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13 王路在隐身
?八月份,朋友丢了手机,发朋友圈吐槽。我看见后,留言说,下次小心一些吧。这把她激怒了。她说我没人性,别人遭受了损失,不去安慰,倒去谴责。
好在她还继续把我当朋友,九月来北京,又和我约了一顿饭。但在来京之前,她的手机又丢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没再说什么。
昨天,她的手机又丢了,她依旧发朋友圈吐槽,说创下了丢手机的最快纪录,半个月。
我能看出她是容易丢手机的人。但我犹豫该不该告诉她。有时候,一个人还没有遭受但很快就会来临的损失,在另一个人眼里清清楚楚,但别人未必愿意告诉她,因为这不讨好。
她是个学生党,没什么钱。丢一次手机,算是不小的损失了。但她似乎并不能从丢手机中吸取到任何教训,在她吐槽丢手机的朋友圈里,把原因归结为杭州的小偷技艺高超,还得出杭州的小偷技艺和西安有一拼的结论。大概因为她在西安也丢过东西。
在我眼里,这是很糟糕的见地。不该因为丢了一样东西,就对一座城市下结论,哪怕是玩笑。如果我丢了东西,更倾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在我眼里,正因为她完全不习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会让自己更容易遭受损失。作为朋友,我很想提醒她,但又怕她再骂我没人性,想了半天,在朋友圈评论里问她,为什么丢?
她说:被偷了。
我改成私聊问:为什么被偷?
她说得很详细,小偷是怎么上车的,在她身边什么位置站着,她的手机放在哪里,什么时候丢的,一清二楚。但所有这些,都是丢手机之后才发现的。
我告诉她,如果是我丢东西,可能更习惯去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小偷的技艺高超与否,是我完全不能掌控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更小心。
我至今没丢过手机,可能多多少少跟这种习惯有关。不过,话也不能说太满,也许明天就会丢。从长久来看,一辈子不丢手机几乎不可能。只是,这种习惯会让丢手机的几率小一些。
从前,我习惯把手机放右裤兜,便于掏出来看。钥匙有时候放右裤兜,有时候放左裤兜。有一次,钥匙和手机放在一起,掏钥匙时,手机屏幕划出了裂痕。从那之后,我就养成了钥匙只放左裤兜的习惯,手机屏幕也没有再被钥匙划坏过。
我刚到北京时,每次出门坐地铁,刷完卡不会立即放回钱包,只是直接塞进口袋,因为返程时还用得到。有一次,我逛南锣鼓巷时买小吃,掏钱包时把卡掏掉了,丢了。从那以后,无论坐地铁多挤,我刷完卡都会把卡放回钱包,到现在也没再丢过第二张卡。
我告诉她这两件事, 又说,如果我是你,会觉得丢手机不是完完全全的坏事,它有助于你发现自己的习惯,如果不去认真对待的话,未来会丢掉比手机更加重要的东西。
她回复说,钥匙没有办法划伤屏幕,金属的硬度比玻璃低,划伤屏幕一般是沙子滑的。言外之意是,我把手机和钥匙放不同口袋的做法完全是徒劳。
她还说,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她把朋友圈的截屏给我看,说她的朋友们一律是回她抱抱、摸摸头,以及问她现在是不是安顿好了。而我的话,虽然表面上是为她好,但本质上和谴责没有区别。她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周围都是善意的人,懂得安慰别人的人,完全不习惯我这种很没人性的做法。她说,别人已经遭受了伤害,你为什么还要去谴责别人,给别人第二次伤害呢?
