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格
红格位于北纬26度多,属于金沙江河谷地带,典型的亚热带气候,夏季酷热又多风沙,一阵狂风过后,床上桌上都是一层灰。他到营业所后碰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生存问题。也许是他的形象太差,不但脚?,穿着也土,当家的就一件蓝色卡叽布中山服,其余和裤子全是手工缝制的;也许是他的前任和营业所的同事给各单位的映像不好(确实,哪象现在钱能买到一切,那时不掌握物资就是清水衙门),哪里都拒绝他搭伙。供销社在营业所斜对门,主任是财贸支部书记,营业所尽管没有党员也在其领导之下,政治学习什么的也要去供销社。营业所的罗主任向供销社的陈主任报告,陈同意他去搭伙,然而供销社办公室王主任不同意,买不到饭菜票。红格公社在营业所隔壁,罗主任与公社周书记联系,周同意他搭伙。他兴冲冲地找到同样姓刘的事务长,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久违的羊肉汤的奇香。刘说:“你明天来吧”。他心想,怕我吃羊肉,还没下贱到这一步哩。正要回头,刘又说:“借我点钱好吗?”第一次见面就借钱?他掏出两块钱递给刘,心里嘀咕,就算孝敬罢。第二天去,刘把钱还他,说领导集体研究,他还是到别处搭伙算了。营业所对门是小吃店,他在那里撑了半个月,其间连街那头的区公所都去碰过,远近都不接收,只好自己开伙。
他买了口小铁锅,支在三块土基上,下蹲低头把柴火塞向锅底,每天上午煮8两米(这时的定量已提到24斤),一钵菜,上班前吃一半。下班后不再生火,冷吃剩下的一半。有几天饭菜一半下肚还觉得空荡荡的,干脆全歼,下午就嗑点瓜子,调个蛋花,乘早睡觉。他总结自己那段时间:一钵菜一碗饭三个海椒勺豆瓣。每月初,营业所的三家人利用个星期天到锡格达粮站买回自己的口粮和食油。另外两家的亲属都是农村户口,不存在国家供应,其实也就是三个人各揹各的口粮。要命的是全所一个粮本,每人二两清油粮站不给分,用个小瓶装六两回来还得自己分。
听说允许在河边开地,他便物色了一小块,还是别人开过遗弃的熟地,只刨了些石头,把土挖松就栽上二三十棵白菜。既在河边,浇水不成问题,浇粪可考验他了。头两次从营业所挑半桶粪中途要歇四次,后来挑满桶只歇一次,见桶里有硬屎圪瘩还用手捏散,像捏馒头一样不觉得臭。白菜长势不错,尤其有三棵又大又包得紧,他每天只捨得掰几匹外叶吃,想哪天约了朋友才割回去让大家分享他的劳动果实。就在他这样想的第三天早晨下河洗漱,路过菜地,那三棵菜不翼而飞。抬头看天,叹口气。
红格农场那年的甘蔗受风灾,不到一人深叶尖就干枯,榨糖不划算,便敞开供应。农场场部离营业所不过二里地,他一次买50斤要歇好几趟气才扛得回来。每天下班后至少啃三棵,倒也解决问题,作打油诗二首:
数年甘蔗已如珍,岂料今日任所称。一啃三棵渣汁尽,旦夕五腑气血清。
细观甘蔗节节挤,不像弟兄个个分。塞外雪花滇瘴气,忽从蔗顶尽相倾。(他的二哥在云南,三哥在东北)
月下嚼甘蔗,眼明口又甜。微风蕉叶动,拂我思出关。
白光犹雪野,暗影无兄言。且奉手中节,恨没青鸟含。
1963年他20岁生日的头一天,听说街那头有人卖騾子肉。他赶过去,也不管病死摔死,割了一斤多回来,把当月的二两油全部用上,煎炸出来。又到区医院找大舅胡鹏程医生开了瓶风湿药酒。第二天王承诚给他送来油煎小蝦和五个包子,虽说大快朵颐。但肚胀心空,夜不能寐,填《洞仙歌.叹冠》:
红蝦白酒,慰孤寂味淡,电影离奇不堪看。照容颜镜里,面无血色;唇起处,约约缁缁有现。 启期难再有,贾谊雄才,七岁宾王女皇赞。试问镜中人,立志如何?春风过,小麦成面。若弃置麦秸大道旁,拾可以编笠,怕童折断。
到红格第十个月,他经常光顾的邮电所终于接收他搭伙,条件是他必须管钱管账。邮电所也是三个人,主任汤德元兼营业员,话务员守总机,邮递员负责把邮件送到三个公社。虽然红格区下辖五个公社,但和爱公社(即烂坝)在力马河转运红格邮件的过程中(也是人揹马驼)投递了,红格公社及区级单位都是自己派人取邮件。四个人的伙食团钱账不复杂,力马河送邮件的,或者长途线务段巡线员住几天,记清各人的餐数,月底结账分摊。一日两餐都是自己煮,老实说他当炊事员的时间比别的成员要多。邮事工作繁忙,往往一个电话请他临厨(相对而言他的却清闲些)他立刻挥刀上阵。特别是大攀(会理大桥至攀枝花)公路上马后,交八处一发工资,职工都往家里寄钱,他还帮汤主任填汇票。邮电所有些小权,不时还能开开后门,买点油渣、羊下水之类,口福自然好多了。汤主任还准许他偷看《参考消息》,那可是区局级以上领导才有资格阅读的呀!
