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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净丑 演绎人生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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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行的灰狗》

(2016-10-14 10:07:26) 下一个

1

张汝青最近有些心烦,准确地说,很心烦。家事与工作诸多不顺,能不烦?
心烦,就得找出路。找人打架找人对骂,胆量不足。摔瓶子打板凳呢?份量不足。怎么着?他决定离家出走,乘灰狗汽车出走。烦,避避总行吧? 
一个人暂时离开家,远离家,一个星期,二个星期,怎么都行。
离家出走,是大多数青少年必有的冲动,是愤青永远的冲动。张汝青人到中年,有家有口有事业,咋会穿越岁月,折过头走年轻人的路呢?
他忍无可忍,再忍,后果比出走还严重。
他的初步方案,是搭乘灰狗汽车,从南加州出发,取一条直线,穿过南方,抵达东海岸,目的地是南卡罗莱纳州的哥伦比亚市,那儿有他的一个大学好友,几次邀请他过去。
来美国快二十年,在中西部读书,在西部生根。留学刚买车的时候,他萌动过驾车横跨美国的念头,终究未成;跟妻子热恋的时候,他对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她许诺过几次,一定要带她走州过府,把美国看个遍,终究未成。
今日如愿,却是一腔烦闷,孤身一人。
他悄悄地筹划了好几天,对妻子提过,只是说要出趟差,时间长度不好说。他没有明说何种交通工具,妻子只会想当然是飞机。他经常出差,妻子习以为常,没有追问细节,嘱咐他一路当心。几天前,他跟公司合伙人把有关事宜交代清楚。他说,这段时间想出去度假,选在旅游淡季,住行更方便,价钱更便宜。合伙人说,你工作太投入,辛苦辛苦,是该出去换换环境。
家里空无一人。妻子开车送完女儿去高中,直接去她的单位上班。
他迅速准备简单的行装。他身上穿一套半新的春秋装,打算穿到此行的尽头。他带一个半新的小旅游包,往里面塞入几件内衣裤,一件备用夹克衫,从汽车协会要来的几幅地图和旅游手册。
他不带刮胡刀,不带电脑,不带相机。这些要么是他日常所需,要么是出行的必备装置。今天不一样,他只是出走,用脑袋想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其它的全免。
他带的唯一的现代工具,是手机。恨它爱它,离开它万万不能。平时出差,他到目的地之后,会给妻子打手机报平安,后面难得通话。这次带,报平安算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路途遥远,任何状况都可能发生。他必须为自己留一个连接纽带。
选择灰狗,他事前作过准备工作。它不是高尚人的交通工具,对它的恶评可谓铺天盖地。他没有怯场,应该做的预防还是很有必要,低调是最好的自我保护。他不带钱包,几个口袋里分装了几百块面值不等的现金,再加一张额度很低的信用卡。
一切准备妥当,他给妻子留下一张纸条,摆在楼下的餐桌上:

我要外出2-3个星期。你不用多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公司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好,不必操心。
女儿的事你多费心。

他把女儿放在最后,显示女儿在他心目中的低微地位。他不想提女儿,女儿伤透了他的心。纸条中还是写上,只是作为父亲本能的行为。
出了家门,已经订好的出租车停在门前的柏树下。见他出来,司机跳下车,大声问好。看到他手里只拎了一个小旅行包,司机举步犹豫,不确定该不该帮忙。张汝青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自己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司机兴致勃勃,像是自己要外出旅游。跟张汝青核对过目的地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问张汝青要不要吃?张汝青小心地打量一下,摇摇头,说,我牙不好,不能吃糖。
司机将糖衣细细揭开,将糖果丢进嘴里,拉下套在头顶的太阳镜,开心地说,那,我们上路吧?
车上了五号公路,赶上交通稀少的时段,车速飞快,很快就可抵达位于安娜罕的灰狗车站。
张汝青一言不发,望着窗外迅速后移的景致发呆。司机闲不住,不时偏头看他,想找他讲话。张汝青觉得司机不明世故。明摆着他的心情不佳,无意讲话,司机咋就不懂呢?
司机说,你家的房子真漂亮。是自己买的吧?
张汝青哼哈了一声。
司机说,我现在还住公寓,一家五口,两室一厅。儿子读高中,整天吵,问我们哪天买房子。有了房子,他要自己住一间,不跟弟弟住。我说,我跟你妈妈起早贪黑,打两份工赚钱,两个星期休息一天,该存的每一分钱都存着,总有一天赚够买房子的钱。你要是想帮你父母,想早日搬进我们自己的房子,你只要停止抱怨就成。
张汝青没有吭声。
司机的英文口音颇重,可能是俄国或者东欧那边的人,讲得倒挺流利,来美国之前,许是一定身份的人。换在平时,张汝青会问他是从哪里移民过来的,然后天南地北地聊上几段。他自己是第一代移民,对这类人,这类话题感兴趣。
从港湾大道下高速,左拐遇上红灯。司机指指后面,说,同一条港湾大道,右拐到迪斯尼乐园,人造的天堂。左拐就是安娜罕治安最糟糕的区,你说滑不滑稽?
张汝青不置是否。车启动后,他两眼看窗外,的确,经过的地方眼见着越来越糟糕。
司机问,你要去哪里?
张汝青终于开口,说,凤凰城。
司机问,亚利桑那州的那个凤凰城?
张汝青点点头。
司机不解地说,为什么不坐飞机?又快,又不贵。灰狗可是……
司机半道儿打住。
可是什么呢?可是穷人坐的?可不是我这样的人坐的?可是万不得已才坐的?张汝青没有问。问了,有答案。答案对他一点都不重要。
下了出租,张汝青交给司机一张整币,说,不用找。
司机微笑着说,高兴起来,我的朋友,日子没那么糟糕。说完,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糖。
司机这么安慰他,这么给他打气,显然他的脸色不对,他的肢体动作不对,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来。混到需要出租汽车司机打气鼓劲的地步,日子不可谓不糟糕。
灰狗车还没有到。张汝青走进车站,想先上一下厕所。
车站之小,出乎他的意外。里面只有一个柜台员工,四张三人坐的长条椅,一台饮料贩卖机,一台点心贩卖机。三间厕所,其中两个明示只供员工使用。
一个员工,占两间厕所?
等着用厕所的还有两人,一对夫妻,拉丁裔,颈脖处和双臂都刺了刺青。张汝青环顾左右,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亚裔,其他的不是黑人就是拉丁裔。
一个黑人妇女在柜台买票,说话的音量挺高。员工解释说,在柜台买贵一点,通过网路买便宜,你怎么不在网路买?
妇女说,我永远搞不清楚网路是什么玩意儿,看得见摸不着。我觉得呢,还是口袋里的钱真实。说着,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钞,一五一十地数着车票钱。
员工发现张汝青在仔细观察,他偏过头,冲张汝青一笑。
上完厕所,张汝青走到门外。对过是一家买二手车的车行,门口停了两辆警灯急闪的警车。他习惯性地叉着腰,昂起头,打量着四周。刚才排队上厕所的男人站在边上,模仿他的姿势。张汝青掉头看他,男人友好地笑笑,说,想啥呢?来送人的?
