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美娅

 

 

女儿结婚多年还没有小孩，过了而立，不免心焦起来。夫妇俩都到医院检查过，没有问题。为父的他，只好每天晚上对着窗外下跪祈祷：“创造宇宙万物独一的真神啊！祢是鉴察人心肺腑的神！我的行为在祢面前都是赤露敞开的。我的罪过祢都知道。就是我心里要犯的罪祢也都知道。谁能隐瞒祢呢？神啊，求祢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和我的独生女！求祢因祢儿子耶稣基督代替罪人流血受死的缘故，不再定我们父女的罪！我知道祢的儿子耶稣基督已经为我们的罪，替我们受了审判。祂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流出祂的宝血，洗净了我们一切的罪。主耶稣啊！我愿意接受祢住到我心里！奉主耶稣的名祷告，阿们！”叩拜之后，他又继续：“主耶稣基督！我要感谢祢！感谢祢给予我食物，感谢祢给予我安宁，感谢祢所给予我的一切！我尤其要感谢祢使我2002年能够到美国认识了祢，并从教会获得了珍贵的聖经。从那时以来，我每天颂读一章聖经，力求从中领会祢的律例、典章、诫命，并找到我今后应遵行的方向。主啊！祢是我的磐石，祢是我的支柱，祢是我的高台，祢是我的依靠，我永远离不开祢。我要永远颂赞主，永远信靠主，在主所指引道路上走完我的一生。主耶稣啊！我的独生女结婚已经快十年了，还没有孩子。求主可怜她，赐给她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求祢可怜可怜我们父女吧！奉主耶稣的名祷告，阿们！”零六年十二月初，女儿终于在电话上说，试纸显示，有孕的迹象。他不住地在胸前划十字，但愿这一次真正是主应许了，“再次再次地恳求祢了！阿们！”几天后，电话铃响，他听到“哈啰！”，第一句话就问检查结果。回答确是怀孕的体征，而且还有个好消息，是夫妇俩的绿卡批准了。他惊呼，人说好事不成双，为何一下子来了两件？感谢上帝！感谢神！感谢耶稣基督！神听取了他的祷告，应允了他，成全了女儿。他的一切一切只有依靠神，信神，事奉神。

接下来便是办理护照（本来延期即可，但材料和护照交到县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一个月后通知，上面说原先的是五年有效，要更换成十年的，必须从新办理），签证......。预产期前两个月来到波士顿附近的小镇Grafton。头一年在那里买了房子。从马路上看只有一层。车库、厨房、客厅，三室1.5卫。屋后是个斜坡，一亩多的院子，背后是森林。地下室与上层同样面积，向院子开窗开门。一半放锅炉、油箱、洗衣机之类。一半装修过，原主人曾经拿来出租，现在安了乒乓桌、跑步机、举重杠铃等健身器材。

 

