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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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俄罗斯修士·二

(2016-07-21 15:41:09) 下一个

               二、已故修士司祭佐西马长老行传,

           阿廖沙卡拉马佐夫根据其自述整理

                             (传记资料)

 

         甲)关于佐西马长老少年早逝的哥哥

 

   敬爱的神甫和导师们,我出生在一个遥远北方省份的B市,父亲是贵族,但地位并不显赫,官衔也不很大。我刚两岁时他就去世了,我丝毫不记得他。他留给我妈妈一座不大的木屋和一笔钱——尽管这笔钱为数不多,但足够她带着孩子生活而不致受穷。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的哥哥马克尔。哥哥比我大八岁,性格暴躁易怒,但为人善良,不喜欢嘲笑人,出奇地不爱说话,尤其是在家里跟我、跟妈妈、跟仆人。他在中学里学习好,可是跟同学不交往,尽管也并没有争吵过,起码妈妈的记忆是这样。去世半年前,那时他已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他开始去拜访我市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此人像是政治犯,因为主张自由思想被从莫斯科流放到我市来。这个流放犯是个在大学教书的不小的学者、著名的哲学家。不知为什么他喜欢上了马克尔,并开始接待起他来。哥哥整晚整晚地在他那里度过,这样过了一个冬天,直到这个流放犯被调回彼得堡任公职——他是根据其个人请求调走的,因为他有保护人。大斋开始了,可马克尔不愿斋戒,他辱骂并嘲笑这种做法,说:“这全是胡扯,根本没有什么上帝。”他使妈妈和仆人大惊失色,也使我这个当时只有九岁的小孩子感到很可怕。我们有四个仆人全是从一个认识的地主那里买来的农奴。我记得其中有个叫叶菲米娅的厨娘又瘸又老,被妈妈以六十卢布钞票的价钱卖了,又雇了一个自由人代替她。在大斋的第六个星期,哥哥突然病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肺不好,长的单薄,很可能有肺病;身材不矮,可是瘦弱,不过容貌却极为端庄。他可能是感冒了,可医生来以后很快就低声对妈妈说是急性肺病,活不过春天去。妈妈开始哭泣,开始委婉地(多半是为了不吓着他)劝哥哥斋戒,到教堂去参加斋戒和领圣餐,因为他当时还能走路。听到这话,他发起火来,把教堂骂了一顿。不过他沉思起来。他马上就明白:自己的病情危险,因此妈妈才趁他还能走得动打发他去斋戒并领圣餐。不过他自己已经知道自己早就身体不好,一年前就在餐桌上冷静地对我和妈妈说:“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活很久啦,也许一年也活不了啦。”这竟成了谶语。过了三天,复活节前的受难周到了,哥哥从星期二开始到教堂去参加斋戒。他对妈妈说:“妈妈,说实话,我这是为你才这么做的,为的是叫你高兴,得到安慰。”妈妈喜欢得哭起来,她也感到悲痛:“既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那就是说活不久了。”他去教堂没有去多久,就病倒了,因此神甫就到家来听他忏悔和授给他圣餐。春光明媚,天气晴朗,空中弥漫着芬芳的气息——这一年的复活节来得晚。我记得他整夜咳嗽,睡得不好,一早总是穿好衣服,在柔软的圈椅上坐一会儿。我记得:他安静地温顺地坐在那里微笑着,尽管有病,可是表情却是快活的,高兴的。他在精神上全变了——他的身上忽然发生了这么奇妙的变化!老保姆进他的房间,说:“亲爱的,让我把你屋里圣像前面的长明灯点上吧。”以前他不让点,即使点上他也会吹灭。这次却说:“点上吧,亲爱的,点上吧。以前我反对你点,我是坏蛋。你点上长明灯向上帝祈祷,我看了高兴也祈祷。这就是说,我们在向一个上帝祈祷。”我们觉得他的这些话奇怪,妈妈总是回到自己房间里哭,只有进他的房间时才擦干眼泪,强作笑颜。他有时说:“妈妈,别哭,亲爱的,我还会活很久,还要跟你们一起快活很久呢。啊,生活,生活多快活、多令人高兴啊!”妈妈说:“唉,亲爱的,你有什么快活的呢,夜里烧得滚烫,而且咳嗽得把胸膛都要挣破了。”他回答说:“妈妈,别哭,生活就是天堂,我们大家都在天堂里,只是我们不想知道罢了,要是想知道,明天全世界就都会变成天堂。”大家都对他的话感到奇怪;他这么奇怪这么肯定地讲着,大家都感动了,哭了。有些熟人到我们家来,他说:“亲爱的,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这么爱我,你们干吗要爱我这样一个人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没有重视。”仆人进他的房间,他总说:“亲爱的,你们干吗要侍候我,我值得你们侍候吗?要是上帝开恩让我活下去,我想侍候你们,因为我们大家应当互相侍候啊。”妈妈听他这么说,摇着头说:“我的好孩子,瞧你病得说这种话。”他说:“妈妈,我的好妈妈,不能没有主人和仆人,让我也当我的仆人的仆人吧,像他们是我的仆人一样,我也是他们的仆人。我还要告诉你,妈妈,我们任何人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是对所有人所有事负有责任的,我的责任比所有人都大。”妈妈甚至笑了,又哭又笑地说:“为什么你在所有的人面前比所有人的责任都大?人们中间有杀人凶手,有强盗匪徒,你有什么罪孽值得你比别人更厉害地谴责自己?”他说:“妈妈,我的好妈妈,”他开始讲一些出人意料的亲切字眼,“亲爱的妈妈,给我欢乐的妈妈,你要知道,真的,任何人在所有人面前对所有人和所有事是负有责任的。我不知道怎样给你解释,可是我觉得这使我达到痛苦的程度。我们以前是怎么生活的呀,对别人发火,可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每天醒来都是一天比一天更可亲,更高兴,浑身洋溢着爱。有时医生——德国老人艾森施米德来,他偶尔跟医生开玩笑说:“怎么样,医生,我还能再活一天吗?”医生有时回答说:“不是能活一天,而是能活许多天,许多月,许多年呢。”他有时喊道:“许多年许多月干吗!数日子干吗,一个人为了体验全部幸福有一天也就足够了。我的心爱的人们,我们干吗要互相争吵,互相夸耀,互相记仇:直接到花园去嘛,去散步,去淘气,互相爱,互相赞美、亲吻,祝福我们的生活。”妈妈送医生到大门口的时候,医生对妈妈说:“您的儿子活不久啦,他病得精神失常了。”他的房间的窗户对着花园,我们的花园浓荫如盖,古树参天,春天树木长出了嫩叶,早来的小鸟对着他的窗户鸣啭歌唱。他看着它们,欣赏着它们,突然也向它们请求宽恕:“上帝的小鸟,快活的小鸟,也请你们宽恕我,因为我在你们面前也有罪孽。”他这话,我们当时没有人能理解,而他却高兴得哭起来,说:“我的周围是这样一片上帝的荣耀:小鸟,树木,牧场,天空,只有我一人生活在耻辱里,只有我一人玷污了一切,根本没有看到这美与荣耀。”妈妈有时哭着说:“你主动承担的罪孽太多了。”他说:“妈妈,妈妈,给我欢乐的妈妈,我这是高兴得哭,不是因为悲伤;我自己想在它们面前承担过错,不过对你无法解释清楚,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爱它们。尽管我在万物面前有罪孽,万物也会宽恕我——这就是天堂。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天堂里吗?”

