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惊鸟 8, 中篇连载

(2016-05-02 12:00:38) 下一个

 

她从普陀山回来后,常常没精神,人也显得神思恍惚,一坐就是半天。忘性也大了起来,菜场里遇到熟人,名字就在口边,却无论如何叫不出来。鈅匙捏在手里,却到处找遍。或者,烧夜饭时回想中午吃过啥个小菜,也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她开始时也烦恼,后来倒觉得也省便——记不起就不记。省事方便。记不起名字,阿叔阿婶乱叫一气也没关系,人家不来和她一个老太婆计较的。鈅匙用根绳子挂在胸前,睡觉也不拿下来,等于上了保险。记不起中午吃过的小菜?牛也不记得上一顿吃的什么草。

但是当阿大立在她面前时,她一点没问题地叫出‘阿大’来,虽然他跟进监狱时看起来两样了,皮肤黑得像乌贼鱼一样,二十几岁的人就有了皱纹,说说在野地里劳动被风吹的。穿一身蓝布劳动装,提了一个硕大的尼龙袋,上面有某化肥工厂的字迹,用草绳横一道竖一道扎得紧紧的。

阿大是提前释放出来,据他自己说是在里面表现好。看起来像是这么回事,阿大变得安静多了,不像以前那么毛毛躁躁,油嘴滑舌。见了里弄干部站得笔直,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旁。嘴也变甜了,管男的一律叫阿叔,管女的一律叫阿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犯了错误的人,虽然政府宽大,提前释放了,还要继续改造,大家要对他高标准严要求。

她喜不自胜,阿大知道要学好了。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好,她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心结也解开了。怪不得人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看来那个瞎子算命也不尽准,她的晚景也不是那么不堪。虽然不指望老来靠他,但一棵种下去的树,虽然长歪了,毕竟扶直了,而且枝枝叶叶都蹿出来了。她也许吃不到果子,但心里还是高兴的。

倒是小刁麻子不看好他的儿子,说:这个小赤佬总是这样的,吃过打之后,记性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就忘记掉了。

她就维护阿大:不好看煞人的。你自己的儿子,肯学好的话,你应该笑都来不及了。

小刁麻子冷笑一声:不哭就蛮好了。

 

还别说,劳改还真能改变一个人。阿大是真的变了不少,他回到镇办工厂上班,倒也兢兢业业,并不敢吊儿郎当。原来的那帮小兄弟,偶尔聚在一起抽根烟,喝顿酒,也不跟他们整夜在外游荡了。还有,阿大谈了个女朋友,是厂里的临时工,农村人,小姑娘生得不怎么样,黑不溜秋,矮墩墩的个子,面孔朝横里阔去。话说回来,像阿大这样瞎了一只眼,又是个刑满释放的身份,也就只有乡下姑娘肯嫁给他,为的是要个城镇户口。

她就喜得神魂颠倒;谈女朋友好啊,谈了女朋友,野马也上了个笼头了,叫他去外面也不会了,叫他去胡天胡地也不肯了,钞票也不会乱用了,人家小姑娘管牢他了。结婚就更好了,结婚就要养小囡了,养了小囡做阿爸了,做了阿爸再不学好,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她没想到小刁麻子那副烂料胚子,照样养小囡,照样不学好,他自己从来没觉得不好意思过。

她私下还有个想法;如果有了小囡,她倒要正式认下做孙子了,小囡也由她来带大,反正阿大和他老婆都要上班,小囡就只能靠她了。她会喂他,照顾他,爱他,宠他,同时要好好地教他做人的道理,小囡大了以后就会告诉别人;我是阿奶带大的,虽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阿大叫来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制家具,现在年轻人考究了,店里卖的家具看不上眼,嫌式样太土。特为请人到城里描来图纸,捷克式的,丹麦式的,高低柜,组合柜,花样十足,只是她听过就忘记。天井里一地刨花,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香蕉水气味。几个小青年赤了膊,锯刨鑿装榫头磨砂皮上油漆,忙得一塌糊涂。看着橱柜,箱笼,大床,一件件渐渐成型,她心里是高兴的,特为烧了猪油芝麻汤团,鲜肉小馄饨,招呼帮忙做木工的朋友吃点心。