我有点无言以对。想了半天,回复说,“谢谢你给我的建议,大概因为,我自己的所有成长和磨炼,都是在面对不习惯的事情上得到的。也许丢手机是个系统性的问题,真的无法避免;也许你真的无法改进策略;也许我真的是在谴责你;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你把事情向另一个方向想象: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可以把手机放得更好,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王路的初衷不是谴责我。”
她没有再回复,而是发了条朋友圈:
“我不懂有人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世上会有白白的灾祸。世上有太多事,与受害者毫无关系。白银案的女孩做错了什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有着和睦的家庭,不错的工作,喜欢穿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白鞋,有一天,她在家里独自睡午觉,一个杀人犯撬门进来,把她杀死了。她做错了什么?……如果我们在发生无辜之人被侮辱被损害的事后,第一反应不是谴责与惩罚作恶者,安慰与支持受害者的话,我们的世界就会变成女性从不出门、受害者被欺辱后不敢报警、作恶的人得到宽容的空间的世界。我想不到有什么比此更加糟糕。在我看来,明白无辜的人会毫无原因白白的受侵害,是每个人必备的常识。”
我得感谢这位姑娘。她让我更加清楚为什么我受到很多读者的反感和厌恶。在很多人的生活里,有趣是第一位的,而我喜欢说教。在我的生命里,有趣绝非第一位的,迁善改过才是第一位。如果不说教,我就没有提笔写下去的必要了。而我的说教,最重要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读者,而是为了通过和读者的对话去理解自己,理解世界。
大概因为这种差异,我不太能接受很多流行的东西。比如,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感动了很多年轻人,但我感动不起来。片子里,茅十八在被歹徒用刀捅过之后,来了一堆警察,没有一个打120叫救护车,甚至没有一个人过来搀扶,所有人都置伤员于不顾去追歹徒,甚至连茅十八的女朋友荔枝,也只是抱着茅十八傻傻地哭,一边哭,一边看着血汩汩流下。我当时就想:你傻呀!被刀捅了不及时送医院会死人的!后来,果然茅十八死掉了。
这样的场面很酷,很煽情,但会让我出戏。看到男朋友大出血你不叫救护车,这是我难以忍受的逻辑硬伤。你想做有趣的事情,然后你挂了。很多人追求有趣,追求酷,但在另一些人眼里,那也许是蠢。就像有个90后的夫妻,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看多了,媳妇在一次开玩笑中,拿起平底锅拍向老公的头,把老公拍成了植物人。昨天还有个新闻,一位爸爸反手把两三岁的孩子拉在身后玩,一不小心跌到,一屁股坐在孩子头上,孩子没有抢救过来。很多人要做有趣的事情,结果做出了悲剧。
电影里,陈末为了寻找女搭档,在电台节目里号召整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打开双闪,号召全市的住户闪灯。我想张嘉佳真是大胆啊。我很怕这种事情。在我的理解里,双闪是交通秩序的需要,我不敢滥用我的权力,为了寻找一个并没有生命危险的女人,让整个世界陪我玩行为艺术。逾越了私权的有趣,有妨害道德的风险。虽然这是戏,但会有人因为感动去模仿这种看似浪漫的愚蠢。
公和私的界限,在很多时候是难以厘清的。以前我有几个读者群,总是有人喜欢在群里闲扯,我提醒过很多次,说每个人在公开讲话时,最好考虑一下是不是可能打扰到别人,但温和的提醒是无效的,后来没办法,我把群交给别人,自己退了。
因为很多事情自己难以看得清楚,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做得哪一件事情毫无谬误。有的事情我虽然有很大把握,但当别人反对我的时候,我就会想,一定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很多时候,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但我知道,没有找到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我的能力比较差,看不见自己的缺点。
佛教认为,一个人应当深信自己是罪恶生死凡夫,深信自己对世间一切无常无能为力。这种深信,是忏悔的基础,是持戒的保证。这么讲,有点惭愧,因为我到现在做得都很差,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别人做了错事,我有什么错?”——在事相上,也许自己真的没有错误,一点错误都没有。但在理体上,要有错在自己的认知。《高僧传》里,讲过一个人叫安世高,说他的前世,平白无故,走在路上就被人杀死了。这是无妄之灾。但书上说,这种灾难也并不是完全平白无故,因为他的前世欠别人一条人命。换言之,是业力的结果。这并不是提倡有人被杀了不该追究凶手法律责任,这讲的是,人应当如何面对无妄之灾。哪天我得了癌症,或者被雷劈中,我怎么追究癌症和雷的责任呢?前篇文章写原谅,原谅不是纵容。原谅不是处理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而是处理自己和自己的关系。
前年,有辆大卡车进藏,在川藏线上,撞死了一位老太太,司机很恐慌,怕家属趁机讹诈。家属不仅没有讹诈,还协同交警妥善地处理事故,并且连一分钱的赔偿都不要。他们由于信仰,认为这件事是业力的结果,他们理解司机并不想撞老太太。藏人家属的做法,并不值得提倡,提倡它会带来很糟糕的结果,会让司机放松警惕,轻视事故。但藏民的发心,令我赞叹。
相信自己有罪的认知,会让生活更平和喜悦。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体验。这种有罪,和法律上的罪完全是两码事。在法律上,我是清白的。我也不会允许,别人无故给我安上罪名。但在道德上,我要深信自己有罪。这不意味着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无条件深信如此的唯一理由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好,希望生活平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