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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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矫情·二

(2016-07-20 15:13:40) 下一个

                            二、阿廖沙在父亲家里

 

   阿廖沙首先去父亲那里。快走到的时候,他想起来昨天父亲曾一再叮嘱他来的时候不要让伊万知道。现在阿廖沙猛然想问:“为什么呢?假如父亲有什么话要悄悄地对我一个人说,那为什么进屋时不要让伊万知道?一定是他昨天心情激动时想对我说些别的话没来得及。”他这么断定了。使他特别高兴的是,他问来给他开院门的马尔法(格里戈里病了,躺在厢房里)伊万在家没有,马尔法回答说已出去两个小时了。

   “爸爸呢?”

   “起床了,在喝咖啡呢。”马尔法有些冷淡似的答道。

   阿廖沙进屋。老头子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脚上穿着便鞋,身上穿着一件旧外套,在翻看一些帐单,是为了消遣,并不特别认真。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斯梅尔佳科夫出去买午饭用的食品去了。不过他的心思不在帐单上。尽管他今天起床早,有精神,可是看上去仍有些疲劳虚弱。他的前额一夜之间生出了一些红肿的瘀斑,如今用一方红头巾包着。鼻子一夜之间也肿得很厉害,上面也形成了一些红肿块,这些红肿块虽不大,但却使脸上神情显得有些特别凶狠和气恼。老头子自己知道这个,不友好地看了看进来的阿廖沙。

   “凉咖啡,不请你喝啦。”他不客气地喊道。“我今天只喝素鱼汤,谁也不请。来做什么?”

   “看看您的健康情况。”阿廖沙说。

   “嗯。另外我昨天也叮嘱过你要来。那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不该劳驾前来。不过我知道你今天会跑来......”

   他说这话的心情是非常恶劣的。这时他站起来忧心忡忡地照着镜子看了看鼻子(一早晨大概照了四十次了)。他开始整理前额上的红头巾,想把它整得好看些。

   “红头巾好看些,包白头巾像在医院里似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喂,你那儿的情况怎样?你的长老怎样?”

   “他的情况很糟,也许今天要咽气。”阿廖沙答道,可是父亲并没有听,他马上就把自己提的问题忘了。

   “伊万出去了。”他忽然说。“他在千方百计地夺米佳的未婚妻,因此才住在这儿。”他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撇着嘴看了看阿廖沙。

   “难道这是他亲口对您这么说的?”

   “不错。还是好早以前说的呢。你以为怎样:说了三个星期了。他不会是来谋害我的吧?他一定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来的嘛!”

   “您怎么啦!您怎么这么说呢?”阿廖沙非常不安起来。

   “的确,他从来不跟我要钱,而且即使要也一分钱要不去。我呢,亲爱的阿廖沙,打算在这个世界尽量多活一些日子。希望你们都了解这一点。因此每一分钱我都要珍惜,活得越久,就越需要钱。”他把手插在结实的黄亚麻布做的沾满油污的宽大外套的衣袋里在屋里来回踱着继续说。“眼下我毕竟是个男人,才五十五岁,我还想在男人行列里再呆它个二十来年。因为我越来越老,不招人喜欢,那时她们是不会自动到我这里来的,这样我就需要有钱。所以我现在就攒钱,这完全是为了自己,我的亲爱的儿子阿廖沙,希望你们都了解这一点,因为我想过一辈子淫秽生活,你们必须了解这一点。淫秽生活甜美:人们都骂它,可是人们都喜欢过这种生活;不过人们是偷偷摸摸地过,我是公开地过罢了。就是为了我的坦率,所有的色鬼便都对我进行攻击。你的天国呢,阿廖沙,我不想进,这一点希望你了解,而且体面人进去也不合适,即使真有天国的话。在我看来,人死不过如同睡着了不醒而已,死后什么也没有;你们愿意悼念就悼念,不愿悼念就拉倒。这就是我的哲学。昨天伊万在这儿讲的很好,尽管大家都醉了。伊万是夸夸其谈,没有什么真学问......而且也没有受过任何特殊教育;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你笑,——他就是靠这个唬人。”

   阿廖沙默默地听着。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一说话就装腔作势;你的伊万是坏蛋!格鲁申卡,我只要想娶,马上就能娶过来。阿廖沙,有钱,无论什么事,只要想办,就能办成。伊万就怕这个,看着我,怕我结婚,因此就推动米佳去跟格鲁申卡结婚。他想用这个办法阻止我同格鲁申卡结婚(好像我不跟格鲁申卡结婚会给他留下多少钱似的!),另一方面,要是米佳跟格鲁申卡结婚呢,他就可以娶米佳有钱的未婚妻,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你的伊万是坏蛋!”