   有许多事情我想不起来,无法录入了。记得,有一次我一个人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里没有别人。那是傍晚时分,天气晴朗,太阳西沉,房间里满是夕阳的斜晖。他看到我,招我过去,我走过去,他用两手抓住我的肩膀,怜爱地看着我的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我一分来钟,然后说:“好,现在走吧,玩儿去吧,替我生活!”我当时出来玩儿了。后来一生中我曾多次含着眼泪回忆过他吩咐我替他生活的情景。他说了许多奇妙美好的话,尽管我们当时不理解。他在复活节后第三周去世了,当时他神智清醒,虽然不说话了,可是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变:他高兴地看着,眼神是快活的,他用目光寻找我们,向着我们微笑,召唤我们。对他的逝世,连市里的人们也谈了许多。这一切当时使我震动,但还不那么厉害,虽然下葬时我哭得很伤心。那时我还很小,是个孩子,可是在心里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埋下了情感的种子。时机一到,一切都会呈现出来,作出反响。实际情况也是这样。

 

           乙)关于圣经在佐西马长老生活中的位置

 

   当时剩下了我和妈妈两人。不久就有些好心的熟人劝妈妈,说您只有一个儿子了,您不穷,有钱,干吗不学别人的榜样把孩子送到彼得堡去,留在这里,您也许会使他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呢。人们开导我妈妈把我送进彼得堡士官武备学校去,以便将来进御林军。妈妈犹疑了很久,舍不得跟最后一个孩子分开,但是她终于下决心促进儿子的幸福,尽管流了许多眼泪。她把我领到彼得堡安置好就回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因为三年后她去世了,在这三年中间她天天思念我和哥哥,替我担心。从父母的家里,我只得到了一些珍贵的回忆;因为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比在父母家里所度过的童年留下的回忆更珍贵的了。几乎总是这样,即使在缺少爱与和谐的家里也是如此。而且即使最坏的家庭也会留下一些珍贵的回忆,只要你的心灵善于寻找珍贵的东西的话。我把对圣经故事的回忆也算在家庭回忆里——在父母家里,尽管我是个孩子,我对圣经故事是很想知道的。我当时有一本圣经故事,带很漂亮的插图,书名叫《一百零四则新旧约故事》。我就是根据这本书学会读书的。这本书,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我把它作为一件珍贵的纪念品保存着。不过在学会读书以前,我八岁的时候就第一次受到了一些教会熏陶。妈妈把我一个人(我不记得哥哥上哪儿去了)领进教堂,那是受难周的星期一,去参加日祷。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我现在回忆起来,好像看到香炉里的烟静静地袅袅上升着,圆顶上狭窄的小窗户向教堂里洒着上帝的阳光,波浪一样的烟篆升到阳光里,像溶化在里面似的。我感动地看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往心里接受了上帝教导的种子。一个少年拿着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那本书那么大,我当时觉得那个少年好不容易才拿动的,他把书放到读经台上,翻开就读起来。当时我第一次明白了一些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教堂里读什么。乌斯地区有个好人为人诚实,笃信上帝,他有许多财富,许多骆驼,许多羊和驴,他的儿女经常欢宴,他很喜欢自己的儿女,替他们祈祷上帝;也许他们欢宴的时候作了什么孽。有一天撒但同神子们一起回到了上帝身边,对上帝说他把地上和地下都走遍了,上帝问他:“你见到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于是上帝便对着撒但夸起自己圣洁的仆人来。撒但听了上帝的话,冷笑说:“你把他交给我,你就会看到他发怨言,诅咒你的名字。”上帝就把他所喜爱的虔诚信徒交给了撒但。撒但把约伯的儿女和畜群都消灭了,把他的财产都化为乌有,约伯把衣服撕开,扑到地上,号啕大哭,说:“我空手出生,也要空手回去;上主赏赐的,上主又收回。上主的名应当受到称颂!” 1神甫们和导师们,请宽恕我现在的泪水——因为我的少年时代仿佛又呈现在我眼前,我现在呼吸像当年八岁的孩子那样,我觉得像当时一样惊奇、激动、高兴。骆驼当时曾那么使我遐想,还有那跟上帝那么谈话的撒但,还有那把自己的仆人置于毁灭边缘的上帝,还有那喊着“你的名字应当受到称颂,虽然你惩罚我”的上帝的仆人。然后是教堂里的静静而甜美的歌声:“愿你听到我的祈祷。”接着又是神甫香炉里冒着烟篆和跪下祈祷!从那以后——我昨天还读来着——我读这篇无比圣洁的故事时从来不能不流泪。这里有多少伟大的、神秘的、不可想象的东西啊!后来我听到嘲笑者和非难者说的一些傲慢自大的话:主怎么能把心爱的圣徒交给撒但去嘲弄呢,怎能剥夺他的子女并使他自己得了毒疮、拿瓦片刮自己的毒疮呢,为什么呢,仅仅为了在撒但面前夸耀:“瞧,我的圣徒能为我忍受什么!”可是这篇故事的伟大意义也就在于其神秘性,——川流不息的尘世现实跟永恒真理在这儿相交了。在尘世的真理面前,永恒真理在起作用。在这儿,造物主像创造天地之初每天完工时要喊“我创造的东西多好”那样,看着约伯又夸起自己所创造的东西来。而约伯呢,赞美主的同时,也为主所创造的万物效力,千秋万代,永不停止,因为他的使命就是如此。主啊,这是一本多好的书啊,包含了多少教训哪!圣经是多好的一本书啊,它给人带来多少奇迹多少力量啊!仿佛是世界和人以及人的性格的雕像,一切都提到了,一切都为千秋万代指示出来了。有多少神秘的道理被解释、被揭示出来:上帝又恢复了约伯的一切,给了他新的财富,过了许多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他爱这些新子女;主啊,从前的子女没有了、失去了,看起来他怎么能爱这些新的子女呢?他跟这些新的子女在一起,不管这些新的子女怎么爱他,他想起从前那些子女来难道能像从前那样完满幸福吗?能够,能够:旧的悲痛将靠着人类生活的伟大秘密逐渐转变为静静的感人的欢乐;热血沸腾的青春将被温和明净的老年所取代:我祝福每天的旭日东升,我的心仍然在为它歌唱;可是我更喜欢夕阳了,喜欢它那长长的斜晖以及同它一起来临的温馨的回忆、漫长幸福的一生中遇到的亲切形象——而在这一切之上则是上帝的令人慈悲为怀、使人和解、宽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要结束啦,我知道这一点,听到这一点,在残留的每一天里我都感到我的尘世生命正在靠近一种新的、无限的、未知的但已日益靠近的生命;预感到这种生命,我的灵魂就欢喜得颤抖,智慧就闪光,心就高兴得哭...... 