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句话确实可以形容他现在的境况。
好像只有一步,从看人家吃阳春面流口水走到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从衣不蔽体走到绫罗锦缎,穿着考究,从上无片瓦走到高门大院,从帮人倒夜壶走到跟班成群,从被人辱骂走到受人尊重热捧,其间的距离不可谓不长,可是他就轻轻松松,闲庭胜步地一步跨了过来。
喔,还有,他没忘记当年发过的誓;他要打败天下所有的庄家。
不同的是,他现在是庄家的老板,这些庄家一天守在赌台前十来个时辰,为他赚钱,跟他们对台,输赢都没意思,好像把一只口袋里的钱放进另一只口袋里去似的。
要赌就另外开场子,他不是当年只能站在人家身后的跟班,只能看不能下场子玩。他现在初露头角,上海滩上开始知道黄老板带出个小兄弟,身手不凡,前途可观。常常有大人物家里设局开赌,恭恭敬敬送来请帖,谓之‘请先生移步,小舍聊备便筵,兼设麻雀牌局,以期与众宾同乐。万望莅临。’从‘先生’这个称呼上就可以看出来,阿大他现在是有身分的了,高墙大院对他说来再也不是一道障碍了。
白相人,顾名思义,当然是要白相的。所有的邀请一概接受,他倒不在乎吃喝,再好的酒席随便挟两筷子就放下,就等散了席被引去牌房。等到人到齐,分宾主坐定,奉上茶,大家挽起袖子,八只手就在牌海里游走,形态各异,有的骨骼粗大,指甲方正。有的皮肤白皙,细嫩丰腴无骨。有的保养良好,修剪整齐,看得出是那种有钱又有闲的主。有的萎缩干瘪,弯曲如钩,生满老年斑。还有的手难以描述,手形倒是端正,肤色也不黝黑,只是手指间大片地蜕皮,手背上还有划伤未愈的痕迹。每双手守了一大堆筹码,每逢有人出牌时桌上八只眼睛紧盯,洞若观火。或喜或愁,或急或缓,或吃或碰,或者放过,自己摸起牌头上的牌,小心地看了一眼,轻轻地放下,手微微地打颤,手背上的筋脉一跳一跳地搏动。
筹码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色,镶了一圈金边,每块折算成一百大洋,的的笃笃,活活泼泼地在桌面上跳跃舞蹈,在指尖掌缝间作短暂停留,此消彼长,如水流转。
在不久之前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一百块!他身上连五块钱也掏不出,看人家赌钱只能心痒难熬。现在有钱了,但钱的意义好像失去了,几千几百的输赢根本不放在心上。能够坐在桌上的都是实力人物,有烟土行的大盘商,有拥有几条街房产的营建商,有带兵大吃空门的军爷,也有为洋行当跑街的新暴发户。这些人来钱都很快,也不把钱当回事。几千几百的出入是小意思,赌得凶的时候一夜输赢一两万也是常有的。
看官如果对那时的币值没概念,那么换算成实物可以明了一点;当时一个工人的月薪是十五到二十块大洋,大米是十二块大洋一担,一碗牛肉面是四个铜子,一桌上等酒席是七八块大洋,主妇每日买菜不过几十个铜板,一间石库门房子的租金是四到五块大洋,如果你手边有四五百块袁大头,那么,中等大小的弄堂房子可以买上一幢了。所以说他们的一夜赌注,几幢房子或几条街可以易手。可是,上海的白相人最讲究的是个派头,既然坐上牌桌来白相,不论输赢都不能形之于色,赢了固然不能有得意猴急的脸色,输了,也要笑咪咪地付钱清账,如果有人输了钱哭丧着个脸,付钱付得不爽不气,那么下次人家就不会再邀请你,而且,关于你赌品不佳的流言马上传遍上海滩。
倒从来没人对他的赌品说过难听闲话,他生在蓬门敝户,却有种千金散尽回复来的气度,输了钱就由赢家自己报,说多少就是多少,眉头也不皱一皱,赢了钱也从不喜于形色。有一次连赌三天没下牌桌,输了大概有两三万银子,口袋里没这么多钱,于是摸出支票薄,签上名,金额留白,让赢钱的人自己去填。
他自己无所谓,桂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牌桌上断送了多少英雄,赌钱可以怡性,赌钱也可以失魂,虽然睹馆和大公司的收入不俗,但也挡不住这样两万三万地输出去。他还羽翼未丰,如果没有个限度的话,很可能某一天一跤摔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野马需要戴个笼头,浪子需要有个家,他也到了婚娶的年龄,桂姐决定把这匹撒蹄狂奔的野马制服下来,给他戴上婚姻的笼头。她找了个机会问道:“哎,阿大,我问侬,侬阿有相好的女小囡?”
