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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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米佳·一

(2016-07-22 06:53:43) 下一个

                            第八卷 米佳

 

                    一、萨姆索诺夫

 

  格鲁申卡临飞往新生活的时候,吩咐向米佳转达最后的问候,并请他永远记住她爱他的那一个小时,而米佳这时却丝毫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自己也处在极度焦虑和忙乱之中。最近两天他紧张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正如他后来自己说的,的确能够使大脑发炎。阿廖沙昨天早晨没有能够找到他,伊万那天也未能在酒馆见到他。房东根据他的吩咐不肯说出他的行踪。他这两天像他后来说的那样“为了同自己的命运抗争并拯救自己”而在真正地四处奔波,他甚至为了一件急事离开市区好多个小时,尽管他害怕离开——撇下格鲁申卡一分钟他也不放心。所有这一切后来都被调查得极其清楚并且记录在案,我们现在只是讲讲他这可怕的两天的经历中最必要的情况,这两天之后一场大祸便意外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格鲁申卡尽管真诚地爱过他一小时——这是确凿无疑的,可是她同时也折磨过他,有时折磨得确实残忍无情。主要的是,他丝毫猜不透她的意图;用爱抚来哄骗她或者用武力威吓她,也都无济于事:无论如何不能使她就范,只会使她生气干脆不理他——他当时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他那时十分确信:她在进行内心斗争,非常犹豫不决,想采取什么决定但总也定不下来,因此他不无根据地惶恐不安地断定她有时一定恨他,恨他的热恋。也许事实的确如此,可是格鲁申卡在思虑什么,他却并不知道。其实,对他来说,使他痛苦的问题总结起来不过是两句话:“要么是他米佳,要么是父亲费奥多尔。”这里还必须顺便指出一个确凿事实:他完全相信费奥多尔先生一定会向格鲁申卡提议(假如还没提议的话)缔结合法婚姻,他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老色鬼会指望用三千卢布达到目的。米佳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他了解格鲁申卡和她的性格。这就是为什么有时他觉得格鲁申卡的痛苦和犹豫也只是因为她不知道他俩里面选谁好,谁对她好处大些。关于“军官”即那个给格鲁申卡一生造成可怕伤害的人的不日到来,关于格鲁申卡在怀着激动和恐惧的心情在等他到来这件事,说来奇怪,他这两天竟想也没有想。固然,格鲁申卡这两天跟他只字未提。不过她一个月前曾收到过她的这个诱惑者的一封信,他听她说过,甚至信的一些内容他也清楚。在一次最生气的时候,她把这封信给他看过,使她惊奇的是,他当时丝毫没有重视这封信。很难解释为什么:也许不过是因为跟亲爹争夺这个女人已使他深感丑恶和恐怖,他再也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可怕更危险的事了,起码在当时是这样。未婚夫在五年失踪之后会突然蹦出来,他简直不信;对这个未婚夫会马上要来,尤其不信。而且在给他看的第一封信里关于这个新情敌的到来讲的极不明确:那封信写得很含混,很华丽,只是谈情说爱。必须指出,那次格鲁申卡有意对他隐瞒了比较明确地谈到要来的最后几行。而且米佳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在格鲁申卡的脸上还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对这封西伯利亚来信流露出蔑视的神色。以后格鲁申卡对于自己跟此人的进一步往来却什么也没有告诉米佳。这样,他就渐渐地甚至把那个军官全忘了。他只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事态如何演变,他跟费奥多尔的决战已迫在眉睫,必定解决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等着格鲁申卡的决定,他总相信格鲁申卡会心血来潮突然宣布。她会突然对他说:“娶我吧,我永远是你的。”——于是便完事大吉了:他立即带着她到天涯海角去。哦,即使不到天涯海角去,那也要到俄国的一个边远地区去,在那儿跟她结婚,隐姓埋名住下来,使这儿、那儿、任何地方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那时,哦,那时一种崭新的生活就立即开始啦!关于这种崭新的充满美德(“一定一定要充满美德”)的生活,他时时刻刻在着迷地幻想着。他渴望这种复活和新生。他自觉自愿给自己套的这副可憎的枷锁太使他感到沉重了,他跟在这种情况下的许多人一样,最相信的是改变地方:只要不是这些人,只要不是这个环境,只要能离开这个可恶的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这就是他相信并且渴望的事。

