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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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正与反·一

(2016-07-20 16:40:54) 下一个

                             第五卷  正与反

 

                      一、私定终身

 

   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第一个迎接了阿廖沙。她急于要见阿廖沙,因为发生了一个重要情况:卡佳歇斯底里发作的结果昏厥过去了。接着是“可怕的虚弱,她躺着,翻白眼,说胡话。现在是发烧,已派人去请赫尔岑什图别,去请她的两个姨妈。姨妈已经来了,赫尔岑什图别还没有来。大家都坐在她的房间里等着呢。要出事的,她昏迷不醒。唉,要是谵妄可怎么办!”

   霍赫拉科娃太太大呼小叫地讲着,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可真严重,真严重!”她在每句话后边都要加上这么一句,好像以前在她这儿发生的事情不是真严重似的。阿廖沙闷闷不乐地听完她的话,刚要开始讲自己的历险记,就被她打断了:她没有时间。她请他到丽莎那儿坐一会儿,在丽莎那儿等她。

   “阿廖沙先生,丽莎方才使我感到奇怪,”她几乎凑到阿廖沙的耳朵旁边低声说。“也使我感到可爱,我的心对她什么事情都能宽恕。您瞧,您刚走,她就真诚地后悔起来,说她昨天和今天都取笑了您。可她并没有取笑您,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可她后悔得那么厉害,几乎要掉眼泪啦;因此我感到奇怪。她取笑我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后悔过,只是用开玩笑搪塞过去。您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取笑我。可这次她却认真起来。她非常重视您的意见。阿廖沙先生,如有可能,请不要生她的气,别跟她计较。我自己对她也只是宽容,因为她那么聪明——您信吗?她方才说您是她童年的朋友,‘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朋友’。瞧,最重要的,那我呢?她在这方面的情感甚至回忆都是非常认真的,主要是那些词句,那些最出人意料的词句,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而她却脱口而出。比如说,不久前谈起松树:我们花园里从她最小的时候就曾经有一棵青松,也许现在还有,因此没有必要用‘曾经’两字。阿廖沙先生,青松不是人,是长久不会改变的。她说:‘妈妈,我记得那棵青松,仿佛它来自梦中。’就是说‘青松来自梦中’,合辙押韵。她好像是另一种说法,因为我记混了,青松是个平淡字眼儿,不过她在这方面跟我讲了一句很俏皮的话,我无论如何表达不出来。而且也全忘了。好吧,再见,我很震惊,一定也要疯啦。啊,阿廖沙先生,我一生疯过两次,都治好了。去找丽莎吧。去鼓励鼓励她,在这方面您总是做得很出色。丽莎,”她走到丽莎的房门前喊道。“我把被你得罪的阿廖沙先生领来啦,他丝毫没有生气,相反他感到奇怪:你竟会有这种想法!”

   “Merci maman 1,请进吧,阿廖沙先生。”

   阿廖沙进了屋。丽莎有些忸怩地看了看他,蓦地满脸通红起来。她看来是为什么事感到害羞,像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所做的那样,立即谈起毫不相干的事情,似乎这一刻只是对这毫不相干的事情感兴趣似的。

   “阿廖沙先生,妈妈方才忽然把这二百卢布的事以及委托您......去找那个可怜军官的事告诉我了,她把这个军官受到侮辱的可怕故事对我讲了,尽管她讲得不很清楚......她总是颠三倒四的......可是我听着哭了起来。怎样,您把钱给他了吗?如今这个可怜的军官怎样了?”

   “问题就在没有给出去呀,说起来话长啦。”阿廖沙答道。他好像最关心的就是钱没有给出去的问题。可是丽莎极其清楚地看出来他也是眼睛看着别处,在明显地煞费苦心地谈毫不相干的事。阿廖沙坐到桌子旁边开始讲起来。一讲起来,他就不觉得羞怯了,而且把丽莎也吸引住了。他在强烈感受和非凡印象的影响下,讲得清楚明白,非常成功。从前在莫斯科丽莎小的时候,他也喜欢到她那儿去,有时讲他刚遇到的事情,有时讲读来的故事,有时回忆他的童年。有时甚至两人一起幻想,一起编出整部整部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都是快活可笑的。眼前他俩仿佛又忽然回到了两年前的莫斯科时代。丽莎听了他的讲述非常感动。阿廖沙以热烈的情感在她面前描绘出了伊柳沙的形象。当详细讲完不幸的斯涅吉廖夫用脚跺钞票的时候,丽莎两手一拍,忍耐不住喊道:

   “您就这么没有能给他钱,您就这么让他跑了!我的上帝,您哪怕跑着去追追他......”

