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鬼们
跟在米佳后边,格里戈里和斯梅尔佳科夫也跑进了大厅。他俩在门厅也阻拦过,不放他进来(费奥多尔几天前就有指示)。格里戈里趁米佳闯进大厅站下观察周围环境的机会,绕过桌子把对着外屋门的通往内室的两扇门关上,站在紧闭的门前,伸开两臂,保卫这个内室入口,像俗话说的,准备流尽最后一滴血。米佳见状,没有喊什么,只是尖叫一声,便向格里戈里扑去。
“这就是说,她在那儿!把她藏在那儿啦!滚开,坏蛋!”他要伸手拽格里戈里,格里戈里把他推开了。他气急败坏,挥动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打了格里戈里一下,格里戈里一下子倒下了。米佳跨过他的身子去撞门。斯梅尔佳科夫留在大厅的另一端,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紧紧靠在费奥多尔身上。
“她在这儿。”米佳喊道。“我方才亲眼看到她拐到这儿来了,不过我没有追上她。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她在这儿!”——米佳这一声喊叫在费奥多尔身上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作用:他的恐惧心情顿时消失。
“抓住他,抓住他!”他喊着去追米佳。格里戈里这时已从地板上爬起来,但仍然怒不可遏。伊万和阿廖沙跟在父亲后边跑过去。第三个房间传来什么东西落地发出的清脆响声:这是摆在大理石台座上的一个玻璃大花瓶被米佳碰掉了。
“抓住他!”老头子喊道。“来人哪!”
伊万和阿廖沙追上老头子,强把他拽回大厅。
“追他干吗!他会在那儿把你打死的!”伊万生气地对父亲喊道。
“伊万,阿廖沙,就是说她在这儿,格鲁申卡在这儿,他说亲眼看到她跑来......”
老头子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这次并没有等格鲁申卡来,突然听说她在这里,一下子丧失了理智。他浑身哆嗦,像疯了似的。
“您不是亲眼看到她没有来吗!”伊万生气地喊道。
“也许是从那个门进来的吧?”
“那个门锁的,钥匙在您手里......”
米佳忽然又出现在大厅里。他当然看到了那个门是锁着的,而且钥匙真是在费奥多尔的衣袋里。各个房间的窗户也都是关着的。因此格鲁申卡无论从哪儿都进不来,也无论从哪儿都出不去。
“抓住他!”费奥多尔一看到米佳便喊起来。“他把我卧室的钱偷去了!”他从伊万手里挣脱出来,又扑到米佳身上。米佳抬起两手,猛然抓住他鬓角上残存的两绺头发,把他扑通一声摔到地板上,又用脚踢了他的脸两三下子。老头子尖叫起来。伊万尽管没有大哥米佳那么有力气,仍然用两手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从老头子身旁拖开。阿廖沙也用他那微薄的力量帮助伊万,从前边抱住了米佳。
“疯子,你会打死他的!”伊万喊道。
“他该死!”米佳气喘吁吁地喊道。“这次没打死他,我下次来把他打死。你们保护不了他!”
“米佳,马上离开这里!”阿廖沙用命令的口吻地喊道。
“阿廖沙!只要你告诉我,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她现在是否在这里,还是没有来过?我亲眼看到她方才从胡同出来沿着篱笆向这个方向来了。我喊了她一声,她跑了......”
“我发誓,她没有来过,这里根本没有人等她!”
“可是我看到她...... 那就是说,她...... 我马上去打听她在哪儿......再见,阿廖沙!现在关于钱的事,一个字也不要再跟老吝啬鬼提啦。现在马上到卡佳那里去一趟,一定要说:‘吩咐鞠躬,吩咐鞠躬,鞠躬!就是要用鞠躬断绝关系!’把刚才的场面也对她描述一下。”
这时伊万和格里戈里已把老头子扶起来,让他坐在安乐椅上。他满脸是血,但他神智清楚,仔细地谛听着米佳的喊叫。他仍然觉得格鲁申卡真在家里的什么地方。米佳临走时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
“叫你流血,我不后悔!”他喊道。“你要小心,老东西,保护好你的意中人吧,因为她也是我的意中人!我诅咒你,跟你断绝一切关系......”
他跑出了房间。
“她在这儿,一定在这儿!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老头子用刚刚能听得到的嘶哑声音叫着,用手指召唤斯梅尔佳科夫到身边来。
“她不在这儿,不在这儿,您这个老糊涂。”伊万恶狠狠地对他喊道。“啊,他昏过去了!水,毛巾!快点儿,斯梅尔佳科夫!”
斯梅尔佳科夫跑去取水去了。他们终于给老头子脱了衣服,抬进卧室,放到床上。给他头上系上了湿毛巾。他被白兰地醉得浑身无力,又受到强烈的刺激和殴打,所以头一沾枕头马上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伊万和阿廖沙回到了大厅。斯梅尔佳科夫往外收拾被打碎的花瓶的碎片,格里戈里站在桌子旁边,阴沉地低垂着眼睛。
“你是否头上也系上湿毛巾,上床躺一会儿。”阿廖沙对格里戈里说。“我们在这儿照看他。哥哥把你的头打得很重。”
“他竟对我无礼!”格里戈里阴沉地一顿一挫地说。
“他对父亲都敢‘无礼’,何况对你啦!”伊万撇着嘴说。
“他小时候我给他在澡盆里洗过......他竟对我无礼!”格里戈里重复说。
“真见鬼,要不是我把他拽开,他大概真会打死人的。老糊涂还经得起多打吗?”伊万低声说。
“上帝保佑!”阿廖沙喊道。
“干吗要保佑?”伊万仍用低声继续说,脸恶狠狠地扭曲着。“一条毒蛇吞掉另一条毒蛇,活该!”
