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的母亲(4)
自从母亲收到父亲寄来的第一笔钱以后,她一直在琢磨着父亲在信中提及的三间草屋翻造的事。盘算着我们哪一年能够积攒了足够的钱开始着手购买瓦片?继而又可以请师傅们来翻造?其实,这些事在我们老家农村都是男人们所考虑的事,女人只管管理好家里内部的事。可是我母亲由于我父亲长期在外,她不得不挑起了家里所有男人和女人的事。而且她把每件事都做的有条有理、无懈可击。连我们村里少有的几个能干的人也对她赞叹不已。在三间草屋的翻造过程中可以看出她的非同一般。
大约父亲去了上海三年以后,她觉得手头已经积攒了一定的钱,房屋翻造的事可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她首先登门拜访了村里有点名气的专门从事房屋新、翻造的一位姓张的师傅,把我家的三间草屋翻造成瓦房(原来的芦苇巴墙不变)的意向告诉了他,要他估计一下需要购买多少瓦片?
张师傅是个热心人,很快来我家察看了一下,为我们估算了一下需要购买瓦片的数量。临走时他说:“你家老李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也曾是同学,只是我家境困难,早就辍学了,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如今他长期在外,如需要我帮忙的请尽说无妨,譬如去窑厂订、运瓦片等事。“母亲听了很感动,感谢他说:”谢谢你!是啊!我家老李不在家多亏你和许多邻里的帮忙,否则我一个女流之辈能做什么?我家房屋翻造的事,就少不了你的帮忙,虽然具体的时间还没有定,但此翻造的事算是说定了,到时要你多费心了。“他忙说:“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
母亲知道张师傅平时很忙,订购、运输瓦片的事就不麻烦他了。此事她委托了我们村里经常替人家干零活的黄老伯。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勤奋而又认真仔细。他也常跟着张师傅一起干活,所以母亲对他很放心。挑了他一个空闲的时间,一起去距家六七华里外的一个窑厂订购瓦片。当时窑厂的砖、瓦的供应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状态,窑厂人员告诉我母亲,他们出窑是有周期的,一般半个月出一次窑,即使下一次出窑,可能还不能给你货,可能到再下一次才能给你。母亲想我们也不急于要用,就按他们的出窑情况订了货。让黄老伯自己安排时间把所订的瓦片运回来。大约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黄老伯把所订的瓦片运回来,并整齐地一堆堆的堆放在我家的院子里。
母亲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她绝非是个吝惜的女人。我从小就常听她对我们兄弟姐妹说:“以后我们尽管比较穷,但穷要穷在家里,不要穷在外面。” 初听起来似乎我母亲有点虚荣心,有点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她的意思是要我们在家里讲节约,在外面对人要气量大一些。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事要请求人家帮忙,特别看到黄老伯用独轮车将沉重的瓦片一车车推回来,并把它整齐地堆放成一堆堆的,看着他累的汗流浃背,说话时气喘喘的样子,在与他结算劳务费用时,至少多给了他两成的费用。黄老伯当时怎么的不肯收下,我母亲就只能说:“这算是我给嫂嫂今年新年添一件新的衣裳还不成吗?”他看到我母亲态度很真诚才收下,并说:“那我替她谢谢你了。”
