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莉的肚子越来越明显。多亏同事梅孃把她当自己的女儿般照看。梅孃五七年曾被划为右派,做人小心翼翼;老伴因历史问题,在成都拉板车为生;长子大学毕业后在广州重机厂工作,六八年曾到同春哥家看他;小儿子高中毕业当知青。文革初期批判牛鬼蛇神,有次几个单位合着开会,人人表态。他揭发梅志清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逢年过节经常一个人流泪。记得梅孃满脸通红盯着他。
当局开始布置计划生育。传说从明年起要有准生证才能生孩子。他们是头胎,不耽心准不准的问题。但听说锌矿场所负责人的讨论会上,有人提出未婚先孕发不发证的问题,而且明确说是子弟校某代课教师。莉埋头教学,每天改学生作业都忙不过来,那时教学参考书不多,还要他帮拟数学试题,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蜜切领导,联系群众。他债台高筑,不得不吝啬,求人多而人求寡,人缘开始崩塌。临时工没有生育假......莉在锌矿怕是呆不下去了。
一放寒假,他就把莉送回会理。阿爸租下了同条巷子王家的空屋,每月五元租金。临巷一间堂屋,十平方。隔窗的房间因为有过道,比堂屋略小,一乘床一个点灯桌,剩下的只够人转身。过道上支的木梯不上下楼时得翻起来,不然影响到后面厨房的通行。楼上用篾席隔成两间,阿爸住向外的一间,二孃住一上楼那间。靠堂屋间接采光的“主卧”,便留给他和莉无疑。安顿好后,他回天宝山上班。元宵节,他正准备到伙食团打晚饭,突然接到电话,说莉一早腹痛,住进医院,现在还没生出来。他一阵紧张,马上把才买的20个鸡蛋装进盛着一半黄豆的铝锅里,两手端着去找车。顺利到达益门后,天已经擦黑。同事们问他吃饭没有,梅孃要去煮面,他说吃不下去,只想马上赶车。此时不可能有班车经过。梅孃、黄伯伯、小张、老赵四个人帮他拦车。办事处坎下的公路是条坡道。他们在路旁挥手,喊叫,先后两辆货车呼的一下过去,理也不理。远远地见一辆车开过来,五个人索性拦在公路中间,高喊有病人。汽车慢慢停下,司机摆摆头示意从旁边上车。他们闪向两边,他伸手去拉车门把手,汽车突然滑动,后面的车箱差点擦伤他的手。又等个多小时,再没有车经过。大家劝他第二天再走。他回到莉的房间,怎么也睡不着。约摸十点过,好些家都熄灯了,他敲开黄伯伯的门,说这样下去,恐怕一晚上都报销了,不如走路回去,兴许路上还能搭车,请黄伯伯替他关办事处的门。黄伯伯见他执意要走,同意了。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天气虽凉,还走出汗来。肩上扛着铝锅,不时换来换去。心想莉此时是不是应该生下来了,是男是女,抑或还在忍受阵痛?该给小生命起什么名字?......胡思乱想中翻过大磨、油菜地,来到大弯营,已走四十多里。路旁农户家的狗叫个不停,一只大狗向他扑过来,他退后几步,弯腰捡起块石头向狗抛去。嘴里喊叫“哪家的狗?”狗退后,他快步向前。狗又追上来,他又捡石头。如此几个回合,终于摔开狗老远,听不到狗叫。在前边的桥上,脚杆酸疼,肚子也知道饿了。靠桥栏坐下,敲开两个生鸡蛋吃下去,止了点心慌,但不管用。冷风吹来,怕感冒,又走。月光照着平整的蚕豆田,跨进去想摘几个充饥,谁知豆株只有一尺多高,零星几个掰开还是嫩米米。拖了一里多路,忽然想到原先红格营业所的罗主任,调进城后,家属落户在这一带,乘车经过时罗主任在家门口跟他打过招呼。借着月光以及记忆中房屋的轮廓,找到一幢房子,敲开门局然就是罗主任的女儿。罗夫妇赶紧起床,把过节的猪头肉、老腊肉、香肠一鼓脑地热出来,让他塞饱肚子。又劝他在儿子的床上躺一会,天亮了再走。晕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出工的声音,天应该快亮,辞别罗主任。一个钟头后,到县人民医院,铁门刚刚拉开。
孩子恋栈,还没出来。莉不时阵痛,但不很兇。幺姨婆和二孃轮流守护,此时才由他换下来。又拖了一天一夜,医生来查房,说是羊水破了,必须马上剖腹。他不知道情况多严重,吓得哭起来,在幺姨婆的安慰下才在手术单上签字。把莉推进手术室,一直在旁边的高坎上,注视着遮帘的窗口。大约半个多小时,呱!呱!呱!清脆的声音传出,知道自己终于当上了爸爸。 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明白肩上的担子多沉重。他请阿爸替孙女取名,阿爸说她从刀刀剪剪中出来,算是披荆斩棘吧。对照她的父母,以及为父对她的期望,这名字太恰当不过了。“棘!我的心肝宝贝!”
