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踪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正文

拾遗九

(2017-06-11 23:23:28) 下一个

原因?在你足下

——读《人妖之间》

(1979年)

 

《人民文学》一复刊,公家就订上了。开始,我看看目录,随便翻翻就递给身旁的同事。今年以来,差不多每期都是我先睹为快。一到下旬即跑邮局问:《人民文学》到了吗?营业员兼分发本是朋友。对于这每个月三、四次,五、六次的追问,竟感到婆烦了。有一次终于吃了他一句:“不是一到就赶紧给你哥子送去吗?生怕我私吞不成?”第九期拿到手,宛若人跨入沥青池挪不开脚,待华灯初上我才把出它来读。白天放在枕头下面。过多礼拜还没人知道它的存在。然而,时间包不住秘密,有同事追问,我不得以推说没看完。又拖了几天,另一个登门,搪塞不住,只好说:“这两天硬是不得闲。这样吧,你先看两晚上,然后我再看。记倒啊,两晚上!”如此这般,传阅了三、四人。

有天县上听报告。几个外单位的熟人跟我及看过本书的同事坐在一堆。照例,上面讲上面的,下面唠下面的。嘁嘁嚓嚓,小声小气地谈开了。

“《人妖之间》那篇文章,我总觉得写的就是我们H县的事。”

“扯淡,人家白纸黑字,明明是黑龙江省宾县。你H县在哪一绺州(方言,处于何地),作者怕晓还不晓得。倒是那个杨政委,有些像来我们这里支左的李副政委。你记得不?他一走,老百姓就总结:李政委最大的成绩是支到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县宣队比他女儿大一岁的小吴。”

“你们两个都没有说对。宾县的杨政委又廋又小,公鸭嗓子。人家李副政委白白胖胖,声如洪钟。完全不是那码子事。我说呀!老王太太真有本事。可惜只当了个燃料公司的经理。要是她来我们县当书记,保险比台上那个一把手得行。”

“我印象最深的是开头那段六一、二年的描写。唉!谁没尝过那些日子的味道呀!想想都不堪回首。”

“最形象的还要数这句:那时只有一个日本副县长,现在则处处都是日本人。”

读完这篇文章后,我三晚上睡不着。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触目惊心的事呢?可不是,原因?在你脚下……

 

 

几天来,一聚拢谈文学,话题必涉及《人妖之间》。

三十岁的中国,倒是长得魁伟英俊,仪表堂堂。可惜像大多数这样子吸引女娃儿们盯看几眼的男人那样,宝贵的青春年华却过得有些荒唐。近来还闹肚子疼。“夫子三十而立”,是时候了。党的三中全会,五届人大,已经订出了“立”的方向——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但是,也如一些懵懂青年的思想,心放野了,骤然收回,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先前听惯了阿谀奉承。什么小伙子长得帅,勤劳勇敢,慷慨豪爽,见义勇为,气冲牛斗等等。陡然走出去混世界,来到民族之林,便相形见绌,方有所醒悟。究竟哪些地方出了问题?鲁迅先生说文艺的责任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人妖之间》恰好比一把犀利的手术刀,打开我们的腹腔,发现脓肿的盲肠。请看历史回顾:

当农民吃着从柞树叶、苞米叶和苞米棒子的碎渣筛出的“淀粉”制成的代食品时,县委书记的孩子却在大街上拿白面肉包子打狗玩。

这是三十年来出版的哪本书上有过的文字呀?而不正是当年活生生的写照吗?笔者那时还在中学念书。小年輕们的才智都用到哪些方面呢:数学上的“分饭器”;化学上的“稻草合成鲜肉”;生物学的“小球藻”;物理学的“怎样下勺才能舀到醋汤面上更多的葱花?”……同学们勤工俭学,开荒种地,办饲养场,收成却在“校宴厅”。在校长、主任陪同上面来的“生活检查团”猜拳行令时,一个学生作了首打油诗:

      粟菜熬羹满银甌,鼻风吹去浪悠悠。分明一片西湖景,只待鱼翁下钓钩。

有眼线报告后,这个学生很快被开除了。

面对现实,写“我为人民鼓与呼”的诗人被批斗、撤职,给予对他这样的革命家、军事家来说最沉重莫过的惩罚——赋闲。而他的光辉诗句,竟是过了好些年才从小道消息传出。我们的报纸、刊物、课本、壁画……赫然印着的全是“山也乐来水也乐”。