朋友们和导师们,我不止一次地听到——近来这种声音更强了——说我们的神甫们尤其农村的神甫们在流着泪到处抱怨他们薪俸少、地位低,说——甚至在报刊上,我读到过——他们如今已不能向老百姓讲解圣经了,因为薪俸少;说假如有路德宗2和异教徒来抢夺羊群,那就让他们抢去好啦,因为我们薪俸少。我想,主啊!但愿多给他们一些他们那么看重的薪俸(因为他们的抱怨是有理的)。可是我说句老实话:要是说这该怨谁的话,一半应该怨我们自己!因为即使没有时间,即使农村神甫说得对,他总是要劳作和从事教堂事务,可是时间也没有被全占去啊,他一星期起码会有一个小时可以想想上帝嘛。而且也不是全年都劳作啊。他可以一星期召集人到自己家来一次嘛,利用晚上时间,开始时可以只召集孩子们,——爸爸们听到信儿也会来的。为了这件工作用不着盖宫殿,在自己的小草房里就可以接待。不要怕,他们不会把你的家弄脏的,因为只聚会一个小时嘛。把这本书打开,不必说高深的话,不要高傲自大、盛气凌人,和蔼可亲地读就可以,你给他们读,他们听你读,懂得你读的内容,这会使你感到高兴,你自己也会喜欢这些话,偶尔停下来解释一下老百姓不懂的个别字句,别担心,全会懂,正教徒的心全会懂!给他们读读亚伯拉罕和莎拉3、以撒和丽百加4,读读雅各投奔拉班并在梦中同上帝摔角说“这地方多么可畏”的故事 5——老百姓笃信上帝的头脑会感到惊喜的。给他们尤其是给孩子们读读哥哥们把亲弟弟——可爱的少年、伟大的解梦者和先知约瑟卖给人当奴隶的故事6 ,当时哥哥们却对父亲说弟弟被野兽吃了,并把血衣拿给父亲看。后来哥哥们到埃及去买粮食,这时约瑟已当了埃及的首相,哥哥没认出他来,他折磨他们,指责他们,扣下了哥哥便雅悯,心里始终怀着爱,说:“我爱你们,怀着爱折磨你们。”因为他一辈子都不断地回忆哥哥们在灼热的旷野里在井旁边把他卖给了商人,当时他曾苦苦哀求不要把他卖到外地为奴,现在过了几年之后见到了他们,仍然无限爱他们,折磨他们——可是怀着爱。于是他忍受不住心里的痛苦,便离开他们,回到自己房间里哭起来。后来他洗了脸再出来,容光焕发,告诉他们:“哥哥们,我是约瑟,你们的弟弟!”可以继续读读雅各老人听到他可爱的小儿子还活着便离开祖国到埃及去的故事。雅各老人死在异国他乡,临死前在遗嘱里说出了在他的温顺畏怯的心里藏了一辈子的话,他说他的犹大家族里将出现世界的希望、和解者和拯救者!神甫们和导师们,请原谅我,不要生气,我像一个小孩子,向你们说一些你们早就知道的故事,你们可以教给我,你们讲起来会有趣一百倍,壮丽一百倍。因为兴奋,我才讲这些;请原谅我流泪,因为我喜爱这本书!让那个农村神甫也哭吧,让他看到,听他抱怨的人心里也在颤抖哪。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种子:你把它撒在老百姓的心里,它就不会死,它就会在老百姓心里活一辈子,藏在他的心里,在黑暗中、在乌烟瘴气的罪孽中会像一个光点,像一个伟大的启示。不需要解释许多,教许多,老百姓全能懂。你们以为老百姓不能懂吗?你们还可以给他们读读关于美丽的以斯帖和傲慢的华实蒂的故事7 ,也可以读读先知约拿在大鱼肚子里的故事8。也别忘了主的寓言,主要是根据《路加福音》(我就是这么做的),然后可以读读《使徒行传》里的扫罗信主(这一定要读,一定要读!),最后可以读读《圣徒传》里的上帝的人阿列克谢的行述和最伟大的快活的殉难者亲眼见过上帝的埃及人圣母马利亚的行述9 ,——这些淳朴的故事会打动他们的心,一星期只要一小时就够了,尽管薪俸少,一个小时总可以拿出来吧。他自己会看到我们的人民是感恩图报的,他们要百倍地回报。他们会记得神甫的努力和感人的话语,会自愿帮助神甫做田里和家里的活儿,也会比从前更尊敬他——这样,他的薪俸就增加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我有时怕说,因为人们会笑我,可是这道理是多么对呀!谁不信上帝,谁也就不能相信上帝的人民。谁相信上帝的人民,谁就能看到上帝的荣耀,尽管他以前根本不相信上帝。只有人民和人民未来的精神力量才能使那些脱离祖国大地的无神论者转变过来。没有事例,基督的话有什么用呢?没有上帝的话,人民就会毁灭,人民的心灵在渴望上帝的话和一切美好的领悟。年轻的时候,很早啦,差不多有四十年啦,那时我跟安菲姆神甫在俄罗斯各地云游,替修道院化缘,有一次我们在一条通航的大河岸边过夜,跟渔夫们在一起,有个面貌清秀的青年农民坐到我们一起;这个农民看上去已有十八岁了,他明天要赶到一个地方去给商人的一条驳船拉纤。我看到他用感动明朗的目光看着前方。夜色清明,静谧温暖,这是七月的夜晚。宽阔的河面升起团团夜雾,空气凉爽宜人,只有小鱼儿轻轻的击水声,小鸟儿已经沉默了,万籁俱寂,一片壮丽景象,万物都在向上帝祈祷。只有我跟这个青年没睡,我们谈起了上帝的这个世界的美妙和神秘。任何一茎小草,任何一只小甲虫,蚂蚁,金色的蜜蜂,都令人惊奇地知道自己的道路,尽管没有头脑。这一切证明着上帝的神秘,并且还不断地亲身体现着这种神秘。我看出来这个可爱的青年的心燃烧起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喜欢树林,喜欢树林里的小鸟;他是捕鸟者,他听得懂鸟儿的每一声啼叫,他能把每只小鸟引诱到自己身边。他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呆在树林里更好的了,一切都好。”我对他说:“的确,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壮丽,因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马——站在人身边的那口大牲畜,再瞧那头养活人、替人干活的低头沉思的牛,瞧瞧它们的脸:多么温顺,对常常无情打它们的人多么眷恋,多么善良,多么信任,多么美。甚至想想都叫人感动:它们身上没有任何罪孽,因为除了人,万物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都是没有罪孽的,而且基督跟它们在一起出现得比跟我们早。”青年问我:“难道它们也有基督?”我对他说:“怎么会不这样呢,因为话是为万物创造的;万物,每一头牲畜,每一片树叶都追求语言,都在唱赞美上帝的歌。向上帝哭泣,不自觉地,靠着自己没有罪孽的生活的神秘来完成这一切的。森林里有一只可怕凶狠的熊,在这方面它没有什么过错。”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一只熊到在林中一间小禅房里修行的一个伟大圣者那里去了。伟大圣徒可怜它,无畏地出去,给了它一块面包,说:“走开吧,基督与你同在。”凶狠的野兽就听话地温顺地走了。野兽没有祸害人就乖乖地走了,而且基督与它同在,这使青年农民大为感动。他说:“哎呀,这多好啊,上帝的一切多好、多奇妙啊!”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甜美地思考起来。我看得出来他懂了。他在我身旁轻松恬静地睡着了。主啊,祝福青年人吧!临睡前,我也替他向上帝祈祷了。主啊,赐给你的人们安宁与光明吧!

