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斯梅尔佳科夫弹吉他
而且他也没有时间。他同丽莎告别时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要用最好的计谋马上把有意躲他的哥哥米佳抓住。时间已经不早,下午两点多了。阿廖沙满心要赶回修道院去看望自己的奄奄一息的“伟大长老”,可是急需见到米佳的心情战胜了一切。阿廖沙心里越来越深信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即将临头了。这场灾难的内容是什么,此刻想对米佳说些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让我的恩人临终前见不到我吧,可是我起码不要一生责备自己也许能挽救而没有挽救,错过了时机,因为急于回自己的修道院。这么做,是根据他的伟大教导......”
他计划出其不意地抓到米佳,具体来说就是:像昨天一样翻过篱笆,进入花园,到凉亭去。阿廖沙想:“要是他不在那儿, 那就不让福马和房东知道,藏到凉亭里等他,即使等到晚上。要是他仍然守候着格鲁申卡,那他很可能会到凉亭里来.......”不过关于计划的细节,阿廖沙想的并不太多,可是他决心执行这个计划,哪怕今天回不了修道院......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他几乎就在昨天的那个地方翻过了篱笆,偷偷地溜进了凉亭。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房东和福马(假如他在的话)可能站在哥哥一边,听从他的吩咐,因此可能不放阿廖沙进花园或者及时告诉哥哥说有人找他、打听他。凉亭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廖沙坐在昨天的位置上开始等起来。他环视了一下凉亭。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凉亭好像比昨天破旧得多,这次他觉得实在破烂不堪。天跟昨天一样晴朗。绿色的桌子上残留着昨天酒盅留下的痕迹,一定是盅里的白兰地溢出来造成的。像等得无聊时经常会出现的情形那样,一些空虚无用的胡思乱想不断钻进他的脑袋里,比如说就有这样的问题钻到脑袋里来:为什么他今天一进来就恰恰坐到昨天的位置,为什么没有坐到别的地方?他终于为无名的恐惧感到愁闷。可是他没有坐过一刻钟,突然从附近什么地方传来吉他声。至多不超过二十步远,在灌木丛里坐着人,可能是早来的,他没看到;也可能是刚来的。阿廖沙猛然想起来,昨天离开哥哥从凉亭出来时看到过左侧靠板墙的灌木丛里有一张低矮的花园用的旧绿色长凳。来人大概就坐在那上面。是谁呢?一个男声突然在吉他的伴奏下用甜蜜的假嗓子唱起了小调: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把我固定在姑娘身旁,
主啊,赐福吧
给她,也给我!
给她,也给我!
给她,也给我!
歌声停止了。嗓音是奴仆式的,矫揉造作的唱法也是奴仆式的。突然一个女人声音亲切而有些怯生生地但非常做作地说:
“帕维尔先生,怎么好久不到我们家来了,怎么总瞧不起我们?”
“没有什么。”男声答道,语调虽然是有礼貌的,但首先使人感到的是固执的强烈的自尊心。看来,男的矜持,女的在献媚。阿廖沙心想:“男的好像是斯梅尔佳科夫,起码声音像;女的呢,准是房东的女儿——她从莫斯科回来,衣服上带拽地长衣襟,找马尔法要菜汤......”
“我非常喜欢各种诗,只要顺口就行。”女声继续说。“您怎么不往下唱啦?”
男声又唱起来:
只要我的情人健康,
我就像得到皇冠一样。
主啊,赐福吧,
给她,也给我!
给她,也给我!
