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踪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正文

拾遗八

(2017-03-21 19:30:19) 下一个

矿石任务

(作于1979年)

 

自从恢复工作以来,好些事茫无头绪,我正想走出去,到下面了解些情况。恰好矿山处转来一封信,促使我马上动身,到A县一趟。

信是该县的书记褚光运写的,责备我局矿山处今年下达给该县的铁矿石生产任务过于保守,若不修订,必然挫伤干部群众大打矿山之仗的积极性。值此党的工作重点战略转移的时候,广大群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为钢铁工业大干快上争作贡献。作为党的领导机关和办事机构理应鼓励和发扬基层这种可贵的积极性,而不是坐在办公室玩数字……”措词虽然有些刺耳,的确戳到了拨乱反正以来某些衙门作风的痛处。

向矿山处询问制订计划的情况后,我要他们派个同志跟我一道。这个县的小富矿确实不少。去年省里给该县下达20万吨的生产任务,时间过半就接近完成。鉴于各钢厂生产突飞猛进,高炉吃不饱,省领导一号召,这个县就完成了40万吨。又加上全省农业大丰收,该县挖矿的社、队更是肥上添膘,工分值翻倍的不在少数。年终分配兌现,农户手中有钱,又促进了商品销售。连原先少有人玩得起的四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也时兴起来。流传的笑话说,有个小伙子,是个单身汉,住在山坡上,也买辆单车来骑。学倒是学会了,但是车骑他的时候比他骑车更多。唯一的用场是赶集天把车子擦得铮亮,配上他那红彤彤的脸膛,在女孩子面前招摇过市。

汽车开进县革委,看到几个人从一溜平房走出来。我推开车门,脚刚站稳,一个敦敦笃笃的年輕人来到面前,一双大手拉着我紧握道:辛苦啰!吴局长!眯缝的眼睛,嘴角边隐隐的酒窝使他的笑脸更亲近了许多。我们从未谋面,不知道他为何一眼就认出我是局长。

难得,难得。老首长,听说你才上任不久。这叫做下车伊始就深入基层。我们太欢迎了。不知道这话是赞扬还是批评。不过我喜欢直爽之人。随行的老许介绍:这是县委褚书记

老首长,您老就叫我小褚吧!”……

 

下午县委召集县矿山公司的同志与会。小褚(我便客随主便这样称呼他)客套几句,请我先讲。我申明这次下来是接受批评、了解情况、征求意见的,希望县委对我们的工作大张挞伐,毫不留情。使我们吸取教训,改善管理,提高服务水平。然后主人望望大家,眼光落在面前的稿纸上,似看非看地翻翻,漱口茶,开口道:

我们A县,地处山区,人口40万,比起老大哥地区,确实有那么点贫穷落后。但是说它地大物博,倒也当之无愧。全县总面积六千多平方公里,金银铜铁锡、铅锌钒锗镉样样都有。尤其是铁矿石,有人说随便踏一脚也要踢着。平均品位50%左右。据有关部门调查,早在五八年就在祝家沟发现储量3亿吨的大矿。虽然没有进一步核实开采,但无风不起浪,可能老天就是要留给我们这一代来享受。现在各地的群众都在报矿。前两天刺巴坪公社又拣到一砣矿石。拿到613地质队一化验,品位百分之六十五。现在正打算拨款给他们修公路。上月在地委开会,有人说我们县是小鞍钢。我看,照这样多发现几处,恐怕要同鞍钢平起平坐啰!而且,我们还有一个东川,半边个旧……”

小褚一边讲,一边端着贴花瓷杯,右手把不锈钢盖旋松又拧紧,拧紧又旋松,很少送到嘴边呷一口。他从丰富的资源,谈到为实现四化县委作出的宏伟设想;从当前的大好形势,到工作重点转移所面临的紧急任务。最后从群众办矿的积极性(这种积极性可鼓不可泄)谈到今年的矿石生产任务。

有人说我们县的矿山大都是'鸡窝矿'”他征询的目光,微笑着看看我。他们没有看到,县境内四、五个地质队在进行勘探。难道这些地质队都得出结论,说这些矿山没有开采价值吗?地表是鸡窝,地底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人说,从生产前景看,今年的矿石品位不如去年高,今年的开采难度比去年大。我说,这些人的眼里是见物不见人。毛主席说过,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一切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我也算了个帐。去年的品位百分之五十,今年百分之四十五总有吧?去年完成40万吨,我们到秋后才上够一万个劳动力。一个劳力一天不说挖三吨。就算今年比去年难度大,我们保守点,一天只能挖半吨,一年起码150吨。我们决定长年上够两万人,除去修路、后勤等等杂七杂八的,100万吨还完不成吗?

