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徯
不过在李彬自己的记忆里,大起大落的事情还真没有,这并不是说他是个碌碌无为之辈。其实除了这两年比较背一点外,李彬这辈子也还行。小学中学进得重点,大学读研连中三元。工作出国也很顺理成章。到了温哥华后,正逢网络泡沫才起泡。李彬主攻林学又外加懂点电脑编程,这样的背景让他找起工作来如鱼得水。在同期 来的移民中他怎么算都是个成功人士的形象。不过只有李彬清楚那光鲜体面下的艰辛,也清楚这样的成功根本谈不上喜极而泣。
人生没有谁可以保证永远的一帆风顺。自从泡沫消退,李彬的职位就有点风雨飘摇。不过加拿大的木材行业原本底气比较足,不象美国的网络公司说倒就倒的一刀切,所以李彬好歹还保个饭碗,当然工资缩水也不见了年底分红。直到加美的软木材纠纷越演越烈,这里的木材行业终于承受不住,开始大幅裁员,李彬首当其冲回家吃EI*。
可能是狼来了喊得太久,真正到了没工作的那一刻,李彬都已经麻木,不但不需要仰天大笑来排解心中的郁闷,相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爽。朝九晚五动不动还要加班 到日子让他厌烦已久。歇下来后还有个基本进帐,太太又有一份旱涝保收的政府工,没有近忧自然悠哉悠哉。白天躲在家里整理整理花园,晚上与网友海阔天空的神侃胡聊。周末不是和在上中学的儿子去湖边海里钓鱼摸蟹,就是领一家三口爬个山露个营的。一时间李彬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和陶渊明一比,甚至比他更强,那老陶归 隐山林也就采个菊花赏个山景而已。李彬至少也可算是大隐隐于市,都市生活不乏闲云野鹤,外加个网络与世界无远弗界。
另外的一个收获是意想不到的,闲下来后和太太的关系倒变得和睦许多。说穿了归功于床第之上的变化。以前李彬唯恐睡眠不足影响上班,上床之事就象吃 McDonald快餐一般为了需要速战速决,久而久之双方都很腻味。现在李彬到了床上则仿佛在享用法国大餐似的变得从容不迫。太太也会担心自己明天的工作,但她的高潮来的慢,一但被逗起来了也很野。所以见到自己的男人有了情趣,也就不故作矜持之态了…
李彬还是没有找到出口,他徒劳无功地往前挪动着,简直是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此时此刻时间与空间对李彬来说都成了负担,他需要的是一种解脱。对了,解脱。有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了吧?一定是在得知太太又怀上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深处就有留下了烙印。
这个没有预料到的意外,让李彬的生活全都变了样。见到太太的肚子渐渐隆起,他没有一点要成为父亲的喜悦,反而是越来越烦。看的太太那喜上眉梢的神情,李彬好生为难,因为他多次想劝她拿掉,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口说出来。
是不喜欢当父亲吗?李彬绝对不这样认为,儿子从小到大的一路走来,自己不也是心血满满。是厌恶这连性别都还不清楚的孩子?他还不至于那么冷血。就算没有十月怀胎的艰辛体验,也是自己一半基因的结晶。
李彬有说不出来的苦衷,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承担得起抚养的责任。常言说得好轻松:孩子愁生不愁长。可对李彬来说真可谓展望前途不寒而栗。孩子一出世,那一样 不靠钱来堆?按照自己原来的身份,孩子的衣食住行怎么也得有个中产阶级的标准,这样才不会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份。再说了,李彬就是有心学祖辈们的样,养下孩子去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哪里去找保持着这古朴民风的地?不错,加拿大政府倒是为了鼓励国民们生个三五成群的,每月也按孩子人头发点“牛奶金”** 。不过在生活指数奇高的温哥华能靠那点钱养活个孩子,大概一定可以名列金氏世界记录大全了。
如果说李彬的职位不丢,别说一个孩子,就是算来个双胞胎或者三胞胎也不在话下。保证可以做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让别人羡慕得不行。如今饭碗没了,叫他如何是好?旁人不知情一定以为,凭着李彬的资历和经验,找回个工作易如反掌。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根本不是那回事。说有电脑编程的优势吧,干这行的谁都知道, 日新月异体现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一月不摸你就成新手一个跟都跟不上。更何况这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年青人脑子快,不墨守成规,方有鬼马精灵的产品面世。李 彬年近四十,而且以前也就在木材行业中打转,需要编程的东西往好说是专业,往坏说是单一,那点知识出了行业就基本无用武之地。再说了,温哥华闲赋在家的编 程好手多得是,哪里还有李彬的位置?至于回到木材专业本行,那更不容易了。加国的木材除了向美国出口外,根本找不到其它大买家。美国一提关税,加国根本没辄。木材公司多半的苟延残喘,能不继续裁员就不错,招人的指望只有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当李彬知道有了孩子之后,他就暗地里开始寻找工作。求职信和履历满世界的发,可惜除了几封彬彬有礼的拒绝信外,绝大多数连个回音都没有。
一番折腾,摧垮了李彬的全部自信。他心烦意乱,但表面上还须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男人的面子和自尊,让他在妻子面前不能装熊,四面楚歌走麦城的事绝对 没法实话实说。他开始有点羡慕鸵鸟了,将头往沙里一伸就可以不管身后事该多好?不象他,就算买得一醉,醒来之后依旧是千愁无限。说来说去,症结还不全在妻子肚里的胎儿身上?小生命是无辜,可落地后自己拿什么去供养?这对孩子不公平,对自己不更是一种牵肠挂肚的折磨?