他不置是否。
男人直截了当地说,你不属于这种地方。
是呀,他不属于灰狗。属于哪里呢?舒适的机场,舒适的私家车?他这般白领模样的人极少坐灰狗,他自己成了一道风景吧。
一辆有年头的灰狗车缓缓驶入,气门“噼噼”作响,将车站前的空间吃掉一大半。张汝青依序上车,守在门前验票的司机无精打采,面对旅客出示的车票,面部毫无表情。
上车后,张汝青径自往后走,走到最后排,靠窗坐下。
旅客陆陆续续上车,无一例外是黑人或拉丁裔。有人向后走,看到他,停住脚步,就近选位子。张汝青这排只有他一个人,前面两排是空的。人们不喜欢他现在冷峻的脸色,还是跟亚洲人坐很不习惯?
这趟车的目的地是圣伯纳迪诺,行程一个多小时,到站后需换车,直奔凤凰城,预计黄昏后到达。
车启动。
张汝青的离家出走变得不可逆转。
前方的路很长,前方的世界难测。

2

西人喜欢打比方,说啥啥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足见一根稻草的能量。叫张汝青下决心出走,不是一根稻草,是几根,相邀了一起压,压得他的脊梁生痛。
头一根草,是他的女儿。
她正在念高中十年级,学习成绩最近离奇下跌,几项考试勉强及格。张汝青发现情况不妙,赶紧约她的学生顾问,请教原因何在。
他跟学生顾问熟。九年级下学期讨论女儿选课的时候见过一面。顾问当时夸赞说,你女儿不用开口说话,人一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就发现她不同寻常。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学业你不用担心。
张汝青甭提多爽,连说谢谢。心里想,女儿这么有磁场,到底像自己多还是像她妈妈多?
学生顾问说她是优等生,是不同科目老师的宝贝学生,是一个家长能期望看到的理想学生,是一个努力的好孩子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张汝青开始心慌,不敢听下去。顾问说得太满,说得太早。他有些迷信,好事不能多说早说,好人不能多夸早夸,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想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他与顾问二度见面,谈的还是女儿,完全两样心情。他对顾问不无怨艾。上次说的话太满,果然坏了好事。
顾问的脸色凝重。他说,你女儿成绩滑坡,直接原因,是她近几个月交了高中十二年级的男朋友,两人的关系非常深,课余时间如胶似漆。我是学生顾问,本来不应该提到这件事,中学生恋爱是非常普遍的现象,而且,这属于私事。
顾问垂下眼睛,手下意识地敲了敲桌上的电脑键盘,说,今天告诉你,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女儿,目前处在一模一样的境地。
女儿早恋不属于国际国内重大新闻,对他,其震撼力超过任何国际国内重大新闻。带女儿,他跟妻子配合默契:她负责衣食住行,他负责监督学业。女儿的身体茁壮成长,健康快乐;女儿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拔尖的好学生,获奖无数,奖状挂满了客厅的两面墙,是来访客人想躲都躲不开的参观项目。
女儿是他家的骄傲。他跟妻子的夫妻关系不冷不热,恩爱不再,离婚又谈不上。维系他们婚姻的纽带,只剩下这个女儿。女儿加入成千上万的青春少年,坠入情网,不单单伤害她自己的学业,影响到她读大学的美好前程,还将冲击到她父母的婚姻。
学生顾问见张汝青久久无语,翻动手腕,垂眼看一眼手表。
张汝青问,你了解那个男孩吗?
顾问说,不十分了解。我只负责十年级学生。十二年级的顾问是另外一个人。据我所知,那个男孩是个孩子王,人缘很好。学业嘛,属严重偏科,英文写作拔尖,数学科学吃力。
张汝青小心地问,他是……?
他想问这个男孩的种族。这个问不出口,但是,他很想知道,很不想听到意外。
顾问熟读人生,准确把握到张汝青的心思。他说,是个混血,白人跟亚洲人的混血。
张汝青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女儿早恋已经是够坏的消息,他不能承受更坏的消息。他的心胸还没有开放到海纳百川的地步,对美国的各色种族有自己的看法,说偏见未尝不可。
张汝青说,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可以改变吗?
顾问说,有女儿就有类似风险,负责任的父母都希望慢些发生,不要在中学发生,不要在申请大学前发生。我们都经历过恋爱。发生了就发生了,无法阻止,起码在一定时间内。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祈祷。哦,忘了问你,你们上教堂吗?
张汝青摇摇头,说,不上,但是,我懂得祈祷。
顾问说,那就好。祈祷它成为良性的关系,促进两个人朝好的方向努力。
张汝青无语。
顾问抱歉地说,我要是有好办法,我不至于为自己女儿的事搅得头昏眼花。
他立起身,表示见面时间够了。
张汝青回到车里,没有急着发动。坐了里面,脑海里跳跃着各式画面,最明晰的几条画面,是女儿不同成长时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时光如流水。女儿长大了。可爱听话一去不复返了。他这个当父亲的控制不住。他这个当父亲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闷闷不乐地赶去上班。
张汝青自己开了家公司,一个合伙人,雇了数个技术人员。他的业务比较特别,竞争少,利润挺大。
他的客户是专业美工和作曲家,大到好莱坞的腕级人物,小到蜗居斗室、不放弃某日暴红的梦想者。公司量体裁衣,给他们提供一套完整的电脑硬件和软件,靠这些,他们可以没日没夜地创作、创意。有人成功了,极为成功,有人白忙活,投资给张汝青的钱打水漂。
张汝青不在意最后结果。活儿出来,一手交货一手收钱,负责售后服务。客户成也罢,不成也罢,公司甘当无名英雄。
听到他的生意,有人问过,那你懂音乐吗?懂美术设计吗?
他摇头说,不懂。我只懂电脑。足够。
说是说竞争者少,并不是没有竞争者,甚至强劲的竞争者。最近冒出一个,让张汝青跟一个大牌作曲家闹得不太愉快。
作曲家住在好莱坞地区,脾气没有当红电影明星那末大,但近朱着赤,加上自己算大牌,指望他温文尔雅很不实际。他对公司软件的某个部分不满意,通过经纪传话,限定时间修改。张汝青和众人研究半天,没发现哪里不对。
张汝青不爽,加上有技术人员撑腰,他觉得,作曲家是有意找茬。他跟经纪联络,经纪坚持己见。张汝青强硬地说,你不要插在中间,让作曲家自己来讲。
作曲家自己出马,日子偏偏挑今天。他的电话过来,背景有音乐声。张汝青解释了公司的立场,作曲家当场操作软件,让张汝青听效果,嚷嚷,你说软件能工作?我弄了好些天,答案是,不工作。你当我是傻瓜?
张汝青是个秉性平顺的人,不容易发火,不喜欢吵架。遇到难缠的客户,他总能妥善处理,因为这样,他的小日子才过得无惊无险。
作曲家关掉电脑,说,你还要不要我这个客户?
这个问题充满挑衅。张汝青只能沉默。
作曲家说,朋友给我介绍了一家新公司,做得比你的好,好很多,我们谈得非常愉快。我的经纪说,你跟我们合作的时间不短,做事要讲忠诚,起码得把手下的项目做完,不要中途换人。我很为难,你懂吗?