在上个月的矿山生产会议上,县委,他停了一下,这才喝口茶,我问大家今年完成一百万吨行不行?当时虽然也有互相观望的,但总的回答是''。为了靠实,我又问了一句'究竟行不行,大家坎切点!'”此时的他握着右拳,往上举了一举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行。'在坐的同志都可以作见证,不假吧?他用目光扫了县上的同志一眼,又转过脸盯着我。我也侧过身子看看旁边的老许。他是矿山处的工程师,经常在下边跑。此时面带苦笑,对我和小褚的关注故意不察觉。

小褚一谈就是两个钟头,这时捞起袖子看表,歉意地对众人笑笑:对不起,我又班门弄斧,说多了。都到吃饭的时候了。现在请吴局长给我们作指示!

我再次感谢县委对我们的批评,表示第二天还要到各矿点走走,继续收集大家的意见。

晚上又开了四个钟头的会。我同老许回房休息时,见他愁眉不展,想是他以为县上的报怨多少是针对他的。老许,县委的批评是为了帮助我们改进工作。我是头头。主要责任在我。你们报来的计划,我也是签了字的。你别想不通呀!

想不到,他未领教我的宽解,冷冷地说:我才没工夫考虑该谁负责的问题呢。我只是在想,100万吨矿石多大体积,褚书记的头脑里是否有明确的概念?新鲜。说实在的,我的头脑里也没有这个概念。

 

第二天,一行两驾吉普出发。县委的小北京在前面引路。我们的武汉牌紧追慢赶。这坐骑今天还算争气,一回毛病也没出。即使如此,在弯弯拐拐的三岔路口,小褚的车还是不时停下来,怕我们走错。

跑了几个矿点,我也看出些苗头。有的地方是在原先倒的废渣上刨。群众挥舞锄头、十字锹,干得吭哧吭哧的。说明先前掘进的地方没有了,转而求助堆荒的地下。要是开始就有所规划,不该做这些无用功吧!

而最使我不安的是一下车就有这个主任、那个书记接着,后面跟了一大群。你要跟挖矿的社员问个话。一开腔旁边的就来答上。这在十多年前,我准发脾气。通过运动中吃的亏,我晓得礼貌的重要,也不便说什么。

挖矿的群众很辛苦。太阳照着,天气倒还不算冷。狂风和它卷起的沙土和碎石可凶了。这风,它不认你啥子西北东南。只见从公路方向裹挟着汽车屁股扬起的烟尘迎面吹来,赶紧车转身子。它却从背后旋过来,抹你脸上一把,将沙粒撒你脖颈里,俏皮地给你搔痒痒。我这老头子受不住,只好朝前面的工棚走去,一边跟身旁的人交流。说小声了,彼此都听不清。张大嘴巴。突然兜胸一鼓风鸣箭似地抵来,把我的呢帽揭飞老远不说,还呛了满嘴的泥巴。捡回帽子,三脚两步跑进屋,才敢呸呸呸地吐。

这间工棚即是矿点的办公室。四壁由篾席钉在木架上组成。对门的写字台上放部9吋电视机。周围散立几把人造革的苏式椅。靠里的木床叠着整齐的缎面被盖。床下和桌上有好些酒瓶。我只想走马观花,多看些地方。主人端来喷香的花茶还没有完全泡开,就起身告辞。公社书记欲留我们吃饭,说已经准备好了。我说时间还早,到下一站吃也饿不着。小褚亦不强留,却笑着对书记说:我们老首长在芙蓉餐厅吃惯了奶汤杂烩,你们的毛毛菜恐怕嚼不动。我也笑道:要是我天天都奶汤杂烩,就更想换换毛毛菜了。贾老太太不就羡慕刘姥姥家顿顿吃鲜瓜嫩豆吗?我以为,他们的毛毛菜无非是山上采、地里摘的,像我从前尝过的窝叽叶儿那样的菜。

