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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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正与反·七

(2016-07-21 11:48:15) 下一个

                     七、“跟聪明人谈谈也有益”

 

   他说话也像抽搐似的。在大厅里遇到父亲,他一进屋就摇着两手喊道:‘我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不是找你,再见!’就这样过去了,甚至努力不看父亲一眼。很可能是老头子这一刻使他感到太可恨,但是这么肆无忌惮的憎恨即使对费奥多尔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而老头子显然有事想尽快告诉他,因此才特意到大厅里来迎他。听到这种问候以后,便默默地站在那里,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儿子沿着楼梯上了阁楼,直到看不见才拉倒。

   “他这是怎么啦?”他迅速问随后进来的斯梅尔佳科夫。

   “大概是生什么气,谁知道呢。”斯梅尔佳科夫低声搪塞说。

   “见鬼!让他生气好啦!摆茶炊,然后快些走开,麻利些。没有新情况吗?”

   于是就开始问起来,问的问题跟方才斯梅尔佳科夫向伊万抱怨的一样,全是关于所盼望的女客的,这些问题我们就略去不提了。半小时以后,屋的门就上了锁。神魂颠倒的老头子一个人在房间里踱着,屏气凝神地等着马上有人敲五下暗号,偶尔看看黑魆魆的窗户——除了漆黑的夜色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夜已很深,伊万仍然没有睡,在想事情。这一夜他睡得很晚,睡的时候快两点了。不过我们不想叙述他的纷乱的全部思绪,现在也不是我们进入他的内心的时候:对他的内心到时候是要谈的。现在即使我们想尝试着谈谈的话,那也很困难,因为这些思想还不成型,很模糊,主要的是他太焦虑不安了。他自己也觉得理不出头绪来。各种奇怪的和几乎完全意想不到的愿望也在折磨他,比方说,过半夜以后,他突然迫不及待地想下楼开门到厢房去把斯梅尔佳科夫揍一顿,可是假如您要问为什么揍人家,连他自己也举不出一条确切的理由来,除了这样一条理由:这个仆人是全世界对他侮辱得最重的人,因此可恨。另一方面,这一夜,一种无名的、使他感到屈辱的怯懦也笼罩着他的心头。他觉得怯懦得浑身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头疼,眩晕。一种仇恨的情感在心中燃烧,他像要对谁复仇似的。想起刚才跟阿廖沙的谈话,甚至恨阿廖沙,有几分钟也很恨自己。对卡佳,他几乎连想都忘想了;他后来对这一点甚感奇怪,况且他清楚地记得:他昨天早晨还在卡佳面前大吹大擂地说明天要去莫斯科,而当时在心里就对自己说:“胡说,你走不了,断绝关系不像你现在吹牛那么容易。”后来过了很久,回想起这夜时,伊万怀着特别厌恶的心情想起来:他有时忽然从沙发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地——好像非常怕有人窥见似的——开开门到楼梯上怀着奇怪的好奇心听楼下房间里的动静,听父亲在那里走动的声音;每次都听很久,听五六分钟,屏息静气,心怦怦地跳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听,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行为”,后来他终生都称之为“卑鄙的”,他终生在内心深处都认为是一生最卑劣的行为。对父亲本人,在那几分钟里,甚至没有任何憎恨,只是不知为什么非常想知道:他在楼下怎样踱步,他现在在干什么;他推测着,想象着父亲不断地瞅黑暗的窗户,不时在房间中央停下来,侧耳倾听是否有人敲暗号。伊万为这件事到楼梯上去过两次。等一切都静下来,费奥多尔上床以后,快两点的时候,伊万才躺下,他下决心快些入睡,因为觉得被折磨得十分疲惫。他果然马上死死地睡着了,没有做梦,不过醒得很早。七点就醒了,天已经亮了。睁开眼,他忽然惊奇地发觉自己精力异常充沛。他迅速地起来,迅速地穿好衣服,拽出自己的皮包,立即急忙往里装东西。内衣恰好昨天早晨从洗衣房拿回来。一切都那么凑巧,对突然离开没有造成任何障碍——伊万想到这里甚至笑了笑。这次离开的确是突然的。尽管伊万昨天就说明天要走(对卡佳、阿廖沙以及后来对斯梅尔佳科夫),可是昨夜躺下睡觉的时候——他很清楚地记得——在那一刻还没有想到走,起码完全没有想到早晨醒来第一个动作是动手装手提箱。手提箱和旅行袋终于装好。已经快九点了,马尔法像往常一样上来问他:“在哪儿喝茶,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到楼下去?”伊万决定到楼下去,他的神态几乎是快活的,虽然他说话和手势有些忙乱和急迫。他亲切地跟父亲打过招呼,甚至还问了问他的身体健康情况,不过没等父亲把答话说完便开门见山地宣布他一个小时以后要动身到莫斯科去,再不回来了,请父亲派人去准备马匹。老头子听完这话,丝毫没有表示奇怪,非常不礼貌地忘了对儿子的离去表示惋惜。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私事,便异常匆忙地张罗起来。