社区朋友克瑞斯早就说要为女儿开个迎接小生命的Party。女儿建议等父母来后再办，好让他们领略异国风情。克瑞斯说，因为她家祖孙三代，住房拥挤，已经与好友玛丽商量，把Party办在玛丽家，应邀的客人她都发了请贴，一切准备就绪。他和莉到美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一家四口准时于下午一点来到玛丽家。按罢门铃，玛丽笑容可掬地与女儿和莉拥抱。丈夫比尔闻声从楼上下来，一一握手。进门右边的餐桌上摆满了食品饮料。玛丽引他们到起居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结实的婴儿床，床上放了七八样东西，说那些妇婴用品全是送给女儿的，木床作为借，若今后自己的外孙出生了还可以用。比尔则向他们介绍壁上的几幅画和壁台上的瓷盘、塑像、画框等工艺品。玛丽是中学教师，这些都是来自欧、亚等国际交流学生赠送的礼物。他们对窗外硕大的后院表示惊奇，比尔便带着他们从阳台走下几米高的梯子。院子东边一棵枫树，浓阴的直径不下十米。西边几米高的杉树。向南十分开阔，阳光充沛。草坪呈坡状。坡脚开了五米见方的菜地。有海椒，苤兰、莲花白、瓠瓜、黄瓜等，都长得茂盛。比尔摘了几颗钮子番茄让他们品尝，香甜可口，说此处原先是牧场，牲畜的粪便沃出的黑土有几英尺厚，根本不用施肥。并说父亲在加州有农场，自己从小就干农活。比尔肥胖，大肚皮，红光满面，太阳下一脸的汗珠，整个接触期间，一直说个不停，而且常常让听的人哈哈大笑，估计很幽默。后来克瑞斯说起，其曾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去年差点丧命。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们从后院绕到前院，见路边停了四五辆车，知道客人已到了不少。推门进屋，克瑞斯热情地与他们分别拥抱贴面。主人把大家延至起居室，四围的沙发、椅子都坐满了。婴儿床边又增加了七八个纸袋，内中装满礼品。克瑞斯介绍，有她的邻居老太太，她所授英语补习班的三名学生（黑人女士、日本小伙和棕色头发的眼镜妇女），从前在她家住过三个月的波斯尼亚难民夫妇。一对印度人，女的是女儿实验室的技术员，男的是同校的博士后......他暗暗统计，大人孩子共28个。客厅坐不下，克瑞斯把她女儿两家人都安排在饭厅里。

仪式开始，克瑞斯拿了一把剪刀和一砣棉线，要大家猜女儿的肚围。各人将估计剪成线长，女儿走到每个人面前时用手中的线头实际丈量，最接近的为赢。结果他不愧为父亲，剪的线头恰好围住女儿的腰身，得到大家的掌声。克瑞斯又拿出一个贺卡样的厚纸板，要来宾们分别写下给女儿的育儿建议。最后女儿把所有的礼品一件件拆开，向大家展示。多数是小孩衣服、浴巾之类。数玛丽家送的最多，有书，有布娃娃、童谣磁卡，甚至还有给婴儿喂药的玩艺，真是想得周到。印度夫妇送的一张购物卡。克瑞斯的大女儿和先生最后赶到，见客厅人挤没进场，递给女儿一张40元的支票。

末了各人拿刀、叉、一次性纸盘就餐。除了玛丽家的主食、水果外，来宾都带了各不相同的菜餚。比如印度的土豆团子，用土豆泥裹上面粉炸成金黄色，色香味均不错。他们带的凉面和鱼香元子也很受欢迎。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女儿夫妇突然午后回来，说开个家庭会。他丈二和尚，还催她吃切好的哈蜜瓜。女儿说先别吃，坐拢来。原来是医生叫她去检查，告诉她上周五以前各项指标都正常，但这个周五的例行检查发现孩子没怎么长，虽然腹内的体征没有异常，但拿不准究竟有无毛病，建议他到医院催产，生后再全面检查。女婿对此有保留，耽心不足月就弄下来，会不会影响孩子的智力。他明白这样的事，老一辈没有决定权，但认为应该尊重医嘱，因为预后难料，纵使不听医生的，已造成的阴影亦会笼罩两周。并说早产儿聪明者有的是，比如郭沫若。女儿也赞成早得结果。女婿不好再反对。下午七点，夫妇二人住进医院。他知道自己罪过太深，影响了孩子。女儿从小廋弱，但十分懂事，人见人爱，入学到留学都很顺利。进入而立反倒不顺。实验做了不少，成果厥如。尤其是久久盼望的孩子，在他的不断祈祷下终于怀上，眼下又出问题？他只有仰望上天，不住祈祷耶稣基督保守她母女平安，恳求上帝赐给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

女儿怀孕后食量很差，睡眠又不好，胎儿自然长得慢。第二天用药后疼痛逐渐加剧，因力气不足，拖到晚九点多才生出来。孩子重5磅14盎司，虽然輕了点，但一切正常，总算放心。

