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踪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正文

四章

(2016-03-03 15:12:25) 下一个

阿咩

 

这家人的先祖来自广东番禺,是所谓湖广填四川迁进来的。民间传说张献忠早年经商到四川,曾上当受骗,蚀了盘缠。有天在野外拉便,顺手扯了张树叶揩屁股,那手和屁眼立即火辣辣地难受。心想这地方不但人可恶,连树叶子也这么霸道。那是一种叫藿麻的植物,一沾着人的皮肤就会过敏起疙瘩又痛又痒,土改时用它的树条抽打地主,也是酷刑之一。张后来起兵入川即大兴杀戮,好些肥田沃土之地没了人烟,以致满清政府不得不从人口稠密的湖南广东强行迁移老百姓进来。他家延祖制便有了对亲人加的称呼,像羊儿那样咩咩地称呼妈妈再亲热不过了。

阿咩出生在一个贫民家庭。幼年失祜,与弟弟相依。父亲染上鸦片,姊弟俩经常以豆瓣代菜,吃了上顿愁下顿。后来弟弟一病不起,连身为医生的父亲也没能挽救其生命。父亲续弦王氏,又生个弟弟。不久王氏病故,娶余氏后母照顾三岁弟弟,她已待嫁闺中。她念女子初级师范时,因为勤奋好学,被刘老师看中,聘为儿媳,毕业后完婚。经历的貧苦使她既自卑又敏感。在景况稍好一些的刘家不免事事小心。丈夫比她小两岁,又是包办婚姻,恐怕并不相悦,从而增添了多疑。有一次家里少了些钱,小姑子怀疑是她拿回娘家资助父亲了。她对丈夫发誓,若拿了这钱,哪只手拿的便断了那只手。丈夫说,你的手断了还得我给你医。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他的确也是阿咩、阿公、二孃的至爱。不过因为调皮,又爱充行(hang),好事不干,糗事不断,对哥哥们要强,动辄哭闹耍横,挨打也是最多。有一年春节,阿咩带着他路过和成银行门口,银行对门的康家是富户,康表妈正好出来,与阿咩寒暄后给了他一块银元。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银光闪闪的钱,因为家里给的压岁钱不过是几枚铜元或小钞,便睜大眼睛接过来,趁阿咩与康表妈还在叙谈,一溜烟跛到参将衙门口,买了个关云长手执青龙偃月刀的面人儿。拿着找回的大小钞票,抽出一张百元法币攥在手里,其余的塞进上衣口袋,挤进围了不少人的弹子机前,打算赌一把。盯着别人拉的弹子,有的竟然得了笔一支,有的糖五个,大多数滚进茅坑只有糖一个。他鼓足勇气递上手中的法币,使劲一拉,弹子哗啦啦转来转去,最后落在茅坑里。想再来一次,手伸进口袋,空空如也。他哭啊,找啊,小手乱扒周围人的腿,希图钱是掉在地上。回到家阿咩见他拿着的面人,听他哭诉经过,恨了一眼走开。才半天,面人儿有了裂缝,他按照捏面人师傅教的,偷了家中的鸡蛋,用蛋清敷在面人身上。晚上睡梦中他突然被条子抽醒,撢帚(竹条一头缠上鸡毛扫灰的用具)把打在屁股和腿上使他哭喊起来。因为压岁钱是要交大人保管的,何况银元不是个小数目。更为可恶的是没得到大人首肯就收下别人送的礼物,扫了阿咩的脸。

他刚会说话大哥就离家求学,不到三岁阿爸也远走东北,家里的杂事主要是阿咩撐着。为了治他的腿,中西医找遍,求神拜佛,烧香许愿,跳巫念咒都做了。1948一贯道突然在当地兴盛起来。外婆听人说得起劲,要阿咩去试试。阿咩抱上他进了东街的一个佛堂。那里香烟燎绕,钟磬声声。阿咩抱他跪在地上,一个点传师口中念念有词,用食指在他头上晃了几圈,又左手端杯水右手食指中指姆指夹了佛龛上香炉里的灰兑在水里,强捏他的鼻子把水灌进他嘴里。也许是白天受了惊吓,也许是那香灰有止痛作用,那天夜里他竟然落枕睡觉,而不是必须立着扒在阿咩肩头睡。外婆和阿咩由此对一贯道深信不疑,阿咩还和黎庐的刘四妈在黎庐里开了个佛堂。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时候也曾取谛一贯道。来会理发展的点传师姓张,是个山东大汉,就被认为是共产党派来的而遭通辑。 解放后一贯道又成了反革命,头目均于抓捕,张被枪毙。不知谁把阿咩积极参与一贯道的事告诉阿爸,阿爸十分气愤,几年不给她写信。阿咩还以为丈夫另有新欢。不过阿爸倒是经常寄钱回家,又不像有外遇。