张汝青还是沉默。他知道,大事不妙。这是公司顶级的客户,是指标式的客户,他一走,走的不是一个人,可能会带走一批人。如果发生,公司的业务将丢一半。
他被迫弯腰,说,我们再仔细研究一下,一定尽力修改。
放下电话,合伙人小心地说,刚才的电话让我来处理就好了。
张汝青听得不乐意,问,我哪里不对吗?
合伙人叹口气,说,你不觉得?你的话带火气,一开始就有。他要撤的话,公司的日子……
这边电话搁下,那边又起报警讯号。两个小客户说软件用得不顺,公司的员工派过去,受了一肚子气。
公司的生意堪忧。
先哲云,船破偏遇顶头风。很有见地,说的就是张汝青所处的困境。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三口闷头吃。他还没有对妻子讲女儿的事。讲之前,他希望自己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他喜欢这样,碰到问题,他愿意先想出解决方案,然后找机会讲出来,目的是将方案完善。他自己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要求公司员工的。出了问题不动脑筋,将问题丢给别人,被动等待解决方案的员工,在他的公司呆不长。
问题是,对女儿的早恋,他想不出什么办法。顾问讲的没错儿,祈祷良性发展是最佳的应对。目前的现状是,良性发展没有出现,女儿的学业在下降,弄不好,是加速度下降。
女儿匆匆扒过饭,一头埋入书房。不用猜,她会打开电脑,进入她的世界,这一坐,会持续过午夜,甚至更长。
张汝青家的房子不小,家具齐全,这会儿,张汝青只觉得房子空旷。
妻子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手机。她加入了多家微信群,包括国内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文科班同学、大学同学和研究所同事。她的手机收信铃声响个不停,她边读边笑,觉得有意思的帖子还会拉他共欣赏。饭后,收拾好碗筷,自己洗浴清爽之后,她最惬意的时刻,就是看《中国好声音》或是《非诚勿扰》,中间的佐料就是不时蹦出来的微信。
眼下,她收了一个新照片,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看看,好不好笑?
她的一个初中同学跪在观音菩萨前,高举一张求签,上书“保佑我儿子考上省重点,若中,以前欠您几年的香钱加倍奉还!!!”
张汝青看了没有反应。
妻子再问,好不好笑?我要笑死了。
张汝青口气生硬地说,她儿子考高中,关你什么事?
妻子噎住。
张汝青说,你天天关心这些人吃什么,穿什么,儿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复制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生活跟我们的哪里不一样,让你这么着迷?
妻子醒转过来,正色道,你什么意思?讲话这么难听。
张汝青说,我的意思,少关心国内的人,多关心身边的人。
妻子发下筷子,用力扯出一张餐巾纸,幅度很大地擦嘴,说,你得把你的意思讲清楚。我要多关心身边的人,是我慢待你了?慢待我女儿了?
张汝青的话含在嘴边。他想说,你女儿出事了,你女儿的前途麻烦了,你还有闲功夫操心同学的儿子考重点?
他没有讲出来。妻子不知道,对她吼就是不讲道理。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讨厌不讲道理的人。理智告诉他,女儿是夫妻两人共同的责任,女儿的成长遭遇逆风,夫妻应当同心协力,至少不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他木然地望着妻子。他不能失控。可是,他不想现在跟妻子讲。他心烦。
心里有事,张汝青落枕难眠。看看床边的闹钟,时间是午夜两点。他下楼,想喝杯牛奶,镇静一下。
书房的灯亮着。女儿还在。
喝过牛奶,他走近书房。女儿背对着他,对着电脑发呆。
他轻声说,怎么还不睡觉?
女儿掉转头。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他的眼睛移到电脑,上面是她与人一段段的对话,结尾处挂满了惊叹号!
他问,跟谁聊天?
女儿不理他,鼻子用力哼一下,听来刺耳。
他说,电脑关了,睡觉去吧。
女儿说,我不想睡。
张汝青强压住怒火,说,明天还要上课,睡一觉,对你有好处。
女儿用拇指按住耳朵,手掌向下拍打,这是她不爱听,不耐烦的招牌动作。
张汝青跨前一步,将女儿的手掰开,说,仔细听,一定要听。
女儿“啪”地关上电脑,冲着墙狂喊,你不是我们家的皇帝,你凭什么命令我做什么,不做什么?
这时,在楼下分房住的妻子披着睡袍现身,目光在父女间梭巡,然后说,这么晚了,你们俩吵什么?
张汝青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手朝上用力一挥,说,是,我命令你,睡觉!
女儿跳起来,红肿的眼睛瞪着他,充满怒火,张汝青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避其锋芒。
妻子附和道,上去睡觉吧。
女儿用力跺脚,喊一声,我恨你们。然后,双手如冲浪般顶开父母,蹬蹬上楼,“嗵”地一声摔门,力道之大,张汝青觉得经历了小型地震。
妻子说,你跟她吵什么?
张汝青生硬地说,先听我讲,听完了,你再发议论。
他语速很快,把跟学生顾问见面的内容讲述一遍。妻子张开嘴巴,不停地摇头。
听完,她说,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呀。我们知道了,已经太晚,是吧?
张汝青说,是,太晚了。
两人静默。
张汝青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先睡吧,明天再说。说后,他拔腿想走开。
妻子拦住他,说,睡什么睡?出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睡觉?你睡得着,我可睡不着。我们先商量个办法。
这时,她的卧房传出手机的滴滴声,她迟疑一下,转身回卧室。
她提着手机,面色凝重,望着张汝青。张汝青正欲开口,该死的手机又响起。张汝青冷冰冰地说,你不是要跟我商量吗?先关掉手机。
妻子嘟哝道,又不碍事。她很不情愿地掐掉手机。
两人相对无言。妻子开口说,你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张汝青缓缓摇头,说,想不出。你呢?