半成品的家具不能淋雨,阿大要求在她后厢房暂时放一放,她犹豫了一下,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空间,自从搬进后厢房,三个房间的家具都堆放进来。虽然她卖掉了一些,但是还有很多,而且都是些对她有要紧意义的东西,打个比方说,姆妈故世时躺的眠床,外婆留下的一张螺细镶嵌的梳妆台,爹爹夏天喜欢躺了打中觉的藤榻。再要搬家具进来,就是架床叠屋也没处放啊。阿大说他跟米舖里的人打过招呼了,旧家具可以先在栈房旁边搁排门板的小房间里暂时放一放,反正你也不常用的。

她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就只好依了阿大。反正只是暂时寄放一下,阿大保证过搬上搬下都包了,保证过到时物归原位,保证过不碰坏老家具的一只角。

厢房后半部堆满了半成品家具,她活动的范围愈加小了。那股刺鼻的香蕉水味道惹得她进房间一个喷嚏,出房间一个喷嚏。夜里也睡不安宁,满房间的气味薰得人头昏,喉咙里甜丝丝的,想咳嗽又咳不出来。她告诉自己;不要紧,暂时的,等完工了就会搬走的。

但是,家具一直没搬走。

 

某日,阿大神情低落地告诉他,结不成婚了。

她大为诧异;不是说定当了的吗?谈朋友也谈了半年多了,小姑娘也来过家里了,爷娘也见过面了,家具也打好了,结婚证明也开出来了,烧喜酒的师傅也讲定当了。怎么又不结了呢?

阿大勾了头,猛抽香烟,半晌不则声。

她又一次追问,他把头向隔壁摆了摆:老甲鱼死也不肯让房间,吵了几次了。

没有婚房,一切都是白搭,日里白搭,夜里瞎搭。

照她的想法,儿子要结婚,做老头子的高兴都来不及了,再困难都要挤一挤,隔个半间房出来。镇上许多人家不是也这样过来的吗?

小刁麻子偏偏不肯,说他年老多病,跟人合住不便当的。

可见小刁麻子不是白叫的,刁,就要刁在骨节眼上。

她问道:那怎么办?

阿大烦躁道:怎么办?没办法!总不见得跟他打相打。他是我老头子,房子在他名下,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真的不结婚了?

结个屁婚!嬢嬢,你倒讲讲看,没有房子怎么结婚?新娘子不见得睡在大街上吧。

她没撤了,只好自己嘟哝: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阿大突然抬头:嬢嬢,办法是有的,只是······

她急得什么似的:啥办法?啥办法?你倒是快点讲呀。

阿大敬了她一支烟,还用打火机帮她点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孝顺举动。

嬢嬢,能不能问你借房间做新房?只是一个月。

她一呆:借我的房间,哪我住到哪儿去?

我跟米舖的人商量,你暂时住到那间放家具的栈房。委屈你一个月,过后你就搬回来。

阿大细细地跟她解释;虽然谈朋友已经半年多了,但女方心思一直活活络络。他有城镇户口有工作没错,但有残疾有案底,女方家里并不十分看好。总算哄得小姑娘肯结婚了,老头子又不配合。这一来可就要鸡飞蛋打了,女方一口咬定没有房子就不结婚。现在只有请你嬢嬢帮个忙,暂时把房间借给我,把婚结了。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想别的办法。

她心里七上八下如走钢丝:真的没别的法子了嘛?

阿大看样子就要跪倒地上去了:有法子我还这般犯难?吃不落,睡不着,香烟抽得像烟囱一样,一整个焦头烂额。不瞒你嬢嬢,我已经三天没上大号了,内火郁结。这房子的事情真是要了我命了。

再让我想想,再想想······

嬢嬢。喜酒已经定在半个月后,还要拍结婚照,还要布置新房,还要买三大件,还要向厂里请假······房子定不下来,一切都进行不下去。

那么,你保证一个月之后就还给我?