他一愣,不知桂姐指的是哪桩?当然,他正当年纪,也常常跟了兄弟们去逛逛花街柳巷,上海滩上的长三么二堂子都见识过,花酒吃过,梳弄开苞也经历过,为此钞票用掉不少,翠云阁阿三富春楼老六都是入幕之宾,但是在他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桂姐道:“我的意思是你也年纪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如果你有看得中的女小囡,我请黄老板帮你去说媒。”
他一笑:“人倒是有一个。。。。。。”
女小囡叫月英,苏州人,一口糯糯的吴侬软语,一双三寸金莲,双十年华,更兼花容月貌.在打牌时认识,言谈之间也很投机。屋里厢原倒是官宦人家,祖上放过道台,后来家道中落,跟了六十老娘在沪赁房居住。
“那好啊,苏州女小囡娶来做家主婆不错,性子糯,脾气好,持家有方,一手家常小菜更没话说。”桂姐跃跃欲试。
他苦笑着说:“桂姐,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吃光用光白相光,真要娶个老婆回来,还不知道往哪儿安置她呢?”
桂姐道:“正因为如此,才要讨个女人。家主婆进门,你这把秤杆才有个秤砣压得牢。具体事情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你去写个生辰八字来,我让黄老板去跑一趟。”
沪上闻人黄老板出马,人家自然买这个面子,双方一拍就合,桂姐早就租下一幢房子,离同孚里不远,择定了日期,新妇喜服凤冠,新郎长袍马褂,袍哥大佬青帮前辈齐齐出动,更兼租界公董,地方实力人士,军界人物,贺客盈门,花轿吹打,拜过天地君师亲,热热闹闹地把个新娘子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人生小登科,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都是红绡帐里卧鸳鸯,日上三竿懒起妆。你侬我侬,柔情蜜意怎么也不够。月英过了门,家务倒不要操心,屋里请好了佣人娘姨厨子,新娘子只要对镜贴花黄,把个男人侍候好就可。苏州女小囡天生温柔,惯为服侍男人,敲背捶腿,把洗脸水都端到床头上。夜里更放出一身媚功,颠凤倒鸯。如此艳福,他却在家只耽了两晚。第三天黄昏,穿戴好了就要出门,月英一把拖牢:“今朝夜里伲个三爷叔一家门从苏州过来,侬要去哪里?”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四川来了个范军长,住在国际饭店,说好了要碰头摸两圈。”月英迈开小脚追出去,倚在门扉上喊:“侬阿回来吃夜饭?”娇声软语还在弄堂里洄荡,他却人影子也不见了。
两个保镖跟着,轻车熟路来到国际饭店,房间早就开好,麻将牌散乱在绿绒桌面上,烟盏酒杯凌乱,正面坐了个胖大汉子,平顶头,一身黑色香烟纱褂裤,正和几个女子恣意调笑,看到他进来,大呼:“小哥你咋到这时才来,这几个粉头把我整得好苦,把老子买机关枪的军费都整到她们荷包里去了。”声若洪钟,屋瓦震动。一个年轻女子娇媚地在胖子背上拍了一下:“范军长还在乎这几个小钱?派一队兵从四川送几担烟土来这就什么都有了。”胖子故作惊慌状:“那可是个杀头坐牢的罪名。乱说不得的。”那女子大大咧咧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范军长老虎头上拍苍蝇?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去牢里给你送饭。”范军长捉了女子的一只纤手,涎了脸道:“送饭得要是家属才行,如果守牢门的兵问起,你就说是我第十四个小老婆。好不好?哈哈。”女子羞得满脸通红,举手在胖子肉礅礅的背上一阵捶打:“该死。啥人像你范军长这般吃豆腐的嘛?本小姐还没婆家,传出去还了得!”