阿廖沙颤栗了一下。
“不言而喻,我不能允许杀人,像刚才一样。阿廖沙,你留在这里,我到院里走走,我脑袋开始痛了。”
阿廖沙走进卧室,在屏风后面父亲的床头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老头子睁开眼睛,默默地久久地注视着阿廖沙,显然在回忆和思考什么。忽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激动的神情。
“阿廖沙,”他危惧地低声问道。“伊万呢?”
“在院里,他头痛。他在守卫我们哪。”
“把小镜子递给我,在那儿,递给我!”
阿廖沙把摆在五斗橱上的一个折叠的小圆镜子递给他。他照了照:鼻子肿得很厉害,左眼眉上边的前额上出现了很大一块淤斑。
“伊万说什么来着?阿廖沙,好孩子,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万;我怕伊万比怕那个还厉害。我只是不怕你......”
“也别怕伊万。伊万生气,可是他保护您哪。”
“阿廖沙,那个呢?跑去找格鲁申卡去啦!可爱的天使,说实话:刚才格鲁申卡来过没有?”
“谁也没有看到。这是您的错觉,她没有来!”
“米佳想娶她,想娶她啊!”
“她不会嫁给他。”
“不会嫁给他,不会嫁给他,不会嫁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他!......”老头子高兴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此时此刻没有别的话更能使他高兴的了。他兴奋地把阿廖沙的手抓住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他的眼里甚至闪烁着泪花。“我刚才讲过的那个圣母像,你拿去吧,带走吧。我也允许你回修道院......刚才是开玩笑,别生气。头痛,阿廖沙......阿廖沙,安慰一下我的心吧,你是天使,说实话!”
“您还是问她来过没有吗?”阿廖沙悲伤地问道。
“不是,不是,不是,我相信你的话,我是想叫你到格鲁申卡那儿去看看;尽快问问她,亲眼看看她想嫁给谁,是想嫁给我还是想嫁给他。怎样?行不行?”
“要是看到她,我问问。”阿廖沙为难地低声说。
“不,她不会告诉你。”老头子打断他的话说。“她鬼着呢。她会吻你,说想嫁给你。她骗人,无耻,你不能去找她,不能!”
“而且也不好,爸,实在不好。”
“他方才跑出去的时候,对你喊了声‘去一趟’,他是打发你上哪儿去?”
“ 去找卡佳。”
“为钱的事吗?去要钱吗?”
“不,不是去要钱。”
“他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听着,阿廖沙,我夜里躺着想想,你先去吧。也许你能遇到她...... 不过明天上午一定要来一趟,一定要来。我明天有重要话对你说;来吗?”
“来。”
“来的话,要装做自己来的,来看看我。对谁也不要说是我叫你来的。对伊万也一个字别提。”
“好吧。”
“再见,天使,刚才你保护了我,我一辈子不会忘。明天我要对你讲一句话......不过还要想想......”
“您现在感觉怎样?”
“明天哪,明天就能下地,身体很好,身体很好,身体很好!......”
经过院子的时候,阿廖沙看到伊万坐在大门旁边的长凳上用铅笔往笔记本里记什么。他告诉伊万说老头子醒了,神智清楚,放他回修道院过夜。
“阿廖沙,我明天上午非常高兴见到你。”伊万欠起身子客气地说。这种客气态度完全出乎阿廖沙的意料。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里去。”阿廖沙答道。“我明天也许也要到卡佳那儿去一趟,假如现在在她家见不着她的话......”
“你现在还是去一趟吧!这是去‘告别’的吧?”伊万忽然笑了一下。阿廖沙感到不安。
“从刚才的喊叫和以前一些事情里我好像全都明白了。米佳大概是请你到她那儿转达他......嗯,嗯,一句话,‘鞠躬告别’吧?”
“二哥!爸爸跟米佳的可怕冲突会怎么结束呢?”阿廖沙喊道。
“看不透。也许不了了之。这个女人是一只野兽。一般说来,不能让老头子出屋,不能叫米佳进屋。”
“二哥,让我再提个问题:难道每个人都有权利看着其余的人决定其中谁该活下去,谁不该活下下去吗?”
“干吗把该不该的问题牵扯进来?这个问题最常见的情况是在人们的心里解决,而且不是根据该不该而是根据更自然的原因。至于说到权利,那谁没有权利希望呢?”
“总没有权利希望别人死吧?”
“希望别人死又有什么不可?干吗要自己欺骗自己,所有的人都这么生活嘛,大概不这么生活也不行。你这是指我方才说的‘两条毒蛇互相吞噬’吧?那我就要问你:你认为我跟米佳一样会流老糊涂的血,也就是说会杀死他吗?”
“你说什么,伊万!我从来连想也没有这么想过!而且我也不认为米佳......”
“谢谢,即使为了你这么说。”伊万笑了一下。“你要知道,我会永远保护他的。但对于这种场合,在我的愿望里我要保留充分的空间。明天见。别指责我,也别把我看成坏蛋。”他含笑补充说。
他俩紧紧握了握手,以前是未曾有过这种情况的。阿廖沙觉得哥哥主动向他迈出了一步;哥哥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目的,一定有某种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