妻子说,想不出。她的手开始搔胳膊,一边说,生女儿就这点不好,最怕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往下,我想都不敢想。
张汝青听得难受,本能地为女儿辩护,说,只不过是早恋,高中普遍得很,不要听风就是雨,瞎想一气。
妻子直直地看着他,像是不认识,说,说到底,你还是不在乎。
这样说下去于事无补,说下去就是夫妻两人开战。张汝青闭了一下眼睛,重新张开后,他说,我先睡了。不待她回答,他径自上楼。
第二天,妻子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看到女儿该吃中饭的时候不吃,跟那个男孩手勾手,在校园漫步。妻子很想现身,面对女儿。想来想去,她不敢。
张汝青听到,差点要对妻子发火。一旦女儿发现,后果难以预测,反正好不了。
可能女儿实际上看到了,可能她决计跟父母过不去,此后,女儿变成了陌生人。她要么沉默,要么像噗噗冒泡的活火山,一碰就爆发,岩浆喷至几十丈高,烈度惊人。她的敌意,她的愤怒,一日复一日,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她的房间,过去收拾得如军营一般整洁,现在是衣物杂物遍地,妻子运用最大的内功,忍住没有对女儿发飚。
女儿成长的过程中,跟自己争吵过,跟妻子争吵过,无论多么激烈,几个小时过后,最多一天过后,大家和好如初,不往心里去。一家人,磕磕碰碰正常不过,伤不到筋骨。
张汝青痛感,他开始失去这个女儿,起码是可预见的未来。
理性地讲,女儿处在青春叛逆期,同时处在早恋,情绪波动难免,当父亲的,该做的是展示最大的宽容,发掘最深的智慧,因势利导,直到安全着陆。道理他懂,可是,女儿制造的伤害实实在在,处在其中,才知道它的摧毁力。
唯一可庆幸的,天并没有完全塌下来,黑暗中依稀留存些许光亮。女儿没有完全放弃学业,作业继续做着,间或有同学来家里做课题,她冷冷地介绍家人,带同学扎进书房。
妻子连续几天在网上读专家建言,读其他父母的心路历程,读到后面,她的结论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倒楣?叛逆不是每个小孩都有,早恋不是每个小孩都有,女儿两样都有,一个来得晚,一个来得早,两样都走极端。
然后,她给朋友群发贴,说是要征求兄弟姐妹的意见,总能听到几句有用的。张汝青不喜欢她的做法,说,家里的事,有必要传那么远吗?妻子不听。
张汝青不再说什么,倒是妻子自己翻了脸,迸出脏话。
她的一个中学同学,对她能来美国,能在美国安居乐业始终不平衡。妻子一广播家事不妙,那位同学逮着机会,酸话风凉话一句接一句,什么美国哪里好?经济衰退,政治腐败,家庭崩溃,想不透为什么那么多人往美国跑?去了的话,好好的小孩子也会变坏,张家就是最好的例证。
妻子关了这条联络,其它照旧,泡在手机上的时间反而更长。
过了几天,妻子悄悄告诉他,她上班的时候,偷偷花时间看过附近几个城市的房地产,价钱比他们家所在城市的低,块头还更大。她问张汝青,要不要搬过去?要不要找经纪人?
张汝青理解妻子的用心。先不说买卖房子的种种头痛,关键是,只搬到附近有用吗?女儿会如何反应?她就要读十一年级,最最重要的年级,万一她不适应,万一她撒野,情况岂不更糟?还有,周围的校区比现在的差很多,别人都削尖脑袋往这里搬,哪有水往低处流的?
妻子沉着脸,硬硬地说,你讲的头头是道。你的意思,只能撑下去啰?
张汝青不回答。他心里清楚,真没有别的良策。他像是被逼到死角的逃犯,只有束手就擒。痛啊。

3

到了圣伯纳迪诺,张汝青换车,下一个目的地是凤凰城。
灰狗车尚未开动。
窗外,张汝青看到一辆半新的日本车快速切入,贴着灰狗停下。车门打开,一位亚裔老人抖抖索索地钻出来,手里空着,步履蹒跚,费力地慢慢登车。送他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带一副眼镜。他探出脑袋,见老人上车,迅速关闭车窗,车霎地一下开走。这两人的相貌相像,恐怕是父子关系。如果是,儿子不下车,不送一送老父,他们的关系很不好,儿子当卸包袱一样丢掉老父。
一个中年白种男子登上车,无视经过的数排空座椅,径自往后走,选择坐张汝青的傍边。张汝青对他点个头,稍稍移动身体,让他靠窗坐。
男子个头高高的,精瘦,几近披肩的长发,穿一件过厚的橄榄绿夹克。
张汝青本来是从自己这一侧看窗外,男子靠窗一坐,他只好扭头,目光越过邻座投向窗外。他不打算跟男子交谈。他还有没有想完的心思。
男子主动搭讪,问,终点是哪里?
张汝青不太情愿地调转头,答,凤凰城。
男子说,哦,那就不必换车。
张汝青嗯了一声。
车在高速上平稳行驶。男子指着窗外,说,你看,差不多有沙漠的样子了。不过,真正的沙漠,那得进入亚利桑那州境。
张汝青哦了一声。
男子解开夹克,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本不薄的相本。怪不得,他的夹克显得鼓囊囊的,里面藏了东西。
他翻开相本,说,这是我拍的照片,都是沙漠照。
张汝青定神一看,张张拍得都不错,颇有专业水准。男子一页页翻,一张张解说,终于激起了张汝青的兴趣。
张汝青由衷地称赞,问,你是干哪行的?
男子说,摄影,自由摄影家。
张汝青说,那你的相机呢?
男子说,当了,当铺收走了。
张汝青的眉头一拧,做不解状。
男子说,第一,我缺钱。第二,民间摄影家是濒临绝种的动物,我掉进水里,水已经漫到我这儿了。
他的手抵住下颔,来回切。
张汝青安慰道,只要拍得好,总有生路的。
男子摇头,幅度加大,表情丰富。他说,你知道是什么断了我们的生路?
张汝青想不出答案。
男子亮出两颗指头,说,第一,相机。现在的数码相机功能齐全,清晰度高,就是一个傻瓜,只要知道怎么按指头,拼命按,按出来的照片说不定就可以上《National Geography》(《国家地理》) 杂志。妈的,混帐日本人真能来事,相机越做越小,价钱越来越便宜,功能越来越强。你说,日本人毁了多少美国人的饭碗?
张汝青不以为然。相机制造商好像不止日本有,说不定,中国也产。男子迁怒于日本,有点跟不上时代。
男子接着说,数码相机拍照,一张不行,按两张,不行,删掉,再按,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不需胶卷,凭一张芯片,永远可以重复用。一台好照相机,加上几个好软件,他们就成了摄影家。你说,谁还需要我这样的摄影家?
张汝青想想有道理。网上那些网民贴的旅游照片,真的跟专业水准没两样。
这才刚想到网络,男子就说,第二,网络。网络上的照片多吧?鼠标轻松一点,想看什么有什么。有的照片是我这样的人拍出来的,是好看一些,你知道花了我们多少时间?花了我们多少心力?
张汝青摇头。他清楚,这不是可以量化的问题,这是一个包含感情的问题。他开始体会到男子的痛苦。只是,人人都有痛苦,对挣扎的摄影家们,他无能为力。
男子站起来,拉下行李架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罐饮用水,站着喝,猴头一耸一耸。男子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拿不准是什么。会不会是毒品?男子不是一般的亢奋,对着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滔滔不绝,许是靠外力撑持。
为坐这趟灰狗,张汝青在网上做过一些研究,得知在车上吸毒的现象并不罕见。他对吸毒没有成见,自己没吸过,别人吸是别人的事。当局犯不着动用那么大的人力物力肃毒。
男子坐下来,若无其事地撩起夹克衫,松松腰间的皮带,仿佛一罐水足以撑大他的肚皮。
张汝青以为男子会忘记刚才讲过什么,没料到,男子的脑袋好使得很。
男子说,有时候,几天才出得来一张好照片,被人采用。运气最好的时候,参加评奖,万里挑一,奖金才几千块钱。
张汝青问,你得过奖吗?
男子顿了一下,羞涩地说,正式的一项没有。
几千块钱拿一个奖,数目不大。男子说的恐怕还是一等奖,最高的。对自己来说,日进几千谈不上,几天赚几千是平常的事,对着面值上万的支票,他早已失去激动。男人怕选错行,这个摄影家就是有力的例证,只是,这是他的选择,还是他只能扛着相机走天下?