   “哎呀,你呀!昨天没说......不过现在也来得及。你为我做一件莫大的好事,就算你是我的亲爹,到切尔马什尼亚去一趟。你从犍牛镇驿站去,不过是往左拐一下,一共才十二俄里,就到切尔马什尼亚啦。”

   “请原谅,我不能去:到犍牛镇驿站是八十俄里,去莫斯科的火车是晚上七点开——刚刚来得及赶上车。”

   “你坐明天的火车也可以嘛,要不坐后天的火车。今天上切尔马什尼亚去。替老爹办点儿事不费你什么力气!要是这里没有事,我自己早就去了,因为那儿的事特急,我这里现在又是...... 那儿我在别吉切沃村和佳奇金村有两片树林,全在荒地上。商人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卢布买采伐权。去年来了一个采购商肯出一万二,不是本地的,被我错过了。当地人不买:马斯洛夫父子杀价,他们财大气粗,给个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当地人谁也不敢跟他们竞争。上个星期四,伊林斯基神甫忽然写信来,说戈尔斯特金——也是个商人——来了,我认识他,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是当地人,是从波格列博沃来的,也就是说他不怕马斯洛夫父子,因为不是当地人。他说肯出一万一,听清楚啦?神甫说他在那儿只能再待一个星期。所以我希望你去跟他把这笔生意谈妥......”

   “你给神甫写信要他谈嘛。”

   “他不会谈,问题就出在这里呀。这个神甫眼力不行。人是好人,我现在就可以交给他两万卢布保管,不用他开收据,可是眼力不行。别说人,连乌鸦也能骗过他。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嘛,你可以想象出来。这个戈尔斯特金呢,外表像个乡巴佬儿,穿一件蓝色的紧腰细褶长外衣,可是性格却完全是个坏蛋,这就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不幸:他撒谎,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有时谎撒得都叫你奇怪他干吗要撒这种谎呢。前年他撒谎说他妻子死了,又娶了一个;根本没有这回事,你想:他妻子从来也没有死,现在还活得好好儿的,隔三天要打他一次呢。这次跟他谈也得看清楚:他说想买,肯出一万一,这话是真是假?”

   “我在这方面也无能为力,我的眼力也不行。”

   “且慢,等等,你能行,因为我把他的特点告诉你,我早就跟他打交道啦。瞧,跟他谈话要看他的胡子;他的胡子棕红色,难看,稀疏。要是他的胡子颤动,他说话时发火,那就是说,妥啦,他说的是真话,想干实事;要是他用左手捋胡子,而且在笑,那就是说,他想骗你,在耍滑头。永远别看他的眼睛,从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老奸巨滑,善于骗人,——要看胡子。我给他写张便条,你拿去给他看。他姓戈尔斯特金,可人们不叫他戈尔斯特金,而叫他‘猎犬’,你当面可别叫他猎犬,他会生气的。要是跟他谈妥,看到事情成了,你写张便条捎来。只写‘他没撒谎’就可以。坚持一万一,可以让一千,别再多让。想想:八千和一万一,多三千呢。这三千我等于白捡,找到一个好买主不容易,可我急需钱用啊。你让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就设法抽时间自己赶去,把事办完。假如不过是神甫望风捕影,我何必往那儿跑呢。喂,你去不去?”

