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星期天
(1977年作)
朱师傅掩不住自己的满面笑容。他左手提着一块坐蹲肉,右手拎着两瓶大粬酒。走一路,那些熟与不熟的工友或家属都跟他打招呼“哟!这块肉才割得好啊!”,“老朱,你今天的运气怎么这样好?二刀坐蹲,我从来没有割到过”。“噫!朱师傅今天要办招待啰?”……经过没人多嘴的地方,他也不时侧过眼,把那快肉稍稍往上提提来端详。不错,椭园形的一刀,粉敦敦的,就像从谁的胖脸上旋下来似的。而更其重要的是这么令人眼馋的部位,无异于贴着“吃得开”的标签。老朱师傅的脸,由于兴奋亦透着微红,粉敦粉敦,恍若手里的泸州老窖已经喝过。
这个假日,完全称得上万事如意。那时还没人见过挂历。早在一个月以前,老朱掰着手指计算下个月的星期天是哪几号的时候,就无意中发现它而盼望起来。十五号,正是矿上发工资的第二天。每逢2、5、8矿上才有进城的班车。自从实行“全勤奖”以来,他好久没有请过病、事假。算来恐怕三、四个月没有进过城了。那毛猪采购站的老迟,调进城已经半年多,听说就在食品公司站门市。俗话说“茶不搀就要凉”。是不是也该走往走往了?
我们的老朱这天起了个大早。赶上这样的星期天,客车照例是打挤的。高音喇叭“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七点整。”调度室窗口前就排了十多个人。朱师傅从不心焦买不到票。不管啥事,他总不乐意去排队。因为他的个子比一般人稍高,站在队列里觉得不是滋味。任何规矩均存在窍门。法律也有解释。马列主义都讲灵活运用呢!
朱师傅掏出一支“金象”——两毛七一包的香烟,悠闲地叼在嘴上。打火机飘来忽去的舌焰把它点上。眼望卖票窗口外逐渐加长的行列,远远地蹲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正抹到三楼的瓦檐,小窗口突然打开。朱师对着它喷完最后一口烟,甩掉剩下的小半截,站起来往相反方向的客车走去。不出所料,还是驾驶员老谭。中等个子的谭刚刚拉开驾驶门要纵上去。“谭师,还早哇!”谭回过头:“啊!我们朱师今天要进城找对象还是看女婿?穿得这么周正”。“去看你姐嘛!说得的,今天要坐舅老官的车啰”。话音一落,“咔嚓!”打火机先把自己嘴上的点燃,递一支给老谭。谭师接过,顺手捻一下“哟!朱老工人尽抽好烟,又是五毛六的红牡丹”。不消说,已经买好票的旅客还挤在尚未开启的中间车门,老朱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头靠窗的工具箱上。不是朱师抢行,他晓得,今天坐车的人多,有资格坐工具箱的熟人也不会少,还是捷足为妙。我老朱慷慨大方谁不知晓,不怕人家说姓朱的心疼四毛钱车票。但是车上还真有人拿四毛钱打趣他。他就居高临下地与之辩论起来。车子徐徐起步。老朱一边向车下的人群挥手(星期天这个当道的地方总有那么些人),像首长检阅那样过把瘾;一边对几个排在尾后头没买到票的笑道:“怎么,嫌气吗?要等小车来接不成?走嘛!走嘛!”