他只是静静地笑着看他们胡闹,人生嘛,没发达之时就是个柴米油盐,发达了呢,也就是个酒色财气。管你是国家栋梁,圣贤君子,社会闻人,还是这些江湖袍哥,赳赳武夫,剥开来全是一只袜筒管里的货色。对此他明了于心,所以和他们打起交道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那些人也喜欢他,年轻却沉稳,心细又豁达,看似文弱却豪爽。常常有人慕名来见,一见就如故,或酒肉相邀,或开局搏弈,或捧角票戏,或迎往送来,终日忙得不可开交。就是娶了家主婆也一样,草鞋皇叔刘备说过:兄弟似手足,女人如衣裳。更何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什么东西都是倏忽地来,倏忽地去。桂姐不管如何厉害精明,毕竟是个女流,对男性的江湖世界还有一层隔阂。
这个范军长是四川杨督军手下一员狠将,打起仗来不要命,玩起来也不要命。前次来上海,奉命拿了三十万大洋来买军火,下了轮船就一头扎进花花世界,在酒宴上听说上海滩有个新起的江湖角色,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两人可谓相见恨晚,天天约了饮酒赴席,看戏作乐,或在牌桌上玩个通宵。两人的牌风相似,都是好勇斗狠,小输或小赢根本不在心上,憋足劲一心一意要做大牌,输个万把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范军长又君子好逑,喜欢扎在红粉圈里,上海滩上的那些莺莺燕燕围了一堆,眼风流荡,巧笑倩兮,嘻怒娇嗔,风情万种,上海的摩登女郎有的是川妹子没有的娇媚和嗲劲,既富风情又会打扮,跟你调笑无间却让你近身不得,直逗得个巴蜀汉子逗得心痒难熬,没事就跑来上海撒钞票。这次又奉了上命购买军火来沪,住进国际饭店,第一件事就是邀约牌局,请来众多粉头,再叫传令兵上门把他请来。
调笑一阵,嘴上豆腐吃饱,总算坐定下来打牌,掷了骰子定方位,范军长挑了东风位置,南风处坐了一个叫朱四小姐的京戏票友,黄老板儿媳妇的密友,长得不错,娇小,大眼高额,性格精明刁蛮,家里为沪上富户,大概是挑女婿挑花了眼,横竖不行,二十出头一直未嫁出去,她也不急,天天和了一班小姐妹混在同孚里,吃饭喝茶,打牌听戏,乐此不疲,打起牌来精神十足,牌技也不错。西风位是刚才跟范军长打情骂俏的女小囡,大家叫她茵茵,生得花肌雪肤,体态风流。喜跳舞,喜玩乐,喜摩登,喜招摇,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入各大舞厅,被捧为舞场女皇。不跳舞时就粘在牌桌上,可以三天不挪窝。最后一个位置就留给他了,他一撩长袍坐下。
佣人送上新茶和果碟,两男两女开始鏖战,朱四小姐擅打快战,大小通吃,多用碰碰胡,人家面前牌还没怎么动过,她倒已经听牌了。加之范军长和他都不肯做小牌,明明可胡的牌也想自摸。这就成全了朱四,四圈牌下来她赢了三圈,毫不客气地把两个男人面前的筹码赢回来一半有余。
范军长歪了头数朱四面前的筹码:“吆,四小姐,又一挺马克辛重机枪被你缴去了。”茵茵调笑道:“朱四啊,叫范军长给你介绍个军需处长得了,嫁妆都是重机枪。”朱四撇嘴道:“军需处长一个芝麻绿豆官,还要靠老婆撑门面?这种男人不嫁也罢。”桌上三人都笑。范军长道:“芝麻绿豆官是不错,但这个芝麻绿豆肥得很,油水一捞一大把。”朱四头摇得如拨浪鼓:“再肥也不行。你们少来,这张三条是谁出的?碰。注意,我听张了,你们都给我小心点。”
