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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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俄罗斯修士·一

(2016-07-21 14:40:48) 下一个

                            第六卷  俄罗斯修士

 

                 一、佐西马长老和他的客人们

 

   阿廖沙怀着惶恐、沉痛的心情进入长老禅房的时候,几乎惊呆了:他看到的长老不是他怕见到的已奄奄一息、也许已昏迷不醒的病人,而是坐在圈椅上,尽管面带倦容,但却精神矍铄、快活,被客人包围着,在同客人进行平静愉快的谈话呢。不过他是阿廖沙到来前不到一刻钟才从床上起来的。客人早就来到禅房等他醒来,派西神甫说:“导师为了同他心爱的人再谈一次肯定会起来,他亲自说过,并且早晨还亲自允诺过。”对这个允诺以及对即将去世的长老说的任何话,派西神甫都坚信不疑,即使看到他已完全失去知觉,甚至停止了呼吸,只要长老答应过再起来一次跟他诀别,他也许连死也不相信,会等着长老死而复生,履行自己的诺言。早晨佐西马长老睡觉的时候的确对他说过:“不再享受一次跟你们这些心爱的人谈话的乐趣,不再看看你们的可亲的面容,不再跟你们谈一次心,我决不死。”来参加跟长老也许是最后一次谈话的全是长老多年的忠实朋友。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修士司祭约瑟夫神甫和派西神甫,修士司祭米哈伊尔神甫——隐修所住持,他人并不老,远不是那么有学问,平民出身,性格刚强,信仰坚定纯朴,外表威严,但内心慈善,尽管他显然在掩饰自己的慈善心肠,好像害羞似的;第四个客人是个十足的老人,普通修士,贫苦农夫出身,叫安菲姆,识字不少 ,性爱沉默,文静,很少跟谁说话,为人无比温顺,像被一件他所不能理解的可怕大事吓破了胆似的。对于这个似乎战战兢兢的人,佐西马长老非常喜爱,一生都极其尊敬他,尽管一辈子也许跟他谈话最少,虽然当年曾跟他一同在神圣的俄罗斯云游过许多年。这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四十年前佐西马长老在科斯特罗马一个无名的穷修道院开始修行,不久就跟着安菲姆神甫到各地去给科斯特罗马穷修道院化缘去了。主人和客人都挤在长老的第二个房间里,这个房间里有长老的床,上文已经说过,这个房间很狭窄,四个客人都围着长老的圈椅,坐在从第一个房间里端来的椅子上,刚刚坐得开,见习修士波尔菲里一直站着。天色已黑,圣像前的长明灯和蜡烛照亮着屋里。看到一进门就愣住了站在门口的阿廖沙,长老笑了笑,伸出了一只手给他:

   “你好,文静的孩子,你好,可爱的孩子,你回来啦。我知道你会回来。”

   阿廖沙走到他跟前,跪下以头触地哭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往外涌,按捺不住,他想放声大哭一场。

   “你怎么啦,等等哭嘛。”长老笑了笑,把右手放到他的头上。“你瞧,我坐着说话呢,也许真能跟昨天从高山村来的那个抱着小女儿的善良可爱的妇女所祝愿的那样再活二十年哪。主啊,保佑她们母女平安吧!”他划了一个十字。“波尔菲里,她的捐赠送到我说的地方了吗?”

   他这是想起来昨天那个快活的女信徒嘱托他把她捐献的六十戈比交给“比我穷的人”。这种捐献一般是捐献者因某种原因自愿承担的赎罪金,一定要用自己劳动挣来的钱。傍晚长老就派波尔菲里送给我市一个刚遭受过火灾的小市民——她是个寡妇,火灾以后就带着孩子沿街乞讨了。波尔菲里急忙告诉他事情已办妥,送交的时候按照吩咐说捐献者是“无名女善人”。

   “起来,亲爱的,”长老继续对阿廖沙说。“让我看看你。到亲人那里去了吗?看到哥哥了吗?”