没有交通工具，他和莉第三天才来到医院。这是学校的附属医院，停车场都有几层，可容上千辆吧？病房约有二十多平米，电话、电脑、电视一应具全。病床即是升降自如的产床。桌、椅、柜不说，还有活动的可以推到床上的餐桌。靠窗一个两米长，七八十公分宽的条形沙发，可供陪护的家属过夜。饮食只消按菜谱打电话出去，一会就送来。女儿说味道不错，比在家里吃得多。外孙女躺在床旁换尿布的柜架上。小睡衣和包单裹好，安静地睡着了。天庭饱满，鼻子带着他家的祖传，有点大。眼睛是细长的一条缝，睁开应该不小。下巴翘翘的。只可惜嘴巴不是樱桃小口。若是男孩，倒是方方整整的福相。

一会儿护士进来，个子跟女儿差不多，穿一身红花衣服，笑嘻嘻地讲解、比划。把婴儿包单打开，挤擦尿片，见没有打脏，用湿纸巾擦拭阴部后再包好。动作之前先洗手，戴手套。弄完即把手套丢入垃圾箱。再动又戴。一天下来，光手套也要不少吧？不一会儿，娃娃吵闹起来，护士揭开尿片，上面有点绿便。换尿片时又吐了些奶。护士马上利索地把娃儿擦拭干净，脏包单扔进专门的待洗织物箱。那护士在屋里整整待了两个钟头，说和做之外，不时在文件夹内记下什么。护士要女儿每隔两小时把婴儿弄醒，说是睡多了警防脱水。小家伙叫醒后不会吸奶，只想偏头再睡。护士出去换个年纪稍长，穿绿衣的进来。据说是专门教喂奶的。她戴上手套，把食指伸进娃娃的嘴里，不断压迫舌头，然后要女儿把奶头尽量塞进其嘴巴。小不点居然巴哒巴哒地弄出了响声。这个护士也讲解、示范、帮忙了个多小时才离去。女儿说她一住进病房，就有护士寸步不离。笑容满面地跟她说话。除打针、用药外，递水、递物，无微不至。孩子出生后，护士立即用纸巾擦干身体，称重，量长，放到母亲怀里让其感受肚外的环境。末了抱出去洗净后送入育婴室。处处体现人性化。

他俩临走前，一个高高大大的妇女敲门进来。翻开手中的文件夹要女儿仔细看看。其人则静静地立在床边等着。他以为是来核对帐单的。那人走后，才知道是新生儿的出生证和保险号，让父母审查无误后欲报到有关部门。一个月之内孩子就拿得到身份证。以后回国，还得办护照和签证，因为她是美国公民。 

女儿说她明天就得出院，因为保险公司只认出生后48小时之内的诊疗费用，超过部分必须自付。第二天女儿打电话来，说护士告诉她，孩子是下午八点以后生的，当天的几个钟头不算，可以住到次日中午十二点以前。一个月以后，在网上查到，住院四天，医院向保险公司开出的账单总额为二万四千多元。经保险公司东扣西算，实际只付了八千多元。而女儿的支出仅仅是第一天的挂号费10元。包括在医院的饮食，孩子的睡衣、包单、豆奶等等均无须自掏腰包。

孩子的名字，早在一个月前就起好了。是他的父母买了本一寸厚的书，研究了一个月才确定下来。而中文名说是要生了才取，女儿假巴意思要他想想。他心中琢磨，乳名就叫“美娅”吧。美国姑娘，美丽的天使。第一个电话向幺孃报喜时就用了这个名字。结果女儿夫妇不喜欢。他也不敢用此呼唤外孙女。倒是幺孃一家人记得。幺孃九十六岁高龄时，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他们去看望老人家。幺孃拉着孩子的手，竟然说“这个是美国来的小美娅”。在场者无不惊奇。几个月后，正好天安门“九、三”阅兵那天，恶耗传来，幺孃仙逝。是否还带着对美娅的记忆？