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那么工作呢。
他进银行被分派的第一项工作是晒谷子,若是现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那年月就是如此。据说是丰收了(人们却饿着肚子?)农民的谷子找不到地方晒,分给各单位负责晒干。白天他和另一个刚进银行的女孩把谷子从营业室、办公室用大箩抬到大门口的空地摊开,不时翻晒,太阳落又搬进去。九十月的会理天气如川剧的变脸,晒不到两个小时,突然天阴,收都来不及又撒起雨来。当年还不知道什么叫塑料布,一床油布遮不了多大面积,以至淋湿了又晒,久久交不了差,害得银行几次挨批评。后来又换他到县委去过秤,上调的粮食挑到县委称重、登记,虽然工作輕松,但是一整天,甚至半夜三更都守在秤边也不是好事。
大约一个月以后分他到出纳股,见习出纳员并学习金银收兑。他的老师熊英是祖传的银匠,银币扔到桌上一听声响或是用牙咬一下就知真假;金器往试金石上擦条痕迹,凭黄色的深浅即能断定成色。他大喜过望,以为可以掌握一门三年不饿的看家本领。殊不知在大跃进的洗劫后,民间的金银少之又少,十天半月难碰上个来兑换金银的。每次收进的金银必须当天封包入库,不可能随时拿出来解包让他操练。老师亦不是专职金银兑换,钞票收付是份内事。有时忙起来连上厕所也成问题,天黑轧不下帐是常事。他接柜,老师复核。有天轧完帐确定短款十元,他愿意与老师分担,但股长说他摸票子没几天,应该老师一个人赔。他不敢违背股长的裁决,想想老师和他一样拿24元的工资(老师是临时聘用人员),妻子没有工作,三个未成年子女,心中亦不是滋味。
手艺学不到,他来到红格,工作一下轻松起来。红格每逢二五八赶街,收付不多,主要是换小钞。不逢集,整天三五笔业务的时候都有。上午十点开门,他一杯茶一本书抽抽烟,不知不觉就下班。他认为出纳员无非是台点钞机,数得清钞票就行,根本不钻研业务。甚么书都读,唯独经济、金融的书摸都不摸。有时客户在柜台外高声招呼,他才从书页上抬起眼来。就是这样被他视为最简单不过的劳动,造就他没有哪个月不短款。有一天轧帐,短款十元,创了参加工作以来的记录。那天也没有几笔业务,细细回忆是多付给一个姓吕的储户。那年头存得起钱的不多,知道吕是林场的工人,便通过林场场长找到吕师傅。吕一口否认,说绝不会污银行的钱。他请吕把取的钱拿出来复点,看有没有数错。吕说已经花了,不愿掏钱,也没有办法。心想这钱赔定了,只好向会计借钱平帐入库。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仍不死心,暗暗向阿公祈祷,保佑他追回这钱。第二天他约个朋友一起又去吕住的地方,首先检讨自己工作不负责,叙述收入低,债台高筑,家有三老人等情况。磨了两个小时的嘴皮,吕师傅终于掏出存折:“不说了,就算我支援你十元钱,你拿去取吧。”他说还得麻烦吕师傅到营业所填张取款单。吕不但如约去了,此后遇见他都有意迴避,问心有愧的神情。
又有一次短款一元。傍晚商店的戴会计送来一元钱,说是老父亲换小钞时他多给了,回去才发现。幸运仅此两次,短款成为他一直拉账的原因之一。
又有一次,不晓得是夜里没有睡好,头昏脑胀,还是算盘子子没有拨对,一个供销社营业员来存款,虽然钱有点多,尽是小票,数完后老差21元。那营业员以为自己搞错了,要他把钱放在一边,别忙用于支付,赶紧回去查找。过些时营业员回来说又轧了一遍帐,并桌子、抽屉都翻遍了,应该不会错。再数那堆钱,居然一分也不少。幸好那个营业员信任他,不会以为他想吃钱。那是个成都人,从学校分到供销社,举目无亲,经常找他玩,他自己开伙时,还曾经顺过一瓶门市上销售的巴豆油给他。他把油炼了又炼,炒出菜来既不好吃,勉强吃下去还拉肚子,因为那油是工业原料。要不是如此知心的朋友,存款者对他会怎么看?恐怕“黄泥巴落裤裆一一不是屎也是屎”。他对出纳工作硬是厌烦到极点。给朋友的信中,表露心态:
君在东来我在西,路遥命运无高低。昔时竹马木枪慨,目下纸钞算子叽。
半辈追求尽踯躅,一车学问唯唏嘘。当空皓月应怜我,犹照窗前瀑泪溪。
工作置诸脑后,只是谋生手段,他风狂地读书,首选自然是小说。红格小学孔祥适老师藏书不少,他借来《战争与和平》,先后读完四部,对托翁五体投地,而安德莱公爵成为偶像。《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那种兽性与人性结合体的形象,他拿来对照自己,反省不已。《牛氓》的母亲使他联想到阿咩,“你一直在说一个人必须配享受自由一一你可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你母亲更配享受自由吗?------可是她那一切善良究竟有什么用?一直到死为止她都是一个奴隶”。高尔基《母亲》、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丶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茅盾《腐蚀》、巴金《憇园》等等,恐怕要列出长长的书单。而他最崇拜的是鲁迅先生,《鲁迅选集》四卷都读完了,又借来全集七卷。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影响了他的性格,使他对社会上的好些事看不惯,与领导格格不入,对别人怎么看他却十分敏感。鲁迅自嘲,他也嘲一把:
运交华盖欲何求,得饱两餐身自留。钞票堆中寻数字,诗书意里找欣头。
逢人欢喜陪个笑,见事悲伤闷几愁。能够春节亲与聚,管他茅草盖雕楼。
同事中唯一的至交好友胡仲道,安徽人,比他大11岁,五八年从省卫生厅下放会理太平区,六零年分到银行,六三年调来红格。老胡那时也是单身,工资为行政21级57元,在全行都算高的。他特别感兴趣和感激的是老胡的一箱子书,何况老胡出手大方,见人就递上“大重九”香烟,晚上经常弄些炒豆、花生之类邀他小酌。力马河书店的陈述经常来红格卖书,老胡只要看上书中的一句话就会买下来。老陈有时会把专供领导的内部读物借给老胡,老胡还让他先读,比如牙含章编著的《达赖喇嘛传》使他得以了解雪域高原那些稀奇古怪的宗教仪轨,满足了日渐扩大的好奇心。老胡箱中的小说不多,《古代汉语》、《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文学史》、《诗词格律十讲》、《写作知识》------。农金员经常下乡和抽出去“搞中心”,老胡走之前把房门钥匙留给他,箱子里的书可以任他取用,至少百分之九十读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带来创作冲动,他以邮电所汤主任为原型,写了篇《我们的所长》,用胡忠踪的笔名投给《四川日报》,他自认为合乎主旋律,结果石沉大海,只有一个读者。
中学时他被分在俄语班,每次考试名列前茅。这时又拾起俄语教科书,除了经常睡懒觉的时候,每天早晨到河边读俄语。还试着翻译了几篇1953年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印行的巜俄语教科书》中的补充读物,比如高尔基小说片段“母亲和儿子”。还在阿咩留下的《新华字典》相应词旁注上俄语单词,妄图把它变成一本“华俄辞典”。现如今他却只记得“哈啦嗦”(好)、“斯巴喜八”(谢谢)、“达冉夫特腊”(早上好)。
他大言不惭地称红格三年半为“我的大学”!