   阿廖沙觉得奇怪,他问的口气那么确定,好像只问两个哥哥中间的一个,可是问的是哪个呢,也就是说昨天和今天打发他出去也许就是为了看这个。

   “看到了一个。”阿廖沙答道。

   “我问的是你的大哥,就是昨天我跪下给他磕头的那个。”

   “那个我只是昨天看到了,今天无论如何没能找到。”阿廖沙说。

   “赶紧去找。明天再去,赶紧找,把一切事情都放下,赶紧找。也许能来得及制止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昨天为他的未来大苦难给他磕了头。”

   长老突然沉默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的话很奇怪。亲眼看到长老昨天磕头场面的约瑟夫神甫跟派西神父交换了一下眼色。阿廖沙忍耐不住,非常激动地说:

   “父亲和导师,您的话太不明确......  他会有什么大苦难?”

   “不要好奇。我昨天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事要发生;他昨天的目光好像把他的命运全表现出来了。他那种目光......所以瞬息之间我在心里对他为自己准备的命运感到害怕。我这一辈子在一些人脸上看到过一两次这种表情......好像预示着这些人的全部命运,这些预兆后来都实现了。阿廖沙,我打发你去找他,是因为我认为你这个弟弟的面容会帮助他。可是一切都取决于上帝的意志,我们的命运也一样。‘一粒麦子落到地里,不死,仍旧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1要记住这句话。我在心里曾为你的面容祝福过你多次。你要知道这一点。”长老静静地微笑着说。“关于你,我是这么想的:你要离开这里,在红尘里像修士一样生活。你将有许多敌人,但是你的这些敌人也会爱你的。生活会给你带来许多不幸,但你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幸才会幸福,才会祝福生活,才会使别人也祝福生活——这是最重要的。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的神甫们和导师们,”他亲切地笑着对客人说,“在今天之前,我连对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个青年的面容为什么使我的心灵感到亲切。现在我要说:他的面容对我来说好像是提示和预言。在我的生命的朝霞时期,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十七岁就在我的面前死了。后来走上生活道路以后,我逐渐相信我的这个哥哥在我的命运里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指引,因为我的生活里假如没有他出现,假如根本没有他,我想,我也许永远不会当修士,不会踏上这条可贵的道路。这是我童年的第一个印象,到了暮年我又亲眼看到它重现了。神甫们和导师们,这很神奇,阿廖沙容貌并不那么像我那少年早逝的哥哥,只是有些像,而在精神上却像得厉害,我有许多次都简直把他当成了我那早逝的哥哥在我的生命之旅的尽头又神秘地来到我的身边,使我回忆过去、感悟未来;因此我自己也惊讶自己竟会有这种奇怪的幻想。你听到了吗,波尔菲里,”他对服侍他的见习修士说。“我有许多次在你的脸上似乎看到一种伤心的表情——因为我爱阿廖沙胜过爱你。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样了吧。可是你要知道我也爱你呀。看到你伤心,我也难过了许多次。亲爱的客人们,我想向你们讲讲我那少年早逝的哥哥的故事,因为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任何现象比这更宝贵、更有预言性、更动人的了。我的心感动了,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我的一生,仿佛又从头生活......”

 

   这里我应该说明,长老同在他生命最后一天来探望他的客人的谈话有一部分记录下来了。这记录是阿廖沙在长老去世后过了一段时间根据记忆作的。不过这是不是全是当时的谈话,还是他把导师以前跟他讲的话也加了进去,我就不得而知了。再加上长老的谈话在这篇记录里是不间断地进行的,好像他在对着自己的朋友讲自己生平故事。然而根据后来的故事可以看出来,实际情况有些不同,因为那天晚上的谈话是共同的,尽管客人们很少打断主人的话,总还是说了些话,参加到谈话里去了,甚至自己也讲了些什么故事,而且在这次谈话里也不可能没有间断,因为长老有时喘不上气来,说不出话来,甚至躺到床上休息一下,尽管他没有睡着,客人也没有离开座位。谈话有一两次被派西神甫读《新约》所打断。值得注意的是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认为他在这一夜会死,而且他在这生命最后一夜里因为白天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所以忽然精力充沛起来,支持他同朋友们做完这次长谈。这好像是最后一次爱的爆发,使他的生命力异常旺盛,可是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他的生命突然中断......  不过这是后话。现在我想说明,我决定不叙述这次谈话的详情细节,只根据阿廖沙的记录转述谈话的内容。这样,文字会短些,而且也不那么令人厌倦,尽管——我再说一遍——阿廖沙当然把长老从前的谈话也加进了许多。

  

                             

 

 

 

 

 

附注:

1.《约翰福音》第12章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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