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方阴霾经常严重,这成了我不锻炼的一个充足理由。今年入夏后的一天晚上大雨,第二天早晨肯定温度低而且空气质量好,无论如何都要出去锻炼一下了。
下楼出小区就是一个长达800米的长方形街心公园,走下去不远就是一个很宏伟的新建天主教堂,每天早晨5:55塔楼上的钟声准时响起。教堂院里面临街心公园有一个华丽亭子,里面供有圣母玛利亚塑像,基座上烫金字写着“中华之母”,我也不知道何时如何十多亿炎黄子孙就多了一个洋妈。
我是在快步走到街心公园的尽头,再穿过一条街就是著名的一个湿地公园,湿地公园里面的池塘中长有芦苇、香蒲、蓑草,还有荷花和睡莲,以及一些北方水坑里面常见的野生水草。这个季节,芦苇和香蒲所掩盖的池塘里面不时的传出来鸟叫和蛙鸣声。最主要的,这里有用木条修建的上千米栈道(我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瞎用一个词),其质量不次于大西洋城海滩的栈道。这种栈道的铺设,对快步走或跑时的脚后跟和膝盖有保护作用。于我,晨练的一个好处是不用看电脑、不用看手机,倒可以想想事情,甚至让意识信马游缰。
看一下表,已经快步走锻炼了40分钟,身上已经发热见汗,于是开始快步往回走,同时心情懒散的用眼睛到处乱看,这时候就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早市。要不去买一些新鲜蔬菜瓜果?结果是买了几个青玉米和两个大香瓜,自是便宜得很。一转身,看到一个河鱼摊儿。那些鲫鱼,与我小时候的印象相比,各个长得大的成了精似的,让我吃的话我有很强的抵触情绪,总觉得那不是转基因的就是激素催长大的。刚想回到街心公园去,就看到了有卖活河虾的摊儿。只见一个浅筐里面,虾米们在活蹦乱跳着,貌似波士顿龙虾举着两只虾枪气势汹汹的当然是公虾,长得低眉顺眼看起来像澳洲龙虾的就是母虾了。
一问卖虾的年轻人,才10元一斤,赶紧买一斤,又买了半斤韭菜和一些小白菜。
一回家,先选了精精神神的一公一母两只大虾放入家里的一个鱼缸里,鱼缸内壁画的河虾和真实的河虾相映成趣。但是河虾不能多养,如果食物太足,水质容易变臭,如果食物投入的过少,他们就会自相残杀,最后剩下一只肢体不全的。
剩下的,用清水泡上一会儿,再换上两次水,然后用手把活虾一个个挑出来放入一个塑料篮中滤干,当然不能让它们蹦出来。
河虾的行为模式与中国产的梭子蟹的行为模式不同,与美国产的蓝蟹的也不同。这两种海蟹,如果放在一个筐里,不用担心有一只螃蟹跑掉。当有一个企图溜出来跑掉时,只要它一走,肯定有旁边的螃蟹用蟹钳把它一下夹住,而且往往是几个螃蟹同时出手。不信,你到美东地区的华人超市买两打蓝蟹回家试试。温州、福建沿海出产的膏蟹和河蟹(大闸蟹)放在筐里时是各顾各的,不干涉它蟹的逃脱。这对我们中国人有何启示呢?
而河虾和海虾,哪怕是它有脚钳,他们的逃脱是靠弹跳,一蹦就有半尺到一尺高。所以,当河虾无水存放在容器中时,它们可以利用硬物的反冲力跳出去很远时,这就需要用一个高深的筐子来盛它。
这个等着把水滤掉的时间段,就可以把韭菜段切好,花椒和大料(八角)准备好,再准备好黄豆酱(海天牌和葱伴侣两种酱按自己的兴趣调好比例,海天黄豆酱有些甜,而葱伴侣有些许苦),少许酱油和醋。打开火,放好油,用花椒大料炝好锅,然后把火开到最大,把河虾倒进去,盖上锅盖,这时候你就要一边大幅度抖动锅,让里面的虾和热锅热油充分接触,同时嘴里面还可以叨叨着些什么,比如“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或者“虾米虾米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去了明年再回来”,或者“要想红就不要怕热”什么的。当虾米真的都变红了,放入韭菜,用锅铲翻几下,放入酱和酱油醋,就可以盛盘了,有红有绿,满满一盘。
这样带皮炒的河虾最好配馒头吃,再有一个小白菜汤(只放少许盐,不放虾皮),一定要只吃这一个主菜,要吃到撑的慌。酱香是一个很霸道的味道,一个酱爆虾把其它菜的味道都遮了,所以嘛其它菜还是不要一起吃为好。
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吃虾是在三岁时的夏天。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作为北方的粗人,我们家不可能把一个个河虾剥皮再去炒,没有那么精致,也没有那份耐心,长辈也想不起来把酱爆虾拿出一个来用手剥皮后塞到小小的我嘴里的。我们那嘎达的人,习惯上很少用手直接接触饭桌上的食物,尤其是黏糊糊的食物。
话说,1967年一个麦秋后的黄昏,街上又传来了低闷的“虾米嘞,那买活虾米”的叫卖声,奶奶对妈妈说了一声“老河又走庄来了”就走进里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奶奶回到堂屋还从饭橱里拿出来一个大碗,对我说“走,奶带你去买虾米”,走到后院门口时还顺手从架上摘了一个大倭瓜秧叶。
只见那个被称为老河的卖虾人,中等个,黝黑的脸膛,露在跨栏背心外面的膀子上有晒红的痕迹和晒脱了的白皮,从声音到外形,都显得特别憨厚。在他身边是一副担子,有长度是我身高几倍的扁担,前头是绳子挑着的一筐河虾,有30多斤,筐上面罩着一层薄网,不时的有虾米蹦上来又被网弹回去。我走上前去,好奇地向里面看着,我奇怪的只有一点,为什么里面一只鱼也没有,哪怕是和虾米一样大小的鱼?扁担的后头的绳子上拴着的是一个小船,船里面有渔网,叠好的渔网,有一把带柄的钢制三股鱼叉,还有一个皮叉(连着胶皮靴的胶皮裤)。
我至今历历在目是我当时的惊讶,这个老河怎么这么大力气呀,他怎么连船都扛着呀?他难道不会用车推着虾米卖?