莉住了十天医院,一拆线就出来了。幺姨婆要她住到自己和平巷的家里,悉心照顾。莉的食量很差,一只鸡要吃三天,最后一天怕放坏了还得他帮忙。鸡蛋最多两个,说是像吞药一样。老人教导坐月子不能吃咸。盐放少了,莉吃不下去,还哭着说他故意整她。吃这么点东西,奶自然不够。阿爸天不亮就起床,到东门外的奶牛场排队。棘很乖,在医院里晚上一哭发出钢声,比其它婴儿都好听。在老老(按会理的称呼应为老太,幺姨婆要棘今后都这样叫她)这里却很安静,从来不搅扰邻居。
开学了。他不让莉再回锌矿受气。表孃工作的四校恰好有老师请假,没满月她就去代课了。二孃不再去拓土基(即用模子做土砖),成了免费全职褓姆。阿爸每天到河里淘沙,挣几毛钱贴补家用。他每个月从益门粮站扛回50斤大米、清油,即莉母女的定量和他在山上十天的节余(母女的户口在益门办事处)。有时开后门买些猪油、白糖和阿爸喜欢的烧酒回去。大哥每月,二哥、三哥逢年过节给阿爸的汇款,阿爸都无私地拿出来用了。
两个月后,代课结束,莉又失业。埋怨和争吵随之而至。他深深地愧疚对不住所有的亲人。好在棘经常用甜蜜的笑脸对着他们左看右看,像是要帮他们驱散愁云。而她自己哭闹时,只要她妈妈一发火,便马上止住,露出可怜稀稀的神情。《红灯记》里李玉和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襁褓中的婴儿也早懂事呢。
一回到天宝山,他除了思念之外,就想为亲人做什么。社会上想傢俱成风。有道是“一等人,送上门;二等人,找窍门;三等人,不得行”。流传“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公家的东西,拿回家不算偷。锌矿採矿场一下班,谁不顺块木板,扛根厢木(坑道支撑用的圆木),抱梱柴回家。相当多的男人学做木工,想方设法从建筑工地、库房拿木料。领导班子过段时间就布置一次“清理”、“打击”。一是众怒难犯,二是自己或执行者也不干净,往往一阵风,不了了之。他和王先生有点小权,就是包工头来取现金怕卡。有次跟一个包工头说了,想做个办公桌,几天后就给他抬来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当了一回“一等人”。这时目睹了一件事。去年承建楼房的内江包工队,因拉石头的架车在坡上侧翻,飞滚的巨石砸伤了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头部重伤,都能见到脑花了。人们都以为救不活。包工头立即派人护送到会理县医院抢救,居然活了过来,住了很久的院。该包工队元气大伤,钱没赚到,人也散了。那天早晨,这个幸免于死的年轻人竟然拄着拐杖回来,扬言要找锌矿住下来治疗。从干部到工人,有的说:“不屌”(即不理采),有的说:“合同写得明明白白,工伤事故一律自理”,“要追究谁叫他来的”......下午四点左右,他从澡堂出来,经过停辆卡车的公路,忽然听到凄厉的哭叫声“我不走呀!我没有办法呀!”他回头,见个保卫科的人和那车的駕驶员把衣衫烂缕,面色惨白的伤者拖到车旁。那人使劲挣脱,却被高大的驾驶员像提支鸡似地甩上车厢。在渐渐低微的呜咽声中,这车一颠一簸地开走。他不理解为啥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毫不同情它的同盟军农民。而他再也不能无价地使唤农民工了。