   “不,丽莎,不去追要好一些。”阿廖沙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起来。

   “怎么会好一些,为什么会好一些?现在他们没有饭吃会饿死的!”

   “饿不死,因为这二百卢布反正要给他们。他明天一定会收下。明天肯定会收下。”阿廖沙一边沉思地踱着步,一边说。“瞧,丽莎,”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下说,“我那时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这个错误却引出了一个好结果。”

   “什么错误,为什么引出好结果?”

   “听我说为什么。他是个怯懦的、性格软弱的人。他受尽了折磨,很善良。我现在一直想他为什么突然觉得受了侮辱而用脚跺钱呢,因为直到最后一刻他并不知道会用脚去跺钱。所以我觉得他当时一定感到受了许多侮辱......而且在他那种处境也只能如此...... 第一,他当着我的面看到钱时表现得过于高兴,而且在我面前未加掩饰,这使他感到侮辱了自己。假如高兴,但不过分,不表现出来,而像别人那样装腔作势,接钱的时候推辞一番,这样的话,他还不会觉得丢面子,能够忍受,可他高兴得太率真了,这就使他觉得受了侮辱。哎,丽莎,他是一个老实善良的人。这种场合的全部不幸就在这里!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一直是那么微弱无力,说话速度很快,不断发出嘻嘻的笑声,甚至还哭过......真的,他哭过,他高兴到这种程度......还谈过他的两个女儿......谈过另一个城市有人要给他一个位置......  把心里话讲完,他就忽然感到害臊,认为不该把心全掏出来给我看。他马上就恨起我来。他是一个非常容易害羞的穷人。主要的是因为自己太急于把我当成朋友、太急于向我投降而感到羞愧。他本来要扑到我身上,吓唬我,一看到了钱却忽然拥抱起我来。他拥抱过我,不断用手碰过我嘛。正是这样他感到羞愧难当,恰在这时我又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我突然跟他说,要是搬到另一个城市去钱不够,还会给他,甚至我可以把自己的钱给他,要多少都行;这使他忽然感到惊奇,他心里会问:我干吗要跳出来帮他呢?丽莎,知道吗,对一个被欺凌的人最难忍受的是,人们都像慈善家一样看着他......我听说过,长老对我讲过。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可是我常常看到这种情况。而且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主要的是,他尽管直到最后一刻并不知道会用脚去跺钞票,可是他毕竟会预感到这一点,这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他的兴奋过于强烈,所以预感到......  尽管一切很糟,但毕竟引出了好结果。我甚至认为引出了最好结果,不能再好了......”

   “为什么不能再好了?”丽莎非常惊奇地看着阿廖沙问道。

   “丽莎,因为假如他不跺,而是把这笔钱拿走了,那么他回到家里过一个来小时就会为自己的屈辱而哭泣,这是一定要发生的。哭完了,第二天天一亮就会来找我,把钞票扔给我,会像方才那样用脚跺。眼前他非常自豪地胜利地走了,尽管他知道‘毁了自己’,因此如今叫他最迟在明天收下这二百卢布再容易不过啦,因为他已证明了自己的尊严,把钱扔过、跺过......  他跺钱的时候,不可能知道我第二天还会把钱给他送回去。而这笔钱他是非常需要的。尽管他眼下清高,甚至今天他就不能不想到他失去了什么样的资助。夜里他会想得更厉害,会做梦,明天一早大概就会跑来找我请求宽恕。我这时就会出现在他面前,说:‘您是个清高的人您已经证明了,现在把钱收下吧,原谅我们。’这时他就会收下!”

   阿廖沙带着一种陶醉的神情说完“这时他就会收下!”,丽莎拍了一下手。

   “哎呀,真会这样,哎呀,我这才明白!哎呀,阿廖沙,您怎么全懂呢?这么年轻就已经懂得人的心理......  我永远也想不出来......”

   “现在主要的是必须使他相信他跟我们大家是平等的,虽然他收下我们的钱。”阿廖沙在陶醉之中继续说。“不仅是平等的,而且是高一等的......”

   “‘高一等’——好极啦,阿廖沙先生,接着说,接着说!”

   “我说的词不达意......关于高一等......不过没关系,因为......”