有一年我到金沙江畔的新建矿区。那里还是个小村子,住着几户农民。天气炎热,进农户家找水喝。看到那家大人娃娃都在喝粥。清汤寡水,翠绿鲜艳的菜叶中夹着为数不多的白米。我问这是掺的什么菜。大约七、八岁的男孩说是窝叽叶儿稀饭。这奇怪的名字第一次听到。我试着向主人讨一点解馋。孩子的妈妈给我盛了大半碗,用疑问的目光看着,问我喝不喝得来。我连说喝得来。喝得来。双手接过,凉凉地。仔细端祥,脑子里掠过一首诗:

          绿叶熬羹盛瓦甌,鼻风吹去浪悠悠。分明一片西湖景,只待鱼翁下钓钩。贪婪地张嘴一大口。一股苦涩味直刺舌头,差点吐出来。猛然觉察桌前那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刚呼噜呼噜一碗下肚,才强忍嚥下,又硬着头皮把碗里剩的倒进嘴。也怪,喝过以后,舌尖渐渐好受,而且整天没有渴过。

 

一连跑了三天,我的本意,倒有些偏向矿山处。心想任务订多了,未必完得成。但小褚是一路跟着,没有任何一个干部、群众对我叫过困难。下面只是要求钢厂在品位上多多通融,希望运输方面进一步落实之类。让我来重复矿山处的安排理由肯定说不服小褚。何况,这事表面上尊我为法官,其实我又是被告。至少会被认为是护短吧!我思忖再三,决定来个折中。虽然文革初期我的一条罪状就是奉行中庸之道,并引用鲁迅的著作形容我折中、公允、平顺之状可掬。毕竟眼下事比过去和将来的事要紧。总不能三十六着拂袖而去罢。再中庸一次,大约不至于遗臭万年就行。

我对老许谈了自己的想法,宁肯我们修改计划,给个70万吨,否则实在不好说。老许大概体谅了我的苦衷,但还不胡气:你们当官的说多少就多少吧!总而言之,我们中国永远用不上机器人

另一面又来向小褚叫苦。计划已经订了,并向经委上报,各家都根据计划作了安排。要是调整的幅度太大,牵涉面广,合同都得重新签订。又强调运输问题,莫说你们县的公路,单是铁路的装卸站台,货箱调度等等都不是一协调就能到位的。希望从大局着眼,给你们增加20万吨,也算到顶了。小褚说那么我们起码提前一个季度完成任务。

 

时间真好混。北京开会,广州开会,还有几个会让其他同志去,点名我御驾亲征不可的只能奉令。不知不觉中就六月了。按例要检查一下计划执行情况,时间过半,完成任务过半嘛。翻阅下面送来的报表,截至五月底,A县才运出20万吨。我大吃一惊。是运输上的问题吗?赶紧找矿山处的同志了解。几个车队都按计划保证,车辆是足够的。来汇报的同志末了还补上一句: “现在还是老天爷凑威的时候。等雨季一来,那些山区毛路塌方,好戏好在后头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对了。听说那一带天干得厉害,许是抓抗旱为主,矿石生产受到影响。其实也不要紧,钢铁工业调整,矿石已不是主要矛盾。趁这次到D市,顺路去A县,跟县委商量,调一下数字就行了。

 

汽车离开D市的河谷,爬山进入A县境。尽管海拔在爬升,但群山光秃秃地,扫进车窗的都是亚热带灼风,像是渴极,来吸吮我们脸上的滋润及额头的汗珠。天空呈灰蓝色,如倒扣的屋瓦。下面灰黄一片。几处阴坡石崖下的松树焦黄。山坳的水库干成一泓泥塘在冒气泡。偶尔有银鱗跃出水面,向幻化如海的天空挣扎。守着这些鱼儿的是孤零零的大坝,一动不动,横山口躺卧。大坝外面有一间砖房,从烟囱样爬山而上的钢管,和其尽头直通水库的渠道,看得出是个电站。此时却无声无息,夏日炎炎正好眠。没有风嘶,也没有鸟鸣。大地像一艘乘客酣睡的船,被縴夫——喘着粗气的汽车拖起慢慢前行。时不时传出的喇叭声,宛若某个年輕縴夫在喊:爹爹!我累死了!我们的小车在尘雾中穿行。前面一辆卡车掀起的黄尘迎面扑来,超车不久又进入另一拨扬尘,像是在搞防化兵演习。听到几声炮响,二月间来过的矿山到了。

群众喊张书记的把我迎进办公室,边泡茶边说:我马上给周书记打电话。公社离这里只有五里路。我说不必打,我们待会儿还要到公社去。今天专门来你这里打尖,头次没能吃上的毛毛菜还有吧?从未尝过,心里还惦记呢!咋个会没有?我们经常准备着的。不然有客人来了现慌,就不好整了哟!干得这么凶,连D市吃菜都困难,你们这里倒还不错呐!”“哪里,哪里。现现成成的嘛!