阿咩解放前一直在设于倉聖宫的女子小学教书,一度做到教导主任。解放后很快参加革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历次运动由于交待彻底,触及灵魂深透,一贯道和国民党员(国民党统治时期凡公职人员必须入它的党,而不像共产党那么要求严格)这两个污点也只是记入历史档案,当然只能做数学老师,'仍留在女小更名的城关二小里。此时家中上有二老,下有三个孩子,扶老携幼还要面对一个接一个运动带来的惊恐,压力可想而知。阿咩经常对孩子发脾气,幺姑婆更是受气筒,阿公不开腔,有时候摇摇头叹口气。有次他跟阿咩顶嘴,阿咩气得左右自抽两个耳光,这比打在他脸上还疼痛万倍。

1959年下学期,学生口粮开始定量。所谓两头少中间多,即几个劳力强、食量大的每月30斤;个别廋小体弱的女同学24斤;其余的都吃27斤。他自然是大多数。开始还由炊事员给大家秤饭,同学们排着队领取。后来同学们发现越来越不饱,怀疑出饭率有问题,炊事员挪米。反映强烈后改为洗脸盆蒸饭,学生会派各班的劳动委员轮流监督称米装盆,即分为每人每顿5两、454两的(一天只两餐),四个人或六个人领一盆。学生们端到桌上(八个人一桌)用薄如刀的竹片分成四块(或六块),竹片切下的时候,真是八目(或十二目)圆睁,从分的那人右边起逐个挑选饭块,执分那人得最后一块,当然吃亏,便固定站位每天轮流执分。为了划得均匀,有人还设计了分饭器,用绝对90度交叉的 十字竹片在盆中心插下,但蒸出来的饭有高有矮,并不在一个平面,也分不均匀。分六人一盆的更考手艺。他们同级的刘丙德是宁南人,本来考在西昌中学,西昌先定量,听说会理不定量,读了一年就申请转学到会理,岂知一开学又定量了。此人力大无比,找柴可以挑200斤,食量亦不赖,知道白转学了,慨叹曰:谁能给我吃顿饱饭,我给他干一天活都行。这样的定量在当今恐怕谁也吃不了,关键是那时没有油水,肉是只有春节、五一、国庆才得吃,油是只有每月四两。没有人不计较那难熬的辘辘饥肠。好些同学得了水肿病而他此时没有得,全赖他每天课外活动都从城墙上的豁口溜进一墙之隔的二校,享受阿咩给他留着的一碗菜,有时候还有饭。而阿咩的定量只有19斤,却对儿说吃不完!!!

九一年阿咩带着小学生勤工俭学。班上种了几畦青菜、白菜,须要浇粪。她不让娃娃们冒险,一个人站在茅坑的搭板上舀粪。想不到用力过猛,脚下踩滑,跌进粪坑。胸脯又碰在木板上,断了两根肋骨。找草药医生包扎后照样上课。

由于长期忍饥挨饿,抑或是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充饥(农村里什么仙人掌、神仙土都有人弄来吃),阿咩经常胃疼。胸部的疼痛才好,一天下午,有人通知他,说你母亲咯血了。他赶过去,二校的老师已经把阿咩抬上担架,仍侧着头吐血,单接在洗脸盆里的也有一大碗。送进医院人已休克,马上抢救输液。医生说是胃溃疡大出血,接下来必须输血。二校的教导主任同意带头,并动员老师献血。在那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谁又不想想自己的身子能不能献血。好在阿咩平时同事关系处得不错,尤其受年轻人尊重,一个才参加工作不久的女老师,刘文杰七哥都报了名。医生说至少要输600毫升,便确定主任和女老师各抽100毫升,七哥和他各抽200毫升。七哥是阿咩胡家堂妹的儿子,也在二校教书,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前三个抽血都顺利,轮到他时左手抽不出来,换了右手出得也慢,到80毫升时,医生说:算了吧,我先用库存的给你妈输着,你过几天再来抽了还上。那个姓黄的检验科医生虽然此后也遇到他几次,却再未提起要他抽血的事。的确他那时候又黄又廋,白天黑夜也只有他一个人守护阿咩,晚上就睡在称为马夹子的躺椅里。如今已有50多年,黄医生曾做到县医院副院长,早已退休,精神矍灼,是否还记得这笔账?他却从未忘记自己还欠着医院120毫升鲜血,但也没有勇气去还。