   “哎,没关系,没关系,当然没关系!请原谅,阿廖沙,亲爱的......  我迄今为止几乎没有尊敬您......不,尊敬了,但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今后要抬高您一等......  亲爱的,我说俏皮话,您别生气。”她马上深情地接过阿廖沙的话茬说。“我是个可笑的小姑娘,可您,您......  请问,阿廖沙先生,在我们的,也就是您的......不,最好是说我们的议论里......没有对他,对那个不幸的人的蔑视吗?因为我们分析他的心理好像有些居高临下似的。因为我们断定他一定会收下这笔钱。”

   “没有,丽莎,没有蔑视。”阿廖莎斩钉截铁地答道,好像对这个问题,他早已胸有成竹。“我来的路上已考虑过这个问题。请想想,会有什么蔑视呢,我们自己也跟他一样嘛,大家也全都跟他一样嘛。因为我们也是这样的,并不比他好些。即使比他好些,处在他的地位也会跟他一样......  我不知您怎样,但我认为自己在许多方面是心胸狭窄的。而他则不是心胸狭窄,相反心胸是很开阔的......  不,丽莎,这里没有对他任何蔑视!您知道吗,丽莎,我的长老有一次说:对待人要像照料孩子一样,对有些人则要像医院照料病人一样......”

   “哎,阿廖沙先生,亲爱的,让我们像照料病人一样去对待人吧!”

   “好吧,丽莎,我愿意,不过我的修养不够:我有时很不耐心,有时没有眼力。您就不同啦。”

   “哎呀,我不信!阿廖沙先生,我多幸福啊!”

   “您这话说得多好,丽沙。”

   “阿廖沙先生,您好得出奇,可您有时像个书呆子......可细看呢,又完全不是书呆子。去看看门外,轻轻开门看看,看看妈妈是否在偷听。”丽沙忽然神经质地急匆匆地低声说。

   阿廖沙稍稍开了个门缝看了看说没有人偷听。

   “过来,阿廖沙先生。”丽莎继续说,脸越来越红。“把您的手给我,这样。请听我说,我应当向您坦率承认:昨天我给您写信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她用一只手捂上自己的眼睛。显然,做这种承认使她感到很害臊。她猛然抓起他的手快速吻了三次。

   “啊,丽莎,好极啦。”阿廖沙高兴地喊道。“我本来就相信您是认真的。”

   “相信,瞧您说的!”她猛然把阿廖沙的手从嘴边挪开,但仍然握在自己手里,厉害地涨红着脸,发着细碎的幸福笑声。“人家吻他的手,他说:‘好极啦。’”不过她的指责是不公平的:阿廖沙心里也是惊喜交集。

   “我希望能永远得到您的喜欢,丽沙,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他吃力地咕哝道,脸也通红。

   “阿廖沙,亲爱的,您又冰冷又粗率。您瞧瞧。他选定人家做妻子就认为万事大吉了!他相信人家写信是认真的,瞧瞧!这不是粗率吗!”

   “难道我相信不好吗?”阿廖沙忽然笑起来。

   “哎呀,阿廖沙,相反,好得要命。”丽莎温柔而幸福地看了看阿廖沙。阿廖沙站在那里,手仍然在她的手里。他突然弯腰吻了吻她的嘴唇。

   “这是干什么?您怎么啦?”丽莎喊起来。阿廖沙完全慌神儿了。

   “那就请原谅,要是我不该......  我也许太蠢......  您说我冰冷,我就吻......  不过我看出来,结果愚蠢......”

   丽沙笑起来,用两手捂住脸。

   “而且穿着这身打扮儿!”她在笑声中迸出了这么一句。她突然不笑了,变得严肃甚至严厉起来。

   “哎,阿廖沙,接吻的事,我们还要等一等,因为我们俩都还不会,而且我们还要等很久。”她突然做出了这样的结论。“请最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娶我,我这么蠢,又有病,而您却那么有学问,有头脑,有眼光。哎呀,阿廖沙,我幸福得要命,因为我实在配不上您哪!”

   “您配得上,丽莎。我过两天就彻底离开修道院。一还俗就需要结婚,这我知道。也这样嘱咐我。对我来说,谁能比得上您......而且除了您谁会嫁给我。这个问题,我已考虑过了。第一,您从小就了解我;第二,您有许多才能是我所根本没有的。您生性比我快活;主要的是,您比我纯洁,我身上已沾染了许多......  您不知道,我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嘛!您爱说爱笑,也爱笑我,有什么呢,笑吧,我高兴......  不过您笑起来像个小姑娘,而对自己的要求却像个苦难圣徒......”