郁闷的心情淤久了难免会迸发出来。昨天和妻子顶嘴时,居然脱口而出地说孩子是克星,不如趁早拿掉免得害人什么的。说起来是吵架时的气话,但实际上正是暗藏于心深处的真实写照。
话一出口,李彬就后悔。原本应该和太太先沟通一下,将现实情况挑明了,再说出自己心中的结论。现在倒好,直接上正题,还说得那么残酷无情。不过让他不明白是妻子的反应激烈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十几年的夫妻情分都抵不上一个四、五个月的胎儿。李彬能不心凉吗?一个和自己算是水乳交融的女人,到了关键时刻别说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就连为他设身处地想一想的余地都没有。难到男人就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安慰的吗?
心里委屈不平,眼前又筋疲力尽,李彬几乎要绝望了,恍惚之间突然见到前面有光的闪烁。看来前面就是出口了!李彬兴奋起来,奄奄一息的感觉荡然无存。他迎着光射过来的方向快速地移了过去,很快幽暗的通道到了尽头。柔光轻泻地笼罩过来,让他觉得好温馨。眼前是一片宁静安详,近处绿草茵茵,远处树影婆娑。李彬有 点奇怪:温哥华总医院什么时候添这么漂亮的花园?不过感觉倒是很好,至少给了李彬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真是环境决定人的心情,李彬一下子变得好放松,烦恼没了,时间也凝固了。此刻的他漫不经意地游荡着,就象是在自家花园里悠然自得流连忘返。
“要能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好了。”李彬心里念头一闪,眼睛也就开始搜索起来。不远处一片玫瑰开得正旺,那中间隐隐约约蹲着一人,看样子很象是在修枝剪叶。一定是管理花草的员工没错,上前借问一声应该没有问题。李彬一边想着,一边向玫瑰花丛靠拢。
越接近玫瑰,就越觉得这些花品种在哪里见过。对了,这不都是外婆最喜欢的玫瑰吗?记得小时候在外婆的花园里,外婆领着他给玫瑰浇水施肥、剪枝修叶。那是多么愉快的过去。他常常一回想起来就难以自己,好希望时光可以倒流,重新回到外婆的身边,和她东岔西岔乱讲一通,然后沉浸在外婆慈爱的目光中,听着她轻声细语的关怀问候…
李彬继续往前挪着,越来越靠近玫瑰丛中的那个人。突然李彬愣住了,那人的背影怎么这么熟悉?正在疑惑之间,那人回过身来,这不正是他常常思念的外婆吗?这是怎么回事?李彬觉得自己在做梦,刚才那么虚脱,一定是倒在哪里睡着了。可是又不象,从头到尾自己的神志一直很清醒,没有什么地方和时间有过记忆的断层。 算了算了,头都大了,就算做梦,有什么不好?能和外婆梦中一聚的机会真的很少,现在就算做它场刻骨铭心的荒唐梦,至少她会给一点妻子不能给的安慰。
心里怎么想着,人也开始向外婆的怀里扑去…
“别过来!”一声断喝让李彬一愣,他收住身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印象中外婆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大声小声过,再看外婆的脸上冷霜一片,那是气到了极点的表情。李彬小时候有见过,但外婆不是轻易动怒的人,更别说对他了。如今一见面就给他这么个没来由,他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彬心里有点惧怕又有点委屈,一时不知道 如何是好。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 我…”李彬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才和妻子吵了架,溜出来散心的嗅事吧?“我想你了,阿婆!”
李彬觉得自己急中生智的能力还成,对老人说上点不违心的谎话,报喜不报忧才是上上策。
“还是没个实话,我真是白疼了你!看看你,如今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反而没了小时候那股机灵劲,连个事大事小都分不清?”