   不过这只是第一种情况,即如果问题能得到幸运的解决的话。可是问题也有另一种解决的可能,那结局就很可怕。她也许突然对他说:“走开,我现在决定跟费奥多尔先生,我嫁给他,不要你啦。”——那时......可是那时......不过米佳不知道那时会怎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关于这一点,必须替他辩解几句。他没有明确的意图,也没有考虑过犯罪活动。他只是跟踪,刺探,痛苦,可是他只是准备了第一种场合,即幸运的结局。他甚至驱赶任何其他想法。不过这里就产生了迥然不同的另一种痛苦,出现了一个节外生枝、无法解决、致命的新难题。

   问题就出在这里:假如她一旦对他说“我是你的,带我走吧”,他怎么带她走呢?他从哪儿弄来这笔钱呢?他几年以来一直靠父亲费奥多尔施舍的收入来源恰在这时断绝了。当然,格鲁申卡有钱,可是米佳在这方面自尊心强得可怕:他想用自己的钱把她带走去开始新生活,决不想用她的钱。他想也不能想拿她的钱花,他对这个想法嫌恶得要命。我不想在这里多谈这件事,不想对这件事多加分析,只不过是想指出他此刻的思想状态而已。他曾像小偷似的侵吞过卡佳的钱,他的良心在暗暗地受到谴责,这也许间接地甚至下意识地对他有影响。他后来承认说,他当时的想法是:“我已在一个女人面前变成了卑鄙小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又要变成卑鄙小人。格鲁申卡知道了,是不会嫁给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的。”那么到哪儿去弄经费呢,到哪儿去搞这笔决定命运的钱呢?否则一切都要落空,功亏一篑,“只是因为钱不够,哦,可耻啊!”

   我要提前交代几句:问题正在于他也许知道到哪儿去拿钱,而且也许知道这钱放在哪儿。更详细的情况,我暂时什么也不讲,因为下文会全讲到。可是他的主要灾难就在这里,尽管不能讲清楚,但我仍然要讲一讲。为了有权动用这些钱,他必须先把三千卢布还给卡佳——否则“我是小偷,我是卑鄙小人,我不愿意作为卑鄙小人开始新生活。”——米佳这样下了决心,因此决定即使把全世界翻个个儿,无论如何也要首先把三千卢布还给卡佳这个决定是在他的所谓生命最后几个小时彻底形成的,具体来说就是两天前的晚上在路上遇到阿廖沙开始形成的;那是在格鲁申卡侮辱了卡佳,米佳听完阿廖沙的讲述以后意识到自己卑鄙并请把这一点转告卡佳,“如果这能使她多少感到轻松一些的话”。那天夜里同弟弟分手以后,在急得发狂的时候他感到即使去“杀人越货,也要把卡佳的钱还上”。“即使在此之前被打死、被抢劫,或者成为杀人犯和窃贼在众人面前丢脸,被发配到西伯利亚,也不能让卡佳有权说我骗了她,侵吞了她的钱,用她的钱带着格鲁申卡逃到别处去开始充满美德的生活!我不能这么做!”米佳咬牙切齿地这么说,有时的确觉得会闹出脑炎来。不过暂时他在斗争......

