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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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该举行的聚会·六

(2016-07-19 16:44:33) 下一个

                           六、这样人活着干什么!

 

    米佳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长相可爱,可是显得比他的年龄老得多。他肌肉发达,可以看出他力气很大,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病恹恹的。他的脸庞瘦削,两腮下陷,腮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黄色。两只凸出的相当大的黑眼睛虽然似乎固执地看着一切,但眼神却有些犹疑不定。甚至在他激动起来言辞激烈的时候,他的眼神似乎也跟他的心态不一致,而表现着另一种有时跟当前处境毫不相干的神情。“很难知道他在想什么。”跟他交谈过的人有时就有这种反应。有些人看到他眼神沉思忧郁,却意外地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所震惊。这笑声说明在眼神忧郁的时候,他心里却想着一些快活的事情。不过他脸上的某些病态表情现在已可以理解:大家都知道或听说过他近来在我市所过的极其令人不安的“酗酒狂欢生活”,同时大家也知道他为了同父亲争夺有争议的钱财已恼怒到异常的程度。市里已流传着几个故事了。的确,他生性易怒,我市调解法官卡恰尔尼科夫在一次会议上说他“愣头愣脑的,神经不正常”。他今天衣着考究,无可挑剔,常礼服扣着衣扣,手上戴着黑手套,手里托着高筒大礼帽。他作为刚退伍不久的军人,留着唇须,暂时只刮胡子。深褐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脚向前梳着。他迈着坚定的大步,像列队行进似的。他在门坎上停下,朝大家扫了一眼,便直奔长老走去——认出了他是主人。他向长老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求长老祝福。长老站起来,给他祝福完,他恭恭敬敬地吻了吻长老的手,异常激动地,几乎气恼地说:

   “请宽宏大量地原谅我使大家等了这么久。父亲派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给我送信,我一再问他聚会的时间,他两次都用最坚定的语气回答我,说是订在下午一点。现在我突然得知......”

   “别着急。”长老打断他的话说。“没关系,耽搁了一会儿,不碍事......”

   “非常感谢,您的仁慈果然不出我所料。”米佳说完又鞠了一躬,然后猛然转身朝着父亲的方向,对父亲也恭恭敬敬地深深鞠了一躬。看来这深鞠躬他事先是考虑过的,他是真心诚意想出来的,认为自己有义务借此来表示自己的敬意和良好愿望。费奥多尔尽管措手不及,也找到了自己应付的办法:对于米佳的深鞠躬,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回了一个同样的深鞠躬。他的脸猛然变得庄重起来,这使他看上去显得十分凶狠。米佳然后默默地给室内在座的人鞠了一躬,迈着坚定的大步走到窗前,坐到离派西神甫不远唯一的一把空椅子上,全身向前探着,马上准备好倾听人们继续被他打断的谈话。

   米佳的出现占用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所以谈话不能不继续下去。不过这时米乌索夫已不认为有必要回答派西神甫执拗的、几乎是气恼的问题了。他带着上流社会的漠然神态说:

   “请允许我推开这个题目。况且这个题目不好谈。瞧伊万·卡拉马佐夫先生在看着您笑哪:他一定对这个问题也有有趣的看法呢。请问他吧。”

   “没有任何特殊的看法,只有一个小小的见解。”伊万马上答道。“一般欧洲的自由主义,甚至我们俄国浅薄的自由主义都早就常常把社会主义的终极结果和基督教的终极结果混同起来了。这种奇怪结论当然是有代表性的。不过情况表明,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混同起来的却不仅是自由主义及其浅薄的模仿者。在许多场合,宪兵也如此,我指的当然是外国宪兵。米乌索夫先生,您的巴黎故事是相当有代表性的。”