 

回家来的头几天，女儿的奶少，美娅一夜要哭几次。他听到哭声就睡不着，而且不是哭一会，而是哭个不停，不知发生了什么。莉去察看，喂奶要几个人帮忙，把娃儿脱个精光，肉贴肉地喂。孩子吸不住奶头，吸住也没有多少搞头，便放弃。女儿认为是娃儿不吸，偏要硬塞。母女较劲，弱者的反抗只有哭。给娃儿洗澡，连个盆也没有，用个斜板靠背的凳子。娃儿是软的，怎么坐？整个过程美娅都在哭。莉要搭一下手，女婿就惊叫“我来，我来”。夫妇俩动辄就在网上查依据，理论一套一套。殊不知网上的信息成千上万，好些彼此矛盾。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按那些理论，中国人，尤其是农民岂能长大？

随着奶水增多，美娅晚上也不怎么哭了。十天后可以睁眼玩个个把小时，东张西望，手舞足蹈。有时开心地笑笑，眯缝着眼睛；有时伸伸舌头，举起手大大地伸个懒腰。她妈一早把她抱出来，无论是在他和莉的怀里睡，或是放沙发上，人守在身边，都很安静。而他们稍为离开就会哭出声来。

美国人不兴做月子，女儿出院的第二天就开车去超市购物，三周后就到实验室培养虫子。美娅早就习惯用奶嘴。女儿中午把奶挤在瓶里，放入冰箱，下班带回来。有几晚又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原来是她老头巴不得她马上长成大姑娘，不断灌奶。一次150cc，每隔两三个小时，睡着了也要弄醒硬塞。早上肚皮胀得硬帮帮的。怎么受得了。有天晚上十点半，他们又被尖叫声惊醒。莉出去看，原来是把娃儿睡梦中脱光了在卫生间洗屁股。莉拉开顶灯，打算帮忙。女婿说吓了一跳，很不高兴，叫莉回去睡。美娅安静下来后他又睡着了。一觉醒来，莉不在，才三点钟。莉在客厅看电视，说十一点以后就怎么也睡不着，娃儿这样整真可怜，声音夹着啜泣。他知道一定是女婿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说我们一切为了女儿。当然，惹恼了可以一走了之，但女儿怎么办？

个多月来显出的代沟，愈发使他痛悔当初对待二孃的态度。难怪二孃多次想一个人出去住。是的，生活再好也不如心情舒畅。他们做的菜，两个年轻人都不怎么吃。六一二年饥饿的记忆，又使他们捨不得倒掉。只好顿顿吃剩菜、剩饭，宛如泔水桶。此乃心甘情愿，倒不计较。但一插手娃儿，这不行，那不行。他们也带大了女儿，怎会分不清哪行哪不行？回想当年，他们更是像鲁四老爷对待祥林嫂，一点不尊重老人家的感受，自以为是，绝对正确。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当然，为了孩子，为了实实在在给女儿帮忙，他们只有忍。就像二孃任劳任怨替他们带大女儿一样。但对二孃，他越来越感到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老人家。

 

中秋节家里宴请两家老中朋友，美娅只有七周大，就像是懂得待客。不吵不闹，眼睛滴溜溜地东张西望，嘴里依依呀呀，赢得了不少称赞。玩到九点过客人走了还新鲜得很。十点多喂完奶才睡着。更神的是，他们在沃尔玛给她买的婴儿床，她一直不睡。有时睡着了，轻轻放进去，马上就吵。而头天电视上批露，那种中国产的婴儿床设计有问题，其活动床架已导致两个婴儿被夹不治，60多人受伤。有关部门提请买了该款木床的家庭停止使用，并联系卖家退货。这娃是主耶稣基督应许了他的祈求赐与的。倒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