他决心自己做傢俱。买了锯条、刨刀。天宝山有的是业余木匠,这个送他个推刨,那个给他个墨斗。锻工房的师傅为他打斧头......。採矿场的刘明远并不是木工班的,但细木活比真正的木匠做得更好。他拜刘为师,刘不但手把手教他,关键活,比如清缝,他弄不好,还得亲自刨一下。经过好些天的腰酸腿疼,手板起泡之后,他的第一件作品洗脸架问世(全家人用了三年散盘)。此后一发不可收,茶几、碗柜、双人床、写字台、高低柜、大衣柜......。看了画报上遵义会议会址的照片,他用硬木做了六把椅子,见的人都说跟会议桌前摆放的一模一样。他最得意的是专门给女儿做的一把矮椅,后背略翘,椅腿没有横杠;只刷了一层凡立水,奶黄色闪亮闪亮;带回会理的车上,人们都夸新潮。这椅子没用一颗钉子,至今四十年,榫头无一松动,仍为他和莉晚上洗脚竭诚服务。他不但做木工,也做漆工。到处找来的各色油漆不说,玉春姐家尹哥是做秤卖的,离不得土漆。听说他要,一瓶瓶地给他。此漆甚恶,不接触也要起痱子,周身红痒,寝食难安,但经久耐磨,他不惜以身试毒。大衣柜要装镜子。他从化验室讨来硝酸银、氢氧化钾。红格时的朋友李正举是县医院的中医,夫人在制剂室,给他提供葡萄糖和蒸溜水。买来玻璃,由化学老师陈姑爷指导,试验几次就镀出了产品。遗憾的是几年后他安在柜门的穿衣镜慢慢成了哈哈镜。包工队晚上给他扛来寸板。新山矿区的一个老工人,仅仅因为有次回崇庆探亲,他帮忙从银行汇款,认为他“落教”,每次来存取款都给他抱来自己伐树,并用解锯拉出来的分板。到库房要包装箱,拆出来也是分板......。总之,不成功,便成柴;效学别人,凭“窍门”不愁弄不来操手艺的原材料。又要衷心感谢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
只是,他的家哪有空间来放这偌多的傢俬。好些大件一直挤在办公兼寝室里,有的甚至寄放在朋友家。孝敬岳母的大衣柜、碗柜和圆桌倒是托运回资中了。
听说水电局要招描图的临时工,莉赶紧去报名。恰好康林驌出差到会理,突击教了两天,她初试身手就被录用。结识水电局工作的资中老乡邓玉良。邓对她关怀备至,建议她给局长刘大林织条毛裤,并从刘家拿来毛线。莉对“撸线”斗争历来情有独钟,很快就织好交给邓大姐。谁知顶头上司谌队长晓得了,十分不满,工作上刁难不说,藉口项目完成,把她下了。他俩去找刘局长,刘避而不见。闲了个多月。
此时思懋在养路段工作,由于有地质队测绘的底子,很受段长冯维金赏识。正值公路108线改造,冯段长发明了一种铺路的新工艺,上面来会理开现场会推广。冯招兵买马,思懋一介绍莉有描图经验,冯段长求之不得。这工作并不是坐在机关里,经常野外扎营。有次去了两个多月才回来,棘见到妈妈先楞了一下,随即“妈!”地一声,从二姑婆身上扑到她的怀里。她亲棘脸颊,眼泪漱漱地流出来。又一次他送莉到烂坝营地,几个女的全部站在车厢上。他回到家就是倾盆大雨,不知莉淋成啥样。莉来信,果然够惨,全身湿透。不过没有像他耽心的那样怨天尤人,自顾命薄,而说没有生病,从暴雨中吸取了力量,经受了锻炼。他读罢异常激动。写下:〈雨〉
干裂的土地,像高烧的病人,
张着口:“水!水!”