 

 

        丙)  佐西马长老回忆出家前的青少年时代。决斗

 

   我在彼得堡士官武备学校呆了很久,将近八年。接受新教育的同时,童年的印象被冲淡了许多,尽管什么也没有忘。接受了那么多新习惯甚至新见解,以致几乎变成了一个野蛮、残忍、荒谬的人。同法语一起,我掌握了虚有其表的文雅和礼节,我们却把在士官武备学校侍候我们的士兵看作牲畜,我也是这样。我也许比所有人更甚,因为我的接受能力最强。成了军官以后,我们就准备为受到侮辱的团的荣誉流自己的血,然而对于真正的荣誉,我们之中却几乎无人知道它是什么;假如我知道的话,我也会立即首先加以嘲弄。酗酒、打架、逞英雄几乎是我们引为自豪的事。我不说我们是些恶劣的人;这些年轻人都是些好人,但行为是恶劣的,我最厉害。主要的是我当时有了一笔钱,因此我就开始尽情享受,随心所欲,毫无节制。有件事很奇怪:我当时也读书,而且很爱读,可是惟独《圣经》当时我却几乎没有翻过,不过我却从来没有扔开它,在各地漂泊总带着它,无意中珍藏着这本书以备有朝一日好读。这样服役了四年,我终于来到了K市,我们团当时驻扎在这里。这个市的社交界丰富多彩,人多,热闹,好客,有钱。到处都热情欢迎我,因为我生性活泼,而且不穷——这在上流社会也不是无足轻重的。于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切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当时对一个年轻漂亮姑娘产生了好感。这个姑娘为人聪明、端庄,性格开朗高雅,父母德高望重。他们不是普通人家,有钱有势,对我亲切热情。我觉得姑娘对我有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燃烧起来。后来我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也许我并不是那么热烈地爱她,不过是敬佩她的智慧和高雅性格罢了——她的智慧和高雅性格是不能不令人敬佩的。不过当时自私心理妨碍了我去求婚:这么年轻(而且有钱)就放弃放荡的独身自由生活的诱惑,我觉得是难受的可怕的。不过我做了一些暗示。总之,我把任何决定性步骤都往后推了推。这时我突然被派到另一个县去出差两个月。两个月过后,我回来突然得知那姑娘已嫁人了,嫁的是郊区一个富裕地主,此人尽管岁数比我大,但还年轻,而且在首都和上流社会还有我所没有的关系,为人极其客气,此外还有学识,而我却毫无学识。却说这意外的情况使我大为震惊,甚至神智不清了。主要的是,我当时得知这个年轻的地主早就是她的未婚夫,而我在她家里遇到过他多次,却丝毫没有看出来,被自己的优越条件冲昏了头脑。主要是这种情况使我气恼:几乎人人皆知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一种难以按捺的怒火。我开始面红耳赤地回想:我曾有多次接近于向她吐露爱情,而她并没有制止我、提醒我,所以我认为她是在耍笑我。当然我后来明白了,她丝毫没有耍笑我,相反倒是她用玩笑把这种谈话打断,谈些别的话题。可是当时我没有这种认识,一心只想报复。我回忆起来觉得奇怪:这种报复心理和愤怒情绪,我自己都感到极端难以忍受,非常讨厌,因为我生性喜好快活,不能长久生任何人的气,因此便人为地煽动自己的怒火,终于达到了胡闹和荒谬的地步。我等到了时机。在一次大的聚会时,我利用似乎毫不相干的原因达到了侮辱我的“情敌”的目的,我取笑了他对当时发生的一件大事10的见解——那是一八二六年的事 ,人们说我取笑得机智俏皮。接着迫使他做出解释,解释时我的态度非常粗鲁,结果使他接受了我的决斗挑战,尽管我们之间差别很大,因为我比他年轻,没有地位,官衔低。后来我弄清楚:他接受我的挑战也是因为吃醋:以前我追他的妻子——当时是未婚妻,他有些吃醋;如今他以为:他如果容忍了我的侮辱,不接受决斗,怕妻子知道后情不自禁地蔑视他,因而动摇对他的爱。决斗陪同,我很快就找到了,是我的同事,我们团的一个中尉。当时对决斗取缔很严,但在军人中间却很时髦——野蛮的成见就是这么根深蒂固。那是六月末,我们的决斗定于第二天早七点在市郊进行。这时我发生了一件真是决定今后命运的事情。傍晚回到家里,我心情恶劣,蛮不讲理,对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发起火来,用力打了他两个耳光,打得他满脸是血。他刚来侍候我不久,以前也打过,但从来没有这么野兽般地残忍过。亲爱的,你们相信吗,事情已过了四十年,现在想起来我还感到羞惭痛苦。我躺下睡觉,睡了三个来小时醒来时天已亮了。我猛然起来,不想睡了,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我的窗户是朝花园开的,看到太阳在冉冉升起,天气温暖晴朗,小鸟在清脆地鸣啭。这是怎么啦?——我想——我心里有一种可耻卑劣的感觉。不是因为要去杀人吧?不,——我想——好像不是。不是因为怕被打死吧?不,完全不是,甚至完全不是...... 忽然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是因为我昨天晚上打了阿法纳西!于是一切又呈现在我眼前,仿佛又重演起来:他站在我面前,我用力打他的脸,他两手贴在裤线上,头正颈直瞪着眼睛,立正站着,打一下哆嗦一下,连举手搪一下都不敢,人把人治成这样,人在打人!这是犯罪!像一根锋利的针刺透了我的心。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太阳在杲杲地照耀着,树叶在欢乐地闪烁着露珠,小鸟们呢,小鸟们在赞美着上帝...... 我用两手捂住脸倒到床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这时我想起来我的哥哥马克尔来,想起他临死前对仆人说的“我的亲爱的人们,你们干吗要侍候我,干吗要喜爱我,我值得你们侍候吗?”“我值得吗?”——这些话猛然钻进了我的脑海里。真的,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另一个像我一样按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来侍候呢?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钻进了我的脑海里。“妈妈,亲爱的妈妈,真的,任何人在所有人面前对所有人都负有责任。人们不过不知道这一点罢了,要是知道的话——马上就是天堂!”主啊,难道这不对吗——我边哭边想——我真是对所有人负有责任,也许责任比所有人都大,而且比世上所有人都坏!全部真理猛然呈现在我面前,我恍然大悟:我要去干什么?我要去打死一个善良、聪明、高尚、在我面前毫无罪过的人,从而使他的夫人永远失去幸福,遭受痛苦,实际上也等于把她也打死了。我这样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没有看到时间怎么过去了。猛然我的同事,那个中尉带着手枪进来叫我,说:“你已经起来正好,时间到了,走吧。”我犹豫起来,茫然失措,但仍然跟着他出来,上了马车。我对他说:“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钱包忘拿了。”我一个人跑回屋里,直奔阿法纳西的房间,说:“阿法纳西,我昨天打了你两个耳光,请宽恕我。”他哆嗦了一下,好像吃了一惊,看着我——我看出来这还不够,我猛然带着大肩章就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以头触地说:“请宽恕我!”他完全惊呆了,说:“大人,老爷,您怎么......我担不起......”他像我刚才似的两手捂着脸转身对着窗户哭起来,哭得浑身直颤动。我就跑出去,上了马车,喊了声“走”。我对同事说:“看到胜利者了吧,他就在你面前!”我心里感到万分高兴,一路上笑着,说着,说个不停,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了。我的同事看着我说:“哎,老兄,你是好样的,看得出来,你会对得起这身制服。”这样,我们到了指定地点,他们已先到了,在等我们。决斗陪同把我们俩安排到各自的位置上,相距十二步,他先开枪。我快活地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含着爱看着他,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他的子弹微微擦了我的脸腮一下,稍稍擦伤了我的耳朵。我喊道:“谢天谢地,没有打死人!”我抓起自己手枪来,转身往树林里扔去,我喊:“这就是你该去的地方!”我回身对着决斗对手说:“敬爱的先生,请宽恕我这个愚蠢的年轻人侮辱了您,方才我已让您对我开了枪。我比您坏十倍,也许还不止。请把这一点转达给您在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那位女士。”我的话刚说完,在场的另外三个人便喊了起来。我的决斗对手甚至发火了,说:“请问,假如您不想决斗,干吗昨天要惊动大家?”我快活地回答说:“昨天还蠢,今天聪明了。”他说:“我相信昨天的话,关于今天的话很难相信您的说法。”我拍了一下手,对他喊道:“说得对,我同意您的看法,这怨我自己!”“敬爱的先生,您开不开枪?”我说:“我不开了,您要是愿意,可以再开一枪,不过最好您也别开了。”两个陪同喊起来,我的陪同喊得尤其厉害,他喊道:“决斗中间求饶,多给团丢人;我要知道这样就不来啦!”我站在他们三个人面前已经不笑了,说:“先生们,难道各位竟不相信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会有人肯对自己的愚蠢行为悔恨、愿意当众承认自己的过错吗?”我的陪同又喊起来:“那不是在决斗中间哪!”我回答说:“说的对,这样做是奇怪,按理说我应该一来就认错,在他开枪以前,免得他犯下大的罪孽;可是我们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岂有此理,这么做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我在十二步远的地方承受完了他的射击之后,我的话对他才能有些分量。要是我一来到这里在他开枪以前就认错,那你们就会直截了当地说:胆小鬼,见手枪害怕了,没有必要听他讲。”我忽然由衷地喊道:“瞧瞧周围的上帝恩赐吧:晴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柔嫩的小草,小鸟,美景,而我们,只有我们不敬上帝,愚蠢,不懂得生活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想懂,那美丽的天堂马上就会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就会拥抱,哭泣......”我还想再接着说些什么,但说不下去了。我的心里感到那么甜美,那么朝气蓬勃,那么一生从来没有感受过地幸福,使得我激动得喘不上气来。我的决斗对手对我说:“这些话很明智,也很虔诚。起码您是个怪人。”我笑了,对他说:“您笑吧,以后您会夸的。”他说:“我现在就准备夸,请允许我把手伸给您,因为我觉得您的确是个真诚的人。”我说:“现在不必,等以后我变得更好一些,值得你尊敬的时候,那时再伸手给我——那样好。”我们往回走,我的陪同一路上直骂,而我却亲吻他。我的所有同事立即就全听说了,当天就聚到一起审判我,说我“玷污了军官制服,必须提出辞呈。”也有人替我辩护,说:“他经受住了枪击嘛。”另一些人说:“不错,可是他怕再开枪,在决斗中间求饶。”辩护者们则说:“假如是怕对方再开枪的话,他可以在求饶之前先开枪打对方嘛。可是他把装着子弹的手枪扔到树林里去了。不,这儿出现了另一种奇怪的情况。”我听着,看着他们,觉得快活。我说:“亲爱的朋友们,同事们,不要为迫使我提辞呈操心啦,因为我已经提出了。我今天上午已向办公厅提出了辞呈。一得到批准,我马上就进修道院。我是因此才提出辞呈的。”我一说完,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嘛;现在全都清楚了,对修士是不能审判的。”大家笑起来,没完没了地笑着,而且这决不是嘲笑,而是亲热的笑,快活的笑,所有的人,连那些指责我最厉害的人都忽然喜欢起我来。后来在等辞呈批准的一个月里,同事们好像把我捧在手里,见面就说:“哎呀,你这个修士。”任何人都想要对我说句亲热的话;人们开始劝我,甚至表示惋惜:“你何必这样?”有人说:“不,他是勇敢的,他经受住了对方的射击,他本来可以开枪射击对方,可是他头天夜里做了个梦,决定出家当修士,这就是原因。”在市里的社交界发生的情况几乎相同。以前人们并没有特别注意我,不过是高兴接待我罢了,现在却忽然争先恐后地打听我的情况,请我到家里去:取笑我,可是喜欢我。我在这里交代一下:尽管人们公开谈论我们的决斗,但上司对此事却置若罔闻,因为我的决斗对手是我们将军的近亲,而且结果没有死伤,像是一场玩笑,何况我又提出了辞呈,所以人们真是把它当成了一场玩笑。我开始畅所欲言,毫无顾忌,虽然人们笑我,但这是一种非恶意的善意的笑。这些谈话多半是晚间聚会时在女士们中间进行的,女士们喜欢听,也迫使男人们听。所有的人都当我的面儿笑着问我:“怎么能说我对所有人比方说对您负有责任呢?”我回答说:“你们当然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全世界早已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把虚伪看成真诚,也要求别人同样虚伪。所以我一旦采取了真诚的行动,你们大家就把我看得跟疯子一样:尽管喜欢我,却取笑我。”“怎能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呢?”女主人笑着对我说。当时在场的人很多。我忽然看到那位年轻的女士从女宾中间站了起来,我正是因为她才找人决斗的,曾几何时还把她看成自己的未婚妻咧,可我竟没有注意到她也到晚会上来了。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来说:“请允许我向您申明我首先不取笑你,相反,我要含着眼泪感谢您,表明我对您当时的行为的敬意。”这时她丈夫也过来了,接着大家忽然都向我凑来,差一点儿要吻我。我感到十分高兴,可是这时我突然特别注意到了一位已上年纪的先生也在向我走来,我以前只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来没有交往过,在今晚以前连一句话没有跟他说过。