老张还是给公社打了电话,拎着空水瓶出去。司机小王放心不下,把带的水壶灌满,又走向吉普,掀起车盖察看。我想抹帕脸,顺手拿起条凳上的面盆,往一间有烟囱的工棚走去。跨进门,差点跟老张撞上。哎哟!吴局长,我来嘛!你看,简直连个洗脸水都忘了。说着,皱皱眉头,右手指敲敲脑袋。自己动手也一样嘛!何必客气。这就是你们的厨房吗?我走向水缸,里面空空如也。是,是。来。水在这里。老张揭开一张报纸,下面是一脸盆水。我问:这里挑水远吗?”“不远。停车子那个岩坎下面就有一塘水。不过今年干断了那又在哪里挑呢?在那个坡下。老杨师,咋个小东生第二转水还没有挑回来呀?他提高了声音问。晓得咋个搞的。吃完饭就去的嘛。厨房外有人回答。从锅台碗盏的模样,他们吃完饭应该不下两个钟头。挑水这么艰难,我还忍心多用吗?但是老张已经从盆里给我舀了满满的一瓢。我赶紧护住手中的面盆,只让他倒下一半,浸湿毛巾,擦着脖、脸、额头和手。这时外面的老扬师又喊起来:小东生,快点。把水放起就来帮我一把。我擦着手臂走出厨房。从坡下忽闪忽闪,一步一级地升上来挑水的小伙子。他十五、六岁,光着上半身。脸颊清廋却肌肉发达。汗流脥背把皮肤衬得锃亮。听老杨师一喊,加快脚步,蹬蹬蹬迈进厨房,满桶水一滴也没晃出来。当我踱到蹲着的老杨师跟前,他也一溜小跑赶到,接过后者正在蜕毛的阉鸡。

老杨头的鬍子已经花白,看上去比我长几岁。我说:老把子,吃点家常便饭算了嘛!为啥还要弄这个?我才等不得你慢慢煮呢不要紧。火大。保险半个钟头就吃得。我们整不出好东西。这点毛毛菜……”“我就是专门来尝新毛毛菜的。在哪里?我帮你洗。小东生看我一眼,抿笑抿笑地说:脑壳上长着。鼻子两边插着。我被他逗笑:小鬼。俏皮。四下打量,老杨师背后的大碗发着木耳,我问:你们称木耳是毛毛菜吗?小伙子又噗哧一笑。老把子也笑了,摇摇头。我正发愣,小伙子扯下一根鸡腹毛,用嘴向上一吹,飘了尺把高,没有一丝风抬它,轻輕落到地上。这才恍然大悟。

抹桌子的时候,公社周书记赶到,提捆小白菜,一束葱,向我申明是接了电话才到地里扯的,只是走了五里路也蔫了。摆上桌九大碗:红红的火腿,琥珀色的皮蛋,象牙珠似的油汆花生米,葵花形的酿鹅蛋,夹沙糯米饭,木耳肉片,炒鸡丁,麻辣凉拌鸡,豆腐白菜汤。写子台上摆着三瓶特粬。入席才六人,以为我是海量。等我申明自己是高血压,胆固醇360,医生交待不能喝酒。倒进碗里的谁也不沾一下。看到老杨头怏怏不乐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只好来个捨命陪君子,主动端起酒抿了一口。又示意小王喝点。不断称赞菜的味道。气氛缓和,我也不盛饭,舀碗汤来喝。相互劝酒的速度逐渐加快,话也多起来。