泛滥的河流,浑身湿透的行人,
嘴里喃喃:“讨厌的天气,倒霉的雨。'
撒哈拉它是神,
孟加拉常常是魔鬼。
十年前,我住在个沟坳里,
第一次碰到四十天淫雨。
我的心,像那愁闷的天气,
枕边的泪,合着屋檐“滴!滴!”
周围有的是山头,
我不敢出去走。
顶多在小天井抬眼,
天空像簸箕往下扣。
突然一声惊雷,
文化大革命扑来熊態烈火。
乌云驱散,
山头响遍战斗的号角。
我随红卫兵外出串连,
从天府到云贵高原。
对天气有了新的认识,
抛弃掉盲信的人生观。
啊!人们颂扬雄鹰,
因为它飞得高。
我用鹰换你家的肥母鸡?
不干。
人们羡慕诗人,
他来你家做客。
请便!
为什么想的和做的不一?
这也是人生的秘密。
多少白发苍苍的老人,
道不出个中真谛。
人生是个啥?
要碰到各种各样的天气。
不怕烈日下中暑,
不怕冰雪中皴裂,
只抓住现在,用全力干去。
你的标题不是“雨”吗?
请不要乱扯!
我讲的是架敞蓬车,
载着高傲的首长检阅。
你看她挺胸注目,
任车厢风驰电掣。
对金黄的麦穗
温情脉脉;
对矇矓中攢动的山峰点头;
对欢乐中跳跃的树木招手;
对躲进屋檐,叽叽喳喳的麻雀鄙夷。
她的头发流水,
从眉角往下滴。
像劳作的农夫挥汗,
她抹抹前额。
她衣服湿透,
肩和臂紧贴。
面容却是缅甸的贵宾,
一同欢度泼水节。
啊!大雨荡涤污垢,
大雨洗净尘埃,
大雨装点山川,
养育小至蘚苔。
大雨过后是彩虹,
迎来红彤彤的新世界。
大约在周总理逝世后不久,他在城里碰到锌矿管安全的秦大汉。秦正在公安局协助安全捡查,告诉他锌矿出了什么案子,保卫科长来公安局开会,要求核对莉的笔迹。他气得发抖。第二天返回天宝山,立即到保卫科大吵。他说你们这些人真是整人整惯了,李联莉哪点得罪你们,被你们挤走几年了还不放过,是不是要把我们害死才罢休......又哭又闹。有人找来李主任劝他,他呛道:“人家说我送天麻给你,我连天麻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还来劝我?”把心中的愤懑发泄了一个多钟头。全矿的人几乎都知道了。
第二天保卫科唐科长来向他解释,不是锌矿的案子,是会理县发生的案子,公安局招集开会,会上要锌矿协助调查李联莉,因为她在锌矿工作过。唐要他想想,莉在锌矿教书,有的是笔迹,怎么会向公安局要。他接受唐科长的说法,承认自己不冷静,头天对不起了。此事本以为结束。
保卫科有个性冼的傢伙,原先是造反派头头,因为他在锌矿交的朋友多是与其对立的“老保”,对他心生不满。莉来锌矿后的好些流言蜚语恐怕就是这个人造的。为了替保卫科雪耻,冼把他大闹“四角大楼”的事汇报到公安局。有天他刚回家不久,一个小伙子自称是公安局的,要他去一趟。他家同公安局一条巷子,三四十米远,跟着那人走进公安局。政保股的杨建中股长板着脸,也不招呼他坐。他自己拉条板凳坐下。杨旁边两个身强力壮的伙子,大有他不服软便捆他一索子的架势。无产阶级专政,公安局(正式名称应当叫县革委保卫组,人们习惯了原先的称呼)要抓谁还不是只需头目的一闪念。杨开口就是一番训斥,说我们公安为了人民的利益,打击反革命份子,调查谁有啥不应该?......等杨说完,他分辩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妻子是临时工,要是让单位知道她被公安局调查,饭碗保不住,一家人怎么过,请杨股长替他想想......。你来我往之后,他認错,不该在锌矿那样做。杨要他向锌矿赔礼道歉,他同意。末了要他写检讨书,要莉写份简历第二天送到公安局。
諷刺的是,若干年后,他同杨建中坐在县人大的会议室开过不少会。他是委员,杨坐常务副主任席,同样是面对面,上述“预审”似的气氛荡然无存。杨为官清廉,发言也直率,竟然相互欣赏起来。此为后话。