男子说,照片被人采用,照片拿到大奖,你会说,太好了,生活真美妙,咱们开香槟,庆祝狂欢吧。我说,等等。即使我们的照片上面注明“版权所有”,即使刊载我们照片的网络设置抗复制程式,你随便在网上搜搜,告诉你如何无视版权,告诉你如何破解抗复制程式的混球遍地都是。这些混球坐在阴暗的小房间,整天靠一块面包,无数罐垃圾饮料为生,实在不行,吸一点那玩意儿,你知道是什么,对吧? 
男子对张汝青眨眨眼。张汝青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几分钟前正帮他想着呢。
男子说,这些混球人生最大的刺激,就是毁掉别人的生活。妈的,他们聪明过人,按秒计算,毁掉一个一个人。
张汝青无语。沧海横流,逆时者亡。他自己算是顺时之人,生计目前不成问题,可预见的未来也不成问题。如果身边的男子知道他的生意,知道他的收入,会不会转而骂他,怪世道不公呢?男子是标准的白种人,同龄人,爱瞎扯,不能说全无道理。自己是第一代移民,客居他乡,从无到有,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比土生土长的男子不知道风光多少。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快乐呢?
张汝青问,你一直是做摄影的吗?
男子说,不是。我从旧金山州立大学毕业,专业是航空工程,在波音工作过。九十年代初被解雇,我停止寻找专业有关的工作,一门心思搞摄影。刚开始的时候,我有房子有车子,有老婆有孩子,不同款的照相机有十来台。
后来呢?张汝青想问。不必问,男子眼下的落泊,就是“后来呢”的答案。
男子说,后来,我失去了一切,跟老婆离婚,房子卖掉,她分一半,孩子跟她过。我几次酒醉开车,车被政府拉走。最后一台相机,我最舍不得的德国蔡司相机,前几天给当铺。我想过回头,重新当航空工程师。不,没戏。我的专业忘得一干二净。我被世界抛弃,剩下的就是过去的照片,过去的回忆。
男子闭起眼,头抵着车窗,准备休憩。
张汝青看着对过的车窗,眼睛看着累。男子的遭际触动了他。同一条生命,结果为什么如此不同?人生充满了选择,可大可小,运行轨迹不同,只能是不同选择的结果。如果说,他的生涯选择还算正确的话,其他的大选择,比如他的婚姻选择呢?小者,他这趟出走呢?
男子并没有睡着。他睁开眼睛,突然发话,我现在非常渴望平稳的生活。要是可以重来的话,我想会对我的老婆好一点,好多一点。你有家庭吗?
张汝青说,有。
男子问,有工作,有房子?
张汝青点头。
男子的眼中射出艳羡,说,恭喜恭喜。这几样东西,对我是奢侈品。我问你,你是外国人,怎么有办法在美国生存下来?
这个问题有点大,张汝青一时不好回答。
男子话锋一转,说,有一次,我到外州摄影,一去几个月。回来的时候,老婆非常憔悴,小儿非常消瘦。小儿得了重病,我回来前几天才康复。老婆责怪我,说我外出时间长,一去石沉大海,不顾家庭,不顾家人死活。说我不是当兵打仗的,不是给中央情报局干秘密勾当的,没有理由这么做。就是做,有本事给家里定时寄张支票也成。我很累,忙个半死,摄影方面收获不好,火气正旺,当时跟老婆激烈地吵起来。半夜,我爬起来,开上我的雪佛兰小卡车,重新上路。一走,又是几个月。回来的时候,等待我的是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一份老婆的离婚通知。过了好多年,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太晚。我的问题是,我不是当艺术家的料,选择了走艺术家的路。
男子需要倾诉。枯燥的旅途,遇上了惜字如金的张汝青,话匣子一打开,无遮无拦。他可曾想过,张汝青孤独地踏上灰狗之旅,背后藏着许多的故事,同样需要找人倾诉?张汝青开口的话,他愿意倾听吗?
坐在男子边上,张汝青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与男子相比,他觉得没什么好倾诉的。他的问题,适合躺在松软的沙发上,背朝着一位收费的心理师细细道来,是很知识分子的问题。
现在,他人处沙漠地带,或者,处在沙漠的边缘地带,离家越来越远。从男子口中听到的故事,是生存本身都成问题的故事。他要是讲妻子喜欢上微信,讲女儿正在早恋,讲跟一个客户闹了不愉快,在男子的耳中,是不是阳春白雪,接近无病呻吟?
所以,张汝青只有对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保持沉默,继续做一个好听众。
五个小时后,灰狗抵达凤凰城,张汝青要到附近投宿,赶第二天去新墨西哥州首府阿尔伯克基的车。男子要投奔一个朋友。
男子问,要不要到凤凰城转转?
张汝青说,不准备去哪里,只想好好休息。他知道,这座沙漠中的城市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算有,他没有兴致。他出来,本来就不是旅游,走到哪里算哪里,一座城市不过是一个驿站,一个中转点而已。
他们互道珍重。张汝青觉得还需要多说几句,比如,一切会好起来的,祝你好运等等,到底说不出口。勉励他,还不如勉励自己。
望着男子的背影,他心里冒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古句。这句话好像不怎么贴切,但不请自来,有什么办法?
注意力集中在男子身上,他疏忽了跟他们同行的亚裔老人。他前后看看,发现老人已经不在。自己出站的?还是被家人接走?但愿接他的人比送他来的儿子(?)友善一些。如果没有人接,他那种状态,是不是不太安全?
张汝青敲敲自己的脑门,提醒自己,管好自己吧。同时,他想到,灰狗便宜归便宜,没有灰狗,谁来装载那些穷人,那些不开心的人,那些问题多多的人呢?

4

他选的旅馆,离灰狗车站不远,几站公车路。
旅馆便宜,里里外外找不着一星半点的贵气。推开二楼的房门,他几乎被浓重的酸涩气味熏倒。这些年,他习惯了好城区地段的高尚旅馆,回国探亲办事,非四星五星不住。若是出门旅行,他断不至于订这家,看都不要看。
还好,房间有热水供应。他清洗干净自己,推开窗户,迎来嘈杂的市井声,感觉不到丝毫清凉。在南加州,此时当是清风拂面,天凉如秋的时节。
张汝青启动手机,对妻子报平安,对身在何处含糊带过。然后,他掐掉手机,关上窗,坐到硬邦邦的椅子上,抬头望一眼昏黄的吸顶灯,孤寂难受,不一而足。
他爬上床,抵墙而坐,用遥控打开电视。他并不在意具体的电视节目,他在意的是一台机器,机器能发出声音,帮助打发目下难熬的时光。要是没有电视,他冲着的就是光秃秃的一面墙,冲着墙,他能做什么呢?像法国哲学家萨特那样,展开对存在与不存在的高抽象思考?一定要如此思考,他看不出两者的本质区别。存在的时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存在的时候,能追念活着的美好时光吗?未必。可是,谁知道答案呢?
只留一面墙给人的地方,有,叫监狱。
他如此灰心,他想法如此海阔天空,是不是染上忧郁症?