又看:在贫穷落后的土壤上,权力之花似乎开放得分外香艳诱人。

“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这段语录百分之三十的干部说得出所以然。百分之九十的群众能够背诵。说和背是一码事,“立杆见影”又是一码事。有人说文化大革命前只有领导才会用权,文化大革命教会老百姓用权。在厂矿里,不乏实例:

有个科长得罪了一个烧锅炉的工人(当然不是其顶头上司)。科长去洗澡,扳开轧伐(当年还用不起莲蓬头,仅用一根弯管淋下水来),全是冷水。他大叫“冷得很,快放点热水来!”水流渐小,开始转换。突然“卟!”地一声,接着“我的妈呀!”浴客们一齐大喊“太烫了,太烫了,简直是开水呀!怎么搞的?”一时间蒸气腾腾,相邻不辨耳目。人些愈吼愈凶,哎唷的哎唷,咒骂的咒骂。待到声音逐渐平息,没过几分钟,又是最先那种冰水,人人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许多人受不住,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了。直到那个科长在“龟儿子”的喃喃中离开以后,那天洗澡水的温度才归于正常。

那时,“贫下中农”这个光辉的名词,几乎每天十万次见报。在小城市和农村,身价简直超过“工人阶级”。可是身披羊皮褂或黑棉袄的贫下中农进店要看营业员脸色,乘车要受司机的斥骂,卖东西要被“群专队”取缔,住旅馆只能睡光席子的床位(尽管比他家里弱不了多少);晚上收工回家,堂屋壁上的舌簧喇叭还要传来公社书记严厉的训话……

在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修饰之下,这些权力之花却是姹紫嫣红于松竹的绿波、稻谷的金浪之上。书记总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官员级别与真理的掌握成正比,下面的任何错误,只消他们灵犀一点就通。贫下中农为了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总是炼就一双火眼金睛。地主婆、富农崽呲呲嘴都被他们觉察出笑里藏刀的黑心肝。而受这些灵魂工程师作品的鼓动,生产队里一出岔子,就把“四类分子”拉来斗。一些五官不正、身带残迹的亦被牵连。因为独眼龙、跛大爷往往是阶级敌人的标配,走到哪均被怀疑是坏傢伙。而像貌俊俏、身材魁梧者自然也占些便宜。由于伟、光,没有不正!

“总之,是这也怕得罪,那也怕得罪,唯独不怕得罪共和国的'主人'——人民。”可不是吗?“主人”之所以打上引号,诚其虚也。前面的贫下中农是个例子。“工人阶级”又怎样呢?不是“必须领导”一切吗?所有的领域都派“工宣队”,连幼儿园亦不放过。我住在小城镇,不知道都市的动物园进驻没有。这里的某工厂也给县中学派了几个老工人。除了每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坐主席台外,平时到学校的勤工俭学基地种菜。这些快退休的老工人,领导派他们“工宣”本有照顾之意。但他们做惯了活,闲不住,倒愿去活动活动身子骨,得其所哉。而那种有“取头”的单位,比如医院、大专院校,由造反派的头目亲自挂帅,好开后门,煞有介事。没三寸不烂之舌能行吗?

工人们在他们自己双手建起的厂矿里,更能体会“主人翁”地位。以各种名目经常举行的宴会,自然未给他们设座位。二十多平米的会议室坐得下吗?“鞍钢宪法”在许多企业只剩下一条:工人“管你?”唯一的权力就是每季度的“誓师大会”拒绝参加。或者等干部们的傢具做得差不多了,也学着去扛(不是偷)几块公家的木板操手艺。什么“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一等人送上门,二等人开后门,三等人找窍门,四等人不得行”。把所有人叠起来的话,又是一座埃及金子塔。

中国啊,年輕的中国,快不要那么幼稚,那么让人灌米汤了!你的身体开始发胖,这是心血管疾病的前兆。今年以来出现了不少关怀你的良医,你应该接受诊断,配合治疗。现在有个出自深山,遍採草药的高手刘记者,确定你患的是时代病——软骨症。可不是吗?

