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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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们·六

(2016-07-20 07:21:46) 下一个

                            六、斯梅尔佳科夫

 

   他进屋的时候,父亲果然还没有离开餐桌。餐桌照例摆在大厅里,尽管家里有个正式的餐厅。大厅是家里最大的房间,里面摆的是古色古香的家具。家具极为古老,白色的,包着破旧不堪的红色半丝织品面料。窗户之间的墙上挂了一些镜子,镜框上雕着古式的精巧花纹,也是白色的,带金饰。墙上贴着白色的壁纸,许多地方已经破裂,挂着两幅大画像:一幅画的是一个公爵——三十年前此地的总督;另一幅画的是一个高级僧侣,也已早就不在人世了。对着正门的墙角上挂着几幅圣像,圣像前面摆着长明灯,入夜点上......不过如其说为了敬神,倒不如说为了夜间照明。费奥多尔夜里睡得很晚,后半夜三四点才上床,在此之前,他不是在房间里踱步,就是坐在安乐椅上想什么。他养成了这种习惯。夜里他常常一人在正房过夜,把仆人打发到厢房去,可是他也往往把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留下陪他,斯梅尔佳科夫睡在门厅里的可做长凳用的长板箱上。阿廖沙进屋的时候,饭已经吃完了,已端上果酱和咖啡来。费奥多尔喜欢饭后吃甜食、喝白兰地。伊万也坐在桌旁,喝咖啡。仆人格里戈里和斯梅尔佳科夫站在桌子旁边。主人和仆人的心情都显得非常快活。费奥多尔在嘻嘻哈哈地放声大笑着。阿廖沙在门斗里就听到了他早就熟悉的尖锐刺耳的笑声;根据笑声,他断定父亲远没有醉,眼前不过是觉得飘飘然罢了。

   “瞧,他也来啦,他也来啦!”费奥多尔看到阿廖沙,猛然高兴起来喊着。“入伙吧,坐下,喝点咖啡,素食嘛,素食嘛,热呼呼的,好极啦!白兰地不请你喝,你斋戒嘛,想喝吗,想喝吗?不,我还是给你蜜酒吧,上等的!斯梅尔佳科夫,拿酒去,酒柜第二层右边,给你钥匙,快!”

   阿廖沙刚要阻止去拿蜜酒。

   “叫他拿去吧,你不喝,我们喝。”费奥多尔容光焕发地说。“等等,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阿廖沙说,他其实只是在院长厨房里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克瓦斯。“我想喝杯热咖啡。”

   “亲爱的!好样的!你想喝咖啡。要不要热热?不用热,现在还滚烫呢。咖啡是上等的,斯梅尔佳科夫煮的。煮咖啡,做大馅饼,我的斯梅尔佳科夫是艺术家,还有熬鱼汤,的确。什么时候来喝鱼汤吧,事先要打个招呼......  等等,等等,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今天把床垫和枕头都搬回来吗?床垫搬回来了吗?嘿嘿嘿......”

   “不,没有搬回来。”阿廖沙笑了笑说。

   “吓了一跳吧,方才吓了一跳吧,吓了一跳吧?哎呀,亲爱的,我怎么会惹你不高兴呢。听着,伊万,我不能就这么冷漠地看他对着我的眼睛笑,不能。我的五脏六腑都要对着他笑呢,我喜欢他!阿廖沙,让我给你父亲的祝福。”

   阿廖沙站了起来,可是费奥多尔改变了主意。

   “不必,不必,我现在只给你划个十字,所以坐下吧。哦,现在你会高兴的,谈你的话题。你会笑个够的。我们的巴兰的驴1 讲话啦,而且讲得多好啊,讲得多好啊!”

