的三千;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对这笔钱提供保证,我向您提议一个计划......”
“得啦,米佳先生,说到做到。”霍赫拉科娃太太用一个圣洁慈善家的欢快口吻打断了米佳的话。“我答应救您就救您。我像救我妹夫别利梅索夫那么救您。米佳先生,您认为金矿怎样?”
“关于金矿,太太,我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我替您想啦!想过,反复想过!我为了这个目的,注意您整整一个月啦。您从身旁过的时候,我看过您一百次啦,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应当打发他找金矿去。我甚至研究过您的步态,断定您一定能找到许多金矿。”
“根据步态断定,太太?”米佳笑了笑。
“怎么,根据步态也可以断定嘛。怎么,您难道否认根据步态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米佳先生?自然科学也证实这一点。哦,我现在是现实主义者啦,米佳先生。从今天起,在修道院发生的使我大失所望的事件之后,我已完全是个现实主义者了,我想投身于实践活动。我被治愈了。够啦!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2”
“可是,太太,您那么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那三千......”
“不会让您失望,米佳先生。”霍赫拉科娃太太立即打断他的话。“这三千已经跟在您的兜儿里没有差别啦,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米佳先生,只要很短的时间!我现在把您的理想告诉您:您去找到金矿,挣几百万,回来成为活动家,将推动我们去做好事。难道能把一切事情都留给犹太佬干吗?您将盖高楼大厦,创办各种企业。您将救济穷人,穷人将感激您。如今是铁路时代,米佳先生。财政部现在很穷,您将受到财政部的器重和仰赖。我们的钞票贬值使我睡不着觉,米佳先生,人们还很少从这方面了解我......”
“太太,太太!”米佳有些不安的预感,又打断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话。“我可能非常非常地愿意遵循您的高见,遵循您的极其聪明的高见,太太,去那儿......去寻找金矿......那时再来谈这......甚至来许多次......可是现在您那么慷慨答应的三千...... 啊,这些钱将解开我的手脚,如果能今天......也就是说,您瞧,我眼下连一个小时,连一个小时的时间......”
“够啦,米佳先生,够啦!”霍赫拉科娃太太执拗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题是:您去不去找金矿,您是否完全下定了决心,请像数学一般准确地回答。”
“去,太太,以后...... 您要我上哪儿我上哪儿,太太......可是现在......”
“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喊了一声,起来奔到有许多抽屉的华丽的大写字台前面,把抽屉一个又一个地拽开,在找什么,十分匆忙。
米佳屏着呼吸在想:“三千!马上就给,不用写任何字据,不签文件......噢,全是君子协定!了不起的女人,要是话不这么多......”
“瞧!”霍赫拉科娃太太回到米佳身边,高兴地喊道。“瞧我找什么来着。”
这是一个小小的银制圣像,拴着绦带,人们有时同贴身的十字架一起带在身上。
“这是从基辅来的,米佳先生。”她虔敬地继续说。“这是从苦难圣徒瓦尔瓦拉3 的圣尸上取下来的,请允许我亲手给你带到脖子上,祝福您去开始新生活,去建立新功。”
她真的把小圣像套到了米佳的脖子上,并开始摆正它的位置。米佳非常不好意思地弯下身子,帮助她,终于把小圣像放进领带和衬衣领子里面,贴到胸口上。
“如今您可以走啦!”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完,又庄严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太太,我非常感动......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感谢您好......对这种情感,可是......假如您知道如今时间对我多么宝贵!......这笔钱,我一直等待您的慷慨...... 啊,太太,既然您这么好心,这么令人感动地慷慨,”米佳忽然激动地喊道,“那就请允许我跟您开诚相见......不过,您早已知道......我爱上此地的一位女士......我背叛了卡佳......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想说。噢,我在她面前是没有人性,没有道德的,我在这里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太太,也许您瞧不起她,因为您已经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她,无论如何,因此如今这三千......”
“别谈啦,米佳先生!”霍赫拉科娃太太用极其严厉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别谈啦,特别是女人的事。您的目标是金矿,没有必要把女人牵扯进来。等您发了财衣锦还乡,您会在最高尚的社会里给自己找到称心如意的人生伴侣。那将是一个有知识无偏见的现代女郎,那时现在开始的妇女问题将成熟起来,会出现新女性......”
“太太,不是这么回事,不是......”米佳双手合拢开始祈求说。
“就是这么回事,米佳先生,这就是您所需要的,这就是您所期待的,您自己也不知道。我丝毫没有离开当前的妇女问题,米佳先生。妇女的发展,乃至妇女在最近将来的政治作用——这就是我的理想。我自己有女儿,米佳先生,人们很少从这方面了解我。我就这个问题给作家谢德林写过信。这位作家就妇女使命给了我那么多指导,给了我那么多指导,使得我去年给他写了封匿名信,只写了两行:‘拥抱您,吻您,我的作家,为了现代妇女,继续下去!’署名:‘母亲’,本来想写‘现代母亲’,犹疑了一下,就只写了‘母亲’两字;这样,精神美会多一些,米佳先生,而且‘现代’两字能使他想起《现代人》来——由于目前的书报检查制度对他来说是痛苦的回忆4 ...... 哎呀,我的上帝,您这是怎么啦?”
“太太,”米佳终于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合掌祈求说,“您会使我哭起来的,假如您拖延您那么慷慨地......”
“哭吧,米佳先生,哭吧!哭是一种极好的情感......您的前途正是这样!眼泪会使您轻松些,将来您回来时会高兴的。您会专程从西伯利亚赶回来同我一起高兴的......”
“不过请允许我最后一次祈求您。”米佳忽然喊起来。“请告诉我:我今天能否得到您答应的这笔钱?假如不行的话,我何时来取?”