两天后,那个公安局的伙子又来告诉他,邓秉义局长亲自去锌矿解决他大闹的问题,要他请银行的张行长一道,明天乘公安局的车上山。他去见张联钢行长,张已经知道他的事,批评了他,但又说好大个事,需要这么大的阵仗,本不想去。他流泪,说张行长不去,自己害怕过不了关,张才答应。第二天一早,他去候张行长,张还没起床,磨蹭了一会儿,才同他到公安局。李凯恩主任也参加了在保卫科的会议,与会人员自然都批判他。除了邓局长,其它人的言词并不激烈。邓声色俱厉地问:“听说你还骂我们是黑公安,你什么居心?”唐科长立即说:“他没有这样骂过。”邓才转了话题。其实,这句话是他的心声,他应该骂过。最后要他表态,他先重复在杨建中面前的辩辞,辩罢低头认错,答应邓提出的“在何种场合造成影响,要在同样场合挽回”,即在锌矿矿部机关开会时公开检讨。会后锌矿招待来客,还让他敬叨末席,同领导们一起享受了不掏饭菜票的丰盛晚餐。
按支行的安排,他和王先生必须参加矿部每周的政治学习。批判会后他两周没去。第三周保卫科的来请他,说他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在会上检讨。他去了,还是先前那些诉苦,最后说自己错在不该那样冲动,没有调查清楚就大哭大骂,对不起唐科长。向唐鞠了一躬。又说这本是人民内部矛盾,却被阶级敌人钻了空子,想把事情搞大,对不起党,对不起大家。说完就走了。姓冼的傢伙自然听得出来话中之话,还在窜掇,无奈得不到领导支持。一场风波才划句号。
事后方知,不久前会理农机厂附近墙上发现反动标语。莉每天到养路段上班,早出晚归都要经过那里,成了疑犯。再说,一个窈窕淑女,远道而来嫁给其貌不扬,又穷又酸的跛子,加重了公安的怀疑。他深深地为自己悲哀。
有人从成都回来,说“严打”中,公审后把犯罪分子游街,有个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梦奸犯”。仔细打听,原来是那人跟朋友摆谈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与单恋的女同事通奸,梦醒发现遗精了。不知为何这话传到那个女同事的耳里。女同事想不开,上吊自杀。家属告到公安局,便逮捕判刑三年。又说有两个“吃屎犯”。系无聊中上街,见一女孩刚拉了泡屎,一个说你若把那泡屎吃了,我把手上的錶麻给你。那人想錶想疯了,果然捡起屎吃下去。输錶的人回到家中。家属见錶没了,知道真相后,硬要去追回来。赢錶的说,我屙泡屎你吃掉,就把錶还你。二人相持不下,动起手来,都伤了。居委会报到公安局。同样判刑。他此次得罪公安局,想起来都后怕。
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为生的,那时叫做“打望天锤”。他家五口,除他和棘,便有三个打望天锤的。养路段是莉13年望天锤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厚道顾主。虽然每月仍在24元,而且几年不变,但是野外补助,年终奖照发。七七年春节,莉领得此生的第一笔巨款50元人民币。他建议买条梦寐以求的毛毯。莉知道他欠老胡不少钱,坚持拿去还了。自从在红格相识,老胡便是他经济上的坚强后盾。只要他开口,五元十元二十元,没有不借给他的。上天宝山后,他还钱的方式主要是经常帮老胡买紧俏的香烟、茶叶和瓶装酒。他一笔笔记帐,老胡也不过问。直到八八年才结清舊账,把帐单给了老胡。准确些说,帐单上还有50元未还,那就是思懋结婚时请他向老胡借的。结婚后不久,思懋夫妻双双失业,提起过无法还钱,他安慰道,“实在还不起我替你还”。后来思懋家的经济状况比他还好,可能忘了,他也不好问。
二孃记得全家每个人的生日,到时都要想方设法弄几样好菜。莉而立大寿,别人不知,还是一家人过。没有生日礼物,酸两首诗而已。〈蝶恋花〉
春风习习抚雛燕。莹杏转眸,频把布谷唤。云际寿星半遮面,拎壶铁拐琼浆献。荏苒光阴三十箭,莫与长空 妄作茫茫叹。田野农夫千千万,秧苗茁壮又一片。
天空,你蓝得这样纯;
丛山,你绿衣这样深。
太阳啊,你真高明,
给她施的胭脂
是那样轻。
我做梦也没想到,
爬得上这峰巅,
素裹红妆----欣赏大好河山。
路途辛苦吗?这算啥。
为了创造未来,
哪管妒嫉和企羡。
赞叹这河山之美,
震摄于大自然威。
滂沱大雨的时候,
泥沙往身上堆。
曾作过泪人儿呢,
天下不平谁能推?