   巴兰的驴原来指的是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这个人还很年轻,才二十四岁,是个非常孤僻寡言的人。这不是因为腼腆或怕羞,相反,他的性格是傲慢的,似乎瞧不起所有的人。但是关于他,不能不谈了,哪怕谈两句也可以;现在就谈。是马尔法和格里戈里把他抚养大的,但是这孩子长大,却像格里戈里说的,“毫不感恩”,从小就孤僻,阴毒。童年时代就喜欢把猫勒死,然后再举行一种仪式加以埋葬。葬猫时,他披上床单当法衣,嘴里唱着,手里拿着什么当长链手提香炉在猫的尸体上晃着。所有这一切都是偷偷地极端秘密地进行的。格里戈里有一次抓住他干这种把戏,用树条狠狠抽了他一顿。他躲到墙旮旯斜着眼看了一个星期。格里戈里对马尔法说:“这个坏蛋不喜欢咱俩,他谁也不喜欢。你是人吗?”他猛然直接对斯梅尔佳科夫说。“你不是人,你是在潮湿的浴室里弄出来的。你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后来情况表明,斯梅尔佳科夫永远不能宽恕他的这些话。格里戈里教会他读书和写字,过了十二岁以后,开始教他《创世纪》。但事情立即毫无结果地结束了。有一次,在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上课的时候,这孩子忽然冷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格里戈里从眼镜后面威严地看着他问道。

   “没有什么。上帝第一天创造了天地,第四天创造了太阳、月亮和星星。第一天的光是从哪儿来的?”

   格里戈里愣住了。小孩子嘲笑地看着老师。他的目光里甚至还有高傲的神色。格里戈里忍耐不住,喊了一句:“瞧从哪儿来的!”并打了他脸腮一耳光。这孩子挨了一耳光,没有反驳,又躲到墙旮旯呆了几天。恰恰一星期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癫痫病——这种病伴随了他一生。费奥多尔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忽然改变了对这孩子的看法。以前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孩子并不关心,虽然从来没有骂过他,而且遇到他时,总要给他一个戈比;心情好的时候,还叫人从餐桌上拿些甜食给他。知道他得病以后,费奥多尔就真正关心起他来,请医生给他治病,可是结果表明这病是无法根治的。平均每月发作一次,时间长短不同。发作的程度也不同,有时轻,有时很重。费奥多尔极其严厉地禁止格里戈里体罚他,并允许他到自己屋里来。暂时也禁止教他什么。可是有一次(那时他已十五岁了)费奥多尔发现他在书柜前转游,透过柜门玻璃读书名。费奥多尔藏书很多,有一百多本,不过谁也没有看到他看书。他当时就把书柜钥匙给了斯梅尔佳科夫,说:你念吧,当个图书管理员比在院子里游荡强。坐下念吧。给你这本念。”费奥多尔把《狄康卡近乡夜话》2拿出来给他。

   这孩子读完,并不喜欢,不仅一次没有笑过,反而读完的时候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可笑吗?”费奥多尔问他。

   斯梅尔佳科夫默不作声。

   “回答呀,混蛋。”

   “写的全不是真事。”斯梅尔佳科夫讥笑着喃喃地说。

   “见你的鬼去,你这个贱骨头。等等,把斯马拉格多夫的《通史》3拿去,里面写的全是真事,读吧。”

   可是斯梅尔佳科夫连十页也没读完,他觉得枯燥。这样,书柜的门就又关上了。不久,马尔法和格里戈里就向费奥多尔报告说斯梅尔佳科夫出现了一种异常挑剔的洁癖:坐着喝汤的时候,他拿起汤匙在汤里来回翻,把身子趴到汤碗上看,还舀一匙拿到阳光下面去观察。