   “怎么是苦难圣徒?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么回事,丽莎。比方说,您方才问:我们那么解剖他的心理,我们没有对这个不幸的人蔑视吗?这是一个只有苦难圣徒才会提的问题......瞧,我无论如何表达不好。可是谁心里产生这样的问题,谁就自己能承受苦难。您坐在轮椅上,如今一定已经已思考过许多......”

   “阿廖沙,把您的手给我,您干吗要抽回去。”丽莎用幸福得软绵绵的声音说。“请问,阿廖沙,您离开修道院以后要穿什么衣服呢?别笑,别生气,这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穿什么衣服的问题,我还没有考虑过,不过您喜欢我穿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衣服。”

   “我想要您穿深蓝色天鹅绒西服上衣配白突纹布坎肩,戴白绒软帽......  告诉我,方才我往回要昨天那封信的时候,您相信我不爱您吗?”

   “不,没有相信。”

   “哎呀,讨厌,不可救药!”

   “瞧,我知道您......爱我,可我装出相信您的样子,相信您不爱我,以使您感到......方便些......”

   “更坏!最坏也最好。阿廖沙,我爱您爱得要命。您方才一来,我就决定:向他要昨天的信,他要是平静地掏出来给我(像他经常会做的那样),那他就是根本不爱我,毫无感情,不过是个愚蠢的不值得爱的小孩子,我就毁了。可是您把信放到修道院了,这使我受到了鼓舞:您因为预感到我会往回要信,才把信放在修道院,以免交出来,对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哎,丽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信在我身上,现在和方才都在这个兜里;瞧在这里。”

   阿廖沙把信掏出来,笑着从远处给她看。

   “不过我不能交给您,我拿着您看。”

   “怎么?您方才撒谎啦。修士还撒谎?”

   “就算是撒谎了吧。”阿廖沙笑了。“为了不交出信撒谎了。这封信对我太宝贵啦。”他深情地补充了一句,脸又红了。“这我要保存一辈子,永远不交给任何人!”

   丽沙感动地看着他。

   “阿廖沙,”她又低声说。“去看看门外妈妈是否在偷听?”

   “好吧,丽莎,我去看看;不过不看不是更好吗?干吗怀疑您妈妈做这种卑俗的事?”

   “怎么卑俗呢?什么卑俗呢?在门外偷听,这是她的权利,并不卑俗。”丽莎发起火来。“阿廖沙先生,请您相信,等我自己做了妈妈而且也有我这么大的女儿时,我一定也会偷听女儿的谈话的。”

   “真的吗,丽莎?这不好。”

   “哎呀,我的上帝,这有什么卑俗的呢?要是普通的社交谈话,我偷听了,那是卑俗,而这里是亲女儿跟一个年轻人关在屋里......  听清楚,阿廖沙,您要知道,一举行完婚礼,我就要监视您;您还应知道,您的所有来信,我都要拆开读......  希望您预先知道......”

   “好吧,当然,既然.....”阿廖沙咕哝道。“不过这样做不好。”

   “哎呀,多厉害的蔑视啊!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不要从一开始就吵架啦。我还是把实话全告诉您吧:偷听当然很不好,我当然不对,您对,但我仍然要偷听。”

   “随您便吧。您不会看到任何不体面行为的。”阿廖沙笑起来说。

   “阿廖沙,您会服从我吗?这也需要事先决定啊。”

   “非常愿意,丽莎。一定服从,不过不是在最主要的问题上。在最主要的问题上,即使您不同意,我仍然要按照义务的要求去做。”

   “需要这样。那么,您应当知道,相反,我不仅在最主要的问题上服从您,而且在一切问题上都要对您让步,现在向您发誓,在一切问题上而且终生向您让步。”丽莎热烈地喊道。“而且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另外,我还要发誓:永远不偷听您的谈话,一次不偷听,永远不偷听,永远不偷看您的信,因为您对,我不对。尽管我非常想听——我知道会这样,可是我仍然不偷听,因为您认为这是不高尚的行为。您现在是我的上帝......  请问,阿廖沙先生,为什么您这两天——昨天和今天这么愁眉不展;我知道你们家有麻烦,有难题。可是我看出来,您也许还有自己的愁事,对吗?”

   “不错,丽莎,我有愁事。”阿廖沙闷闷不乐地说。“看得出来您爱我,居然把我心里有愁事都看出来了。”

   “什么愁事呢?哪方面的?可以说说吗?”丽莎小心翼翼地祈求说。

   “以后告诉您,丽莎......以后......”阿廖沙心慌意乱地说。“眼前大概不好理解。而且我大概也讲不明白。”

   “另外,我知道您的两个哥哥和父亲也使您痛苦,对吧?”