交朋结友是他在红格每天萦怀的事。恰好初五八级考入西昌地质学校,后来分到地质队又被精简压缩回家,重新找工作进商业系统的同学先后来到红格。王承诚第一个来,而且是在他四面楚歌,孤寂难熬,后悔来红格的时候,立马成为莫逆之交。王受鲁迅先生的影响比他还深,愤世嫉俗,打抱不平,还爱干些人们视为旁路的事,领导自然不喜欢,但也不敢轻易得罪。有天傍晚王和两个小伙子在河里洗澡。那河不是雨季都得断流,洗澡的地方在一山岩下比较阴凉。红格公社的周书记带了七八个大队干部要在那里开会,叫三人赶紧穿衣离开。另外两个小伙都打算遵命了,王说我们先来,应该离开的是你们,坚持洗完才走。这一回合王赢了,那些大小书记却气不打一处来,调查王出身不好,加上商店头头们添盐加醋,第三天就招集群众大会批斗,据说还动了拳头。毕业分到公安局,此时在红格派出所的好友张正康多次告诫他少与承诚交往,他哪里听得进去。王被调到和爱商店,他曾填三词抄于贺年片寄去。〈如梦令〉:
春节吐叶烂坝,柳树发苞廊下。梦里见君颜,倾吐纵情心话。依挂,依挂,冬去又春复夏。
〈鹊桥仙令〉:洋茄果累,芭蕉叶碎,万里晴空却闷;白墙晃眼气灼人,都与我,心中添恨。
交为故友,情若兄弟,时感君行端正。红格和爱阻蛇腰,只可叹,各从天命。
〈四字令.触景生情〉:天蓝地黄,山秃树凉,壮麦苗少郁芲,路行毒太阳。 思亲想娘,伤心断肠,与良朋共举觞,总无时可忘。
庆麟和思懋与他的关系不用说,有诗为证:〈鹧鸪天.赠庆麟〉
只道君婚在近前,匆匆赶路除夕还。虽无喜酒心亦快,但恨春光话未添。
元宵夜,情意绵,思亲想友凭谁怜。城中灯会复入梦,执手依稀共箸盘。 〈西江月.赠思懋〉:
相聚之日正爽,分别复苦真多。执笔在手述情波,院里春风已过。
邮票曾结挚友,信书可代灯歌。元宵寒月未升坡,阶下一人枯坐。
此时二位也相继分来红格食品采购站,只是庆麟两天后又被分下新九采购点,思懋则呆到他调走离开。他们经常去五里外的扎把磬水库游泳。有道是:
此间春欲尽,麦豆早收成。入眥皆黄土,傍河有翠荫。袋烟游水库,一凫忘忧情。迴道步风里,频招蕉果萦。
朋友间谈天说地成为他这段时间偌多歪诗的源泉。
然而这种密切交往也会带来麻烦。采购站的李站长曾派人跟踪,偷听思懋同他的谈话,并狠狠地说:“刘朗中,不要看他?脚拿杆的样子,不简单呢,你晓得他一天看些什么书?”可见在人口本就不多的红格,他读书还小有名气。
?脚拿杆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尤其是没有任何年輕女性和他交往,还不是因为这?脚拿杆。他测量右脚,膝盖以下到脚跟比左脚还长一小点,大腿的股骨头向外向上支出,比左腿短了两寸。心想通过人为矫正,能不能使股骨头回归原位呢。他去请教红格医院的外科大夫,巫医生说他异想天开,但经不住他的活搅蛮缠,给他开了两卷绷带。又请木匠推了一块九寸长四寸宽带凹槽的木板,每天睡前将凹槽卡在股骨头上往下压,用绷带绑在臀部并缠紧。开始几夜那个疼呀,加上脚转筋,都快坚持不下去,但他咬紧牙关,终于挺住。一年多以后,他并住两腿,右脚向下拉抻可以站平,但一走,股骨头又上滑,依然是?的。他把自己脚?的继往史写信给四川医学院,想求得帮助,出去医一医。医院回信说,按照他叙述的情况,他幼年时患的应该是“化脓性骨髓炎”,经过这十多年,髋关节和腰腿多部位肯定会变形,要矫正走路不歪“是不现实的”。自然堵了他求医的路。他仍不服输,又继续捆绑了两年。