 

        丁)  神秘的来访者

 

   他在我市任职已很久,地位显赫,是个受到大家尊敬的人,有钱,以乐善好施闻名,曾捐给养老院和孤儿院很大一笔钱,另外还秘密地不声不响地做了许多好事,这都是后来他死后人们发现的。他年近五十,神态几乎是严厉的,话很少,结婚不到十年,夫人还年轻,生了三个孩子,都尚年幼。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家里,忽然门开了,进来的就是这位先生。

   必须说明一下,我当时已不住在原先的住宅里了,提出辞呈以后,我就搬到了另一座住宅,房子是租一个老太太——官吏的遗孀的,由她的仆人照料我的生活,因为我搬到这儿来,只是因为我决斗回来后当天就把勤务兵阿法纳西送回了连队;跟他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睛——一个没有修养的俗人甚至对自己做的最正义的事情都那么害羞。

   这位先生进来后对我说:“我一连几天在各个公馆里极有兴趣地听了您的高论,终于想跟您结识,以便进一步聆听雅教。尊敬的先生,您肯不吝赐教吗?”我说:“无任欢迎,十分荣幸。”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几乎吓了一跳——初次见面,他就使我非常吃惊。因为尽管人们都听我高谈阔论,并且感到好奇,可是没有人带着这么认真严肃的神态接近我。而且这个人还亲自到我的寓所里来了。他坐下接着说:“我看出来您具有极其坚强的性格。您不怕在这样一种事情上坚持真理,因为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出真诚的态度来是要冒着受到普遍蔑视的风险的。”我说:“您也许过分夸奖我啦。”他说:“不,毫不过分。请相信我的话,完成这样一个举动,比您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说实话,”他继续说,“我只是对这件事感到惊讶,也是为这件事才来拜访您。假如我的也许不成体统的好奇心不使您讨厌的话,您是否能对我讲讲您在决斗中间决定请求宽恕时的感受呢——假如您记得的话?请不要认为我的问题是轻浮的;相反,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是有一个秘密目的的。如果上帝使我们进一步接近的话,我也许以后能把这个目的对您讲清楚。”

   他讲话的时候,我一直端详着他的脸,我忽然对他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信任感,另一方面我对他也产生了异常厉害的好奇心,我觉得他心里一定也隐藏着自己的特别的秘密。

   “您问我在向决斗对手请求宽恕时有何感受,”我答道,“不过我最好还是对您从头讲起吧,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呢。”于是我把如何打阿法纳西以及后来向他下跪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讲给他听了。我最后说:“您自己可以看出来:决斗时我已比较容易了,因为在家里我已开始了;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以后的事不仅不难,甚至是高兴快活的了。”