“什么钱,米佳先生?”
“您答应的三千......您那么慷慨地......”
“三千?指的是卢布?哎呀,没有,我没有三千。”霍赫拉科娃太太面带惊讶神色平静地说。米佳惊得目瞪口呆......
“您怎么.....刚才......您说......您甚至说这些钱跟在我的兜儿里一样......”
“噢,米佳先生,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您如果这么理解的话,那就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指的是金矿...... 的确我答应过您比三千更多,多得不可比拟,我现在想起来啦,可我指的只是金矿啊。”
“那么钱呢?三千呢?”米佳愚蠢地喊起来。
“啊,如果您指的是钱,那我没有。我眼下一分钱没有,米佳先生,我现在正在同我的管家作战呢。前几天我还跟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咧。没有,没有,我没有钱。您知道吗,米佳先生,即使有,我也不会借给您。第一,我从来不借给别人钱。借给谁钱——就是跟谁翻脸。而对您,对您尤其不借,为了爱护您,不能借;为了救您,不能借:因为您只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金矿,金矿,金矿!......”
“啊,见鬼!......”米佳猛然吼了一声,使劲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哎呀!”霍赫拉科娃太太吓得喊了一声,跑到了客厅的另一端。
米佳唾了一口,快步走出客厅,离开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住宅,到了街上,走进夜幕里!他像疯了似的走着,拍打着胸口——两天前夜晚在路上最后一次遇到阿廖沙时在阿廖沙面前曾拍打过这个地方。拍打自己胸口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他想指明什么,暂时这还是秘密,世界上无人知道,他当时连对阿廖沙都没有讲;可是在这个秘密里对他来说却包含着比耻辱还严重的东西,包含着毁灭和自杀:他已经决定自杀,如果弄不到三千卢布来偿还卡佳,从而从自己胸口的“那个地方”摘掉他带在那里的耻辱——这耻辱压抑着他的良心。这一切,读者在下文会得到完全清楚的解释;眼前,最后的希望破灭后,这个身体那么强壮的人,离开霍赫拉科娃住宅只几步,便忽然流起泪来,像个小孩子。他迷迷糊糊地边走边用拳头擦着泪水。这样,他走到了广场,突然觉得全身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一个险些被他撞倒的老太婆尖叫了一声。
“天哪,差一点儿没有把人撞死!干吗走路不看着点儿,淘气包!”
“原来是您?”米佳在黑影里看清了老太婆的模样以后喊道。这是服侍萨姆索诺夫的那个老女仆,米佳昨天对她印象很深。
“您是什么人,先生?”老太婆用迥然不同的声调问道。“在黑影里我认不出您来。”
“您住在萨姆索诺夫先生那里,服侍他,对吧?”
“对,先生,方才到普罗霍雷奇那儿去了一趟...... 可我怎么也认不出来:您是哪位?”
“请问,老妈妈,格鲁申卡女士如今在您家吗?”米佳不由得顺嘴问道。“我刚才把她送去了。”
“来过,先生,来过,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怎么?走啦?”米佳喊起来。“什么时候走的?”
“马上就走了。在我们那儿只呆了一会儿。她给萨姆索诺夫先生讲了一个笑话,把他逗笑了就走了。”
“你撒谎,可恶的老东西!”米佳喝道。
“哎呀!”老太婆喊了一声;不过米佳这时连影儿也没有了。他拼命朝格鲁申卡的住处跑去。这时格鲁申卡刚动身到莫克罗耶,顶多不超过十五分钟。费尼娅正跟奶奶——老厨娘马特廖娜——坐在厨房里,“大尉”忽然跑进来。一看到他,费尼娅便拼命喊叫起来。
“你喊?”米佳吼道。“她在哪儿?”没等吓呆了的费尼娅回答出来,他便忽然跪到她面前:
“费尼娅,看在我们的主基督的份上,告诉我,她上哪儿去啦?”
“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打死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费尼娅赌咒发誓地说。“您方才自己跟她一起出去的......”
“她回来啦!......”
“亲爱的,她没有回来过,我对着上帝发誓,她没有回来过!”
“撒谎。”米佳又喊起来。“根据你吓的那个样子,我就知道她上哪儿去啦!......”
他跑出门外。费尼娅只是吓了一跳,心里庆幸这么不费力就把他摆脱掉了,不过她很清楚,他只不过是没有时间罢了,否则她也许要吃点儿苦头。米佳往外跑的时候有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使费尼娅和老太婆马特廖娜感到奇怪:桌子上有个铜臼,里面有个约十八厘米长的小铜杵。米佳向外跑着,一只手已把门打开,另一只手顺便抓起小铜杵揣进衣袋里,就无影无踪了。
“天哪,他这是要去杀谁!”费尼娅拍了一下手。
附注:
1. 普希金在《Table-talk》里说过:“奥赛罗天性不是嫉妒,相反,他是轻信”。见俄文《普希金全集》1949年版第7卷第515页。
2.屠格涅夫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够了。某已故美术家札记片断〉,“够了”是这部小说的基调。
3. 据传说,苦难圣徒瓦尔瓦拉生活于3—4世纪,其尸骨于17世纪初移至基辅。他被奉为遭受火灾和海难时的保护神。
4. 《现代人》—— 1836—1866年间俄国彼得堡出版的文学和社会政治杂志,创办人为普希金。1865年受过两次警告,次年亚历山大二世遇刺后,被当局查封。谢德林曾参加过该刊的编辑工作,这里的“痛苦回忆”指的是使谢德林回忆起他主持的民主刊物《祖国纪事》的类似遭遇:该刊物当时(1870年代)常遭到书报检查机关的删节、扣压和警告。对这种攻击,谢德林曾在《祖国纪事》1879年第11期和12期上撰文驳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