 

 

软骨症缺乏维D。不管你骨头架子多大,像周禄那样。不赶紧补充维生素是不行的。偌大的中国都患了软骨症么?不尽然。先是田凤山,后有张向凌、史怀亮。尤其刘长春,尽管被大嘴老鸹盘剥得只剩麻雀骨头,质地却硬得很。但是,正如我们的文艺要塑造“高、大、全”一样,我们的干部路线也遵循“高——风格高,用老百姓的话叫做拿别人的屁股当脸;大——胆子大,不怕得罪人民;全——对势要委曲求全”。像老支书白坤那种干部为数可观。当地位变了的时候,他对自己培养的接班人的变化感到震惊。正反一比较还可能有些醒悟。但这些人大都健忘,地位变回去,趣味随之依旧。九月号《上海文学》登载王蒙的《悠悠寸草心》,不是透露了个中消息么?

前些年以来,三岁的娃娃都会用香烟盒折成三角板玩。我对自己的孩子严禁这游戏。但仔细观察别人家孩子的玩法,我们当叔叔孃孃的脸上不火辣吗?小傢伙双膝贴地,翘着屁股,向下绷紧的裤子让尾椎骨也露了出来。两眼放光。一张小嘴对准三角板猛吹。把飞起来的三角板捧住,翻到手背上,再滑到地上。不嫌肮脏,右手小巴掌对着它“叭!叭!叭!”地拍……发明这游戏的不可能是孩子。唉!多么作孽!吹、捧、拍俱全。说明培养接班人的办法妥不妥当?

话又说回来,要是王守信不在实行选举中东窗事发,燃料公司的经理还不是她稳坐钓鱼台。刘长春休想涉足。正是因为我们的制度保证一跨上官阶就跌不下来,各种权力有增无已,才造成既得利益的固化。没有杨政委的指定,谁会选她破鞋王守信?假设王的任期只有一届,马占清和孙锡印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跟她合伙干坏事,晓得下任经理啥脾气。退一万步,就算群众有眼无珠,头一届选王守信,第二届选周禄……职工们一旦醒悟头儿的好坏跟自己的切身利益大有相关,自然会有所识别。另一方面,馋涎权力的野心家明白其获取毕竟要群众认可,即便是露露姿态,也要给大家伙做件把好事。而欲侵佔群众利益时,也会有所忌惮。

干部考核、选举之议著论多时。倘像漫画“智工移山”那样千虑万论,不予实行,人民群众永远选不来举。“任人唯贤”的或率只会愈来愈低。孩子们都去玩“三角板”,久趴地上,岂不骨软变形?

 

 

口口声声中国,中国。写此屁文的是不是中国人?生长在中国土地上,喝中国山流出来的水,吃中国人种出来的谷,穿中国厂制出来的衣,黄皮肤、黑眼珠,敢说不是中国人?论年龄比新中国还长几岁,你倒说起祖国的风凉话来。我倒要问你,就算你写的合符事实,作为中国人,你有没有责任?

有,有,完全有责任。我要是当省经委副秘书长,对于给我三个孩子解决就业问题的恩人,我要亲自陪同他去广州治病。何以见得?有一次某同事来报销旅差费(我当会计),有张单据不合乎规定,我踌躇着。他递上香烟,并用凑过来的打火机点燃。我顺便瞄了一眼,是“大前门”。深吸一口,喷出烟雾,彼此过得去,又不用我掏分文。

我若是县委副书记,虽然跟破鞋结亲家那种事做不出来,主要是对儿女负责。要是王守信那样的红人求我给她做媒,我倒乐意应承。

假若我在王守信那样的单位工作,当她的部下,我既不欺侮,也不同情刘长春。王守信给我的好处我也接受。每天睡觉之前,我可以哼上三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假若我处在王守信那个位置,啊呀呀!我可不敢……

每一个曾经收听广播,对王守信贪污50余万元感到震惊的,每一个识字的同胞,请求你们都读一读《人妖之间》这篇报告文学。要是不识字,听别人读读也行。读完或听完之后,可否请你们低下尊贵的头,想一想原因,是不是在你足下!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