向毛主席保证,一个月肯定还给你。不还给你是乌龟赤佬养的,一天也不拖,好吗?

 

栈房里堆得满满当当,她睡在搁在两张条凳上的棕绷上,床是根本搭不起来,拆开了放在墙边。家具是一件叠一件,塞得密不透风,她甚至睡在床上不敢翻身,只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家具会翻倒下来把她砸死。房间没有窗,白天黑夜都要点灯,门是用几块麻袋布临时挡一下的。当年阿叔就住在这个小空间里,她还蛮留恋那股男人气味的。现在只有一股霉徵气,隔壁米舖里传过来的。

她已经在这儿睡了三个晚上了,夜夜都睡不好,楼上布置新房,搬家具,往往弄到半夜三更。隔壁米舖里的老鼠悉悉索索一刻不停,她养的几只猫一只也不见,都躲到不知哪儿去了。由于没门,这地方夜里很冷,潮气也重。她在半夜里冻醒过来,简直觉得置身冰窟一样。她在后厢房住了六十来年,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天堂般的地方。她安慰自己说;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了。

 

喜酒是借了隔壁小学的礼堂办的,她满心以为阿大会把她安排在主宾席上。她是有这个资格的,不但是名正言顺的过房娘,阿大从拖鼻涕时就在她房里进出,吃她的用她的。而且结婚新房也是她借出来,就像阿大说的,没有新房结个屁婚。她坐主宾席就是要张面子,这张面子阿大总要给她的嘛。

但是她吃惊地发觉被安排在靠近大门口的桌位,远离主宾席,不但进出人噪杂,吃风。就坐的全是些不认识的人,有的是女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的是镇办工厂的同事,还有的是阿大在安徽服刑时交结的朋友,看上去就贼头贼脑的不像正经人。阿大真的糊涂了;怎么可以把她和这种三不搭界的人放在一桌。她大为伤心,胃口一点都没有了,众贺客兴高采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只是勉强动动筷子,香烟倒是一根接一根,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新娘子和新倌人挨着桌子敬酒,到了她们这一桌,大家都站起来。她第一次挨近看新娘子,只见新娘子是打扮过了,面孔上扑了粉,但头颈里还是墨赤黑的一截。人是矮矬矬的个头,可能只有一米四多一点。身材倒是茁壮滚圆,穿件大红中式对襟袄子,像个刚从地里拔上来的红萝卜。阿大新剃了头,一络头发搭下来掩了那只瞎眼。嘴角上叼了香烟,穿件秋香色的腈纶西装,领带结得像只粽子,而袖口上的‘上海’商标还未除去。一圈酒敬下来,轮到她,阿大轻描淡写地说:嬢嬢是我们的老邻居。既没说是过房娘,也没提一句新房是她借出来的。新人只在这桌耽了两三分钟,马上就转到下一桌去了。

这顿喜酒吃得她窝糟透顶,早知道这种待遇,她决计不肯把房间借出来的。她心心念念为阿大着想,自己睡栈房,吃过堂风。但阿大当她什么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了这个过房娘会折了他身份了?要知道当年整幢房子都是她家的,她是米舖的大小姐,而阿大的爷老头子是隔壁南货店里跑腿的。你以为我一定要吃这顿喜酒啊?来吃你喜酒是给了你面子!

她对自己说,辰光一到马上把房子收回来,一天也不延。

 

就在喜宴之后不久,一日晚上她刚入睡,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上凄厉的猫叫,一激灵就醒转过来。没错,是她失踪了多日的大黄猫。叫得惶急,叫得揪心揪肺。在猫叫声中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重物啪啪锤打的声音。她一骨碌爬起身来,顾不得寒冷,披件夹袄就往楼上跑去。重重地拍后厢房的门,惶急地喊道:阿大开门。莫打我的猫。阿大开门。