   “唉,没有时间,别勉强我啦。”

   “哎呀,帮老爹一次忙吧,我会记得的!你们全都没有良心,真的!一两天工夫对你有什么要紧。你现在上哪儿去,上威尼斯吗?你晚去两天,你的威尼斯不会倒塌的。我本来可以打发阿廖沙去,可阿廖沙在这种事情上能有什么用呢?我求你,唯一原因是你精明,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你不是卖树林的,可是你有眼力。这里只需要看清人家说话是不是认真就行。我说过看胡子,胡子颤动就是认真。”

   “您自己把我往可诅咒的切尔马什尼亚推,对吗?”伊万恶狠狠地笑了笑喊道。

   费奥多尔没有看出来恶狠狠的表情,也许不愿看出来,他只抓住了微笑,说:

   “这么说,你肯去啦,肯去啦?我马上给你写张便条。”

   “不知道去不去,不知道,路上决定吧。”

   “干吗路上,现在就决定嘛。亲爱的,决定吧!谈妥了,就给我写两个字来,交给神甫,他转眼就会派人送来。然后我不耽搁你,上威尼斯去吧。回犍牛镇驿站,神甫会用自己的马车送你......”

   老头子简直是欣喜欲狂,写好了便条,派人备好了马车,给拿了一些食物和白兰地。老头子高兴的时候,总是要得意忘形,可这次他好像克制了一下。例如,关于米佳,他只字未提。对于跟儿子的离别,他也完全无动于衷。甚至找不出话来说。伊万对这种情况看得很清楚,他心里想:“我使他厌烦了。”站在门口台阶上话别时,老头子才有些激动,想去吻吻儿子。不过伊万却急忙把手伸出去准备握手,显然是为了排除接吻。老头子马上明白,立即控制住了自己。

   “好吧,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站在台阶上重复着。“你什么时候还会来吧?哎,来吧,我永远欢迎。哎,基督保佑!”

   伊万上了马车。

   “再见吧,伊万,可别过分责骂我哟!”父亲最后喊了一句。

   家里人——斯梅尔佳科夫、马尔法和格里戈里全出来送行来了。伊万送给他们每人十卢布;他上车以后,斯梅尔佳科夫跑过来给他盖好腿上的毯子。

   “瞧......我去切尔马什尼亚......”伊万好像脱口而出,又跟昨天一样,话自动地从他嘴里冒出来,而且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苦笑。他后来曾久久地回忆过这种情景。

   “这就是说,人们说得对,跟聪明人谈谈也有益嘛。”斯梅尔佳科夫斩钉截铁地答完,会心地看了伊万一眼。

   马车上路,跑起来了。伊万心里乱糟糟的,可是他贪婪地看着周围的田野、山峦、树木和高高地飞过晴空的雁群。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他试图跟车夫唠唠,他很想听清车夫的答话。不过一分钟后,他就明白:一切都从耳边飞过去了,老实说车夫的答话他并没有听懂。他不作声了,这样也不错:空气干净、清新、凉爽,天空晴朗。阿廖沙、卡佳的形象闪现在他脑海里。他轻轻地笑了笑,对着可爱的幻影轻轻吹了口气,这些幻影便飞走了,他想:“想他们的时间多着哪。”他们很快跑到了一个驿站,换过马又向犍牛镇驿站驰去。“为什么跟聪明人谈谈也有益,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喘不过气来。“我干吗要向他报告我上切尔马什尼亚去?”马车跑到了犍牛镇驿站。伊万下了车。马车夫们马上把他包围了。讲起到切尔马什尼亚的价钱来,乡间土道,十二俄里,顾私人的车。他吩咐其中一人套车。他进站房看了看,看了站长妻子一眼,忽然回到门口。

   “不必去切尔马什尼亚了。哥儿们,我赶七点的火车来得及吗?”

   “刚好来得及。套车吗?”

   “快套好。你们没有人明天进城吗?”