1965年“四清”运动开始,终于打破了他自由散漫的生活。每天六点起床,政治学习时间不少于四小时。上面派来了工作组,组长姓窦,据说是地委财贸办的。会理支行的杨副行长是副组长,负责区财务、税务、银行等单位。大会动员,学习文件,分组讨论之后,进入“洗澡”阶段。即各人对照阶级斗争的要求,检查自己的行为、思想,其它人再发言“帮助”。还在一年前,有天轧帐他短了两元钱,仔细回忆,在区工所搞财务的女同学来取40元,他付给20张两元劵一叠,但女同学数了一遍后,似乎迟疑了一下又数第二遍才离开。他到区公所找到女同学,女同学拿出钱来,一张也不多。他认为是她污了。那个女同学在“四清”会上自我检查之后,他便“帮助”她,把这事提出来。女同学难堪极了,承认多收了钱并马上掏出来给了他。“四清”结束后,那个女同学被赶出区公所,分到锡格达粮站,他才感到后悔。如今他们每周同学聚会,一道打牌,搓麻将,他真想对那女同学说声“对不起”,又怕刺痛她的伤疤,弄巧成拙。
营业所胡会计,矮墩墩的个子,一脸橫肉见人就笑。因为悭吝,三十老几仍单身。六十年代初与十九岁的修路女工小蒋恋爱,谎称自己只有二十五岁,把蒋搞到手。不久公路下马,单位撤销,小蒋被精简当农民,安排在红格附近的老街生产队。这胡会计还真不是人,妻子怀孕,往往等她腆着大肚子出工走了,才一个人在家煮好吃的,连小蒋哺乳期也是这样,人家生的还是个大儿子呢。运动初期,杨行长向他了解营业所的情况,他说有好几次上班时间他外出后回来,办公桌上都有一张胡会计代收付的存单,金额几百元(那时候的几百元可不是个小数字),奇怪的是他从未见过这个存款人,怀疑是胡会计化的假名。当然,像胡那样吝啬,存款不愿被人知道也是常情。但杨行长说胡在城里工作时好吃讲穿,以其三四十元一个月的工资要存几百上千元恐怕不容易,就打电话叫支行派人来查。一个曾经当过德昌支行行长,吹牛和喝酒都了得,精精廋廋的老会计下来查了半个月,没有任何问题。杨行长不放心,点名要会计股的许老师来。许老师五七年曾被划为右派,六二年亦被精简,是杨行长爱才,重新收回银行的。果不其然,只查了三天,那几张存单的来源就水落石出。因为大跃进和反右倾中大刮共产风,农村集体资产被无赏征用,六一年落实政策,国家对农民的部分损失作了退赔。县财政划到红格的退赔款几千上万,是分笔汇入的。有的到账几个月还没人来问,胡也不通知收款人,也不把款转到信用社,直接转入储蓄账户,填成化名存单,总额一千四百余元,当然是贪污啰。杨行长叫胡来谈话,胡还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到存单,马上大汗淋漓,澈底交待,一分钱也没捞到。运动结束胡被开除公职,户口转入妻儿所在的生产队成了农民。他和许多人都认为处理过重,但他不后悔,只是替小蒋和那叫大攀的儿子难过。几年后曾在会理街上碰到小蒋,她揹着第二个孩子,有些憔悴,还像久别重逢那样和他交谈得没完没了。他请她到家里,买了几个抓酥包子招待。
1966年3月25日,“四清”后接替罗主任的原政治指导员,转业军人李主任通知他,要调动他的工作,让他过两天到支行报到。他突然感到依依不舍,作〈红格别〉:
20岁前的一天,跨过蛇腰山峦。一片黄土,一张张无情的脸;寂寞,困窘,刁酸。我暗暗预卜,热力永不复燃。
来了一个朋友,他的心像名字一样诚,带我避开扑面风沙,来到如镜的湖滨。海滩的灼沙历来就被神往,却把水库的涵管亦错当成。枕着大地,盖着蓝天,心高第一次被清水滋润。
高尔基说过:书好比阶梯。无聊像个凶恶的奴隶主,鞭我去爬那无尽的梯级。开始是托翁的洗礼,爱的说教,认为与现实合不起。鲁迅的嘲骂,并不像昨天之颠倒真理。徬徨啊!徬徨!何去何从?路漫漫其修远兮-----时时响澈耳际。
接触马克思学说,宇宙万物被它综合。为甚么“修正”、“教条”各执其理?迷惑它像浩淼那样边际没着。
“四清”放射了它的光芒,真理重新被高歌颂扬。剥削阶级的子孙试着去领会阶级,佩服那“以阶级斗争为纲”。愿以身躯去易康庄。
红格像个温水瓶,貌似冷酷,拔塞才热气腾腾。一晃三年半,明天是23岁生辰,与你吻别去见亲人、友人。分别又令我伤心,正如那年挥泪母亲。好在庭院的花已经开放,愿手栽的橘柑、桂元茁壮成人。亲爱的红格啊,再见!口里还咂着番木瓜的甜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