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屋里的矫情
他心里的确很难受,这种心情他迄今为止很少体验到。他跳出来,“做了蠢事”,而且是在什么问题上呢?是在爱情问题上!“我在这方面懂什么,在这类事情上我明白什么?”他红着脸上百次地在心里来回问自己。“丢人倒也没有什么,丢人是对我的应有惩罚;糟糕的是如今我无疑要成为造成新的不幸的原因...... 长老派我来和解、联合。是这样联合吗?”这时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建议把两只手“连”起来的情景,他又感到羞愧得要命。“尽管我的所做所为是真诚的,但今后要聪明些。”————他忽然得出了这么一条结论,但他并没有高兴。
完成卡佳的委托,必须上滨湖街去。大哥米佳住在离滨湖街不远的一条胡同里,顺路。阿廖沙决定至少在见步兵上尉以前先到他家去看看,虽然预感到看不到他。他怀疑米佳如今也许会故意躲他。可是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他。时间在流逝,长老要去世的想法从他离开修道院就一分一秒也没有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过。
卡佳的委托里透露的一个情况也使他极感兴趣:卡佳提到一个念小学的孩子——上尉的儿子跟在父亲身旁跑着哭叫,阿廖沙当时就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孩子准是刚才咬他手指的那个孩子——阿廖沙曾问过他怎么得罪了他。如今阿廖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已几乎对此深信不疑。这样,他想着别的事情,心情好一些,便决定不“想”他刚才造成的“灾难”,不用悔恨来折磨自己,而要干实事,那件事情就听其自然吧。想到这里,他彻底振奋起来。这时他拐进胡同去找哥哥;觉得饿了,便把在父亲那儿拿的小面包从兜儿里掏出来边走边吃。这使他的体力得到了增强。
米佳没有在家。房东——老木匠、他的儿子和老婆甚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阿廖沙一下。阿廖沙一再追问的时候,老木匠回答说:“已经三天没在家过夜,也许到外地去了。”阿廖沙故意露出隐秘的情况试探道:“也许到格鲁申卡那儿去了吧,会不会又藏到福马那儿去了呢?”房东一家惊恐地看了看阿廖沙。阿廖沙心想:“他们喜欢他,从而也支持他,这很好。”
他终于在滨湖街找到了小市民卡尔梅科娃的房子。这是一座歪歪扭扭的旧房子,临街只有三个窗户,院子很脏,正中央拴了一头母牛。门在院里。房东老太婆带着年老的女儿住在门厅左侧的房间里,母女俩好像都是聋子。阿廖沙打听步兵上尉住在哪儿,问了好几遍,其中一个才明白是打听房客,便到门厅指给他一座整洁小房的门。步兵上尉的住宅的确是一座普通平房。阿廖沙抓起铁把手要开门,可是门里异常寂静,使他忽然感到惊讶。他听卡佳说过,这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他想:“要么全家都睡了,要么听到我来,等我开门。最好先敲敲门。”于是便敲起门来。屋里有人应声,但不是马上,也许是过了十来秒钟之后。
“谁!”里面有人非常生气地高声喊道。
阿廖沙这才拉开门,迈过门槛。这间房子虽然相当大,但挤满了人和各种日用器物。左边是一个俄罗斯式炕炉。从炕炉往左窗户经过整个房间拉了一根绳子,上边挂满了破衣烂衫。左面墙和右面墙都靠墙摆了一张床,床上都蒙着线毯。左边那张床上摞了四个印花布枕头,一个比一个小,像一座小山。右边床上只看得见一个小枕头。对着挂圣像的墙角横着拉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挂了一个幔帐或者床单把一小块地方隔开,从侧面可以看到里面用一把长凳和一把椅子拼成了一张床。一张普通的农家木造方桌本来应摆在圣像下面的墙角,现在被摆在靠中间窗户的地方。一共三个窗户,关的严严的;每个窗户上只有四块霉得发绿的很不透明的小玻璃,因此屋里相当闷,而且也不那么亮。