明明房里有人,就是不开。而猫叫声越来越凄惶,微弱,终于无声无息。

她冻得簌簌发抖,又是夜深人静,里面不肯开门,她也无奈。只好回到楼下躺下,却眼睁睁地再也睡不着了。大黄猫一定是眷恋故地,无人时溜进后厢房,却被阿大发现。这人和猫之间是有深仇大恨的,看来大黄猫难逃一劫。她在清晨之际迷迷糊糊睡去,却梦到她和阿叔被人赤条条地堵在屋里,几个没有面目的民兵把他们一顿暴打,打得她尿都出来了。

及起身,换了裤子。又上楼敲门。新娘子出来,说阿大上班去了。她畏畏缩缩地说起昨晚的事。新娘子皱了眉头,态度很生硬地说:昨晚我八点钟就睡下了,什么猫不猫的我不知道。她说那我进来找找看。新娘子一口拒绝:我们还在新婚期间,不方便。

她无奈,讪讪地回到楼下。吃中饭时,外面小孩一叠声地叫起来:嬢嬢,快出来。嬢嬢,快出来。她放下饭碗出去一看,在后门口的空地上,几个小孩在摆弄一滩水淋淋的东西。她过去一看,分明是死了的大黄猫,被人扔在河里,又被这些顽童捞了上来。

大黄猫死得很惨,脖子被折断了,怪异地歪在一边。身上大片的毛掉了,露出泡了水发白的皮肉。一只耳朵被锐物割去,眼睛还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些顽童用绳缚了猫尸,甩来甩去地玩。她赶紧去抢,顽童们愈发来劲,像踢足球般地,躲闪腾挪,击鼓传花,逗弄得她疲于奔命,喘气吁吁。一个气血上涌,她从喉咙底逼出一句从未如此刻毒的骂人话:我操你们家十八代祖宗。

突然眼前一黑,她不省人事过去。

醒来已是在栈房的床上,米舖里的一个小青年守了她,说:嬢嬢,你在后门口昏了过去,米舖里有人正好看见,几个人把你抬了进来。要不要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她答非所问:大黄猫呢?

小青年不解:什么大黄猫?我不知道。

被他们弄死的。

小青年更糊涂了:弄死什么了?嬢嬢,你是否神经不正常了?

她刚想解释,突然省悟到没人会在乎一只猫的生死,就像没人会在意一个老太婆的生死,便闭了嘴不作声,等小青年出去,两颗浑浊的眼泪从她脸上淌下。

 

一个月很快到了,阿大却避不见面,她几次上楼找人,都是阿大的老婆出来推挡,态度很粗鲁,拉长着脸说:告诉你了;他人不在,你不要老是来敲门,吵死了。

她说:妹妹啊。做人要讲点良心,不是我出借房间,你们婚都结不成。阿大讲好了一个月还给我,这样避不见面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账不管我的事,别来跟我烦。

谁说乡下人憨厚老实?

看来,阿大夫妇是存了心做赖皮,能避就避,能拖就拖。她无法,只能采取守株待兔的办法;搬张小凳子,坐在麻袋布后面守人。终于第三天晚上在后天井里截住了阿大,阿大看来喝醉了,大了舌头说:我困死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讲。

看到阿大要上楼,她过去牵了他衣襟:白天哪找得到你?你现在必得给我个准信。

阿大的喉咙粗了起来:不是跟你讲了,明日再说嘛。

她不依不饶:一个月也过了,我要你说定个搬出去的日子。

阿大手猛地一甩:死老太婆。搬,搬,搬你个头。

她不防,天井地上又湿滑,一个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上。右腿一阵钻心疼痛。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阿大只是朝她看看,也没来搀扶的意思,径自上楼去了。

她试了好几次,还是爬不起来。一动右腿就痛,只好大喊‘救命’。半夜三更的,真是凄惨。好久才有人出来查看。见她躺在地下起不了身,也只是把她扶回住处躺下了事。

第二天,她的右小腿肿得有碗口粗,下不了床。叫了米舖的小青年拉她去镇上医院,拍了X光,说是小腿胫骨断了。医生给打了石膏,折腾了大半天,再由米舖里派人来把她送回去。

大概是米舖的人去说了,晚上,户籍警上门了。询问她事情的经过,说阿大这样殴打老年人,是可以再送回去改造的。她说我倒也不是要他去坐牢,只要他把房子退给我就算了。户籍警面露难色,说:这是另一码事,房子的事,我们不好管的,你们自己通过居委会协商解决。