阳光总要出来,
长剑横扫阴霾。
勤劳的人,率领后代,
更美山河,指日可待。
这一年,中央决定恢复高考,点燃了千百万知识青年改变命运的幻想。莉也不例外,没日没夜地复习丢了十多年的功课。二哥教大学,寄来几大本习题。所有的亲友,凡能找得到参考资料的,都给弄来了。养路段也很落教,只要完成该做的事,作息时间并不抠得很死。考完后莉信心满满。岂知上天又开了一次玩笑,到第二年的春节过后,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三月三日,会理考上中专的都通知完了。莉气得整天吃不下饭,几天闷闷不乐,不时以泪洗面。
一天,他看《四川日报》,二版右上角登了省委决定,在1966、67两届毕业,参加这次高考,进入初选名单尚未录取的考生中,选择一千至一千五百名“成绩比较优秀”的,举办师资短训班,充实重点中小学师资队伍。他猜想决定的初衷,可能是照顾成绩不错,年龄偏大不符合大中专录取的考生。莉虽然是六五级毕业,其它条件应该没有问题。当即心血来潮,起草一份给省地县招办的报告,托人带给莉,望她抄寄,感动一下招生人员的恻隐之心。莉同样知道了决定,要他赶紧回去。他写的报告还没带到,莉自己就草拟了同样内容的信。专门从乡下赶回来的庆麟与他俩字斟句酌。他们商量,既是省委决定,招不招权在省里,只给省招办寄了信。
殊不知信刚寄出,县招办的人就来家里,问莉愿不愿意到短训班学习。求之不得,立即表态。又是一段难熬的等待。月底,他做完会计报表,到益门割了猪肉,准备回家摆庆功宴。听说县招办去西昌招生的负责人回来,立即去拜访。那是他小学六年级的邹尚清老师,一见就叫出他的名字,而且说看得起莉写的一手好字。但是体检表上莉的听力太差,地区招办负责的几个人都不同意录取,邹老师力争也不起作用。又是当头一闷棍。莉的左耳幼年患中耳炎,耳膜穿孔,的确失聪。右耳很好,并不影响交流。有个家们兄长刘文明是邹老师夫人的同学,知道后同他一道去见邹夫妇,恳求让莉再复查一次。邹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并派手下吕老师陪同莉前往医院。庆馀姐身体不大好,跟医生很熟,把莉的不幸遭遇告诉县医院五官科曹主任,请曹主任帮忙。检查结论报上去,地区招办也没话说了。此番折腾,磨灭了他对好事到来的激动。他默默地写下:
电灯代替了烛光,
塑料花可以濆香。
对面浓绿的树林,
成了光秃的山墚。
生命之树啊,
谁将你砍伐?