桌子上摆着一个平底煎锅,锅里放着一块吃过的煎鸡蛋,桌子上还放着一块咬过的面包和一个小酒瓶子,只是在瓶底剩了一点酒。左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像一位夫人,穿一件印花布连衣裙。她的脸很瘦,而且黄;脸腮下陷得厉害,一眼看去就能断定她有病。不过最使阿廖沙吃惊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既充满疑问,又极其傲慢。她自己没有开口说话,阿廖沙同男主人说明来意的时候,她一直傲慢地疑问地把褐色的大眼睛在谈话的两个男人身上来回移动。在这位夫人旁边靠左窗户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脸蛋很不漂亮,一头稀疏的棕红色头发,衣着贫寒,但十分整洁。她嫌恶地打量着进来的阿廖沙。右边靠床坐着一个女性,看上去很可怜。她也是一个姑娘,二十上下,驼背而且瘫痪,阿廖沙后来听说,她是两腿萎缩。她的双拐立在床和墙之间的旮旯儿里。这个可怜的姑娘眼睛出色地美丽而善良,她平静温顺地看着阿廖沙。一位男士坐在桌旁吃煎鸡蛋,他约有四十五岁,身材不高,瘦削,单薄,浅棕红色的头发,浅棕红色的稀疏的小胡子很像蓬乱的洗澡擦子(这个比喻特别是“洗澡擦子”这个词不知为什么一见到这胡子就在阿廖沙脑海里闪现出来,这是他后来想起来的)。显然方才隔着门喊“谁?”的就是这位先生咯,因为屋里再没有别的男人了。阿廖沙进屋的时候,他从坐着的椅子上一跃而起,急忙用带破洞的餐巾擦了擦嘴,向阿廖沙奔去。
“修士替修道院化缘来啦,真会找地方!”这时站在左墙角的姑娘大声说。
可是男士跑到阿廖沙旁边,马上转身对着那个姑娘用有些激动的声音说:
“等等,瓦尔瓦拉,不是那么回事,你猜错啦!请问,”他猛然转身对着阿廖沙。“是什么原因使您光临......寒舍?”
阿廖沙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先生,他第一次看到此人。他身上透露着一种不随和、急性子和好发怒的特点。尽管他方才显然喝过酒,但并没醉。他脸上表现着极端无礼,可同时——奇怪——又有明显的怯懦神情。他像一个长期俯首听命、饱受欺凌但突然想让人害怕的人。或者,更准确些说,像一个非常想打您但又非常怕您打他的人。他的声音很尖,言词语调里可以听出一种疯疯癫癫的幽默,一会儿凶狠,一会儿怯懦,变幻无常。提出关于“寒舍”的问题时,他几乎全身哆嗦着,瞪大眼睛,跳到阿廖沙跟前,使得阿廖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穿一件极差的、带着补丁和污渍的深色土布外套。裤子的颜色却非常浅,颜色这么浅的裤子早已无人穿了;裤子是用很薄的一种带格子的料子做的,裤腿向上皱得十分厉害,仿佛他同小孩子一般长高了,裤子显得太小。
“我......阿廖沙•卡拉马佐夫......”阿廖沙答道。
“十分清楚。”这位先生马上打断了阿廖沙的话,表现出不用介绍也知道他是谁的神气。“我是步兵上尉斯涅吉廖夫;不过我很想知道您的来意。”
“我是随便走走。我实际上想用我自己的名义跟您说句话...... 假如您允许的话......”
“这样的话,这儿有椅子,请坐。请就上座。古代喜剧里常说‘请就上座’......”上尉迅速地抓过一把空椅子(这是一把什么也没有包的普通农家用的木板椅子)放到房间的几乎正中间,然后又抓过一把同样的椅子放到阿廖沙对面自己坐,仍然直逼阿廖沙,因此他俩的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了。
“敝姓斯涅吉廖夫,曾任俄军步兵上尉,尽管有污点,但毕竟是上尉。说实话,应该叫我屈膝上尉,而不是斯涅吉廖夫上尉,因为我从后半生开始卑躬屈膝。这种习惯是在屈辱中养成的。”
“此话不假。”阿廖沙笑了笑。“不过这个习惯是被迫养成的还是有意养成的?”
“上帝作证,是被迫的。从来没有卑躬屈膝过,一辈子没有这么做过,可是跌倒以后,爬起来就卑躬屈膝了。这是上帝的旨意。我看出来,您对当代问题感兴趣。不过我怎能引起您这么大的好奇心呢,因为我住的环境是无法招待客人的嘛。”
“我来......是为了那个问题......”