“…”
“你媳妇要为我们李家添个女儿,你却逼着她去拿掉。你说你这是在犯什么浑?别说对不起我们家的祖宗,还将你自己弄成这样。”
外婆的话是古旧可以,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孩子,什么?还是女儿!这才是大事,李彬心里突然增添一股激情。好不容易上天又赐了女儿给他李彬,自己竟然不知道珍惜。什么千难万难?好歹他也是个男人,总不至于孬到养不活个孩子。
外婆没等李彬说什么就象看穿了他的心一般,脸色柔和下来:“彬彬,快回去吧。你媳妇一定急坏了。”
“阿婆,我真好累,就让我再歇上一会。”李彬真的有点依依不舍,是这里的环境,还是因为外婆的存在,他分不清楚,反正他就是好留念。
“你还没弄清这地方?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快…”外婆一脸焦急,一边说着,一边挥着赶他的手势朝他逼了过来。
李彬突然灵光一现,记忆在开始提醒他:和妻子吵架自己驾车外出,还没思量好往哪里去就碰上了车祸。两辆跑车街头赛车失控,其中的一辆和他的车来了个亲密接触,李彬就被夹在一堆废铁之间动弹不得…
难道自己已经在另外的世界之中?他竭力想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可是一切为时已晚。宛如被一股强风席卷而起,花园和外婆离他越来越远。他努力地挣扎着,结果是无济于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
等到李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房间里幽暗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声音在轻轻地响着。其中心跳记录仪有节奏的嘟嘟声,仿佛在告诉着他:生命运行正常。
李彬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脑袋,好象还行。于是他继续转动,只见妻子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头枕在床边正在梦乡中。看来梦非好梦,憔悴的脸颊上留着泪痕。李彬心里一酸,这世界上还是妻子疼自己。他不由地想伸出手去抚摩妻子的脸,这才发现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手,右臂绑在固骨夹板里动弹不得,露在外面的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管。再看左手,李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将眼光收回到肩膀处才看见短短一节胳臂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
自己断了一只手!李彬不禁失声叫出了声。妻子睡眼朦胧地闻声惊起的。可是一见到李彬醒了,睡意顿消,欣喜的脸上泪珠如断线:“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还认识我吗?认识吗?…”
李彬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天谢地,三天了,你总算是醒了。医生刚才还说你有可能成植物人,我说不会的,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妻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李彬好生感动,他真想抱抱她,无奈力不从心:“没事,宝贝。我不是活回来了吗?只是我的手…”
“你进医院时两手都断了,医生能保住你一只手已经好不容易。其实别说手了,你的一条命能保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他们告诉我,你进来时已经没了生命迹象。要不是主治医生坚持再试一试,我可真再也见不到你了。”妻子一边说一边又抽泣起来。
“别哭了好吗?你再这样会伤了我们的女儿。”
妻子真的不哭了,一脸惊讶地望着李彬:“你怎么知道是女儿?我一直后悔那天晚上本来就是想告诉你超声波结果的,不想一吵架忘了。对了,一定是我这两天在和你说话时你有感觉,对吗?”
李彬轻轻地摇了摇头,脑海里浮现出外婆的模样。那是梦吗?可一切又那么清晰;那是真的?可又觉得很荒唐。他有点糊涂了,于是决定将这段亦幻亦真的记忆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也想通了,你要是真不喜欢这个孩子,等你好一点我就去拿掉她…”妻子眼睛又红了起来。
“你怎么这样说话?都是我犯浑,你别当回事。你说,女儿满月酒我们准备办几桌?”
“…”妻子咽哽着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撞了我?”李彬岔开了话题。
“是个才17岁的钟姓华裔,他正和朋友非法赛车,你就被他撞了。昨天他父母来找我,希望我们别告他们的儿子,说话那个横,一付大款的架势。说什么一辆25 万加元的跑车没了,他们不心疼,只要我们放他们一马,让他们的儿子不吃上官司。他们立马也给我们25万,也好让咱们跟着富裕富裕…”
看到李彬脸色不好,妻子不再往下说:“瞧我,尽在这里瞎讲瞎说的。你一定好累,歇一会吧,别为那事烦神。”
李彬顺从地点了点头,合上眼睛。虚弱是有点,更重要的是一下子灌进了这么多的信息,他要好好理理头绪:
自己残废了,将来的生活会有不方便。但一定可以好死不如赖活,何况妻子不会不照应他。
女儿要到这个世界上来了,钱可能不会太愁了。幸亏是在加拿大,保险赔偿还是有着数的。只要不是自己的驾车失误就得。
那肇事的小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他父母也够蠢,拿着亚洲经验到这里套。以为有钱就可以消灾,不知道这里就算当事人不告诉,警察一定会因为他违反法律照样送法庭。有钱?那就找个律师,给他个民事诉讼,也让他为了我这条胳臂出出血!
想到这里,李彬心里舒坦了。真的,还是活着好,有那么多的事在等着他,可见他的重要,他得赶快好起来才是。想着想着李彬渐渐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