 

按规定,那一年的输血者每人供应二两卤肉。主治医生给他开了证明,医院盖章后买回八两肉,看到巴掌大的肉觉得太少,就切成两块,又向同学何永华买了八毛钱一个的10个鸡蛋(何家开碾房,因而喂得起鸡,并说卖别人要一块钱一个。而采购站收鸡蛋一毛多钱一斤。学生伙食四块五一月),给教导主任和女老师分别送去一块卤肉加5个鸡蛋。七哥呢,拿什么送?只好作为亲戚的贡献了。二十多年后七哥忽然来家,说是六二年阿咩领到退休金后借给七哥三十元,今天特意来奉还一百元,不好意思。他坚决不收,一是阿咩从没说过借钱的事,二是七哥当年输血的恩情岂是这点钱还得完。二人相对,泪流满面。

与他要好的同学王正国听说后来医院要求献血,他说已经够用,好不容易劝住。阿咩出院后,正国把家里刚带来的20个鸡蛋全给了他,说是给阿咩补补身子。他用泪眼接过鸡蛋说不出话来。正国是遗腹子,妈妈的心头肉。王伯母尽管很能干,但那年月要养鸡省出20个鸡蛋太难了,鸡蛋是给儿子补身子的,恐怕她不知道儿子竟给了别人。正国与他成了一生的莫逆之交,全因这20个鸡蛋。

他参加工作那年,阿咩第一次离开二小,被调到四小。银行在南街,四小在北关,数票子久久轧不下账来,天黑未下班是常事,他无法再到阿咩那里揩油。作为干部的他定量也只能吃19斤。别看这守着金银钱财的单位,一天两顿饭之前人们都要50米赛跑冲刺进饭厅掌握那两三只铁勺,铁勺插在盛有醋汤的大木桶里,炊事员会在此时把一碗葱花撒在汤里,掌勺的目的在于收获那浮在面上的葱花,落后者自然只有光汤。他觉得浑身有气无力,直想睡觉。有天用食指按按小腿,呈现不会复原的窝窝,医生确诊是水肿病。儿子们都养大了,阿咩该享福了。这福怎么享?

阿咩小时候就得过伤寒,按理说有免疫力,不会再得。1962年患上水肿病,胃病复发,住进医院。一检查又是伤寒。真乃祸不单行。出院后适逢国民经济调整、整顿,精减压缩。五十岁出头的阿咩被强制退职,工龄从五零年算起,计四百余元补贴还要分成两次,有一半第二年才发放。阿咩叹息道:想当年我们师范毕业抢了老教师的饭碗,如今报应到自己头上了。领到一半退职费,阿咩说想到丙海坝去耍。他知道阿咩退职的心病,出去散散也好,很是支持。那是个会理的霉雨季节,阿咩走后他又耽心路上的安全和那孱弱的病体。阿咩回来,到银行找他。他惊讶地看到阿咩形容憔悴,眼皮红肿,少言寡语,闷闷不乐。以为是十多天跋涉和安宁河畔的矫阳所致,没有过多的问个究竟。这以后的十几天,阿咩的情绪都很不好。有时因母子间生活中的过份体贴还闹气。