“为了哪个问题?”上尉急不可耐地打断了阿廖沙的话。
“为了您那次跟我哥哥米佳的误会。”阿廖沙尴尬地说。
“哪次误会?莫非是那次?也就是说,骂我洗澡擦子的那次?”他猛然向前靠了一下,这次他的膝盖完全碰到阿廖沙的膝盖上了。他的嘴唇有些特别地闭成了一道直线。
“什么洗澡擦子?”阿廖沙低声问道。
“爸爸,他是来找你告我的状的。”帷幕后面传来阿廖沙熟悉的刚才那个小孩子的声音。“我刚才把他的手指咬了!”帷幕拉开,阿廖沙看到了刚才咬他的孩子躺在圣像下面墙角里用长凳和椅子拼成的床上。孩子身上盖着自己的小外套和一条旧棉被。他显然病了,根据他发亮的眼睛可以断定他在发烧。他不像方才那样,毫不畏惧地看着阿廖沙,仿佛在说:“在我家,你可奈何不得我啦。”
“咬了手指?”上尉欠起身子问道。“他咬您的手指啦?”
“不错,咬了我的手指。刚才在街上他跟一帮孩子扔石头打架;对方是六个人,他是一个人。我走到他跟前,他也扔石头打我,有一块石头打到了我的头上1 。我问他: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扑上来,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马上打他!这就打他。”上尉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决不是要告他,我只是讲讲...... 我决不想要您打他。而且他现在好像还有病......”
“您以为我会打他吗?以为我会把小伊柳沙马上拽过来打一顿以使您心满意足吗?您需要快做这件事吗?”上尉说完,马上转身对着阿廖沙,那架式像要扑到他身上似的。“先生,对您的手指我感到遗憾,您是否想要我在打伊柳沙之前先把我自己的四个手指马上在您眼前就用这把刀子砍掉以满足您的正当要求呢?我想四个手指足够满足您的复仇渴望了,您不要求第五个手指吧?”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喘不上气来了。他脸上每根线条都在搐动,眼睛里充满挑战的神色。他好像在怒火中烧。
“我好像现在全明白了。”阿廖沙继续坐在那里,伤感地低声说。“这就是说,您的孩子是好孩子,爱父亲,咬我是因为我哥哥欺侮了您......这,我现在理解。”他沉思着重复说。“不过我哥哥米佳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后悔,我知道,他要是可以到府上来的话,或者你们最好在那个地方再见一次面,他会当众向您赔礼道歉......假如您希望这样的话。”
“这就是说,拽掉了胡子请求原谅...... 也就是说万事大吉,皆大欢喜,是这样吗?”
“啊,不是。相反,他要完全满足您的希望和要求!”
“要是我请他阁下在那个酒馆——它叫京华酒家——或者在广场给我下跪,他肯跪吗?”
“不错,他也肯下跪。”
“您感动我了。您感动得我要流泪。我太容易动感情啦。请让我对您进行全面介绍。我的家,我的两个姑娘和我的儿子。假如我死了,谁来爱他们呢?我活着的时候,除了他们,还有谁爱我这个丢人现眼的人呢?家庭是上帝为每个像我这样的人所做的伟大安排。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也需要有谁来爱呀......”
“对,这是千真万确的!”阿廖沙喊道。
“得啦,别耍活宝啦;也不管来个什么混蛋,您都出洋相!”站在窗旁的姑娘突然带着厌恶嫌弃的神色对父亲喊道。
“请稍等一下,瓦尔瓦拉,让我把话说完。”父亲对女儿喊道,尽管用的是命令的语气,但眼神是非常赞成的。他又转身对阿廖沙说。“这就是我们家里人的性格。
对天地间的一切
他都不愿赞许。2
这里阳性人称代词‘他’应换成阴性代词‘她’:是她不愿赞许。不过让我把您介绍给我的夫人吧。她叫阿林娜,无腿夫人,四十三岁,腿倒是能走,但走不多。平民家庭出身。阿林娜,快活些。这位是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请站起来,阿廖沙先生。”他拽着阿廖沙的一只胳膊,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力气很大,竟一下子把阿廖沙拽了起来。“把您介绍给女士的时候,您应当站起来。不是那个卡拉马佐夫,孩子他妈,不是那个......呃,诸如此类,等等。是他的弟弟,是个老实的好人。阿林娜,请允许我,允许我先吻吻您的手,孩子他妈。”
说完,他恭敬地,甚至温柔地吻了吻太太的手。靠窗的姑娘愤怒地转身用后背对着这个场面。太太傲慢疑问的脸突然显得异常亲切。
“您好,请坐,切尔诺马佐夫先生。”她说。
“卡拉马佐夫,孩子他妈,是卡拉马佐夫;我们是平民出身。”他又低声提示了阿廖沙一下。
“好吧,卡拉马佐夫,或者随便姓什么,可我总是切尔诺马佐夫...... 请坐,他为什么要把您拽起来?他叫我无腿夫人,腿倒是有,可是肿得像水桶,身子瘦得皮包骨。从前我胖得很,现在却瘦得像麻杆......”