   “怎么没有,米特里就去。”

   “米特里,不能帮个忙吗?你找到我父亲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告诉他说我没有到切尔马尼亚去。能办到吗?”

   “为什么办不到,能办到。费奥多尔先生,我很早就认识。”

   “这钱给你喝杯茶,因为他也许不会给你......”伊万快活地笑起来。

   “真不会给。”米特里也笑起来。“谢谢,先生,一定照办......”

   晚上七点,伊万上了火车,向莫斯科驰去。“往昔的一切都滚开,昔日的世界已永远离去,再也不要听到它的任何信息;向着新世界,向着新天地,勇往直前!”可是他不仅没有欢欣鼓舞,心里反倒觉得从来未曾有过的伤感阴郁。他想了一夜。火车在飞驰;直到天亮火车进入莫斯科的时候,他才忽然清醒过来。

   “我是坏蛋!”他低声咕哝了一句。

   话说费奥多尔送走了儿子以后,心情很好。整整两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幸福的,还喝了点儿白兰地;可是家里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使大家都感到非常遗憾非常不愉快的事情,费奥多尔的心绪一下子便慌乱起来:斯梅尔佳科夫不知到地窖里干什么,从最上边的梯磴上摔了下去。幸好当时马尔法在院子里,及时听到了。她没有看到他摔下去,可是她听到了他的喊声;这喊声特别,奇怪,不过她早就熟悉,这是癫痫病发作时病人摔倒时发出的喊声。他是从梯蹬上往下去的时候癫痫病发作因而当然立即失去知觉摔下去的呢,还是相反,是因为摔下去震动而使他的癫痫病发作的——已无法搞清楚,但是发现他的时候他已在地窖的地上全身缩做一团抽搐着,口吐白沫。起初人们认为他可能把手啊脚啊什么的摔坏了,可是正如马尔法所说——“上帝保佑了他”,没有发生这类事,不过把他弄到地面上却很困难。但是请邻居帮忙,总算好呆弄出来了。在这全部过程中,费奥多尔也亲自到场,也亲自动手帮忙,他看样子十分惊骇,有些张皇失措。病人尚没有恢复知觉,发作停停又继续起来,大家断定跟去年他无意中从阁楼上摔下来的情形一样。人们想起来,当时是往他的头顶放冰块。地窖里还有冰块,马尔法便往他的头顶放了冰块。傍晚费奥多尔派人去请赫尔岑什图别医生,赫尔岑什图别医生马上就来了。仔细检查完病人之后(他是全省最仔细最认真的医生,一个可敬的小老头),他认为发作是异常严重的,“可能会有危险”,暂时还不能完全诊断清楚,如果现在这些药明天早晨还不起作用,他再采取其他措施。病人被安置在厢房里的一个小房间里,紧靠格里戈里和马尔法的房间。接着费奥多尔遭受了一连串的不快:马尔法做的饭菜跟斯梅尔佳科夫做的相比“像泔水”,鸡烤得太老,干脆嚼不动。对于老爷的刺耳的、尽管正当的指责,马尔法反驳说鸡本来就很老,而且她也没有学过厨艺。晚上又出现了另一件麻烦事:费奥多尔得到报告,说格里戈里已病了两天,这时腰不能动,几乎不能起床了。费奥多尔尽量提前把茶喝完,锁上了房门。他在可怕地提心吊胆地地等待着。问题是他认为恰恰今天晚上格鲁申卡几乎必来无疑,起码今天早晨斯梅尔佳科夫近于保证地对他说过:“她已确凿无疑地答应来。”这个人老心不老的老头子心砰砰地惊恐地跳着,他在空旷的房间里踱着步,侧耳倾听着。必须侧耳倾听:米佳可能在什么地方窥伺她,她一敲窗户(斯梅尔佳科夫前天就告诉费奥多尔说他已把敲什么地方转告给格鲁申卡了),必须尽快开门,决不能让她在门口耽搁一秒钟,免得她被什么吓跑。费奥多尔要费心操劳,可是他的心却从来没有浸沉在比这更甜蜜的希望里:几乎可以准确地说她这次是肯定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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