他出了张红中,茵茵出了张万子,范军长随手一摸,捞起张二条,顺手扔在桌上:我就不信你这么快就齐了,送你一帆顺风。朱四马上把牌翻了下来:“清一色,对对胡,一千二,二千四,拿钱来。”
他和范军长都凑过头去,检视摊开在桌面的牌,倒不是肉痛钱,实在是这个朱四胡得太快了。一共才摸了几轮牌,他手上的牌还没理顺,做什么都还没想好,这个朱四就叫胡了。这女人哪是在打牌,根本就是拿了刀在割肉啊。
筹码交割完毕,佣人又送上来莲子燕窝粥,女人乘机去马桶间补妆。范军长凑过身来:“老弟,你差个人到我的钱庄去跑一趟,取张庄票来。”他问道:“范老哥要什么尽管在这儿取,何必要动用庄票?”范军长道:“不瞒你说,昨日今朝,我输得厉害,等会结账钞票不够,被那两个粉头笑话。”他挥挥手说:“别麻烦了,尽管在这儿取用。”范军长道:“恐怕不止几千的数目,总有一二万左右。”他二话不说,回头吩咐听差:“叫账房送三万过来,分个五六张,最好伍千一张的支票,要快。”范军长道:“这不好意思吧,这几天多有骚扰,没得连赌账都让你垫付。”他只是一摆手:“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我合得来,我心里喜欢,钱账的问题就不要提了。”
范军长也不多推辞,双手一拱谢过不提。
这场麻将打过通宵,到了第二天午后,茵茵吃不消了,说:“女人是靠睡觉来养颜的,赚你们两个钱好辛苦,一整晚不睡,不知道又添了几条皱纹。 送了钞票再花容失色,真是得不偿失。我要收摊了。”
那个朱四,平日有本领摸上三天的,加之又赢钱,手风正顺。哪肯罢休:“要说养颜,世界上恐怕没有比麻将更养颜的了。上海人为什么喜欢吃青鱼甩水?正因为青鱼的尾巴一直游动,尾巴上的肉是最丰腴活络的。为什么说打麻将养颜?打麻将人脑子灵活,表情丰富,七情上面,那个‘颜’还有个不好的嘛?你看范军长,面如满月,红光透亮,福相得跟个财神一样,过年可以贴到大门上的,看着就使人舒服。”
范胖子嗬嗬地笑:“看四小姐的一张嘴,不得了。输了钱还被你哄得心花怒放。那我小哥呢?他的道行可大大地在我之上,你怎么说?”
两个女人眼睛一起向他瞟过来,他只是耸了耸肩膀,笑道:“我在四小姐眼里只是乡下人一个,川沙老倌。”
朱四嫣然一笑:“好一个不得了的‘乡下人’,朱元璋也是乡下人。范军长,好比说;你是张翼德,先生就是诸葛亮。你豪爽豁达,先生风流倜傥。你能上马横扫千军,先生就能不战屈人之兵。你力拔山河,先生运筹帐帷,连上海滩大亨黄老板都把他当根定海坤针。遇上如此出色的男人,小女子只能说;奴家这厢有礼了。说罢作势道了个万福。”
范军长一拍桌子:“有道理。我这小哥真是个人中之杰,朱四小姐你把我心里话都说透了。”
茵茵道:“肉麻得来,汗毛管都要竖起来了,票戏票到牌桌上来了,又是张翼德又是诸葛亮的,再下去要桃园三结义了。随你怎么说,我是不奉陪了,眼皮子都要粘在一起了,回家睡觉,今晚在仙乐斯还有个大舞会呢。”
他也站起身来:“打牌的机会有的是。我这兄弟远道而来,还有好多场所没去过。四小姐,今天就到此为止。明晚再开局,你是少不了的搭子,到辰光我叫车夫来接你。”
把两个女人送走之后,范军长打了个哈欠,说:“可惜,可惜,上海的粉头只能看,不能摸。把你口水吊上来,再让你自己噎回去。”
他微笑:“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看上哪一个?”