他家原本是个殷实人家,家里也有二十零亩地,靠着他们夫妻俩的勤奋,原本可以过上农村里的小康生活。可是他结婚后几乎每三年生两个孩子,而且都是光郎头的儿子一共生了七个儿子。虽然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生儿子是件荣耀的事,但客观上承受的负担是无法用荣耀来弥补的。特别这些孩子到了发育的年龄,他们的食量个个了得,一大锅子的饭,一会儿锅底朝天了,手脚稍慢点孩子还叫着没有吃饱,无奈的父母还得只能从自己的口中省下给他。个个都身体健壮生龙活虎的十分的可爱,只是愁着他们成家的时候能给他们什么?一共才二十亩来地,他们将来只有两亩多地,还要有孩子,他们将来如何生活?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唯一的办法,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出卖劳力为他们积累一些钱,指望为他们买些地。在以地为本的老家,他们只有这个念头,不管它能否实现。还好,我们老家确实有一些缺乏劳力的人家。譬如:有些寡妇人家,地比较多,但家里男丁比较少;还有主人年迈或因病不能从事田地劳动的人家,还有像我家,男主人在外工作的,都需要人来帮忙。
由于黄老伯为人忠厚老实,做事认真仔细,在我们村里人缘极好,村里缺乏劳力的人家都愿意请他帮忙,当然,许多年来他为我家帮忙事可以说最多,因为我家除了农忙季节的事以外,其他我母亲不能为的事都要请他帮忙。
张师傅确实比较忙,当时我们老家新、翻造房屋的业务比较多,自从我母亲第一次登门拜访他以后,他已经把我家的房屋翻造纳入了他的计划,并告知了我母亲。母亲就按他所安排的日期安排,就开始准备了一切。
其实,我家这三间草屋建造的时间并不长,就在八年前,在以前的六间大瓦房拍卖后(我祖父堕落的缘故),才在自己的宅基上重新盖起来的。当时农村的房子的拍卖,都不是买主直接住进来,而是把所买下的房子拆走,把拆下主付樑、砖、瓦和盲板(也是由窑厂烧制而成的小平板)等,再在其他地方新建成同样的六间大瓦房。由于当时农村还没有水泥,都是用粘土将砖与砖粘合在一起,因此拆下的砖头几乎没有损耗。因此,当时我家草屋的房顶(芦苇巴面)可以不用更换,这样使我家的房屋翻造变得简单了许多。
在翻造期间,屋内的所有东西可以不用搬动,母亲可以在厨房里烧饭做菜招待来帮忙的师傅们。在我们老家即使出了工钱请人家来干活,一般都称之为来帮忙,这是我们老家的一种邻里交往中的一种文化。并且对师傅们的“帮忙”表示出诚挚的谢意。往往都不是以普通的饭、菜来招待,而是以招待贵客般的规格来招待他们。我母亲更加明理这些,又加上她在娘家时,深受我外婆的培养、训练,除了学会了当时女孩所要掌握的纺纱、织布、针线等技能外,还练就了一手的烹饪技术。正好可以在她进入李家门以后,第一次在房屋翻造中显露出来了。
然而,我祖母还正在为此事而担忧,看着儿媳在临近开工前仍然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更使她担心了。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又帮不了儿媳什么忙?所以整天脸上显着一脸的愁眉苦脸。聪明的儿媳一眼便知婆婆在担忧了。但她只是宽慰婆婆说:“你放心吧,事情会过去的。”这在婆婆听来,这如没讲一般,叫她怎么放心?
其实我母亲自从与张师傅提起房屋翻造的事那天起,她心里已经有了谱,甚至连招待他们那天的菜谱也大概的拟定过。因此她显得很从容。
她在临近开工的日子里,就让黄老伯去酒厂买三坛酒(家乡的酒—老白酒);自己在开工的当日清晨推着一辆自家的小车(很轻便小型独轮车)去余榖镇菜市场,购买了鱼、肉、海蜇头、皮蛋及豆制品等,其余的蔬菜和鸡、鸭、鸡蛋等家里都有现成的。胸有成竹的准备了这一切。
开工的当日,张师傅一共带来了八个师傅,黄老伯也在其中。他们带着工具一到我家,在张师傅的指挥下,他们的翻造工作很快的展开了。母亲早把两个孩子(我大哥和大姐)交给了我祖父照看着,让祖母做自己的帮手。早早的为师傅们准备了香烟和茶水后,自己和祖母在厨房间里忙开了。
鸡、鸭、鱼在前一天就杀好并洗净凉在厨房的通风处,知道这些师傅都喜欢喝几杯的,所以下酒菜往往比下饭的菜更重要,母亲早在脑子里把这几天的菜谱在脑子里拟定。一般下酒菜都是冷菜,可以在事先准备好。譬如白斩鸡、盐水鸭、海蜇头、皮蛋、油煎花生米等可以提前准备,当天只要再炒几只所谓热炒,譬如青椒炒肉片。山药炒鱼片,宫保鸡丁、虾仁炒鸡蛋、炒素、青菜豆腐干,最后还来一只大砂锅冬瓜、黑木耳蹄胖汤。在她看来事情并不那么复杂。
蔬菜由祖母从自己的地里已经收割并已清洗干净,又把从菜市场买来的海蜇头和皮蛋都统统的处理好,还准备了许多切好了的香葱和姜,给儿媳做菜时用。接着的任务就是配合我母亲做菜。当时我们老家农村都是使用大灶头,烧的是庄稼的柴禾,所以一般在这样类似农村宴请的情形下,得专门有一个管烧柴禾的人。祖母年迈倒很适合干这样的事。她们两人配合的很默契。到了临近响午时间,方桌上已经摆满了色香味俱佳冷菜和部分热炒。祖母从灶后面出来看了惊喜地夸道:“我们的儿媳真能干!原来还有这一手。”母亲只是淡淡的一笑。