一路顺风,只两个钟头就进了城。老朱这下没从驾驶台的车门钻出去。他勾着身子又给谭师递了一支“牡丹”。从车门下来的时候,给卖票的老陈敬了一支。这才三脚两步往北街的食品公司跑去。门市部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拿着肉票像在排队,又像争先恐后地挨在柜台前。亏得老朱人高,才看到里面的老迟累得够呛。“要哪点?”这么呲呲一刀;“割哪块?”那么嚓嚓几下。不愧是老刀儿匠,有解牛庖丁的手艺,顾客们渐渐被打发走。老朱看到时机成熟,叫了一声“小心割倒手哇!”老迟掉过头,目光朝这面扫了一下。老朱正用眼球去接,那光却拂过去。只见老迟叉开腿,举刀砍向案头的一根脚棒棒。“嘿!老迟,认不得了吗?”迟抬眼“啊!你啥时候来的?”“才拢。来,抽支烟”。这次的是带过滤嘴的红塔山,一块多钱一包。“等会儿抽,等会儿抽。”并“噗”地吹熄朱师举过来的打火机,将香烟旮在右耳朵上。老朱给里面另外的师傅散烟,连开票的女营业员桌上也放了一支,这才对老迟说:“怎么进了城就不来矿上玩啦?”“你看我咋个忙得赢?”“你有轮休嘛!”“明天才该我休息”。“好啰。今天车子都来了。我给谭师打了招呼的,等你下了班才开。去玩一趟吧!”“啊,不行。下班起码要四点半”。“四点半就四点半。说好了,我们等你”。“想倒好久就想去一趟,顺便买几个花钵”。“你是说瓷厂的花钵?瓷厂我有的是熟人。今天去了,明天我陪你去买。叫我老乡给你选好的”。“我要次品”。“次品、正品还不是人在打嘛。我头回买个茶盅,就是我老乡给我留起的,底底倒是写了个'次'字。周周正正不说,里里外外连砂眼也没有一点”。
这下,老朱可就发挥开了。什么瓷器我虽是外行,就知道色要白,胎要薄,釉子要匀,样子要乖。又说这个厂生产的白瓷不如青瓷;贴花人物不如贴花风景,最好是现画的;茶盅高的不如矮的;瓷碗大的不如小的;花钵方的不如园的等等。还说该厂大跃进时的产品就超过了景德镇,后来四人帮干扰,质量愈来愈不行云云。当然,话不断,烟也一支接着一支。女营业员都被我们朱师傅的谈吐吸引,忘了推让老朱放在装大头针纸盒里的第三或第四支香烟。所有的烟又都是带过滤嘴的,虽然比起刚才在车上数公里桩桩的递烟速度也多耗费不了几支,但那牡丹烟毕竟是不带嘴嘴的呀!
猛然间老朱想起了什么,捞起左腕看看表,乘老迟踱到他面前,凑过去低声说:“整几斤肉”。老迟点点头,想了想:“拿两块三毛四吧!”老朱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大团结”递给老迟“多退少补。慢点来拿。我还要去提两瓶酒”。刚转身又叮嘱“说定啰!下班以后一起走”。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停客车的公路旁。已经有几个人等着。一问,司机还没影。立即返身往城里赶,不是买酒而是找谭师傅。好不容易碰到工友的指点,才在西街茶园见到。“怎么?老朱,钱包被扒啦?这么慌慌张张”。“嘿!小偷也不认认人?”说着拍拍胸脯,一半是让过速的心脏镇定下来。他一屁股坐到谭师旁边的矮凳上,连包掏出“红牡丹”。只剩一支,递给谭师。又从左下边制服口袋,也就是装“金象”的烟盒里抽出三支给同桌的工友。有两位摇手“不会”。老朱自己点上一支,余下的插回口袋,顺便将牡丹烟盒也揣回去,好给小女儿折三角板。谭师点燃香烟,看看表“慌啥子嘛。三点还差一刻。你慢慢走不成?”“就是到处找你哥子啰!全城的公共厕所都找遍了。哪晓得你在这里”。“找我进馆子吗?也不早点打声招呼”。“说正经的,又要你哥子维持一下,就是原先在矿区采购站那个杀猪匠要搭我们的车,说是领导上要他去矿上办点事。他要四点钟下了班才走得成。你看,外单位,早晚有求人家的时候,得罪了不好。是不是等他一下!”“哼!你龟儿肯定又去开了后门。”谭师斜着眼笑道。“不多点。回去以后来陪老迟晕两口嘛!”朱师满面春风地站起来“一定要等喔!我给人家回话去了。”这才到东街副食品商店买了两瓶特粬。
不消说,准时五点,待朱师傅一手三斤坐蹲肉,一手两瓶大粬酒,左边谭师傅,右边迟师傅,说说笑笑来到客车前,尽管发现等得不耐烦的乘客们脸色不自然,但是他内心不无荣耀。真的,一走到面前就有人夸他那块肉了。
下车以后,他本来也要约着老迟与老谭并排往家中走,显示二人同他的关系不一般。无奈老谭说还要洗车,保证来当陪客就是了。招呼老迟的更多,这个问长问短,那个“好久不见”;也有邀请去其家的。不过听到老迟都一口回绝,说朱师傅占先了,改天改天。老朱这才放下心来,先走一步好给老婆交待:下酒菜必须多弄点,肉一两也不能留,花生米、皮蛋、木耳……另外叫孩子们先吃饭,打发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