先是老周叫苦不迭。说端午都过了,秧子还没栽下去。县委一面喊抗旱,一面催矿山上人,两付担子一肩挑。影响计划完成要追究责任。老张说追就追,喊他们来挖两天试试。老周瞪他一眼,又继续道我也没法。本来去年的雨水并不少,水库装得满满的。今年春节还下了场雨。有些老人说'正月、二月下大雨,四月、五月干河底',建议我们把水库下面的电站停了。可是褚书记下来,见我们点煤油灯,批评思想保守。说是气象站预报的五月中旬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暴雨。不保准还要防洪呢。他呷了一口酒现在六月快完了,乌云都看不到一朵小褚当你们县的书记几年了?我插道。你问县委褚书记?有四、年了罢。啊!褚书记硬是有气魄。那年,他刚刚当一把手,就带领我们到地区开农业学大寨会议,硬是鼓舞人心。他兴奋地端起酒碗来一大口吴局长,你那回来开会没有?人家省委李书记都来参加了嘛!嚯,开幕式上,就数我们A县代表团提劲。150面彩旗,锣鼓傢?把你耳朵都要震聋。褚书记举着丈多高的红旗领头,雄纠纠气昂昂把个C市都闹翻了。看来老周的酒量也有限,三个人一瓶未完就成了关公。嘴说话,手亦不住地挥动。C市回来,接着是县上两千人的四干会。我心中早有打算,先就准备50杆彩旗。不晓得咋个走漏了风声,各家都在暗中较劲。听说只有卫东公社是空起手进的城。吴局长,你肯定没到过卫东。那里不通车。干部们头天走路报到后才摸到点谱气。他们的郑书记赶紧找大伙凑钱扯绸子,又托熟人请裁缝加班,打电话给家里派人连夜连晚扛了二、三十根竹竿来。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把数目搞清楚,第二天只?了24面旗子。还是我们公社的阵容第一……”

 

吃完饭上路,车子捣蛋,抛了几次锚,开进县城已经九点。除了车前,四外漆黑,没有街灯,几处窗洞透出的亮光如萤火一般。驶进县委,豁然不同,院子及屋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我找到小褚,仍是那张笑脸哟!老首长,怎么不打声招呼,又劳您大驾亲征呢?

什么大驾,这叫二进宫吧。怎么样,我已经去矿点看过了。关于计划……”

任务保证完成。老首长,一吨都少不了。

不要打肿脸冲胖子啰!我知道你们的困难不小。现在的头等大事是抗旱。矿石任务可以调整。

困难压不倒英雄汉。我们还有40万人民抵着呢!又是那坚定的拳头在胸前一拍。

褚光运同志,你莫要错误地以为我是乘人之危。我应该忠告你,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

我说过的话,也要负责。他再次打断我。把我惊呆,答不上来。

 

回省城路过C市,打算向地委领导交换此行的一些想法。我的老乡郭荣昌是第一书记。恰遇星期天,就直接找到他家里。啊!什么仙风把你老哥吹咱这里来了?他的山西腔一点没变。不是仙风,是干风。听说你们这一带洗完衣服挂起就干?”“够呛,够呛。你拿甚帮我们抗旱来着?”“煮酒熬糖,各管一行。我关心的还不是那些矿石圪瘩。随后便把A县看到的情况介绍一番。话题涉及小褚。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影集,翻了一页递给我。我一看,这不是老首长吗?早就听说老首长已在六八年被造反派批斗至死。那时老人家身患重病,双脚浮肿,隔离在牛棚里。年近花甲还受此凌辱,缺医少药,悽然辞世。老首长是个所经之处无人不称道的好领导。早年在延安。解放战争已官至团长。眼前的郭书记是其手下的营长。只可惜缺少文化,率军解放A县后官至地委农工部长,便停滞不前了。当年,从省、地、县到科级的领导干部,都是所谓晋绥来的。因为刚解放,干部奇缺。军转干部又大多不懂经济。我的表兄从部队留到地方任县委副书记后带信给我,要我来帮他。我本来在老家的一个钱庄当店员,入川后即任人民银行某县支行的行长。后来又管工业。老首长曾是我的直接领导。住在同一个大院。

这是张老首长的全家福。老首长可以说是少有的进城后没有换妻的官员。一安定就把老家农村的发妻接来。二人只育有唯一的女儿。生活困难时期,老头有权,但从来不搞特殊,以至老伴得水肿病早逝。照片上坐着的老人安泰、慈祥。背后站个端庄、秀丽的大姑娘。旁边的小伙子这不是褚光运吗?我叫道。

是的。你还记得老首长视为掌上明珠的小英吗?