   “我再一次请求放弃这个题目。”米乌索夫重复了一遍。“我要给各位再讲一个故事,伊万·卡拉马佐夫先生的故事,极其有趣,极其有代表性。五天前,在此地的一次女士占多数的集会上,在争论中,他庄然宣布全世界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人爱自己的同类,说绝对没有一种自然法则使-人爱人类,说如果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有爱的话,那不是因为自然法则,而仅仅是因为人相信自己的永生。伊万·卡拉马佐夫先生在括号里还补充说全部自然法则就在于此;说如果消灭了人类对永生的信仰,人类不仅会马上会失去爱,而且也会失去使世界生活继续下去的任何活力。不仅如此,那时任何不道德的界限也不存在了,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人吃人也可以。而且还不仅如此,他最后肯定说:对每个具体的、不相信上帝和永生的人来说,例如对我们现在这些人来说,自然界的道德法则会立即变得跟从前的宗教法则完全相反,说利己主义乃至作恶不仅应当允许,而且应当承认是必要的、最明智的,几乎要说是一个人摆脱其处境最好的出路。各位先生,根据这种奇谈怪论我们可以推论我们的怪杰和怪论家伊万·卡拉马佐夫先生会宣布、也许打算宣布的其他高论咧。”

   “请问,”米佳突然喊道。“说的是‘对任何不信上帝的人来说,作恶不仅应当是允许的,而且甚至应当被承认为摆脱其处境最必要、最聪明的出路。’是这样吧?”

   “不错。”派西神甫说。

   “记住啦。”

   米佳说完就不吱声了,就像他突然闯进谈话一样。大家都奇怪地看了看他。

   “难道您真相信人们失去对永生的信仰以后会有这样的后果吗?”长老蓦然问伊万。

   “是的,这话我说过。没有永生,就不会有善行。”

   “您要是有这样信仰,要么您会幸福的,要么您会很不幸的!”

   “为什么会不幸呢?”伊万笑了笑。

   “您完全可能既不相信自己灵魂的永生,甚至也不相信自己写的关于教会和教会问题的文章。”

   “也许您说的对!......不过我也不完全是开玩笑......”伊万突然奇怪地承认了,不过他的脸马上红了。

   “不完全是开玩笑,这是真话。这个问题在您的心里还没有解决,正在折磨您的心呢。不过痛苦的人有时也喜欢用自己的绝望开心,好像也是因为绝望似的。眼前您也是因为绝望才寻开心——在杂志上写文章,在聚会时挑起争论,自己不相信自己的雄辩,暗自怀着心的疼痛嘲笑它......  在您的心里这个问题没有解决,这是您的极大不幸,因为这个问题迫切地要求解决......”

   “也许这个问题已在我心里解决了呢?朝肯定方向解决了呢?”伊万继续奇怪地问道,始终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微笑看着长老。

   “要是不能获得肯定的解决,那就永远不会获得否定的解决,您自己知道您的心的这个特性;您的心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此。不过您要感谢造物主,他给了您一颗高尚的能够感受这种痛苦折磨的心,‘感受天上的事,寻求天上的事,因为我们的住所在天上。’1 愿上帝保佑,使您在世时心里的问题能得到解决,愿上帝祝福您的道路!”

   长老抬起手来要在座位上给伊万划十字。可是伊万却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长老跟前接受他的祝福,吻了吻他的手,默默地回到座位上。伊万的神态是坚定而严肃的。伊万的这个举动以及方才同长老的谈话出乎大家的意料,而且带有神秘莫测和庄严隆重的色彩,这使大家感到有些惊讶,因而沉默了一分钟。阿廖沙脸上表现出的几乎是惊恐的神色。不过米乌索夫却突然耸了耸肩膀;这时,费奥多尔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神圣的长老!”他指着伊万喊道。“这是我的儿子,亲骨肉,最可爱的骨肉!这是我的最可敬的卡尔,方才进来的儿子米佳是最不可敬的弗兰茨,我是特来请您主持公道的。我借用的是席勒的剧本《强盗》中的两个人物,那我自己就是Regierender Glaf von Moor!2 请您评评理,救救我!我们不仅需要您的祈祷,也需要您的预言。”

   “请说话时不要装疯买傻,不要一说话就侮辱您的亲人。”长老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说。他显然疲倦了,而且越来越疲倦,体力已明显不支。

   “无聊的闹剧,我往这儿来的路上就预感到了!”米佳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愤怒地喊道。“尊敬的神甫,请原谅。”他对长老说。“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您,他们骗了您,您太善良了,竟允许我们在您这儿聚会。我父亲需要的只是大闹一番;为什么,他有自己的算盘。他总有自己的算盘。不过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啦......”