范军长道:“那个朱四太精怪,一张嘴像刀子似的,一面笑着一面往你身上削肉,怪不得难找男人。我倒喜欢那个茵茵,没心没肺的一派天真。但也不好上手,我献了三天殷勤,连一亲芳泽的机会都没有。”
他笑道:“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粥啊。”
范胖子叫道:“小哥你倒说得轻松,老弟是军务在身,来了差不多一个礼拜了,正事还没一撇,再过几天倒要回去了。你叫我怎么不心急啊。”
他慢条斯理地说:“那就再等等,等这碗粥凉了我自然会帮你端上来的。”一面从桌边站起身来,一撩长袍:“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上了车,他只简单的吩咐司机:浴德池。
浴德池是上海最老资格的浴室,装潢富丽但朴实,设备豪华却舒适,设有大汤盆浴,花洒淋浴,暖房浴池,蒸汽浴,药浴,可以医治伤风感冒。休息间分西式官房和中式坑榻,西式官房自然是沙发地毯,油画雕塑,水晶吊灯。中式坑榻是一律红木家什,镶嵌大理石的太师椅,八仙桌,腊梅水仙,大榻上夏有藤席,冬有丝棉软被。配有专人敲腿松骨,修面掏耳,按摩扦脚,递茶送水,服侍得周到细致。他是这儿的老顾客了,以前还没发达时就常来,现在更是被奉为上宾。这些年上海也有新的浴池开张,如汉口路上的卡德池,金陵东路上有土耳其浴室,还有环龙、大观园、沪西、丽水、和平等浴室也开张出来,但是一圈兜下来,他还是喜欢上浴德池来,熟门熟路,就像回家换上一双旧拖鞋那么地舒服合心。
车子在门口停下,就有茶房迎了出来,一口一个‘先生’,极其恭敬地引入衣帽间。卸去长袍鞋袜,坐定奉茶,他掏出两块大洋,塞在茶房手里,吩咐道:等歇汰好浴,我们到隔壁的书寓去坐坐,侬先过去知会一声。
两人被茶房引进雾气蒸腾的大池,擦背师傅早就恭候在那里,先泡大汤,上海本地人大都皮肤白皙,四川老倌却通体黝黑,一白一黑在水蒸气中时隐时现,等到面色潮红,汗出如浆之际,再由擦背师傅伺候,打上香皂,用雪白的毛巾,从头到脚细细地擦拭一遍,再用木桶盛了温水冲干净,披上浴衣,来到休憩处,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当时上海滩上的白相人流行的生活方式是‘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顾名思义,‘皮包水’是指吃茶,泡在茶馆店里,一壶浓茶,两碟果品,讲山海经,吹牛皮,谈生意,摸股票行情,帮人讲斤头,断是非。吃过中饭后的‘水包皮’就是指泡大汤,先在大池里泡一个时辰,让热水把皮肤都滋润开来,再让熟悉的擦背师傅擦个背,身上搓下来一层泥垢,手法轻重都有数的。如果昨晚睡觉落了枕,或是有小小的扭伤,擦背师傅也能为你正骨舒筋。然后披了浴室的浴衣,在软榻上闭眼小寐两个时辰,因为刚泡完热水浴,又做过按摩松骨,浑身神经都已放松,这一觉往往睡得格外香甜。待到一觉睡醒,茶房早就奉上泡好的新茶,如果肚子饿了,也可叫茶房帮你上街去买碗小馄饨,大肉面鳝丝面薰鱼面,或者来客生煎馒头,吃饱休息好,再由茶房服伺了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
浴德池是他天天必去之地,他比一般的贵宾浴客还多了一桩特权,有一间装潢考究的房间作为私人休憩处,房间里除了软榻,还有一具烟榻,烟枪烟盘烟灯器具齐全,哪时他的瘾头上来了,只要一声吩咐,就会有个小厮进来服伺,烧烟泡的手艺是专门调教过的。
两人在软榻上躺了一会,范军长伸了个懒腰:“上海真是金粉之地啊。一个澡洗下来,骨头都泡软了,等会还要去泡粉头······”
他轻轻一笑:“那就先给你来点提神的······”
他打了个响指,候立在门口的小厮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先生有何吩咐?”