   奇怪:看上去,这种解决办法,除了绝望,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到哪儿能一下子弄到这么多钱呢,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穷光蛋。可是他直到最后仍然指望能弄到这三千卢布,指望这些钱会自动以某种方式来到他的手里,甚至从天上掉下来。像米佳这样的人一生只会挥霍毫不费力继承来的钱财,对如何赚钱一窍不通,他们也只能空想。前天跟阿廖沙分手之后,他的脑袋里就刮起了最异想天开的旋风,把他的所有思路都刮得一塌糊涂。结果他就从最离奇的想法开始了。不过也许这种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会把最不可能、最异想天开的想法当成最切实可行的想法。他突然决定去找格鲁申卡的保护人、商人萨姆索诺夫,向他提议一项“计划”,靠着这项“计划”一下子弄到所需要的钱。从生意方面看,他对这项计划毫不怀疑——他只是怀疑萨姆索诺夫如果不仅从生意方面看的话,会怎么看他的这一举措。米佳尽管认识他,但跟他并无交往,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过。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形成了——甚至早就形成了——一种信念,认为这个老色鬼已奄奄一息,也许当前丝毫不会反对格鲁申卡设法正当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嫁给一个“可靠的人”。不仅不会反对,而且自己也有这个愿望,一有机会,自己也愿意促成。可是不知是听的传言,还是格鲁申卡对他说的,米佳也认为,比较起来,老商人可能更希望格鲁申卡嫁给他,而不是嫁给老爹费奥多尔。也许我们这本小说的许多读者会觉得米佳期望得到诸如此类帮助的算盘以及打算从其未婚妻保护者手里得到未婚妻的意图未免太考虑不周了。我只能说米佳认为格鲁申卡的过去已彻底过去了。他对这个过去是无限同情的,他以热恋的全部热情断定:只要格鲁申卡一对他说爱他,跟他,那马上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格鲁申卡,同时也会出现一个全新的米佳,他们将毫无缺陷,只有美德:他俩要互相宽恕,用崭新的方式开始新生活。至于萨姆索诺夫呢,米佳认为他在格鲁申卡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生活中起过决定性作用,可是格鲁申卡却从来没有爱过他,而主要的是这个人也是“过去了”,完了,如今已不在话下了。而且米佳甚至已不把他当活人看了,市里人人皆知,他已尸居余气,跟格鲁申卡只能保持像父女一般的关系,完全跟从前不同,而且早就这样,几乎一年了。无论怎么说,米佳在这个问题上是有许多天真想法的;米佳尽管一身罪孽,但却是一个很天真的人。由于这种天真,米佳认真地深信,老萨姆索诺夫准备去另一个世界之前,为自己跟格鲁申卡的过去感到真诚的忏悔,深信格鲁申卡现在除了这个已无害的老头子再也没有更忠实的保护者和朋友了。

   在野地里同阿廖沙谈过以后,米佳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就到了萨姆索诺夫的公馆,吩咐通报自己的来访。这是一座旧楼,显得阴森森的,但很宽敞,上下两层。院里有些建筑物,还有一座厢房。下层住着两个已结婚、有儿女的儿子,一个年迈的老妹妹和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厢房里住着他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子女也很多。孩子们和伙计们都挤在自己的住处,楼上只住老头子一个人,连照管他生活的女儿也不允许上去住,她只能按时或听到召唤从楼下跑到楼上去,虽然她早就患有哮喘。楼上有许多大厅,按照商人的老习惯靠墙单调地摆着长长一排笨重的红木椅子和凳子,水晶枝形吊灯上罩着布套,窗户之间挂着阴沉的大镜子。这些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住,因为病老头子只住一个靠边的小房间,那就是他的卧室。他住在那里由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女仆服侍,还有一个听差,经常坐在门厅的长板箱上。老头子由于两腿浮肿已几乎不能行走,只是偶尔从皮沙发上站起来,由老女仆扶着在屋里走走。他连对这个女仆也是态度严厉,寡言少语。他听到“大尉”来访的禀报以后,马上就吩咐不见。可是米佳却执意要见,又让人通报了一次。萨姆索诺夫详细向听差打听米佳看上去怎样,是不是醉醺醺的,是不是寻衅闹事。得到的答复是:“没有酒气,但不肯走。”老头子又吩咐不见。这种情况,米佳已预料到,特意为应付这种情况随身带来纸和笔,于是他就在一张纸片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一句“为一件涉及格鲁申卡女士之急事求见”,让听差送给老头子。老头子稍稍考虑了一下就吩咐把客人领到客厅去,打发老女仆到楼下叫小儿子马上到楼上来。他的小儿子身材魁梧,膂力过人,脸刮的光光的,一身德国打扮儿(老萨姆索诺夫则穿着俄式长袍,留着胡子),二话没说立即就来了。两个儿子在父亲面前都是唯命是从的。老头子把儿子找来,并不是因为怕大尉,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他这么做只是以防万一,需要有个证人在场。他在儿子搀扶和听差陪同下终于缓步走进客厅。可以断定,他一定感到了一种相当强烈的好奇。米佳在里面等待的这个客厅很大,阴森森的,令人感到忧郁,上下两排窗户,带上敞廊,墙上镶着大理石,三个枝形水晶大吊灯罩着布套。米佳进屋后坐在门旁边的一把小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当老商人从对面的门进来,离米佳还有二十来米远的时候,米佳就急忙站起来,迈着他那军人的有力的像在队列里行进似的步伐大步迎上前去。米佳的穿戴是很得体的:常礼服紧扣着纽扣,圆礼帽拿在手里,手上戴着一副黑手套,跟三天前到修道院在长老那里会见父亲和弟弟们时的打扮完全一样。老商人傲慢严厉肃地站在那里等米佳过来。米佳马上感到,老商人趁他往跟前走的时候在仔细打量他。使米佳惊讶的还有萨姆索诺夫的脸近来肿得非常厉害:下嘴唇本来就大,如今肿得像一张油饼挂在那里。萨姆索诺夫傲慢地默默对客人鞠了一躬,指给他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自己则扶着儿子的手呻吟着慢吞吞地坐到米佳对面的沙发上。米佳看到他吃力的样子,立即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觉得不该来打搅这样一位要人,心里颇感羞愧。