他甩甩脑子,强迫自己选电视频道。
电视还有不错的画面,CNN不忘为世界担忧。实地记者报道的不是某个外国战火燃烧,就是大自然不同寻常的发怒。端坐在演播室内的专家,一个个衣冠楚楚,出口霸气十足,或是抨击共和党缺乏怜悯之心,或是警告某国的领袖不要走得太远。
CNN眼中的世界是广阔无边的,离张汝青却是遥远的。他多转几个台,意外发现免费的成人频道。看来,这家旅馆并不是一无是处。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男的和女的,女的和女的,男男女女,在暗无天日的有限空间上演最原始的把戏,了无新意。
他转了频道,脑子里还萦绕着刚才的火热画面。不久前,一个专业人士曾经向他建议,夫妻共同看成人片,对提高性趣有所帮助。他不信。他觉得,看完,没准儿起反作用。成人电影的女演员——男演员可以忽略不计——毕竟经过挑选,年轻漂亮加上无底线的淫荡,眼见着凋谢下去的妻子岂不更显得失色?岂不是将心不死的丈夫推得更远?
他关了电视,熄了灯,外面的汽车滚动声接管夜空。
妻子的脸浮上脑海。
有空的时候,张汝青喜欢端详妻子的脸。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减少,有时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无所顾忌地看对方,算是证明他们还是夫妻。
这张脸,经过岁月的磨损,已不再年轻。这张曾经承受过他无数亲吻的脸,这双曾经让他着迷的脸,记不得是几年前,还是好几年前,对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意识到这个,他感受不到震撼。因为,它来得从容,自然而然。如果他感觉没错的话,妻子对他的观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
他在热恋的时候,无法想像他会走到这一步。热恋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他们的婚姻可以保持生命力。结果,他跟许许多多人殊途同归,人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记不得是几年前,还是好几年前,他们完全告别了性生活。他全无欲望。
妻子曾经想挽救,置买暴露的内衣,喷上香甜的香水,主动撩拨,还开玩笑说,一个孩子太少,是不是努把力,拼老命再造一个?
他的身体没有办法回应,再造一个靠自己变得绝无可能。不难想像,妻子是深重的失望。她不再有任何表示。不久,她说,晚上不习惯他愈加高昂的鼾声,她到楼下客房睡。他们分房住,进入无性的夫妻生活。
这是隐私,很隐私的事情,有时候,却被逼得无法逃脱。
两个礼拜前,他们俩一起做一年一度的健康检查。这次,他们选了一个在附近开业的家庭医生,姓杨,台湾人。
护士的一套例行检查过后,杨医生端着一台手提电脑,走进诊室,要跟他们讨论检查结果。
杨医生六十开外,两鬓斑白,面目和善,态度和蔼,是给人以信任的好医生形象。张汝青心想,以后就把他当家庭医了。
他们之间互动很好,气氛轻松,杨医生问他们有几个小孩,妻子答,一个女儿。
杨医生笑着说,不想再要一个?
张汝青和妻子对望一下。开什么玩笑?即使想要,妻子早过了安全生产期。再说,连性爱都没有,谈何生育?
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杨医生又问,你们平时有安全措施吗?
张汝青和妻子听得发愣,杨医生解释道,用不用保险套?
张汝青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话不投机,杨医生转而讨论张汝青的几项健康指标,该低的不低,该高的不高。他定定地望着张汝青,说,年纪不小,要多注意呢。
注意什么呢?中心意思,张汝青从现在开始,喜欢吃的食物要少吃不吃,讨厌吃的东西要多吃勤吃,所谓良药苦口,健康为上。
张汝青问,我照你的意思去做,那得多活好多年吧?
杨医生宽怀地说,一百岁不敢保证,至少八十。
张汝青跟着笑,问,健健康康的?
杨医生说,那就不好说。
张汝青暗想,那撑过八十有多大意义呢?
出了门诊室,妻子说,我们是第一次来,医生的话比较多,想留住我们。我们的保险好,医生喜欢收。杨医生人看起来倒是不错,不太会说话,迂了点。明明知道我生不了,还问东问西,哪儿都不对。
杨医生是迂了点,他的问话却深深触动了张汝青。跟妻子的关系,完全放任是不是不太负责任?他们还有好多年在一起,是不是要做些努力,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
他所在的办公大楼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公司行号,包括几家心理医生。他跟其中一位比较熟。她给自己的小诊所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温柔的粘土”,主攻家庭关系咨询。前几年,张汝青的哥哥闹家变,两夫妻捉对儿厮杀,隔三隔四找他评理。他带着问题,专门找这个家庭关系咨询师,求教一番,对她的专业能力和为人印象颇好。他得知,“温柔的粘土”取的是让破裂的家庭自然、无缝弥合,再现活力的意思。
轮到自己碰到问题,他想要不要找她?他是中国人,受中国文化的熏陶,按说,这种事应靠自我消化,对外人很难启齿。他试着如此应付,毫无结果。他觉得,美国人碰到各种问题求教专家的做法值得效仿。还不这样做,等于逼自己走进死胡同,直撞死胡同的墙。
可是,他们同处一座楼办公,就像是邻居,住得太近,彼此知道得太多,对邻居关系并不一定是好事。还有,他无法避开隐私,咨询师是个同年龄的女性,他能自在吗?
他说服了自己,去,该讲的都不隐讳,如果夫妻关系可以健康维护,面对一个熟悉的专业人士,抖一抖自身的隐痛,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的办公室小而精,一条长沙发,灯光调得低低的。办公桌上没有架设当代办公室必备的电脑,光洁的桌面只摆了几叠纸和笔架。唯一的装饰物是一张照片,是她和女儿。
张汝青指着沙发,问,我要躺下来吗?
咨询师说,躺着,坐着,随便你,看自己舒服。
张汝青说,我还是躺着吧。
他坐下来,犹豫着身体往哪个方向倒。
咨询师说,面朝我,面朝墙,随便你,看自己舒服。
张汝青选择朝墙,开始讲自己的私事。出乎自己意外,一开讲,他打不住,真真切切感受到心灵在净化。冲这点,他来对了。既是付费咨询,人来了,就和盘托出,不怎么舒服地躺这儿才有意义。
咨询师提了几个小问题,其意是引导,是澄清,无碍张汝青意识的流淌。
他讲完,咨询师提出建议,包括夫妻共同看成人片。听完,他意识到,这场咨询的前半部分,就是他倾吐的部份有意义。后半部份,就是咨询师提出建议的部份,直说吧,几乎没有意义。她讲的是老生常谈,增加夫妻性生活情趣的几个温馨提示,他的妻子已经试过,没有效用。
他无意怪罪咨询师,指责她的无能。换了别人,换了所谓的大师,建议只怕会大同小异。夫妻间失去性的吸引力,能拿出良方的人,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她提到伟哥,张汝青问,对夫妻有用吗?
她想了想,说,怎么说呢?帮助了男人,对夫妻无用。
张懂她的意思,说起了自己的祖宗们,孜孜不倦,鼓捣春药。轮到她问,对夫妻有用吗?