乱石堆上
只留下干枯的桠杈。
最近报纸传达,
周总理说,
决不能在我国
出现回归沙漠。
听,送水来也,
是那如诉的安宁河。
卭海照出泸山的倒影,
照不出的还有千山万嶺。
为了这个春天,
定要一锄锄开垦。
女儿一天天长大,性格太像他了。爱哭、胆小、怕难、易动感情。可以说他所有的缺点都遗传给她。每次他回到家,小傢伙都要搜他的挎包,看有没有给她带礼物。那天,他送莉去礼州的短训班,从西昌回来,买了个漂亮的书包。二姑婆问她:“你今天晚上同哪个睡?”“同爸爸。”很干脆。九点钟了,她要吃番茄,二孃拿出来,他说要睡了吃东西不好,不让她吃。她就做气,不同他睡。二孃独自上楼睡了,她在床上哭起来,伤心地呼唤:“二姑婆......”。他知道哄不住,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情不自禁地因无能流出眼泪。棘见他哭,立即止住泪,小手抱紧他的脖颈,催促“爸,睡罢!爸爸,快点睡罢。”他脱衣上床,开导她乱吃东西容易生病,你廋成那样,妈妈回来看到要多心疼啊。棘亲热地说“爸爸,我错了,我要改正。”他抱紧她,涌出一股热泪,甜滋滋欣慰之泪。
棘从小长得乖,嘴巴又甜,人见人爱。阿公和二姑婆对她倾注了不少心血。六一儿童节,即将读完幼儿园小班,她打拌得花枝招展,老师领着举奖状游街。他对她说,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得奖状的。那开心的得意一直挂到晚上。秋季开学,她四岁半,表姑奶带着她去二小。老师们逗她,要她背首唐诗,她爱显洋,“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一连背了几首。又要她数数,从一背到百,个位数加减毫无问题。胡老师说,都赶上一年级学生了。表姑奶说,那你就收下她吧。当时的社会风气推崇早熟,科技大学办了少年班。胡老师请示校长,没有不同意的。然而拔苗助长没有好果子吃。寒假中棘天天咳嗽。春节也没神倒气,饮食不思。医生检查后怀疑她得了肺结核。只好休学,到天宝山就医。打一针链霉素管得了几个小时。隔壁的张老师早就跟莉认了老乡,有个女儿同棘差不多大。俩小孩整天在一起玩,跟其它孩子混的也熟,活动量大了,饭也多吃一点,脸上才有了些血色。棘在家时,凡事有老的包办,自理能力差,经常丢三落四。有天他清理《小朋友》杂志,发觉少了一本,训斥道:“你啥子都要丢,败家子。快去找回来!”棘惶恐地出门找书。一个朋友来会他,俩人摆起龙门阵,没完没了。天擦黑那人走后,才想起孩子一下午没回来,穿的衣服又薄,怕着凉呢。拿件毛衣转过房角,猛见棘孤零零地靠着洗衣台,在冷风里瑟索。“你好久回来的?”“回来好久了。”“怎个不进屋?““我怕你叨(会理话,即骂)我。”说着眼泪就流出来。“我找不到书,怕你叨。”他给棘披上毛衣,牵着手“你在这里多久了?”“找书回来就在的了。”他鼻子一酸,为自己当爸的不称职,也为女儿的懦弱。
世界上完全和美的家庭恐怕难找。莉和二孃的关系一度很紧张。有年春节,为点小事,莉当着幺姨婆的面骂得他狗血淋头。记得莉说过,之所以跟他完全是因为工作。此时工作找到了,会不会不要他了呢?