   “他们全都指责我!”费奥多尔喊起来。“连米乌索夫先生也指责我。指责过吧,米乌索夫先生,指责过!”他猛然转身对着米乌索夫,虽然米乌索夫并没有想打断他的话。“指责说我把孩子们的钱藏到靴子里了,一文不给他们。可是请问,难道没有法庭吗?在那儿能给您算清,米佳先生,您给我的收据、信件和契约都在嘛; 可以算出来您曾有过多少,花了多少,还剩下多少!为什么米乌索夫先生不肯说句公道话?米佳先生对他来说不是外人嘛。为什么都指责我,米佳先生算帐的结果欠我的钱哪,不是欠的少,欠好几千呢,我有全部文件可以证明!他酗酒闹事,闹得满城风雨!他服役的时候为了引诱一些贞洁的姑娘一千两千地花;米佳先生,最秘密的细节,我们也知道,可以提出证据......  最圣洁的神甫,你信吗,他勾引上一个最高尚的姑娘。这姑娘是名门闺秀,有钱,父亲是米佳先生的昔日长官,一个军功卓绝、得到过双剑圣安娜勋章3?的勇敢上校。他向这姑娘求婚,败坏了她的名声。这个姑娘就在此地,现在她是个孤儿,是他的未婚妻,可是他当着未婚妻的面又去勾搭本地的一个迷人精。尽管这个迷人精是同一位可敬的人自由同居,可是性格却是桀骜不驯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简直跟人家的合法妻子一样,因为她是品德高尚的;是的,圣洁的神甫们,她是品德高尚的!可米佳先生却想用金钥匙打开这座堡垒的大门,因此他现在才对我无礼,想从我手里夺些钱去;他在这个迷人精身上已花了几千了;因此他才不断地借钱,不过你们以为他是向谁借钱呢?米佳先生,说不说出来?”

   “住嘴!”米佳喊了起来。“等我出去,不许你当着我的面作践这个最高尚的姑娘......  你提到她,对她都是侮辱!”

   米佳呼哧呼哧地喘着。

   “米佳!米佳!”费奥多尔虚情假意地喊着,还挤出了几滴眼泪来。“父母祝福有什么用吗?假如我诅咒,那情况会怎样呢?”

   “无耻,伪善!”米佳愤怒地吼道。

   “瞧他这样对待亲爹!我是他的亲爹啊!他对别人会怎样呢?先生们,请想象一下:此地有一位可怜又可敬的人——退伍上尉,很不幸,被革职了,但没有公开处理,没有经过法庭,给他保全了名誉;他家口很多,家庭负担很重。三个星期前,我们的米佳先生在酒馆里抓住他的胡子,就抓住他的胡子把他拽到街上,在街上当众把他打了一顿,仅仅是因为这位退伍上尉是我的一件小事的秘密代理人。”

   “这全是胡说!似是而非!”米佳气得浑身直哆嗦。“父亲,我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当众承认:我对待这个上尉的行为像野兽一般。如今我还感到遗憾,为自己的野兽般的愤怒鄙弃自己。可是你的这位上尉,你的代理人去找被你称作迷人精的那位女士, 用你的名义向她提议,要她收下你手中掌握的我的期票,拿着这些期票去告我,凭这些期票把我送进监狱,要是我在清算财产问题上逼你太甚的话。您方才指责我,说我喜欢这位女士,而您自己却教她引诱我!她亲口对我讲的,她一边耻笑着您,一边全告诉我了!您之所以想把我送进监狱去,只不过是因为您嫉妒我跟她好罢了,不过是因为您自己开始追求这位女士罢了;这,我也全知道;这,也是她笑着——听着——笑着您告诉我的。各位瞧,圣洁的人们,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父亲责难儿子堕落!见证人先生们,请原谅我的愤怒,我已预感到这个阴险的老头子把各位召集来是为了要大闹一番的。我来的目的是为了宽恕,假如他伸给我手,我就宽恕而且也请求他宽恕!可是他此时此刻不仅侮辱了我,而且也侮辱了一位高尚的姑娘——我不愿意随便提她的名字,因为我太尊敬她啦。因此我决意当众揭露他的把戏,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睛闪着亮光,吃力地喘着。在座的人也都很激动。除了长老,大家都不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位修士司祭神色威严,在等着长老的态度。长老坐在那里,脸色煞白,但这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的嘴唇上闪着祈求的微笑。他偶尔抬抬手,好像希望制止发疯的人们;当然,他的一个手势就足以结束这个场面,可是他却好像在等待什么,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好像希望再弄懂什么,好像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米乌索夫终于彻底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丢了面子。

   “对眼前这场丑剧,我们大家都有过错!”他激烈地说。“可我来这里的时候竟没有预感,尽管知道我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这种事情必须马上结束!长老,请相信,这里暴露出来的细节,我并不十分清楚,我不想相信,现在才第一次得知......  父亲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嫉妒儿子,跟这个骚货合谋把儿子送进监狱......  我就是被迫同这样一些人到这儿来的......  我上当受骗了,我向大家宣布,被骗的程度不次于别人......”