怎么不记得?那个扎双辫子的小妞都这么高了。而且愈发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她如今哪?

A县文教局。小褚是她丈夫。

嗳,简直不晓得。不然我还要她还我的连环画呢

人家两个孩子的妈了,你好意思?现在又是县上的第一夫人

正因为如此,我绷点老辈子,小褚敢那样没老没少吗?

拉倒吧!什么老辈子。书归正传,你对小褚有啥看法?

我感到这小子有那么点心高气傲,不切实际。

啊!是吗?A县的老干部都夸他会做人呀!当然,也有人反映他不懂规距,比如每次开常委会,不是常委的老干部都邀去列席。

这恐怕也是一种精明吧!

说起来话长。照这张像的时候,小两口都还在A县的偏远公社。一个当办事员,一个搞工青妇。你知道老头子的脾气,从不托人办事。直到老人家去世后才有人想起小英,把她调到县团委。小褚依旧在公社。大概七三年吧,我被结合进县革委当一把手。小英来找我,要求照顾关系,把小褚调进城。她不提,我对小褚倒没什么深刻印象。这一提,忽然触动一桩心事。此前,中央召开组织工作座谈会,好像是与四人帮关系蜜切的那个理论权威主持。会议精神层层传达,要求限期培养出35岁以下的地委书记,30岁以下的县委书记,25岁以下的区委书记等等。说穿了,无非是要我们这些老傢伙限期滚蛋。本来吗,培养接班人是我们党的百年大计。但是期限这么短,催逼这么紧,三天一摸底,五天一汇报,又是要名单,又是要材料。又不是选时装模特,只消拣标致的送去。真叫你啼笑不得。你老哥子也能理解,六七年以来,我们先是挨批斗,后是下干校,今天不晓得明天会带你去哪里爬高烟囱。只想到人家来个'勒令'换我们,哪考虑什么接班人。上任不到三七二十一天,接触的都是些横眉扯眼的年輕人,什么牛司令、龙藏尾,难道能把权交给他们吗?老伙计气愤得站起来,挥挥手,我俩同时吼出决不能

他然后坐下,继续道:小英这一提,我忽然想起小褚。先前见过面,形象不错。一了解,出身好,根子正,又在基层锻炼这么多年。尤其是年輕,30还没出头,正合上面的要求。就这样我在相应场合突击了一下。当然也跟那些司令、常委作过尖锐斗争。材料报上去以后,我到省、地开会,再分别找有关领导反映情况。文件发下来,毕竟给提到县革委来了。老郭像是如释重负地往后拢了拢他那有几根银丝的长发,端起茶杯噜噜地喝了一口。

后来嘛,也说不上培养。小伙子做事,历来有种闯劲。只须把方针、任务一交待,放手让他干就行。缺点是谋事不足,恐怕经验太少的缘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训练出来的。这两年都好多了。我看再过十年、八年,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一定比我们强到哪里去了。

像他那样的年輕干部,在那动荡的年头能顺利过渡也不容易。我说。

可不是呢!只要一接触政治,谁都会明白些道理。我七五年调来地委,就把担子交给他了。当时已经在评《水浒》,大家都预感会有第九出样板戏。国势日绌,我会有什么锦囊留给他?真是说来惭愧。我为他捏把汗,因为街上已贴出大幅标语:郭荣昌是A县右倾翻案风的总后台。小伙子不慌不忙,紧跟形势。在全县开展评法批儒,并亲自主持宣讲。又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学习班。口号喊得震天,对老干部却是尊敬有加。不久即传来霹雳一声响,江山十月红。我那老郭面带微笑,呷口茶,抖去指间的烟灰。烟灰缸用个镔铁罐头代替,已经满满的一筒。看来老头的烟瘾够得上水平,一支接一支。尽管《参考消息》、《人民日报》、电视广播都在宣传吸烟致癌、吸烟伤精、吸烟缩寿等等,他却充耳不闻,泰然处之,的确难能可贵。也倒是,吸烟果有偌多害处,政府为何不下禁令,让肥沃的烟田改种已嫌不足的粮棉油,还要把它列为经济作物,位在丝、茶、糖……之后的香老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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