为了他的水肿病,眼看阿咩手里的二百多元退职费所剩无几,他决心不能再这样拖累下去。恰恰听说精减后红格营业所只剩两人,主任代出纳天天向支行要人,他便申请到红格。领导正愁不好派人,立即同意,办好手续。第二天准备,第三天出发。那时红格不通汽车,搭车到力马河步行十多里爬上烂坝还得下三十里的蛇腰坡才能到达。毕业时留校的罗泽彦因故被赶出会中校分往红格小学与他同行。会理到益门没有班车,他们初中同学胡延富是益门煤矿住城的采购员,给他俩找了一辆从益门拉煤到力马河的卡车,驾驶室有人,他们就坐在堆满车箱的煤上,靠着各自的铺盖卷。幸好阿咩给他新买了油布把衣被裹得严严实实,否则到目的地后那些衣被不知道要洗多久。搭车没有准时,阿咩和他俩等了两三个钟头(罗泽彦母亲已逝,父亲在坐牢)。车子开动时他回头看阿咩想挥挥手,阿咩却掩面猛地转过身子,他脑里顿时掠过朱自清的《背影》,悲从中来,澘然不已。后来正国写信责备,说见到阿咩哭诉的样子,自己都由不得陪泪,他不该抛下母亲。

车到力马河他俩先在河沟边洗脸,抖去身上的煤灰,揹上行李到银行办事处。同事虽然认识,但很冷淡,又过了伙食团开饭的时间,好得阿咩给他准备了充足的零食,还有鸡蛋,够他俩饱餐。晚上安排他俩睡柜台,二尺宽的柜台有齐胸高,只要不翻身过猛也跌不下来。八月间天不凉,合衣而睡无须被盖。半夜罗泽彦听到什么动静突然拉灯,见一女子光身子从营业室后面的房间开门出来,女孩哦了一声赶紧后退,罗也当机立断拉熄了灯。原来厕所在外面,如厕必须穿过营业室。办事处主任替他找了匹毛驴,一是驼行李二是带路。力马河到烂坝的山路并不难走,周围都是光突突的,蛇腰坡的林木也不茂密,他们在灌木丛中转来转去。赶驴人的话不多,尽听罗泽彦讲述会中校里勾心斗角的事,不知不觉中也就到了。

红格街座落在一条小河岸上,街上竟然没有水井,要下近百米的缓坡到河滩上舀沙窝水来吃。他每天起床后去河边洗漱,再端满满的一搪瓷盆水回来用。营业所主任和会计都有家眷,自己开伙。主任联系其它单位,谁也不接受他搭伙,只好用三块土基支成灶,买口铁锅自己煮。

阿咩不断地给他带东西来。棉衣、汗衫、干胡豆、四季豆,黑糊糊的古巴糖不要票但是高价,城里才有卖,等等。离城才三个月阿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怀疑是梦。又是一大堆食品。他把库房守护室的床让给阿咩,自己睡进库房的大木柜上。幸好那时的制度不像现在(外人连守护室也不准靠近,更别说睡在里面)。所谓守护室不过是营业室通现金库的一个甬道,刚好一床宽,床头支张桌子,墙顶有四尺长二尺宽的小窗透进些许光线,白天要看书写字也必须点灯。金库里根本没有什么保险柜,齐胸高五尺长三尺宽的厚木柜用来装钱,笨重的柜门上吊两把大锁就是保险柜。阿咩给他煮饭缝洗,赶街天看看集市,他下班后陪陪阿咩摆谈,逛逛河滩。有天阿咩说想到昔格达看看,昔格达离红格十五里,来回也就三四个钟头,他的好友又是表哥吴家涛在昔格达商店工作,就让阿咩去了。下午吃晚饭时等了许久不见阿咩回来,他想是家涛留吃饭,自己先吃了。天擦黑还不见阿咩,以为走在回来的路上,就拿了把匕首往昔格达方向去接。这匕首是他在城里时花四块五向分在公安局的同学石裕志买的,五寸长的双刃闪闪发光,一拳深鱼背状的刀把嵌着相间的一圈绿石(看上去像翡翠)一圈白骨(宛若象牙),把头还有皇冠状的铜饰。石说是劳改犯中的能工巧匠专门为管教打造的。走出不足一里天就完全黑下来,他此生第一次独走夜路,路上没有碰到任何来往的行人,听到狼嚎虽然有些害怕,攥紧匕首胆就壮了。见到家涛说阿咩确实来过,但突遇一个亲戚,被那人邀到粮站的家里去了。他俩到粮站,大门紧闭,怎么也喊不开。商店又没电话,只好在家涛处歇了。第二天一早他到粮站,大门刚开那亲戚就送阿咩出来。阿咩惊呀地看他,埋怨他不该来,但他怎么放心得下。短短九天是母子在家以外的唯一会合,多么值得回味。