给她,也给我 !1
“上次的唱词更好些。”女声评论说。“皇冠那段,您唱的是:‘只要我的心肝儿平安无恙’。这句温柔些。您今天准是忘了。”
“诗歌都是胡扯。”斯梅尔佳科夫不客气地说。
“不,我很喜欢诗。”
“诗纯粹是胡扯。您自己想想:世界上谁说话押韵?退一步说,根据上司的命令,我们大家说话都押起韵来,我们能说出很多话来吗?诗是无用的,玛丽亚女士。”
“您在各方面都那么聪明,您怎么懂得这么多?”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亲切。
“要不是从小命不好,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能,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知。有人说我没有父亲,说我是发臭的利扎韦塔生的杂种,我真想跟他们决斗,用手枪把他们杀了。在莫斯科,他们当面对我这么说,这话是从这儿通过格里戈里传过去的。格里戈里责备我造反,不肯生出来,说:“你硬是撑着不肯出来。”别说不肯出来,为了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实在愿意在娘肚子里把自己杀死。市场上人们说,您妈也跟着说——因为修养极差,都说利扎韦塔头发纠结在一起,身材不过两尺多个儿。本来可以像所有的人那样说两尺多高儿,他们干吗要说两尺多个儿? 他们想使自己的发音感动人,这是所谓乡巴佬儿情感。俄国乡巴佬儿跟受过教育的人比,能说有情感吗?因为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没有任何情感。我从小有时一听到有人说‘多个儿’,就想一头撞到墙上去撞死。我恨全俄罗斯,玛丽亚女士。”
“假如您是个小士官生或者年轻的骠骑兵,您就不这么说啦;您会拔出军刀来保卫全俄罗斯。”
“我不仅不想成为一个骠骑兵,玛丽亚女士,而且相反,我要消灭所有的士兵。”
“那么,敌人来了,谁保卫我们呢?”
“根本不要保卫。一八一二年法国拿破仑一世——现在这个拿破仑的父亲进攻俄国,要是这些法国人当时把我们征服了,聪明的民族征服了一个极其愚昧的民族而且把它并入自己的民族里,那就好了。社会制度就会根本不同啦。”
“他们那儿比我们这儿强吗?对我来说,三个年轻的英国人换我们的一个美男子我也不干。”玛丽亚温柔地说。这时一定还伴随着懒洋洋的眼神儿。
“这要看个人眼光啦。”
“您自己就很像个外国人,很像个最高尚的外国人,我这是不怕害羞才这么对您说的。”
“要是您想知道的话,在堕落上,外国人和我们本国人是相似的。都是坏蛋,外国人穿铮亮的皮靴,而我国的坏蛋穷得浑身发臭,而自己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费奥多尔先生昨天说的对,俄国老百姓必须鞭打,尽管他自己对他的儿子们像疯子一样。”
“您自己曾说过您最尊敬伊万先生。”
“可他说我是发臭的仆人。他认为我会造反;他错了。假如我兜儿里有那么一笔钱,我早就不在这个地方了。米佳呢,不管是行为还是智慧都赶不上随便一个仆人,而且比仆人还穷;他什么都不会做,却反而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我就算是个做饭的,如果命好,我就能在莫斯科的彼得罗夫卡开一家餐馆。我会做专门菜肴,在莫斯科除了外国人,谁也不会做专门菜肴。米佳是穷光蛋,可是他要是找最了不起的伯爵公子决斗,那伯爵公子就会跟他决斗;但是他什么地方比我强呢?他蠢得简直跟我没法比。他挥霍了多少钱哪。”
“我想决斗一定很好玩儿。”玛丽亚突然说。
“有什么好玩儿的?”
“又可怕,又勇敢,尤其是当两个年轻的军官为了一个女人互相拿枪对射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哎呀,允许姑娘看就好了,我真想去看看。”
“瞄准人家自然很好;人家瞄准你,感觉就糟透啦。您会跑掉的,玛丽娅女士。”
“难道您会跑吗?”
斯梅尔佳科夫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之后,吉他又响起来,假嗓子唱起了最后一段歌词:
不管你如何挽留,
我也要到远方走走,
去享享幸福的生活,
在京城里到处遛遛!
我不会想家乡,
决不想家乡,
干脆没有想家乡的愿望!