他吩咐道:“把我寄存在这儿的那罐波斯‘新山’烟膏拿来,先烧两个烟泡,叫个人进来服伺。”
小厮听命而去,过一阵,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托了一个盘子,上置烟灯,烟枪,和烧好的烟泡,进来搁在烟榻上,等他俩在烟榻上对面躺下,再斜倚在榻边,兰花手法轻柔地烧制烟泡。
范军长深吸了一口侍女奉上的鸦片:“这就是你说的波斯泊来货?呃,味道不错,就是吃口软了些。咱四川自贡出品的味道更纯正些。”
他说:“川土是不错,我喜欢。以前的价钱很便宜。这两年越来越上去了。”
范军长不解:“在我们当地还是差不多的价钱啊。”
他用烟枪轻轻地在烟灯上敲了下:“老兄带兵偬倥,出操打仗,哪来空关心民间生计,价格涨落?”
胖子哈哈大笑,答曰:“小哥有所不知,带兵带兵,上阵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一个‘钱’字,没钱谁给你打仗?上至督军,下至司务长,没有一个不是挖空心思弄钱的。”
他沉思不语。
胖子又说:“这次来沪,行前四川当地商家士绅给兄弟饯行,也委托了察看沪上鸦片生意的商机。本来就想讨教黄老板和小哥,这两天玩昏了头。现在正好请教。”
他浅浅一笑:“请教谈不上,敝公司正好在这一行里行走,我略有过目,其中三昧也知一二。说起来呢,本来也是一桩很赚钱的买卖,但是,世道不靖,人都穷凶极恶,看你一担烟土从四川运来上海,一二角钱一两的本钱,出手就是几块大洋,一转手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哪个不眼红得出血?所以沿途众多关卡,层层加税盘剥,管你在产地已交了税金,没用的,到一处庙还要拜次菩萨磕一次头。再加上路难走,运费也涨了,成本增加,这样到了上海就没有太多的赚头,都摊薄了。”
范军长频频点头:“一条肥猪从家门口牵到集市上,你割条尾巴,我割个耳朵,到了集市就是个猪架子了。”
他歪起身,揭开茶杯的盖子,喝口茶,再躺下道:“说起来全国的云土,川土,陕西土,豪州浆,福州浆以及热河土之中,川土最对我口味,好多同道人也有此见,如果在价格上再有利些,我想川土会卖得很畅的。”
胖子道:“沿途的盘剥免不了吗?”
他喷了口烟,像是呛到了,啃啃地咳嗽好一阵才平静下来,答道:“我们何不但愿如此?只是一路上经过的地盘,都分属不同的大帅,都是手握枪杆子的,你能交了这个不交那个吗?”
范军长一摆手:“小哥,那些大帅手下都是些游兵散勇,吃空饷的,从贵州到江苏,没有一个带兵的成气候,能和我们川军叫阵的更是没有。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在四川买了货,我派兄弟护送,碰上关卡就说是军事物资。看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向你征税?”
他沉吟不语,这个范胖子是个人人尽知的莽夫,打仗捞钱都有一套,但叫他纵横时局,审时度势,还是略显功底不足。他坐镇西南,手握重兵,没人敢动他是不假,但并不说明心中情愿,如果沿途的那些军痞想要教训一下他这个手无寸铁的白相人,那真叫三个指头捏只田螺,手到擒来。这笔生意要仔细掂量,万不可莽撞。
想到这儿,便打个哈哈,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今天我们只谈风月,生意之事来日方长。再抽两筒,等你解了乏,我们去隔壁堂子里坐坐,老六她们恭候着见你这个名动沪上的福星将军呢。”
他俩抽足鸦片,精神抖擞地起身,由茶房侍候穿好长袍马褂,走出澡堂,安步当车,往一条街之隔的富春楼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