结果,阿大被叫到派出所,一口咬定她是在拉扯中自己滑倒的,最后只是被训了一顿,赔了几个医药费。而居委会的婆婆妈妈们拿阿大一点办法也没有,夫妇俩拍桌打凳撒泼耍横,说不搬就是不搬,除非国家给我分配房子。

 

她陷入了绝境,断腿使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靠左邻右舍送口吃食才没挨饿,也有时人家把她忘了,只好吃两块饼干喝口凉水对付过去。饮食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她腿瘸,不能自己上茅房,只靠一把夜壶解决问题,也不好意思总叫人帮她倒夜壶。加上两个月没洗澡,小小的栈房里臭气扑鼻。唯一的办法是少饮少食,到两个月后她自己能撑了拐杖出门时,体重只有六十几斤,真正的形销骨立,满头凌乱的白发,好像河上刮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她恢复的并不好,一是年龄关系,老年人缺钙,骨头断了就不容易长好,而且在养病期间营养不足。二是她过了一夜才去医院,断骨处已有移位。加上镇上医院水准泛泛,接骨医生只是培训一年左右的知青,技术马马虎虎,手法粗枝大叶。骨头算是接上了,但好好坏坏拖了很长时间,她稍劳累后断骨处会疼,阴雨之时也会感觉不适。

自从她摔断骨头之后,阿大家人一次也没来探望过,还到处讲老太婆怎么不早点死。这次是真正的恩断义绝了,她在愤懑之余,还感到一种深邃的无尽空虚,对人生彻底的绝望。她大半辈子的付出,到最后是找了个冤家,她轻信虚幻的亲情,结果自己落到个无处存身的地步。讨回房子看来是漫漫无期的一场官司,阿大夫妇不但拒不搬走,而且还把门锁都换掉了。居委会对老实巴交的居民还有点管辖力,但对像阿大这种从劳改农场回来的恶人,小刁麻子这样能吵会蹦的刁钻之徒,心里先惧怕三分,不敢逼他。对付她只是一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还是自己协商解决吧。

 

天气稍微暖和的傍晚,她拄了拐杖,慢慢地碎步挪到后门口,在河边透口气。这是镇上一天最安静的时候,人都吃饭去了。白日的尘埃落定,黄昏的暮霭掩了过来,河上一只孤独的小舢板慢慢摇过。河流,树木,房舍,在迷蒙的光线下隐去了白日的破败和衰敝,显出短暂的祥和与安宁。她吃力地走一小段路,然后找一桩河边界石坐下,放下拐杖,摸出香烟点上,看缓缓吐出的青烟在水面上飘荡,再被河风卷走。四周万籁俱寂,河岸边乱石堆里,一只金蛉子时断时续地啾鸣,唧,唧。当年她家米舖的店堂里也有这种小虫鸣叫,而店堂的地下躺满了年轻的躯体,其中一个在半夜溜了出来,和她在黑灯瞎火的厨房里幽会。此时此景慢慢的浮了上来,一举一动,清晰无比,那人带烟草味的亲吻,手指尖划过她颤动的乳头,在她喘息着不能自已之际,把一支突兀之物放进她的腿档之间,连那人身上暖烘烘的气味也似乎就在鼻息之旁。哦,那时她真年轻,并且新鲜,任性,好奇,生命似乎可以无限地铺展开去······

还有阿叔,那段偷偷摸摸,不上台面的男女之情是她此生最为绻缠难忘的回忆。

草木一春,人生一世。走到尽头才发现竟是那么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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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大脚板 回复 悄悄话 看了真心痛,有的人生来是被利用和背弃的。我很喜欢这篇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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