   “米佳先生!”费奥多尔声嘶力竭地喊道。“假如您不是我的儿子,我马上就要求您决斗......用手枪,距离三步...... 各用一手共扯一方手帕!共扯一方手帕!”4 他跺着脚喊道。

   一些终生作戏的老乡愿有时会装得那么入神,甚至会真的激动得全身哆嗦、哭起来,尽管甚至就在这一瞬间(或者一秒钟之后)能够低声对自己说:“你是假装的嘛,老不要脸的家伙,你现在是在作戏嘛,尽管你燃烧着‘神圣的’怒火,在这‘神圣的’愤怒时刻。”

   米佳可怕地皱着眉头,带着无法表达的蔑视神态看了看父亲。

   “我本来是想......本来是想,”他低声克制地说,“带着我的心灵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故乡来侍奉他安度晚年,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堕落的色鬼和最卑鄙的小丑!”

   “决斗!”老头子又喊起来,喊每个字时嘴里都喷着唾沫星子。“米乌索夫先生,您要知道,在您的家族中现在没有,过去也不曾有一个更崇高、更贞洁——听着—更贞洁的女人能比得上您所说的这个骚货!您呢,米佳,用您的未婚妻换了这个‘骚货’;这说明,您认为您的未婚妻连她的鞋底都赶不上。这个骚货就是这么了不起!”

   “可耻!”约瑟夫神甫猛然冒出了一句。

   “可耻,丢人!”一直沉默的卡尔加诺夫气得满脸通红,突然用激动得发颤的少年清脆的声音喊道。

   “这样人活着干什么!”米佳低沉地吼着,他已气得要发疯了,不知为什么把两肩抬得过高,身子几乎因此佝偻了起来。“不,请告诉我,能允许他继续玷污这个世界吗?”他用一只手指着老头子,眼睛环视着大家,慢腾腾地从容不迫地问道。

   “听到了吧,你们听到了吧,修士们,他要杀他的父亲呢。”费奥多尔冲着约瑟夫神甫喊道。“您喊‘可耻’,这就是对您的回答!有什么可耻的?那个‘骚货’,那个‘道德败坏的女人’也许比你们要圣洁呢,修行的修士司祭先生们!她也许少年时期堕落过,受到了环境的腐蚀5,? 可是她献出了那么多的爱,对于献出许多爱的女人,基督也曾宽恕过......”

   “基督不是为这种爱宽恕过......”温和的约瑟夫神父忍不住,冒出了一句。

   “不对,是为爱,就是为这种爱,修士们,就是为这种爱!你们在这里吃白菜修行,就以为是虔诚教徒啦!你们吃鮈鱼,每天吃一条,你们是想用鮈鱼收买上帝啊!”

   “不像话,不像话!”从禅房的各个角落里传出了喊声。

   但是这种不成体统的场面以极其意外的方式停止了。长老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阿廖沙虽然为他、为大家吓得惊慌失措,却及时地扶住他的一只胳膊。长老朝米佳迈了几步,走到他跟前,跪在他面前。阿廖沙以为长老是虚弱得倒下的,结果却并非如此。长老跪下,恭恭敬敬地清楚地有意识地给米佳磕了一个头,甚至前额都触到了地上。阿廖沙惊呆了,甚至长老起来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去搀他一下。长老的嘴唇上闪着一丝无力的微笑。

   “宽恕吧!宽恕一切吧!”他朝四面八方对自己的客人鞠着躬说。

   米佳有几秒钟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给他磕头,怎么回事?他终于喊了一声“上帝”便两手捂脸跑出了禅房。随后,客人们也相继离开了,窘得甚至没有向主人施礼告别。只有两位修士司祭到长老跟前接受了祝福。

   “他为什么要磕头呢,这象征什么吗?”费奥多尔不知为什么突然平静下来,试探着跟别人攀谈,不过他没有敢直接找任何人交谈。大家这时已离开了隐修所围墙。

   “对疯人院、对疯子,我是不负责的。”米乌索夫立即恶狠狠地答道。“不过,我可以使自己不看到您,卡拉马佐夫先生,请相信,永远不看到您。方才那个修士哪儿去啦?”