他离城去红格仅十天,阿爸同样退职自江西回到会理。城关镇上不了户口,被分到六十里外的木落寨古综合商店。不久二孃也刑满释放回来。他决心要回家过年,早早地向主任和支行请假,领导爽快地批准了。这是他能记起的唯一与父母团圆的春节,何况阿爸还从木古揹了五斤猪肉回来。一家四口虽然比不上阿公在世时多,可以说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春节,哪怕只有三天。节后他车也不搭,徒步跛回红格,足足120里走了两天,头一天歇凤山营。

阿咩这时也找到燃料店的工作,主要是卖煤油,每月工资14元。她的同事孙桂芳弟弟孙大祥这年分来红格供销社赶马车,每次从城里回来,阿咩都要带吃的穿的。营业所的农金员经常要去支行开会,胡仲道调来当农金员后亦成了阿咩带东西的快递。红格离金沙江三十里,江对面是云南,生活比四川好。赶街天从云南来的红糖、茶叶、花生,以及本地的香蕉、番木瓜等也不少,但他24元的工资不仅月光还寅支卯粮,只顾自己的肚子,很少带东西回去。在阿咩如此牵肠挂肚的饲养下,他的水肿病終于痊愈。阿爸来信说木古环境恶劣,他建议阿爸申请调来红格,阿咩也来,合家团聚。那年八月孙大祥去会理20多天后赶车回来,阿咩照例给他带了许多豆子、猪油和皮蛋,还有襯衣、汗衫和一条裤子。信上说这是给他的最后一次东西。他以为阿咩要他自力更生,顿觉轻松。

1963年农历九月二十二,他突然接到支行的电话,说是阿咩头天失踪。这些天煤油灯的灯芯总是黑糊糊的,灯光鬼??地;开合门窗声音凄厉;晚上尽做恶梦,此时情知大难临头。赶马车到力马河已经天黑,第二天去办事处主任家主任尚未起床,央求主任找了辆去益门拉煤的空车,在车厢上一路颠簸吐到会理。阿爸说全城及城外的水塘都找遍,听西关外的一个老人说,天亮之前曾见城里人打扮的老妇往垭口方向走,觉得奇怪,问了高矮与阿咩差不多,二孃便约二爸咩一道动身去西路丙海坝了。第二天二孃发电报来说在丙海坝的安宁河里找到遗体,他和阿爸、太伟表哥、好友思懋立即赶路,拢凉风岗已经天黑,歇路边一农户家。次日凌晨起床,到丙海坝只是中午。他们与二孃及丙海坝的亲戚会合后来到河边,有根纯子一头系块大石头一头浸在水中,解开石头上的纯子用力一拉,阿咩的遗体浮出水面并拉上岸,身上还绑块大石头,据说沉在水底能起保护作用。阿咩紧闭嘴唇,双 拳紧握,倒没有痛苦的样子,只是鼻孔中流出一丝殷红的鲜血,他为阿咩擦去那血。女眷们用剪刀剪开阿咩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换上新衣。过去的佃户,他的表侄张正华愿意把老母亲的寿木借给阿咩用,那寿木一掀开盖子就香气扑鼻。众人七手八脚把灵柩抬上山坡,那里已经挖出坟坑,很快下葬。奇怪的是本来大太阳的天,此时阴下来,还洒了小雨。丙海坝基本只有刘张二姓,且多为姻亲,须称呼他爷爷辈的不少。那天老老少少帮忙的三四十人,几岁的娃娃也去抱石头,垒坟也就个把钟头。当然,既没有墓碑,没有拜台,石灰水泥更不可想,一堆石土而已。这也符合阿咩省吃简用的一生吧。

阿爸承认,阿咩出走的头天晚上俩人曾拌嘴,阿咩骂道:你一贯对我冷酷无情。阿咩到丙海坝后曾去张正华家,用张家的纸笔写了封信,然后说是要到撒莲寄信和办事,留也留不住。他们几天后回到会理,收到那信。第一句话不要找我,你们收到这信时我已经消化在鱼腹中了。信上没有指责任何人,只说自己胃疼严重,退休金已花光,要是继续治疗,不是拖累孩子就是拖累单位。交待后事中列了两笔借给亲友的钱,却没有七哥说的那笔账。她的另一半退休金二百余元是两个月前才领到的,所谓花光,除借出去的外,都给他和亲人买了不少东西。给他买的是件衬衫和条枕巾。特别叮嘱他在红格买些花生、红糖,因为大嫂的预产期在十一月。她却连第一次当祖母的机会也毅然放弃。二孃说当年阿咩又胃溃疡住院,不准告诉在红格的他。阿咩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