   “您的火气好大啊。您这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您去躺着休息吧。”阿廖沙说。

   “瞧,你说这话,”老头子猛然说,好像他第一次才想到似的,“你说这话,我不生气,要是伊万说同样的话,我就会生气。只有跟你在一起,我的心情才能和善几分钟。我是个凶狠的人。”

   “您本性并不凶狠,不过是脾气变坏了。”阿廖沙笑了笑。

   “听着,我今天本想把米佳这个强盗送进监狱里去,现在还没下决心。当然现在这个时髦时代,都把父母看成老糊涂。不过从法律上讲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好像也不允许拽老爹的头发、把他打倒在地用脚踢他的脸吧,何况是在老爹自己的家里呢;而且他还吹牛要来把他老爹彻底打死——这一切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的。我要是愿意,为了昨天的事情可以把他绑起来送进监狱去。”

   “这么说您不想起诉?”

   “伊万劝过我。伊万的话,我根本不当回事,我自己看出了一步棋......”

   说着,便把嘴靠到阿廖沙的耳朵上,低声继续说:

   “我要是把他这个坏蛋送进去,格鲁申卡一听到我把他送进去了,马上就会跑去看他。可她要是今天听说他昨天把我这个糟老头子打了个半死,大概会撇下他,来看我......  这就是我们的脾气——遇事总愿意反其道而行之。我对她了解得透彻极啦!怎么,不喝点儿白兰地吗?倒点儿凉咖啡,我给你往里倒四分之一盅白兰地,这样好,提味儿。”

   “不,不喝啦,谢谢。这块面包,您要是给的话,我带走。”阿廖沙说完,拿起一个三戈比一个的法国小白面包揣到修士服的衣袋里。“白兰地,您也别喝了。”他小心翼翼地凝视着老头子的脸劝道。

   “你的话不错,喝酒容易发脾气,不能心平气和。不过我只喝一小盅......  从酒柜里......”

   他用钥匙打开酒柜,倒了一盅喝了,然后把柜门锁上,把钥匙又揣进衣袋里。

   “够啦,喝一盅要不了命。”

   “瞧,您现在和善些啦。”阿廖沙笑了笑。

   “嗯!我不喝白兰地也喜欢你;面对坏蛋,我就是坏蛋。伊万不肯到切尔马什尼亚去——为什么?他要探听:格鲁申卡来的话,我是否会给她很多钱。全是坏蛋!我根本不承认伊万是我的儿子。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心灵完全不像我们家的人。我真会给他留下什么吗?我连遗嘱也不会留,你们要了解这一点。对米佳呢,我要像踩蟑螂一样踩死他。夜里我用鞋底踩黑蟑螂,一踩上去,啪的一声。你的米佳也会被踩得发出啪的一声响的。我说‘你的’,因为你喜欢他。瞧,你喜欢他,我并不怕。要是伊万喜欢他,我就要替自己担心啦。可是伊万谁也不喜欢。伊万不是我们家的人。伊万这种人,不是我们家的人,是飞在空中的尘土......一阵风吹来,就会被吹走......  昨天我脑袋里出现了一个糊涂想法,叮嘱你今天要来一趟:我想通过你了解米佳的态度。要是我现在给他一千、两千,他这个乞丐加坏蛋是否会同意离开这里,离开五年,最好三十五年,而且不要带走格鲁申卡,完全放弃她,你看行不行?”

   “我......我问问他。”阿廖沙低声咕哝道。“要是给三千,那也许他......”

   “瞎说!现在不需要问啦,什么也不需要问啦!我改变主意了。那是昨天我一时糊涂产生的一个糊涂想法。我一分钱也不给他,我的钱我自己需要。”老头子挥了一下手。“我不这样,也能够像踩蟑螂一样把他踩死。什么也不要对他说,否则他又要抱希望啦。你在我这里也完全无事可干了,走吧。那个未婚妻,卡佳,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不让我见到,会嫁给他吗?你好像昨天到她那儿去过?”

   “她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他。”

   “这些娇小姐就爱这种酒鬼和坏蛋!我对你说,这些脸色苍白的小姐是些废物;唉,要是我像他这么年轻,有我当时的相貌(因为我二十八岁时长得比他漂亮),我会像他一样赢得女人的欢心。他是个骗子!格鲁申卡,他是得不到的,绝对得不到......  我要把他变成烂泥!”

   说到最后,他又暴怒起来。

   “你走吧,你今天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事可做啦。”他不客气地说。

   阿廖沙走到他身边告别,吻了吻他的肩膀。

   “你这是干什么?”老头子有些吃惊地问道。“我们还能见面嘛。你以为我们再见不到啦?”

   “完全不是。我不过随便这么做,无意的。”

   “我也是无意的,随便说说......”老头子看着他说。“你听到啦,听到啦。”他对着阿廖沙的背影喊道。“随便什么时候快些来,来喝鱼汤,我熬鱼汤,特殊风味的,不像今天这样的,一定来!明天,听到啦,明天来!”

   阿廖沙一出门,他又打开酒柜干了半盅。

   “再不喝了!”他咕哝了一句,喀了两声,把酒柜关上,又把钥匙揣进衣袋里,然后进入卧室,浑身绵软地躺到床上,马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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