“我们是平民出身,是平民出身。”上尉又说。
“爸爸,唉,爸爸!”驼背姑娘一直默默坐在椅子上,突然喊了一声,然后就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小丑!”窗旁的姑娘冒了一句。
“瞧我们家什么样子,”妈妈伸开手臂指着两个姑娘。“像乌云压顶一般;乌云过后又是我们的音乐。早先我们在部队的时候,有许多那样的客人来。孩子他爹,我不是要比较什么。你喜欢你的,他喜欢他的嘛。助祭太太当时来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个心灵极好的人,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是个母夜叉。’我回答说:‘这就看什么人喜欢什么人啦。你可真是堆儿小,臭味儿大。’她说:‘你呢,应该好好管教。’我说:‘哎呀,你来教训谁呀?’她说:‘我来给你放些干净空气进来,你不干净。’我回答:‘你问问所有的军官先生们,我家空气是不是不干净?’这件事从那以后就存在我心里,不久前我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到那位曾来祝贺过复活节的将军来了。我问他:‘大人,可以给一位高贵的夫人放干净空气吗?’他回答说:‘您需要把气窗或者房门打开,因为您的空气不清新。’全都这么说!我的空气关他们什么事?死人的气味比这难闻多啦。我说:‘我不破坏你们的空气,我订做一双新鞋离开这里。’亲爱的孩子们,不要指责亲妈妈啦!斯涅吉廖夫,亲爱的,我怎能不讨你喜欢呢,可是我有伊柳沙啊,他放学回来,爱我。昨天带回来一个苹果。原谅我吧,孩子们,原谅亲妈妈吧,原谅我这个孤苦零丁的人吧,你们怎么讨厌起我的空气来啦!”
可怜的女人忽然放声大哭,眼泪像泉水一般涌出来。上尉立即跑到她跟前。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亲爱的,得啦,得啦!你不孤苦零丁。大家都爱你,都尊敬你呀!”他又开始吻她的双手,用手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猛然抓起餐巾来给她擦脸上的泪水。阿廖沙觉得上尉自己的两眼也闪闪发亮了。“看到了吧?听到了吧?”他不知为什么怒冲冲地猛然转身对着阿廖沙,用一只手指着可怜的魔怔女人。
“看到也听到啦。”阿廖沙低声说。
“爸爸,爸爸!难道你跟他...... 你别理他,爸爸!”小男孩忽然喊道,他从床上坐起来,用闪亮的眼睛看着爸爸。
“得啦,别出洋相啦,你那些愚蠢的丑态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瓦尔瓦拉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从那个墙角喊了起来,甚至跺了一下脚。
“您这次生气完全有理,瓦尔瓦拉,我马上满足您的要求。戴上您的帽子,阿廖沙先生;我也拿起帽子——我们走吧。我有句重要的话要对您说,不过得离开这间屋子。这个坐着的姑娘也是我的女儿,叫尼娜,忘给您介绍了;她是上帝的天使化身......来到人间......要是您能理解的话......”
“瞧全身哆哆嗦嗦的,像抽筋似的。”瓦尔瓦拉继续生气地嘟囔着。
“这个吗,方才跺了我一脚,还说我出洋相,她也是上帝天使的化身,骂我也骂得对。走吧,阿廖沙先生,需要结束......”
说完,便抓起阿廖沙的一只胳膊,把他从屋里直接领到街上。
附注:
1.上文写的是打在后背上,可能是作者笔误。
2. 普希金《恶魔》一诗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