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阿廖沙忽然打了一个喷嚏。长凳上的声音马上静止了。阿廖沙站起来朝他们走去。男的果然是斯梅尔佳科夫,穿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上抹了发油,好像还卷了一下,穿了一双漆面皮鞋。吉他放在长凳上。女的是玛丽亚,房东的女儿。身上穿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带着两俄尺长的拽地长后襟。这姑娘还很年轻,长得不丑,但脸太圆,雀斑多得可怕。
“我哥米佳快回来了吧?”阿廖沙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道。
斯梅尔佳科夫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玛丽亚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怎么能够知道米佳先生的事呢?我若是他的跟班,那自当别论。”斯梅尔佳科夫轻轻地清楚地藐视地答道。
“我不过随便问问,不知道吗?”阿廖沙解释完,问道。
“对他的行踪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
“我哥哥可跟我说过家里有什么事您都要让他知道,而且答应格鲁申卡来的时候通知他。”
斯梅尔佳科夫慢腾腾地平静地看了看阿廖沙。
“您方才是怎么进来的?——这儿的大门一个小时前就锁上了。”他凝视着阿廖沙问道。
“我是从胡同翻过篱笆进来直接到凉亭的。希望您能原谅我这么做。”他对玛丽亚说。“我需要尽快找到我哥哥。”
“哎呀,我们哪儿能生您的气呢。”玛丽亚听到阿廖沙的道歉颇为高兴,曼声说。“米佳也常常这么到凉亭来嘛——我们还不知道呢,他已经坐在那儿啦。”
“我现在很想找到他,我很想看到他,或者从你们这儿打听到他现在在哪儿。请你们相信,我有一件对他自己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他不告诉我们。”玛丽亚咕哝道。
“尽管我是来串门的,”斯梅尔佳科夫又讲起来。“他在这里也曾惨无人道地逼问我老爷的情况,问他在家干什么,怎么干,谁来了,谁走了,还有没有其他情况。有两次甚至威胁要杀我。”
“怎么要杀您?”
“这对他来说难道还算回事吗?他那个脾气您昨天也看到了。他说,你要是把格鲁申卡女士放进屋去,她要在那儿过夜,你第一个就活不成。我很怕他,要是不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我早就到市里的长官那儿报告啦。连上帝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不久前还对他说过:‘我要在石臼里把你捣成肉酱。’”玛丽亚补充说。
“要是说在石臼里捣的话,那也许只是说说罢了......”阿廖沙指出。“要是我现在找到他,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要设法劝劝他......”
“唯一能够告诉您的是,”斯梅尔佳科夫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经常到这儿串门,怎能不来呢?另一方面,天一亮伊万先生就打发我到滨湖街米佳先生的住宅去,没有写信,只是叫我口头请米佳先生务必到广场那儿的酒馆去跟他共进午餐。我去了,米佳先生没在家。那已经是上午八点了。房东说:‘在家来着,出去了。’他们双方好像有什么密谋似的。这时他也许跟伊万先生坐在那家酒馆里呢,因为伊万先生没有回来吃午饭嘛。费奥多尔先生一小时前自己一人吃的午饭,如今躺下睡了。不过我恳求您,丝毫不要跟他谈我和我告诉您的事,因为他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我哥伊万今天叫米佳去酒馆?”阿廖沙迅速追问了一遍。
“不错。”
“去广场上的京华酒家?”
“正是。”
“很可能!”阿廖沙非常激动地喊道。“谢谢您,斯梅尔佳科夫,消息很重要,我现在就去。”
“不要出卖我哟。”斯梅尔佳科夫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我要装作无意中进的酒馆,放心吧。”
“您往哪儿走,我去给您开便门。”玛丽亚喊了一句。
“不用啦,这儿近,我还是跳篱笆。”
这个消息使阿廖沙非常震惊。他赶到了酒馆。他这身打扮进酒馆不合适,可是在楼梯口打听一下,把他们叫出来却是可以的。不过他刚走近酒馆,一扇窗忽然开了,伊万自己从窗户里探出身来叫他。
“阿廖沙,现在能不能进来一下?非常希望你能来。”
“能来,可是我不知道穿这身打扮怎么进哪。”
“我恰好订的是雅间。你到门口来,我跑去接你......”
一分钟后,阿廖沙已跟哥哥坐在一起。伊万是一个人在吃饭。
附注:
1.关于这段歌词,陀思妥耶夫斯基1879年5月10日给柳比莫夫的信里说:“这首歌不是我写的,是在莫斯科记录下来的。四十年前听到的。是在商人的三等伙计中间编出来的,后来传到仆人中间。”从歌词之间的联系来看,陀氏这段话大概也包括了前后其他两段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