 

阿咩逝世半年多后,有一天刚下班,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从营业所的侧门进来,手里拿着崭新的布票胆胆怯怯地说:同志,我拿三尺布票给你换件舊衣服吧。那年一个人全年只有三尺布票,他的衣被对付两三年没有问题,自己的三尺都送给讲究穿着的同事了,便说不要布票。那人又说:实在是拿不出钱买布,你就给件补过的也行。看到那人身上破破烂烂,他都动恻隐之心了,但想到自己身上穿的、床上用的无不是阿咩手缝或置备的,余温尚存,怎忍舍弃。只好回应:你问问别人吧

然而那些东西毕竟是布做的,特别是他结婚以后妻子有洁癖,好些东西不等失去使用价值就扫地出门。他目前仅存的只有一枚阿咩的印章,一本1956年修订的巜新华字典》和盖着会理县公园路小学教导处印章的二甲班班主任手册。这本32开的绿色硬封小本里,保存了阿咩的笔迹,可窥1960年教育的一斑。“ 学生情况:男生22 女生30 52  72 823 924 102 131家庭出身: 工人2 贫民4 少数民族1 小贩3 小商10 手工业7 自由职业5 小土地11 地主9班计划下有情况分析、目的要求、具体措施几大方面12345,条分缕析,款下有项。每周的班务工作重点和执行情况,大到统考成绩,小到个别同学表现都有记载。比如星期一我班又转来一个顽皮孩子张木生,上一节课就跑了,性最野,也好打骂同学。今天找他来要求上课不乱跑,要安静地听讲,不到放学时间不离开学校,不打人骂人等等。今天他算是没有打人骂人。明天把这点提出鼓励他,再指出他没有做到的地方要求他。并且多亲近他热爱他与他建立情感来慢慢的转化他。过些天,星期二我去联系了他爸爸,看出他妈妈是有些溺爱,所以不大听她的话,对爸爸的话要听些。我要求他爸爸少给他一些零用钱,以免他拿东西来课堂上吃,影响班的制度。不要拿小刀给他,以免发生危险。这两天他没有带食物和小刀了,纪律也稍好些,我就抓紧表扬以鼓励他我班只有刘桂芝没有入学,联系了几次家长都不给她来。今晚上我又去讲了一阵,稍为松口说商议一下再答覆。我又去找点主任协助动员。明天再抽时间去看是如何。勤工俭学方面班上种的蔬菜:南瓜1144 辣子三畦168 向日葵一畦56 小白菜一小块1000。至于贯彻教育方针,思想政治工作等老套套就不枚举了。公园路小学也是官方的称呼,人们一直叫它二小。

清理阿咩遗物时他就拿走了这本小冊子,在扉页题写〈西江月.悼母〉:

心想教书一辈,岂知辞退五旬。新陈代谢总不停,夙志方成疑问。

桃李虽然天下,孩儿也布四城,安宁河水更何浑,只有遗冊为证。

他卧室墙上贴着一张《大众电影》的封面,是个妇女搂着男孩的剧照。作〈观抱子图〉:

安宁浊浪耳边嚎,犹似心中万把刀。笑貌已存照片上,慈声却换寒风嚣。

虽得夜夜梦团聚,只苦天天凝泪潮。抬眼长盯抱子图,春晖未报恨难消。

那年秋他又写〈呈父〉:

月色似冰空似水,秋来愁思正茫茫。北云回首方伫望,惊鸟孤栖唤爹娘。

转目遥看关塞叠,扪心静听安河殇。中秋红格已经二,未像今年绞断肠。

每次乘车经过安宁河岸,无论是上游的黄连关、德昌、永郎,抑或是流下去的雅龙江,金沙江,他都要凝视那浑浊的河水,究竟是水还是他呑噬了自己的母亲? 

主啊,饶恕他吧!求求祢!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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