锌矿发生一个案子。有个养护公路的老工人,因为年终奖被评为最低的三级,气疯了,上山放火。幸亏发现及时,广播一响,全体出动,只烧掉些树木。自那以后,保卫科派了两个民兵看守其在矿医院治病。有天早晨,那人从医院跑出来,抓住附近农民一个六岁的儿子,用菜刀砍死,像杀鸡样,脖子只连了点筋。人们围上来,那人似乎也吓醒了一些,任随捆绑,并说因为娃娃骂自己才动的手。矿里报告公安局,第二天即送去拘留了。想不到轰动一时的惨案,又引出更大的新闻。被害孩子一家七口,全是黑人黑户。父母原是社员,迁出后生产队不承认,回来不接收。孩子的父亲看来还有点本事,在白果水泥厂开拖拉机。一辆破烂的手扶式,别人都无法开动,说是轮胎破了,抓把草塞进去也蹦蹦蹦地照开不误。孩子的妈据说很懒。说良心话,那种找一顿吃一顿,菜一顿果一顿的生活,谁过也不会精力充沛。还说那家人没有锅,没有碗,四个娃娃整天在山坡上滚,大约是自己找吃的,靠山吃山嘛。男人一月四十多元,总共也只能买一百多斤黑市粮,摊下来一人一天半斤,在那缺油少糖的年代?公社亦干预过那家人的事,安排生产队接收分粮,但一个队也不要。只好自己在山沟里搭个草棚,带着孩子的外婆。
有人说,这下锌矿“汤倒”了,死者家属要一千二百元,恐怕少了一千拿不下来。在他看来,给两千也不过份,这家人多年的劫数大概到头了。由于当官的麻木不仁,老天看不过意,用收走一个孩子的办法,解救其余的亲人。娃儿黄泉有知,也该笑慰。熟悉这家情况的人介绍,如此严酷的生活,几个娃娃都长得白白胖胖,红嘟嘟的脸庞。还说两口子的感情特别好,从不绊嘴,一家人和和乐乐。那天与疯子遭遇的是三个孩子。大的两个逃回家告诉外婆,弟弟被疯子锯死了。婆婆大惊,蜂子怎么“居”得死人?跑出来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孙子,立即晕倒在地。
这家人的故事深深感动了他。当晚读曹禺的《王昭君》。昭君姑娘说,不相疑,才能长相知;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他与莉的矛盾,亦是相知相疑的关系。岂不是该反躬自省也。
五月六日,是一个少有的星期天。这天,阳光明媚,和风习习。莉早早就起床,赶去参加川师函授的考试。十点钟他约了庆麟到馀姐家做客兼上厨。老辈子们都不知道,这天还是莉的生日。更重要的是她有了正式工作。宴会的主宾就是她即将服务的三中校长。第二天她就要走上讲台,真正荣获“人民教师”的称号。好天气,好酒---五粮液,好菜----十四个。加上殷勤的主人;爽快、健谈,没有官员通常那种矜持的客人,使这天的宴会尽欢而散。尤其是他照着菜谱做的几个菜,受到称赞,他自己尝着也不错,而在这之前做的几次都不理想,你说巧不巧?劳作一天,庆麟疲惫不堪,他没感到半点累,你说巧不巧?几年来,再好的酒,他每次顶多五钱。这次他先敬武校长一杯(起码七八钱),庆麟劝酒又干一杯,把对方拿翻了他还没醉,你说巧不巧?借助那杯干而不醉的酒,默祷上苍保祐莉32岁的生日,成为她命运的转捩点!
你起床的时候,
我正做甜蜜的梦。
忽然一觉醒来,
窗户映得橘红。
人们称它艳阳天。
真正的艳阳天却不多见。
又飞来一只蝴蝶,
对着窗纸扑闪。
讨厌的煤灰粉尘,
经历三十二个冬春。
美丽的蝴蝶,
墙脚苦艾下栖身。
长翅膀的无法奋飞,
朝前闯的逼着后退,
病毒、寄生虫,
时时耀武扬威。
生命之中才有寄生的土壤。
传播瘟疫也要氮氧。
有机体或无机物,
谁来实现这个理想?
理想不过一杯烧酒,
蔗皮烤的,真倒胃口。
该用颗粒饱满的高粱。
佐餐还须鲜鱼鲜肉。
不是说起就要流涎,
请看看这一代那个青年。
只有萝卜才选嫩的,
说甚么太阳十点之前。
既然实践是检验标准。
生活的土壤不供他吸吮。
他的身体这样孱弱,
他的营养如此单纯。
我们吃的讨口碗盛糙米,
挤出来的还不是同样道理。
拿它奉献在天之灵,
大不了只有稍加芫荽。
我们虔敬自己的先辈。
他们的教导无比精粹。
对亲生的儿子四句真言,
对大众的儿子还要加倍。
还有那些黑人黑户,
长长娥眉有谁来妒?
“四.五”三年才上户口。(注:“四.五”运动此时平反)
三十二亦是区区小数。
记住这个2的5次方,
株株小树贪馋着阳光。
扑面尘沙虽不稍减,
总不能掩埋稻田茁壮。
蝴蝶啊,飞吧!飞吧!
扬起你金色的翅膀,
扑搧出大地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