   不过方才请他们到修道院院长那儿去吃饭的那个修士,并没有让他们久等。他们一下了禅房的门前台阶,他马上就迎接了他们,好像是一直在这儿等他们似的。

   “尊敬的神甫,劳驾,请代我向院长先生转致我的深深的敬意,并请他原谅我米乌索夫个人,由于意外出现的未预见到的一些情况,我不能参加他的宴会,尽管我是抱着十分诚恳的愿望来的。”米乌索夫气恼地对修士说。

   “所谓未预见到的情况就是我嘛!”费奥多尔立即接过话茬说。“请听清楚,神甫,米乌索夫先生这是不愿意同我一起留下。否则他马上就去了。去吧,米乌索夫先生,到院长先生那儿去吧,祝您食欲好!要知道,该离开的是我,而不是您。回家,回家,在家里高兴得唱歌,在这儿我觉得不自在,米乌索夫先生,我的最可爱的亲戚。”

   “我不是您的亲戚,从来不是,您是个卑下的人!”

   “我是故意说来气您的,因为您否认我们是亲戚,可是您毕竟是我的亲戚,不管您如何否认,我可以用教堂日历证明6;伊万,到时候我会派马车来接你,想留下就留下吧。米乌索夫先生,甚至礼节也要求您现在到院长那儿去。必须道歉,说我们俩在哪儿出了丑......”

   “您真要走?不是假话?”

   “米乌索夫先生,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怎敢去呢?我过份了,请原谅,先生们,我过份了!此外,我也受到了震动!而且也害臊。先生们,有的人心胸像马其顿的亚历山大7? ,有的人心胸像小狗。我的心胸像小狗。我胆怯了!在这么胡闹了一场之后怎好再去吃饭,饱尝修道院的调味汁呢?我害臊,不能去,请原谅!”

    “鬼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多么会骗人哪!”米乌索夫心想,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离去的活宝。费奥多尔回头看到米乌索夫在看他,便用手给他送了一个飞吻。

   “您到院长那儿去吗?”米乌索夫生硬地问伊万。

   “为什么不去?况且院长昨天还特意邀请过我呢。”

   “不幸,我真是觉得几乎必须出席这可诅咒的宴会。”米乌索夫仍然带着那种痛苦的气恼神情继续说,甚至没有理会修士会听到。“哪怕去为我们在这里的胡闹道道歉也好,说明这不是我们......  您认为如何?”

   “是的,得去说明这不是我们的过错。何况我父亲还不去呢。”伊万说。

   “他不去才好!这可诅咒的宴会!”

   大家边说边走。修士默默地听着。只是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他才张嘴说话,说院长早就在等大家,已经迟到半个多小时了。没有人搭话。米乌索夫恼恨地看了看伊万,心想:

   “还去参加宴会呢,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真是厚脸皮加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心路。”

 

 

 

 

 

 

附注:

1. 这里佐西马长老把《新约·腓立比书》3.18—20三句话和《新约·歌罗西书》3.1—2两句话加以删节,糅合到了一起

2.具有世袭统治权的伯爵冯穆尔!(德语)

3.从1855年起,俄国圣安娜勋章跟其他军功勋章一样图案上都加上了两把交叉的剑。

4.这里原来老费奥多尔这里是暗引席勒《阴谋与爱情》中裴迪南向宫廷侍卫长(Haofmarshall)冯卡尔布提出的决斗方式:决斗者各用一只手共扯一方手帕,另一只手拿枪,为的是在最近的距离内开枪,见该剧第4幕第3场。

5.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接受人是社会环境的产物这一理论,认为这种理论会取消人的道德责任。

6.教堂日历——一种按十二个月排列基督教圣徒名单和节日表的书。用这种书什么也证明不了。

7. 指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公元前323年),统帅和国务活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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