   他听完了我的话,非常和善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这一切非常有趣。我还要不断地来讨教呢。”从此以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这里来。他要是肯对我谈谈自己的话,我们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咧。可是他关于自己却几乎只字不提,只是不断地询问我的情况。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把所有的感受都对他讲了;我想我要知道他的秘密干吗,就这样也可以看出来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况且这个人那么认真,年纪比我大得多,而肯屈尊俯就到我这个青年家里来。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智慧很高。“生活是天堂吗,”他忽然对我说,“这我早就在想啦。”他忽然补充说:“而且只想这个问题。”他看着我微笑起来,说:“我比您更相信这一点,以后您会知道为什么。”我听着他的话,心想:“他大概是想向我披露些什么。”他说:“天堂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它现在也隐藏在我心里,假如我愿意,明天它就会真的为我出现,而且将终生不消逝。”我看到:他动情地说着,神秘地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似的。他继续说:“关于每个人除了自己的罪孽以外还对所有人及所有事承担责任,您的看法完全正确,奇怪,您怎么能忽然这么全面地把握这个思想呢。千真万确,人们一旦理解了这个思想,天国——不是幻想中的天国,而是实实在在的天国马上就会为他们降临。”我马上向他伤感地喊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能有实现的一天吗?这不会只是一种理想吗?”他说:“瞧,您自己就不相信啦,自己宣传,而自己却不相信。您要知道,这个理想,一定会实现,您要相信这一点,但不是现在,因为一切活动都有自己的规律,这是精神方面、心理方面的事。为了用新的方式改造世界,必须使人们在心理方面转向另一条路。在每个人未真正成为每个人的兄弟之前,博爱是不会到来的。人类靠任何科学、任何利害关系也永远不能把财产和权利分配得使大家都满意。每个人都会嫌少,都会抱怨,嫉妒,互相杀戮。您问何时实现。会实现的,但人类互相隔绝的时期应当先结束。”我问:“这种互相隔绝指的是什么?”“我指的是现在到处可见的现象,尤其在我们这个世纪;这种状态没有完全结束,它的期限还没有到。因为现在每个人都想尽量离群索居,想在自己身上体验完满的生活而努力的结果得到的却不是完满的生活,而是完全的自杀,因为不但自己的存在没有得到完全的肯定,反而陷于完全的孤独。因为人们在我们这个时代都分散成了互不联系的个体,每个人都离开人群钻进自己的洞穴去,每个人都想离开别人躲藏起来,把自己的东西也藏起来,结果自己离开别人,也使别人离开自己。自己孤独地积攒财富,以为自己如今已很强大、很富有,这个丧失理智的人不知道:财富积攒得越多,他就越会变得软弱无力而趋于自取灭亡。因为他习惯于指靠自己,离开整体、变成个体,使自己的心灵不相信别人的帮助,不相信人们,不相信人类,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失去金钱以及所得到的权利。目前人的头脑开始在各处都抱着讥笑的态度不肯理解:人的真正保障不在于人的孤独的努力,而在于人类共同的整体。不过将来一定会这样:可怕的互相隔离一定会结束,人们会恍然大悟:人们互相隔离是多么违反自然。时代的潮流将是这样,人们会惊讶怎么会长期坐在黑暗里,而没有看到光明。那时人子11来临的征兆将在天上出现......  不过在那之前毕竟必须保护这面旗帜,需要有人偶尔哪怕是单枪匹马地作出榜样,使心灵脱离孤独去建立博爱共处的功勋,即使以癫僧的身份出现也可以。这是为了使伟大的思想不消逝......”

   我们就是在这样热烈而令人兴奋的交谈中度过了一个个夜晚。我甚至抛开了社交界,出门作客的时候也明显少了;此外,我的时髦也开始消逝。我说这话并不是责怪,因为人们仍然喜爱我,快活地对待我,可是仍然应当承认时髦在社交界的确是势力不小的女皇,毕竟必须承认这一点。对我的这位神秘的来访者,我终于用钦佩的眼光看待了,因为除了欣赏他的智慧之外,我也预感到他怀有某种意图,也许准备建立丰功伟绩咧。我丝毫没有流露出想要刺探他的秘密的好奇心,不管是直接地还是暗示地我都没有打听过,这也许使他感到喜欢。可是我终于看出来,他已渴望向我披露什么了。起码他来拜访我一个来月之后,这已显得很明显。他有一次问我:“您知道吗,市里对我们俩感到很好奇呢,都奇怪我干吗这么经常来拜访您;不过随他们便吧,因为不久一切就会得到解释。”他有时会突然异常厉害地激动起来,在这种时候他几乎总是站起来告辞回家。有时他久久地凝视着我,像要用目光把我穿透似的,这时我就想:“马上要对我说什么啦。”——他却突然转换话题,谈起一些人人皆知的普通事来。他也常常抱怨头痛。有一次,甚至非常突然,他在长久地热烈地谈了一阵之后,我看到他忽然脸色煞白,脸扭曲得变了形,两眼盯着我。我问:

   “您怎么啦,莫非不舒服?”

   他曾经抱怨过自己头痛。

   “我......您知道吗......我......杀死过人。”

   他说完就微笑起来,可是脸色白得像白垩。他干吗要微笑呢?——在我还没有看透是怎么回事之前,这个问题猛然穿透了我的心。我自己的脸色也白了。

   “您这是怎么啦?”我对他喊道。

   “您瞧,”他带着惨苦的笑容说。“为说这第一句话,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现在说完,仿佛已上了路。现在就要启程了。”

   我久久地不信他的话,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的,直到他到我这里一连来了三天,把详情细节都对我讲了以后,我才相信。我起初把他当成精神失常,后来终于相信了,感到非常伤感和惊讶。他犯的是一桩可怕的滔天大罪,十四年前他杀了一个有钱的寡妇。这寡妇年轻漂亮,是个地主,在我市有一座住宅供她来时下榻之用。他对她产生了非常强烈的爱情,向她表白了爱情,求她嫁给他。可是这寡妇已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另一个人。此人是个军衔不低的显赫的军人,当时出征去了。她在等这个军人很快回到身边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并请他以后不要再来。他不再去了,可是他知道她家里的布局,夜里他可以穿过花园爬上屋顶,从天棚进到她的房间,这要非常大胆,有被发现的危险。不过极常见的情况却是:异常大胆所犯的罪行,最易成功。他决定从天窗下到阁楼,再从阁楼沿小梯子进入她的房间。他知道小梯子尽头的那道门常因为仆人马虎而不上锁。他这次也指望仆人马虎,果然不出所料。他进入住人的房间以后就摸黑进了她的卧室,里面点着长明灯。事有凑巧,她的两个贴身丫环都偷偷地到邻居家里参加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他男女仆人都睡在一楼的下房、厨房里。看到沉睡的美人,他的欲火燃烧起来,可是随后他的心被复仇雪恨的杀人念头占据了。他像喝醉了似的昏头昏脑地走过去,对准她的心捅了一刀,她连一声也没喊出来。然后他怀着阴险的罪恶意图布置现场,使人疑心是仆人干的:他拿了她的钱包,从枕头下面拿出钥匙来,把她的五斗橱打开,拿了几件只有无知的仆人才会拿的东西,把贵重的证券留下,只拿了些现钱,拿了几件较大的金首饰,而贵重十倍的体积较小的金首饰则不拿。他又拿了几件东西自己留下作纪念,关于这些东西下文再说。完成了这桩可怕的事情之后,他从原路退了出来。不管是第二天报案还是后来什么时候,谁也没有怀疑他是真正的凶手!而且也没有人知道他对她产生过爱情,因为他是个寡言少语、不爱交际的人,没有可以谈心的朋友。大家认为他不过是被害者的熟人,而且并不那么近,因为出事前两个星期他没有去拜访过她。人们马上对她的一个农奴产生了怀疑。偏巧一些情况凑到一起又肯定了这种怀疑,因为这个仆人知道——死者自己也从未掩饰——死者要送他去当兵,因为她的农奴里必须出一人去当兵,而他单身一人且品行不好,所以送他去。有人听到他在酒馆里喝醉以后曾恨得威胁过要杀死她。她被杀害两天前,这个农奴逃跑了,隐匿在市内什么地方。案发后第二天,在往市外去的大路上有人发现了他醉得死死地倒在那里,衣袋里揣着匕首,而且右手掌不知为什么有血迹。他说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可是人们不信。丫环承认她们去参加宴会去了,在她们回来之前大门没有上锁。而且还出现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情况,根据这些情况就把无辜的农奴抓了起来;逮捕以后,就开始审判,可是凑巧,这个农奴被捕一星期后得了热病,神智不清地死在医院。这样,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不管是法官、是上司还是公众都相信人是已故的仆人杀的。于是惩罚便开始了。