他摇摇头,说,对皇帝们土豪们有用,他们到外面撒野,撒得更欢。
她耸起眉头,说,原来都一样。
夫妻失去性吸引,堪称绝症。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回不来的。他这么认为。
他立起身,给咨询师付现金。道谢之后,他夸她的女儿长得可爱,随便问一句,你先生跟你是同行吗?
她眨了眨眼,轻声说,我离婚了。我的前夫是工程师。
他问了一个何等愚蠢的问题,时机严重不对。照片上只有两个人,当父亲的缺席自有道理。谁不喜欢摆全家福?至少,摆小孩的可爱照。
他好奇,处理不了本身婚姻的人,怎么可以为人师?如果问,她也许会答,就是因为有亲身经历,对客户的处境才能充分了解,才能分享切实的教训和经验。
他不至于再愚蠢到讲出来。茫茫人海中,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自己不算特例,不至于要死要活。
她的手下压,示意他坐下。他纳闷,五十分钟咨询时间到了,费用付过了,还有什么需要交待吗?
他坐下,没有躺下。他已经不是“病人”。
她说,我前夫常常去外州出差,有时候一去几个星期。我不觉得哪里不对。一次,他上洗手间,忘记关闭他的电脑,电脑屏幕上舞动着一张照片,他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东方女人抬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海浪中。等他出来,我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捂住脸,好久好久不讲话。终于开口的时候,他说,请你放我一马,我们已经交往几年了。我问,那个女人住哪里?是不是在犹他州?他说不是,是在佛罗里达州,来自东南亚的移民。
结局不言而明。
张汝青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咨询师或许希望跟他短暂地交换角色,让他指点指点。他有心无力,能指点什么呢?
他倒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她苦笑着,说,我们几乎天天碰面,跟同事差不多。你对我敞开心扉,我觉得自已要给予回报。
他没有再付费找咨询师。大楼里再相遇,一个微笑,或是几句寒暄。
他想,他跟妻子的凑合关系算是固化了,看不到解决的办法。这样持续个二三十年——如果他们能平安活过二三十年的话—— 未来有何美好可言?
他和妻子像踩着鸡蛋起舞,小心翼翼,不碰这个话题。能做的,是调整自己的生活。有客人来访,妻子搬上楼,跟他同睡。两人都不习惯。他盼望,客人可别呆太久。
其实,他是有欲望的。其实,他是功能齐全的。有欲望,欲望对象不是妻子,对自己是祸是福?为什么跟妻子就不行?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一句话,厌倦。别的同龄人过的怎么样,他不完全清楚。他相信,厌倦弥漫在婚姻之中,否则,怎么解释如此多的离婚,如此多的外遇,更别说分分秒秒撞击着婚姻城内的种种欲念?
美国总统四年一换,苹果手机一年一升级,很正常。为什么婚姻一定要牢不可破?
他没想过外遇,觉得太麻烦,属于自找苦吃。与其外遇,还不如先离婚,做事求个坦荡荡,不走下三路。他没想过离婚。厌倦是事实,离婚未免剧烈,而且,他无法逾越情感的难关:离婚对无辜的孩子伤害最大。
现在,女儿先发作,无意中摇撼着他跟妻子本已脆弱的婚姻。对他,维系这个家庭有多大意义呢?

5

张汝青一早退房,在灰狗车站附近吃早餐,猫在车站耗着。车站很大,候车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拉丁裔。
登车前,他买好简单的午餐,准备饿了再吃。他是头一批上车的, 还是选最后一排就坐。
车出了城,他恹恹欲睡。昨夜基本没怎么睡,想了很多,想不出个所以然。与摄影家相遇,听着他的落魄,张汝青怀疑自己是不是属于无病呻吟。摄影师离开了,张汝青还得面对自己的处境,以为可以减轻的厌倦又涌上心头。是的,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哪能说退就退?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他抬头朝前看,左首前两排坐着一个年轻的妈妈,手抱着女婴,试着给她喂奶粉。女婴不配合,头摆来摆去,躲着奶嘴,拼命嚎。
有乘客高声抱怨,知道小孩会哭,为什么带她上车?我上车就要睡觉的,这么哭,我怎么睡?
仔细看,那个妈妈真年轻,或是刚成年,或是未必成年。她锲而不舍地指挥奶嘴,脑门上急出了汗,眼睛里噙着眼泪。
这么年轻的妈妈,结了婚吗?结过的话,丈夫呢?或者,是未婚先孕?
自己的女儿比她年轻不了几岁,如果考虑不周,可能会跟她一样,年纪轻轻就当妈妈,更倒霉的是,最需要爸爸的时候,那个爸爸却不见踪影。
联想到女儿,张汝青的心如刀割,转而对年轻的妈妈无比同情。不管她是不是未婚先孕,不管那个男人是不是好种,不管她的本性如何,她当下的无助,她孩子的难受,值得同情。他想站起来,走过去,问候一句,看能不能帮上一把。
想归想,他纹丝不动。
抱怨声四起。这时,灰狗司机通过话筒发表议论。他责怪年轻的妈妈,不应该带婴儿坐长途车,十个半小时的路程,自己辛苦,孩子辛苦,别的乘客也辛苦,为什么?他建议,下次改乘飞机,时间短,好心的空姐会照顾,乘客还会夸她的孩子多么多么可爱。
这算哪门子建议?分明是风凉话。司机的素质低得可以,灰狗怎么能雇他?不知道年轻的妈妈在不在听,听进去的话,眼泪中该增添屈辱吧。
司机许是闷得慌,找到一个发泄窗口,他就拼命往外丢东西。
司机开始讲乘车的规矩,说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谁要是不守规矩,他立马给警察打电话。走着瞧,前方的路口就会有警车恭候。警察上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谁身上携带不该带的东西,谁的长相看起来可疑,谁举着相机要留下美好回忆,惹毛了警察,那就是飞蛾扑火,向上帝狂奔,祈祷救命吧。
司机赤裸裸地威胁乘客,近似侮辱。不可想像,飞行员或者空姐敢对乘客这么讲话。不可想像,一般的商家对顾客敢如此放肆。是什么让司机有恃无恐呢?他不怕丢工作,因为灰狗从来就不是高尚的公司,它担心的是找不到司机?还是司机们习惯这样讲话,因为他们的乘客无力抗议,不敢抗议,或者不知道如何抗议?
张汝青怀疑两者兼具。他不习惯,甚至震惊,只是他以前没机会进入这个世界。世界之大,拥有无数的小世界,穷其一生,怎么可能穿过所有的小世界呢?