   “不错,两个哥哥也使我痛苦。”阿廖沙若有所思地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我不喜欢您哥哥伊万,阿廖沙。”丽莎忽然说。

   阿廖沙听到这话有些惊讶,但没有接这个话茬。

   “哥哥们在毁灭自己,”他继续说。“爸爸也在毁灭自己。他们同时也在毁灭别人。这里有派西神甫不久前所说的‘土生的卡拉马佐夫力量’,土生的狂暴的原始的力量......  甚至在这种力量之上是否翱翔着上帝的灵,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也姓卡拉马佐夫......我是修士,是修士吗?我是修士吗,丽莎?您方才好像说过我是修士吧?”

   “不错,说过。”

   “可我对上帝也许不信呢。”

   “您不信上帝,您怎么啦?”丽莎轻轻地小心问道。可是阿廖沙没有回答。在他过于突然的话里有一种过于神秘、过于独特、也许他自己还不清楚但已无疑在折磨他的东西。

   “在这一切之外,我的朋友、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要走了,要离开尘世了。您不知道我多么眷恋他,多么跟他在精神上连在一起,丽莎!我现在孑然一身啦......  我到您身边来,丽莎......  今后我们俩要一起......”

   “对,一起,一起!从现在起,一辈子都要永远在一起。喂,吻我吧,我允许。”

   阿廖沙吻了吻她。

   “好吧,现在去吧,基督跟您同在!”她说着给他划了一个十字。“快去看吧,趁他还活着。我看得出来我留住您是残忍的。我今天要为他和您祈祷。阿廖沙,我们会幸福的!我们会幸福的,会吗?”

   “好像会的,丽莎。”

   从丽莎的房间里出来以后,阿廖沙没有打算去见霍赫拉科娃太太,不向她告别就要离开。刚一开门,走到楼梯上,霍赫拉科娃太太本人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一张嘴讲话,阿廖沙就猜到她是特意在这儿等他的。

   “阿廖沙先生,这可怕极了。这是小孩子胡闹,全都是胡说八道。但愿您不要想入非非......  愚蠢,愚蠢,愚蠢!”她对他大发雷霆。

   “不过您不要对她谈这个。”阿廖沙说。“否则她会激动的。这眼下对她是有害的。”

   “我采纳一个明智青年人的明智建议。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您只是出于对她患病的同情才同意了她的提议,为的是不惹她生气,对吗?”

   “不是,绝对不是,我同她说的话,完全是认真负责的。”阿廖沙斩钉截铁地说。

   “在这个问题上,认真负责是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第一,今后我一次也不接待您了;第二,我要离开此地,把她也带走。您要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急呢?”阿廖沙说。“这事还远着哪。也许还要等一年半呢。”

   “哎,阿廖沙先生,这当然是对的。在这一年半的过程中您也许会跟她吵一千次,会跟她分手。可是我多不幸啊,多不幸啊!尽管这都是胡闹,可是使我伤心透了。如今我是最后一场的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娅。您瞧,我故意跑到楼梯这儿来等您,在那个剧里一切可怕的事情也都发生在楼梯上。2 我全都听到了,我差一点儿要站不住了。这就是这一整夜的恐怖和近来历次歇斯底里的原因!女儿谈爱情,妈妈要丧命。真要被折磨死了。如今第二个问题,也就是最主要的问题:她给您写了一封什么信,马上拿出来给我看看,拿出来呀!”

   “不,没有必要。请问,卡佳女士的身体怎样,我很需要知道。”

   “继续躺在那儿说胡话,没有醒过来。她的两个姨妈在这里只会唉声叹气,对我摆架子。赫尔岑什图别来,吓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得用什么办法抢救他这个医生,我简直想给他请个医生来。最后用我的四轮轿式马车把他送走了。您又雪上加霜,弄出这么一封信来。的确,这都是一年半以后的事。我用一切伟大神圣的事物的名义,用您的奄奄一息的长老的名义请求您,把这封信给我这个做母亲的看看!您要愿意,可以用手拿着给我看。”

   “不,我不给您看,霍赫拉科娃太太,即使她允许,我也不给您看。我明天来,您要愿意,我要跟您商讨许多问题,可现在——再见!”

   阿廖沙从楼梯跑到了街上。

 

 

附注:

1谢谢,妈妈(法语)。

2.这里指的是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又译《聪明误》)。法穆索夫、恰茨基、索菲娅都是剧中人物。法穆索夫是索菲娅的父亲,恰茨基是访问索菲娅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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