   神秘的来访者——如今已是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起初甚至完全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痛苦了好久,但不是因为这个,而仅仅是因为惋惜把心爱的女人杀了,再也见不着她了,杀了她就等于杀了自己的爱——当时欲火还留在他的血液里。关于所流的无辜的血,关于杀人的事,他当时几乎没有考虑。自己的意中人嫁给别人做妻子,他觉得是无法忍受的,因此长期以来他在良心上都深信不能有别的做法。开始时他为被捕的仆人不安过,不过这个仆人不久就得病死了,这就使他的心平静下来,因为那仆人的死显然(他当时认为)不是因为被捕或惊吓,而是因为他逃亡期间得的感冒——他喝得死醉在湿地上躺了一宿。偷来的东西和钱很少使他不安,因为(他认为)这种盗窃不是为了贪财,而是为了转移视线。而且所盗物品的总值也不大,不久他就把这个数目甚至比这个数目还多得多的一笔钱捐给了我市刚成立的养老院。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使良心在盗窃问题上得到安慰。的确,他的良心有一个时期甚至很长时期真的得到了安慰——这是他亲自对我说的。当时他投身于广泛的公务活动,主动要求去完成最繁琐最困难的任务,忙了两年,由于性格刚毅,几乎忘记了发生的事情;当想起来的时候,他就努力根本不去想它。他也投身于慈善事业,他在我市建树和捐献都很多,在首都也显露头角,在莫斯科和彼得堡都被选为当地慈善团体的理事。可是终于感到痛苦难耐了。这时他爱上了一个漂亮贤惠的姑娘,马上就结了婚,他幻想结婚能使他免于一个人忧悒,而且踏上新路以后认真履行对妻子儿女的义务会使他彻底离开旧的回忆。可是恰恰事与愿违。结婚第一个月,他就不断地想:“妻子爱我,可是假如她知道了,会怎样呢?”当妻子怀了第一个孩子告诉他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惶惑:“我给人以生命,自己却剥夺了别人的生命。”孩子多起来,他想:“我怎么能爱他们、教育他们、培养他们呢,怎么能跟他们谈美德呢,我流过别人的血啊。”孩子们茁壮成长起来,他想爱抚他们,可心里想:“我不能正视他们天真无邪的纯洁脸庞;我不配。”最后,被害者的血,那个被杀的年轻女人便不断可怕而痛苦地出现在他眼前,呼喊着要复仇。他开始做噩梦。不过因为性格刚毅,所以他忍受了很久,他想:“我用隐秘的痛苦赎清一切。”可是这个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来越厉害。社会上为他的慈善活动而开始尊敬他,尽管害怕他的严厉而阴沉的性格;不过越是尊敬他,他越是难以忍受。他对我坦白说他曾想自杀。可是代替自杀的念头,他脑海里开始出现另一个幻想——他起初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发疯的,可是这个幻想终于钻进他的心里,消除不掉了。这个幻想就是:站在公众面前,对大家宣布他曾经杀死过人。他带着这个幻想过了三年,这个幻想以各种形态呈现在他眼前。他终于完全相信:宣布自己的罪行以后一定会治愈自己的心灵,会使他一劳永逸得到安宁。可是相信以后又在心里感到恐惧:怎么宣布呢?这时忽然发生了我决斗的事。“看着你,如今我下决心了。”我看着他,拍了一下手,喊道:

   “难道这样一件小事竟能使您产生这样的决心?”

   “我的决心已酝酿了三年了。”他回答说。“您的这件事只是给了它一种推动而已。看着您,我责难自己,羡慕您。”他甚至带着威严的神情对我说。

   “人们不会相信您。”我说。“已经过去十四年啦。”

   “我有重要的罪证。我将提交出去。”

   于是我哭起来,吻了吻他。

   “只有一个问题请您解决,一个问题!”他说(好像如今一切都取决于我似的)。“妻子、儿女!妻子也许会伤心死,子女尽管不会被剥夺贵族称号,可是他们要背一辈子恶名了。可是记忆呢,我会在他们心里给自己留下什么记忆啊!”

   我沉默着。

   “同他们一分手就得永远离开他们吧?得永远永远离开他们!”

   我坐着默默地诵读祷词。我终于站了起来,我觉得恐怖。

   “怎样?”他看着我。

   “去吧,”我说。“去向人们宣布吧。一切都将过去,只有真理长存。孩子们长大会理解在您的伟大决心里含有多少高尚精神。”

   他当时就告别走了,似乎真的下了决心。可是他后来还是每天到我这里来,来了两个多星期,每天晚上都来,一直准备,一直下不了决心。他在折磨着我的心。他有时来的时候态度坚决,激动地说:

   “我知道,我一宣布,天堂就会为我降临,马上就会降临。我在地狱里呆了十四年。我愿意承受苦难。承受苦难,开始生活。谎言骗人容易坦承难哪。现在我不仅不敢爱邻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敢爱。主啊,孩子们也许能理解我为苦难付出的代价,但愿他们不谴责我!主不在力量里,而在真理里。”

   “大家都会理解您的功业。”我对他说。“现在不理解,以后也会理解,因为您是为真理服务,为最高的真理,非尘世的真理......”

   他仿佛从我这里得到了安慰走了,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神态凶狠,脸色苍白,嘲笑地说:

   “我每次进屋,您都好奇地看着我,那意思是说:‘又没有宣布?’等等嘛,不要太瞧不起人。事情并不像您感觉的那样轻而易举呀。我也许干脆什么也不做呢。那您是不是去告密呀?”

   我呢,别说用不明智的好奇眼光看他,就连随便瞥他一眼都害怕。我被折磨病了,心灵里充满了泪水。我甚至夜里失眠了。

   “我刚从妻子身边来。”他继续说。“您理解妻子是怎么回事吧?我走的时候,孩子们喊道:‘再见,爸爸,快回来跟我们读《儿童读物》’。不,您不理解!别人的灾难是不会给人智慧的。”

   他两眼闪闪发亮,嘴唇颤动着。突然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东西跳了一下。他本来是文质彬彬的,这是第一次。

   “有必要吗?”他喊道。“需要吗?谁也没有因为我被判刑,被送去服苦役,那个仆人是病死的。为了所流的血,我已受到良心的惩罚了。而且人们决不会相信我;我的任何罪证,他们也不会相信。需要宣布吗?需要吗?为了所流的血,我愿意痛苦一辈子,只是不要使我的妻子和孩子受到伤害。使他们同我一起毁灭公平吗?我们不会做错吗?真理在哪儿?而且这些人能认识真理、重视真理、敬重真理吗?”

   我心里想:“主啊!在这种时刻还在想人们的敬重!”当时我那么可怜他,真想同他分担他的命运,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就行。我看他像疯了似的。我感到恐怖,我不是用头脑而是用活的灵魂懂得了这个决心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您决定命运吧!”他又喊了一声。

   “去宣布吧。”我低声对他说。我的嗓音不够,但我的语气是坚定的。我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新约》来,把《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指给他看:“我郑重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不死,仍旧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这句话,他来之前,我刚读过。

   他读完了。“不错,”他说着苦笑了一下。“在这种书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读到许多可怕的东西。塞给别人读是轻而易举的。这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吗?”