   “先生,光临敝舍有何吩咐?”老头子坐下以后,终于慢慢地清楚地严厉而有礼貌地问道。

   米佳身子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马上又坐下了,接着便讲起来。他讲话的声音大,速度快,神情激动,打着手势,很有孤注一掷的神态。显然,他已身临绝境,在寻找最后的出路,找不到,他马上就会去投河自尽;这一切,老萨姆索诺夫大概一眼就看出来了,尽管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冷冰冰的,像木头刻出来似的。

   “德高望重的萨姆索诺夫先生可能已不止一次听说过我跟我父亲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的冲突,他侵吞了母亲留给我的遗产......因为全市都在议论......因为此地人们都爱议论没有必要的...... 另外,您也可能听格鲁申卡......对不起,应当称呼她的名和父称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大罗夫娜......听深受我尊敬爱戴的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大罗夫娜说过......”米佳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起来,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不过我们将不逐字逐句地完全引用他的原话。我们要用自己的话来叙述。他说三个月前他曾故意(他说的就是“故意”而不是“特意”)向省城的律师咨询过,“就是著名律师科尔涅普洛多夫,萨姆索诺夫先生听说过此人吧?聪明过人,几乎可以说有经邦济世之才......他也知道您的大名......评价极好......”米佳又讲不下去了。可是这并没有使他停下来。他立即跳过不好讲的地方继续往下讲。他说这个科尔涅普洛多夫详细询问了情况,审视了米佳能够向他提供的文件(关于文件,米佳讲得含糊不清,这地方他讲得特别快),认为切尔马什尼亚村是母亲留的遗产,理应属于米佳,的确可以起诉,使这个不成体统的老头子丢人现眼......“因为并非所有的门路都被堵住,律师知道这场官司应该怎么打。”一句话,从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手里可以追回六千甚至七千卢布来,因为切尔马什尼亚起码能值两万五千卢布,不,能值两万八,“三万,三万,萨姆索诺夫先生,可您想想,我从这个狠心的人手里连一万七也没有拿到!......”米佳接着说,他米佳当时把这件事撂下了,因为不会跟司法部门打交道,回到这里,遇到他父亲要反诉,被弄得蒙头转向(讲到这里,米佳不能自圆其说,又急忙跳了过去)。他问道:“德高望重的萨姆索诺夫先生,是否愿意购买我对这个恶棍追索余款的全部权利,只给我三千...... 您无论如何不会赔,我用荣誉,用荣誉起誓,相反,您一定能挣六七千,不止三千...... 主要的是最好今天就成交。我给您公证,或者...... 一句话,我什么手续都愿出,您要什么文件,我给什么文件,所有文件都签字......我们现在就把手续办完,如果可能的话,只要可能的话,今天上午......您就把这三千给我......因为全市谁也比不上您有钱......这样您就可以救我......一句话,救我的可怜的头脑,为了无比崇高的事业,无比高尚的事业,可以说......因为我对一位女士怀有崇高感情;这位女士,您非常了解,您像慈父般关怀她。假如您不像慈父般关怀她,我就不会来啦。要是您赞成我的说法的话,是三个脑门子撞到了一起,因为命运是很可怕的,萨姆索诺夫先生!现实主义,萨姆索诺夫先生,现实主义!因为早就应把您排除在外啦,所以照我的说法只剩下两个脑门子啦。也许这说法不精巧,可我不是文学家嘛。一个是我的,另一个是那个恶棍的。那么就请抉择吧:要我还是要那个恶棍?一切都在您的手里——三个人的命运,两个人的未来...... 请原谅,我离题了,可是您能理解...... 我从您可敬的眼睛里看出来您理解了...... 假如您不理解,我今天就跳河去,就这样!”