新鲜活河虾,二毛钱一斤(估计带皮带骨的猪肉那时候八毛一斤),奶奶让老河称了一斤放到大碗里,上面盖上倭瓜秧叶。回到了家,今天的晚饭就成了秫米粥就酱炒虾。当时的我,对虾米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就看着河虾倒入热锅里,一蹦一跳的就变红了,然后就成了我的下粥饭。自此,我就无法收拾地爱上了酱味,与酱拌黄瓜不同的、又香又腥又鲜的酱爆虾中的酱味道。当然了,那天我的肚子撑的蒙古蒙古。现在的我,酱爆河虾、酱爆对虾、酱爆鱿鱼、酱爆墨鱼、酱爆八角鱼、酱爆海葵(青岛菜)、酱爆蜗牛、酱爆鸡蛋、酱爆肉丁、酱爆胡萝卜丁、酱爆土豆丁、酱爆青豆,都是拿手好菜。家里领导说,你做饭就要一个酱罐子就enough了。我说管他呢,反正孩子们都爱吃。
后来又见过几次老河来我们庄卖虾米,还是闷闷的“虾米嘞”,还是那套行头。但是奶奶、妈妈、姥姥再没有买过。那年代,河虾也算是奢侈品。要这么说,我此次以前就可能没有吃过河虾。
关于这顿酱爆虾,我还记得那个虾米没有虾米枪,不可能都是母的吧?或者说节气还早虾米还没有长出虾枪来?我还记得这种虾米有一股土腥味,哪怕是被酱味重重地掩盖了。小时候,让我吃出来土腥味的只有河虾和大雁肉。
等我长大了上了学,就知道了老河实际上是被叫老何,因为他姓何。老何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人口多,工分又不值钱,幸亏从小就喜欢打渔摸虾,这时候就派上用场,我记得周围7个大队(行政村)有四千多人,就他一个人买虾米。另外两公里外同一个公社的一个村子,有于姓光棍儿哥五个,都没有老婆,哥五个爱捕鱼买。结果是于老大和于老二被在公社万人大会上批斗,在几个基干民兵发言、甚至他们大姐的儿子一个初中生发言,批判他们打渔摸虾走资本主义道路之后,公司书记做总结发言,公社书记愤怒地反问道“你们都没有老婆,难道打渔摸虾就会有老婆?”,谁知道于老二马上接了句下声“万一一网下去捞出来一个龙女哪?!”社员们轰然大笑,公社武装部长一个嘴巴打了上去。
老何只要偷偷的捞一天虾,就可以买三五块钱,相当于在生产队里干十多天农活的收入。老何是能人,也有这胆子。其他那些爱打渔摸虾的人,顶多偷着半夜去打几网鱼自己偷着吃,不敢上街去卖的。不过老何也给生产队干部面子,不大张旗鼓的捞、不在本村卖、不推着手推车卖,卖完了一天捕的河虾,天黑时才空着筐子回村,只不过身子骨多了一份疲倦,腰包里多了几块钱,心里面多了一份喜悦,儿女们多了些吃穿。
77年以后,农村经济开始搞活,人们不缺吃穿了,打渔可以打渔、摸虾的可以摸虾了,于家五兄弟真的靠打渔说上了媳妇,一人一个。老何的儿子们承包了生产队的果园,成了远近出名的万元户。
又过了几年,滦河水都供应天津了,河流就干枯了,没鱼可打无虾可捞了。老何也就真正的享起了清福。
这个老何大伯,后来成了我弟弟的老丈人。
话说我在上研究生的时候,一次放假回家,家里人说我弟弟处女朋友了,是老何大伯的小女儿。我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妇不了解,但是和她的五哥是高中同班同学,关系很好。
过了几天,就要商量订婚的事情了。她家的大哥和大嫂来到我家商量,我也参与了。这对大哥大嫂年龄比我大一轮还多,大家愉快地聊着天。我就说:我对周围这几个大队的人都很熟,但这是第一次见大嫂,你是哪个大队的娘家?这位大嫂说:我就是这个大队的。
我:你姓什么?
大嫂:我姓韩。
我:你爸是谁?
大嫂:韩秀严。
我:你是韩燕庭孙女?土改时挨活。。。。埋的大乡长韩燕庭?
大嫂:那是我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