   “圣灵写的。”我说。

   “您说说是容易的。”他又苦笑了一下,可是已几乎含着怨恨了。我又拿起书来,把《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指给他看:“上帝是永生的;落在他的手里是多么可怕呀!” 12

   他读完,把书扔开,甚至浑身哆嗦起来。

   “可怕的句子。 ”他说。“没说的,挑对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吧,再见,也许再不来了......在天堂里见吧。就是说,我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里’已十四年了。关于这十四年应当这么说。明天我请求这双手放开我......”

   我想拥抱他吻他,可是不敢,他的脸抽搐得吓人,目光沉重。他走了。我想:“主啊,这人上哪儿去啦?”我立即跪到圣像前哭着替他向救苦救难的圣母祈祷。我跪着祈祷了半个来小时,已是深夜,快十二点了。我忽然看到门开了。他又回来了。我吃了一惊。

   “您上哪儿去了?”我问他。他说:

   “我,我,好像......忘了......什么...... 好像把手帕.......  就算什么也没有忘吧,让我们再坐一会儿......”

   他坐到椅子上,我站在他面前。他说:“您也坐下。”我坐下了。我们坐了两分来钟,他凝神注视着我,忽然苦笑了一下——我记住了他的神情,然后他站起来,紧紧抱着我吻了吻......

   “记住,”他说,“我又回到你这里来过。听到啦,你要记住这件事!”

   他第一次对我称。他走了。“明天要宣布啦。”我心想。

   果然不出所料。我那天晚上不知道第二天恰好是他的生日。我最近几天没有出门,所以无从听说。他家里每年这一天都要举办盛大的集会。全市的人都来参加。这次也都来了。午餐后,他站到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他要向上司提交的自首书。因为上司也在场,所以他就当众把这份文件宣读了,里面详尽地描写了犯罪的全部过程。最后,他结束说:“我把自己作为恶棍逐出人群;上帝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愿承受苦难!”说完,就把他保存了十四年企图证明自己罪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摆到桌子上。那是为了转移视线而盗走的被害人的金首饰,从死者脖子上摘下来的带金像盒和十字架的项链——金像盒里镶着她的未婚夫的肖像,还有一个笔记本以及两封信:一封是未婚夫给她的,报告自己不日即将回来;另一封是她对这封信的回信,刚开始写,还没有写完,放在桌子上准备第二天写完投寄。他当时干吗要拿走这两封信呢?他干吗没有作为罪证销毁而保存了十四年呢?在场的人都大为震惊,谁也不愿相信,尽管听得很认真,大家都把他当成了精神病患者。几天之后,各个公馆已完全断定这个不幸的人是精神失常了。上司和法院不能不审理此案,不过不久也都停下了;虽然所出示的物品和书信值得注意,可是在这里人们也认为,即使这些信件是真的,那也不能只根据这些文件就定罪。至于那些东西呢,他可以作为死者的熟人得到它,也可以受托保管。我听说这些东西的真实性都向死者的熟人和亲属查证核实过,没有任何疑问。不过此案是注定不能审理的。五天之后,大家得知苦难者病倒了,都在为他的生命担心。他得了什么病,我讲不清楚,据说是心悸,不过大家都已知道:根据他的太太的要求,对他的精神状态也进行了医生会诊,得出结论认为已有精神失常病症存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尽管都来向我打听;可是当我想去探望他的时候,人们就久久地责骂我,主要是他的太太责骂我。她说:“这是您把他弄病的。他以前只是忧郁,而最近一年来大家都发现他异常激动,举止乖戾;这正是您毁的他。这是您把他弄糊涂的,他整整一个月没有离开过您。”不仅是他的太太,市里所有人都攻击我,责难我。人们都说:“这全怨您。”我默不作声,可心里高兴,因为我毫无疑问地看清了上帝对一个起来反对自我、惩处自我的人所施的恩惠。对他的精神失常,我不能相信。终于允许我见他了,他自己也坚决要求跟我诀别。我进去,看到不仅他能活的日子,而且连他能活的小时也已屈指可数了。他身体虚弱,脸焦黄,两手直颤,呼吸困难,可是他的目光欣幸欢快。

   “成功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见到你,干吗总不来?”

   我没有对他说人们不放我进来见他。

   “上帝可怜我,召我去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欢乐和安宁。一做完必须做的事,我马上在心里感受到了天堂。如今我敢爱自己的孩子们啦,敢吻他们啦。都不相信我,妻子、法官,谁也不相信我;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我看这是上帝对我的孩子们的恩典。我死后,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是没有受到玷污的。现在我预感到上帝了,心像在天堂一样欢畅......我履行了义务......”

   他已说不出话来了,直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热情地看着我。不过我们未能谈多久,他的太太不断探头进来看。可是他总还来得及低声对我说:

   “你记得那天半夜我回到你那里吗——我当时还叮嘱你记住来着?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去吗?我是回去杀你的!”

   我打了个冷战。

   “我那时离开你到了黑暗的街上,在街上徘徊着进行思想斗争。我忽然那么恨你,恨得无法忍受。我想:‘现在只有他束缚我,是我的法官,我不能逃脱明天对自己判处死刑,因为他全知道。’我倒也不是怕你告密(想也没有这么想过)。我想:‘要是我不去自首,以后怎么见他呢?’哪怕你走到天边去,只要你活着,一想到你还活着,什么情况都知道,会指责我,我就受不了。我恨你,好像你是罪魁祸首似的。我那时回去,记得你桌子上有一把短剑,我坐下,也请你坐下,我考虑了整整一分钟。要是我杀了你,我也会为这次杀人毁掉自己,尽管我不宣布上次杀人的事。可是在那一分钟里我丝毫没有想这些,也不愿想。我只是恨你,想尽全力杀你出气。可是我的上帝在我心里战胜了恶魔。不过你要知道你从来没有离死亡那么近过。”

   一星期后他死了。全市的人把他的棺材送到了墓地。大司祭发表了充满感情的讲话。人们痛惜可怕的疾病夺去了他的生命。安葬了他以后,全市的人都起来反对我,甚至不许我再登门拜访。固然有些人——起初为数不多,后来越来越多——开始相信他的自供是真的,开始很喜欢访问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和幸灾乐祸的心情打听,因为人是喜欢虔诚教徒的堕落和耻辱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城市,五个月后承上帝指引我走上了一条坚定壮丽的道路,我衷心祝福那么清楚地指引我走上这条道路的那只无形的手。直到今天为止,我天天在我的祷词中为多灾多难的上帝奴仆米哈伊尔祈祷。

 

 

 

 

 

附注:

1. 这里讲的故事见《旧约•约伯记》。

2.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以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为依据的各教会的统称。

3. 见《旧约-创世记》第11章第29——31节,第12—18章,第20—23章。

4. 同上,第24-27章。

5. 关于雅各,同上,第28-32章。关于雅各同上帝摔角,同上,第32章第24-32节。

6. 同上,第37章,第39-—50章。

7. 见《旧约•以斯帖记》。

8.. 见《旧约•约拿书》第1—2章。

9.传说埃及人马利亚年轻时是个“荡妇”。加入去耶路撒冷朝圣者的行列后,开始信仰上帝,在约旦旷野里修行四十七年,祈求上帝赦免自己的罪孽。

10.. 可能指对十二月党人的判决(五人被处死,其余许多人被分别判处苦役、当兵,等等)。

11.人子系耶稣自称。“人子的来临”见《马太福音》第24章第29—31节。

12.这句话指的是:“如果我们认识了真理以后,仍然故意犯罪,就不再有任何可以赎罪的祭物。我们只有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审判和那烧灭敌对上帝之人的烈火。”(《见《希伯来书》第10章第26-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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