   “怕有蟑螂吗?”格里戈里有时问。

   “也许是怕有苍蝇吧。”马尔法说。

   这个有洁癖的孩子永远不回答,对面包、对肉、对一切食品全都是一样的态度:有时用叉子叉起一块来,拿到光亮下边反复看,像对着显微镜似的,观察好久以后才能下决心往嘴里放。格里戈里看着他咕哝说:“瞧,从哪儿来了个少爷。”费奥多尔听到斯梅尔佳科夫的这个新特点后立即决定让他做厨师,便打发他到莫斯科去学习烹饪技术。他在莫斯科学了几年,回来后,模样变得很厉害。他突然变得非常老相,尽管很年轻,脸上却布满了皱纹,脸色发黄,像个阉人。待人接物方面,几乎跟去莫斯科前一样:仍然那么孤僻,丝毫不感到需要跟谁交往。后来人们传说,他在莫斯科也是终日沉默;莫斯科这个京城也很少有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到过几个地方以后,对其余地方就不加理睬了。他甚至去看了一次剧,可是回来却一言不发,颇不满意。不过他从莫斯科回来穿戴却很好,常礼服和内衣极为干净,衣服每天一定要自己用刷子很细心地刷两次,极其考究的小牛皮皮靴他异常喜欢搽一种特殊的英国鞋油,搽得闪闪发亮,像镜子一样。作为厨师,他很出色。费奥多尔给他指定了工资,他的工资几乎全部用到买衣服、雪花膏、香水之类东西上了。不过他对女性跟对男性一样地瞧不起,在她们面前态度庄重,几乎是不可靠近的。费奥多尔对他也另眼相看了。他的癫痫病发作厉害起来;在他有病的时候,食物就由马尔法做,费奥多尔很不喜欢。

   “你怎么发作得越来越频啦?”费奥多尔有时斜眼看着新厨师,端详着他的脸问道。“找个姑娘结婚吧;你要愿意,我给你操办,好吗?...... ”

   可是斯梅尔佳科夫听了这些话,只是懊恼得脸色煞白,什么话也没有说。费奥多尔挥一下手就走开了。主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诚实,始终不渝地相信他不会拿、不会偷任何东西。有一次,费奥多尔喝得醉醺醺的,把刚收到的面额一百卢布的三张钞票掉到自家院子的烂泥里了,第二天想起来,刚要到衣袋里找,这三张钞票却已经放在桌子上了。怎么回事呢?是斯梅尔佳科夫昨天捡着送来的。费奥多尔当时就说:“哎,老弟,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并且赏给了他十卢布。必须补充一句,他不仅相信他的诚实,甚至不知为什么竟喜欢上他了,尽管这个小伙子对他也像对别人一样是斜眼看、不说话的。斯梅尔佳科夫张嘴说话的时候很少。假如那时有人看着他想问:这小伙子对什么感兴趣呢,他常想的是什么呢,那真是不能得到答案的。他有时在家里,有时在院子里,有时在街上会停下来思考什么,甚至会这么站十来分钟。会察言观色的人看着他,会说他这时没有思考什么想什么,而是处在一种失神状态。写生画家克拉姆斯柯伊? 有一幅出色的画,题为《失神者》,画的是:冬天的树林,林中小路上,站着一个迷路的农民,身穿破棉袄,脚登树皮鞋,孤令令一个人若有所思,可是他没有思考什么,而是在失神。要是你推他一下,他就会哆嗦一下,看看你,像大梦初醒一样,不知所以。的确,他现在好像醒了,可是要是问他站在这里想什么来着,他一定会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失神时的印象他肯定是藏在心里了。这些印象他很珍惜,他肯定把它储存起来,随随便便地,甚至无意识地储存起来,­——为什么呢,他当然也不知道:也许储存多年之后,会抛开一切,到耶路撒冷去云游去修行,也许会放一把火把自己的村子烧掉,也许二者会同时发生。失神者民间是相当多的。斯梅尔佳科夫大概也是这种失神者中间的一个,他大概也在贪婪地储存自己的印象,几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附注:

1.事见《旧约­民数记》第20章第22节。巴兰要跟着上帝,上帝不喜欢他跟,天使挡住巴兰的路,驴见状不听巴兰使唤,巴兰生气打驴,上帝使驴说话,驴问巴兰为什么打它。此处喻一贯不开口说话的斯梅尔佳科夫说了话。

2.果戈理的中篇小说集。

3.指亚历山大贵族学校教师斯马拉格多夫编的教科书《初级专业学校用通史简编》,1845年圣彼得堡版。

 

 

? 克拉姆斯柯伊(1837—1887)  俄国画家,巡回展览画派的领导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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