   米佳用这个“就这样”中止了自己演说,站起来等着对自己的愚蠢提议的答复。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猛然绝望地感到一切都完了,主要的是他说了许多可怕的胡话。“奇怪呀,来的路上一切还显得很好,可现在一看,却是一派胡言!”——他的绝望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个想法。他说的时候,老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让他等了一分来钟以后,老头子终于用冷淡的语调断然说:

   “对不起,我们不从事这种业务。”

   米佳忽然觉得两条腿软了。

   “我如今怎么办呢,萨姆索诺夫先生?”他凄惨地笑着嗫嚅道。“我如今完蛋了,您认为呢?”

   “对不起...... ”

   米佳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忽然看到老商人的脸上动了动。他激动得身上颤抖了一下。

   “您瞧,先生,这种业务我们干不来。”老商人慢吞吞地说。“打官司,请律师,简直是灾难!要是您愿意,这儿倒有一个人,您可以找他......”

   “我的上帝,这能是谁呢!......您救了我一命啊,萨姆索诺夫先生。”米佳立即奉承道。

   “他不是本地人,而且眼下也不在本地。他是庄稼人,做木材生意,外号叫猎犬。他跟费奥多尔先生就你们切尔马什尼亚的树林讨价还价已快一年了,价钱总谈不拢,您也许听说过。如今他恰好又来了,眼下住在伊林斯基神甫家里,在伊林斯科耶村,距犍牛镇驿站站大概有十二俄里。他给我来信谈过这个问题,征求我对这片树林的意见。费奥多尔先生自己也想去。假如您赶在费奥多尔先生前面向猎犬提出您向我提出的建议,他也许会......”

   “天才的主意!”米佳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应当找他,就是对他有好处!他在讨价还价,要价太高,在这种时候给他所有权证件,哈哈哈!”米佳突然发出短促的呆板的笑声,完全出人意料,连萨姆索诺夫的头都抖了一下。

   “我怎么谢您哪,萨姆索诺夫先生。”米佳激动地说。

   “无所谓。”萨姆索诺夫低了一下头说。

   “可是您不知道您救了我啊。预感把我引到了您这里...... 那就去找那个神甫吧!”

   “不足挂齿。”

   “赶紧去,飞去。妨碍您休息啦。我永远不会忘,这是我这个俄罗斯人对您说的,萨姆索诺夫先生,我这个俄罗斯人对您说的!”

   “就这样吧。”

   米佳握起老头子的手要晃,老头子的眼里闪出了一丝凶光。米佳马上把手撤回来。可是立即又责备自己多疑。“他这是累了。”——他心里说。

   “这是为了她呀!为了她呀,萨姆索诺夫先生!您理解,这是为了她呀!”他猛然对着整个大厅喊完,鞠了一躬便猛转身,迈着跟方才相同的大步,头也不回,径直朝出口走去。他兴奋得浑身直哆嗦。他心里想道:“眼看要完蛋了,可是保护天使却救了我。既然像老人(多么德高望重啊,多么庄重的举止!)这样一个企业家指出了这条路,那么......那么这条路当然就是对的啦。现在就飞去。入夜前赶回来,一定赶回来。问题解决啦!莫非这老头子是耍笑我?”米佳在回家的路上这么喊道;他的脑海里当然不可能有别的想法:要么是切实可行的建议(是由这样一个企业家提出的,他既懂行又了解猎犬——多奇怪的外号啊!),要么是老头子在耍笑他!唉,可惜只有后一种判断是正确的。后来,过了好久,当大祸已经降临米佳头上之后,老萨姆索诺夫就曾笑着承认他当时耍笑了“大尉”。萨姆索诺夫是个狠毒、冷酷、爱耍笑人的人,而且对人厌恶得要命。是什么原因促使萨姆索诺夫这么做的——是米佳得意洋洋的神态,是这个挥金如土的浪荡公子相信萨姆索诺夫会接受他的荒谬计划,还是对格鲁申卡的嫉妒(“这个无赖”正是为了她才带着这个荒谬计划来弄钱的嘛),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是就在米佳站在他面前感到两腿发软、愚蠢地喊着他完蛋的时候,老头子怀着无比恼怒的心情看了看他,便想出了一个耍笑他的计划。米佳出门以后,萨姆索诺夫气得脸色煞白,转身吩咐儿子今后决不许再放这个无赖进院,否则......

   他没有把威胁说出来,可是连常常看到他发怒的儿子也吓得哆嗦了一下。老头子气得浑身颤抖了整整一个小时,傍晚就病倒,打发人请医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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