母亲让祖母为师傅们准备了酒杯和碗筷,自己出去与师傅们招呼,给他们递烟递水,要他们歇歇再干。张师傅说:“争取在两天内干完。”言下之意他们正在赶活。母亲便称他们辛苦了,要他们休息一下,然后进屋吃午饭。
母亲在与他们招呼的时刻,也关注了一下他们干的活,屋顶上的稻草已经去除,已经有人正在清理屋面,清理的部分用扫把清理的很干净,估计下午整个屋面可以清理完毕,并开始上瓦了。张师傅的估计很正确,有望能在两天内完成。母亲看了很满意并从心底里感谢他们。
祖母知道他们在屋顶上干活比较热,尽管还不是大热天,但老家四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感觉有些热了,再说他们在屋顶上干劳力的活,一定汗流浃背了,于是用了两只洗脸盆和毛巾,为他们下来后洗个凉水脸,让他们凉快凉快。
他们陆续从屋顶上下来,都一个个的洗了个凉水脸,都觉得非常痛快,有个师傅还开玩笑说:“这下我可能更能吃了!”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母亲便附和着他们笑着说:“这样才有力气干活呀!我希望你们多喝多吃一点。”
他们见了桌子上一桌子的菜,都有些惊呆了。特别张师傅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受到主人的款待是我们老家的一种文化。但如此的丰盛还是前所未见的,更惊奇的是这一桌子菜竟出自于一个普通妇女之手!所以他半开玩笑说:“想不到李嫂还有这一手。她不是把我们看作来干活的,而是把我们当成了客人。”说的我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她还是强调:“这还不是我们这里的家乡菜?只是我东拼西凑的多搞了几个菜而已。你们都是干重体力活,若不好好的吃哪来力气干活?再说我家老李长期在外,平时少不了你们的帮助,今天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对你们的一种谢意。希望大家吃好喝好。“
母亲的这席话说的大家都无话可说,只得听从主人的吩咐,大家纷纷入座。母亲让黄老伯给各位斟酒,请张师傅带头喝好吃好,自己与各位师傅打个招呼说:“各位师傅多喝多吃些,后面还有几个下饭的菜和一只蹄胖汤,我不陪大家聊了。“说着又去忙她的了。
我母亲走开后,在坐的都是经常在一起干活的,张师傅带头举起酒杯与大家干了·第一杯酒,随后大家拿起筷子在自己座位就近的盆子里尝了第一菜。似乎他们都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吃的菜,几乎都赞不绝口的称赞自己吃的这个菜的味道好,并相互推荐着要大家尝尝他先吃的菜。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向张师傅推荐的人比较多,他这是大家对他的尊重,当然很高兴。但他觉得自己第一口吃的盐水鸭味道也极好,于是他好像有了一个新发现似的说:“原来李嫂的烹饪技术非常了得,今天每只菜的味道都非常好。”
后来,我母亲端菜上来时,张师傅就对着我母亲称赞地说:“想不到李嫂不但在纺纱、织布、针线活等方面都很精通,在烹饪技术上也非常了得。今天你烧的每只菜的味道非常好,完全可以与镇上的厨师媲美”。说的我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红着脸说:“谢谢你们的夸奖,那么希望你们多吃一些。”整个场面显得那么的和谐、热闹,仿佛是一次温馨而快乐的家宴。
我家的房屋翻造通过师傅们两天的起早摸黑的干,终于完成了。在完工的那天傍晚,太阳的余晖还照着大地,张师傅还带着我母亲在房子的周围看来一下,又领着我母亲站在稍远处察看屋顶上已经盖好的瓦楞,算是一个验收的程序。这是张师傅对工作一贯的认真态度。但一般双方都仅仅是例行公事而已,但张师傅发现我母亲看的很仔细,看完后还征求了我母亲的意见,她很认真的说:“我仔细地看了屋顶上的瓦楞的布设,瓦楞的排列整齐、疏密有致,特别对瓦楞末端用纸筋石灰封的口非常的好,结实又漂亮。我对你们干的活很满意,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们!”张师傅听了我母亲的这番评价,觉得我母亲讲的都是他们行内的行话,不无感慨地说:“原来李嫂还是我们这一行的行家啊!真是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