谢谢上帝,坐灰狗不是他唯一的选择。这个世界不可爱,这个世界他可以选择远离。
司机还是不肯闭上乌鸦嘴。他的话题转移,扯到当前的国家形势,得意处,自顾自笑起来,笑完,重重地喝一口水。他的口才其实不坏,他的受教育水准其实不低,给灰狗开车,恐怕是不容于一般的业界。要不是起了个恶劣的头,听听他侃大山其实不错,比只有沙漠可看强过数倍。
谢天谢地,那个女婴不哭了。饱了?哭累了?还是给司机吓到了?年轻的妈妈似在睡觉,脑袋左右摇晃,眼睛一直闭着。
距下一个大站,不过三个来小时,张汝青感觉走了很久很久。母女俩从这里下车。经过前门,年轻的妈妈对司机说谢谢。司机正端着水杯喝水,她的善意出乎他意外,他收起水杯,嘴里嘟囔了什么。
张汝青要上厕所,紧跟着母女。下车时,她不小心,手袋掉落地面,摔出里面的物件,滚到四处。小物件都是廉价品,颜色艳丽,有几件已经摔碎。张汝青弯腰帮着她捡,交到她手中。站得近,发现她比原以为的还要年轻,说不定就是女儿的年龄。
女儿住在温暖的家里,还可以念书,她的境遇,比起眼前的妈妈,不知道好多少。他为女儿庆幸。而他,身为父亲,为一些所谓的烦恼出走,对女儿的怒火难消,是不是很过分?
年轻的妈妈收拾好,对他说一声谢谢。他不敢对视。心里头,他觉得为女儿做了一件事,多少抵消了一些内疚。
张汝青找到休息站的厕所。厕所无人管理,状况糟糕得惊人,他没得挑,不得不用。他一路小心翼翼,最后,还是遭遇挫折。地面太脏,他没法将随身的旅行袋搁地上,只好挂到门的挂钩上,没过几秒钟,挂钩不堪重负,连带旅行袋一块儿掉下。望着污迹斑斑的旅行袋,他犹豫半天,寻思着还要不要这个袋子。
他将袋子的下端粗粗地清洗一遍。没办法,弃之不能。清洗的时候,他听到心里发出的不满:张汝青,你这是何必?不要好山好水好自在,偏挑穷山恶水找罪受。这么走下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厕所还有镜子,上面写满了污言秽语。镜中的自己被涂鸦围困,得不断换角度,才能找到一小块清白的尊容。一天功夫,自己像是衰老了几年,眼神毫无神采。他想起了暴雨侵袭后凋残的花草,想起了龙卷风肆虐后倒塌的房舍,想起了死水池塘里漂浮的菜叶。这么多鲜活的影像一个个浮现,着实让他吃惊,自己还挺有文学的想象力。不知听谁讲过,贫穷出作家,落泊造诗人,一天功夫,自己就快成作家诗人啦?
如果手中有喷射笔,他想给镜子加上几条。“张汝青到此一游”?“张汝青也有今天”?“我想有个家”?干脆喷一个中国国骂?
兜着五味杂陈,他走回汽车,回到最后排,将已经变冷的午餐吃掉,正擦着嘴巴,见一个刚上车的白人小伙子朝自己这边走。
怎么啦?后排现在跑火了?还是自己有那么点魔力,硬是把别人吸附过来?
小伙子对他点点头,问,坐这儿可以吗?
张汝青当然想说不可以,想说前头还有空位子,坐这儿干吗?当然他没说,头往下一啄,算是答应。
吃了午餐,张汝青有些睏。小伙子坐傍边可以,可别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拉自己聊天。实在要聊,等他眯一觉过来再说。
小伙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本书,安安静静开读。
这样就好。
张汝青醒过来,瞭一眼手表,一觉睡了一个半小时。小伙子还在看书,好像没剩多少页。
张汝青主动问,看什么书?
小伙子将书展平,书名叫《印地安人的生命密码》。
书名显得精深,不知道印刷了多少本,读的人会多吗?
张汝青问,好看吗?
小伙子说,不好看。有些事实倒有趣。
张汝青哦了一声,问不下去。
小伙子合上书,说,我的事业碰到一些问题。
又是碰到问题的人。灰狗躯体不小,载得动这么多人生不顺的人吗?只是,小伙子这么年轻,人生能遇到啥问题?
张汝青想听听小伙子的故事。他希望,小伙子不是一个书虫,掉进书里出不来。他希望小伙子像前次遇到的摄影家,敞开心扉。如果小伙子反过来打听他的人生种种,他愿意敞开心扉。他觉得,合胃口的旅伴是最佳的谈话对象,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心灵得到某种程度的净化。
小伙子说,我想寻找某些灵感。我读过很多很多的书,一般的道理我懂。现实面前,路还得自己走,书只是一个工具。
张汝青深为赞同。靠书过日子,日子怎么过?什么书可以帮助自己走出目前的困境呢?不会有吧。看来,小伙子年纪轻轻,成熟度很高,不是等闲之辈。
小伙子说,读过这本书,我想到新墨西哥州的盖洛普看看,那儿是纳瓦霍印地安保留地的起点,属全美最大。我想转一转,听高原风声,看印地安人歌舞,跟他们聊聊,说不定就可以达到目的。
小伙子介绍,新墨西哥州是印第安人的大本营,美国联邦政府圈了数个保留地,靠北边,散居着大大小小、保存良好的原始村落,不少村落依山而居,无水无电,上下楼靠搭在土坯房外的楼梯。
车窗外的远方,正好有散落的土坯房,通体红褐色,与背倚的山色一致。土坯房外面,有直接架在正门外的梯子,两个三个不等,高出房顶好几英尺。如此风景独一无二,跟平时熟悉的美国风景差别巨大。
小伙子的事业触礁,寻找下一步奋斗的灵感,不去东方,不去西方,偏来印地安人的老巢,鸟不屑生蛋的地方,可以遂愿吗?真是人各有志。或者,他囊中羞涩,远的贵的地方去不了?
张汝青问,你是做哪一行的?
小伙子说,电脑编程。
哦,基本上属同行。他说,是个好行当,不过,工作枯燥。
小伙子点头,说,是。不是冲着薪水高,超过一半的人会改行。
这话说到点子上。芸芸众生讨生活,热爱跟工作完全契合的能有几人?就说自己,虽然大小做了个老板,工作倒底有多少乐趣呢?为生计,为家庭,他不能不工作,不能不伺候那些难伺候的人。
他不想再想下去。心境已经不好,好容易遇到一个能谈得来的旅伴,还是聊的别的吧。
张汝青小心地问,那你是出来度假的?
小伙子答道,不是。我破产了,目前无事可干。
是的,白领人度假,谁会选择灰狗?
小伙子说,我在北加州湾区开了一家公司,编应用软件,梦想是被哪个IT大鳄相中,包装一下卖掉,钱够的话,退休;还想赚的话,再复制一遍自己。
张汝青对这个套路有所了解,可以说,是无数不甘寂寞的IT精英的梦。连他自己都想过,哪天干不动了,哪天不想干了,有人出价,价钱够高的话,他会抓住不放。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碰到有兴趣的主儿。
他问,你的公司出麻烦了?
小伙子说,是,大麻烦。我们的技术被一个员工全部带走,带到我们行业的老大。我奋斗三年,努力全部泡汤。为这家公司,我押下了全部的个人储蓄,用掉了五百万风险投资。
惊心动魄的事,小伙子讲出来,面部表情不变,语调没有升高,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张汝青说,那个员工是盗窃商业机密,可以请律师诉他呀?
小伙子摇摇头,说,不值得,胜算低。退一步讲,我很难保证决不会做同样的事。走捷径,赚容易的钱,是我们现代人的通病。
张汝青说,丢那么多钱,那你个人的生活怎么办呢?
小伙子说,计划计划,节省节省。一分钱当一块钱用,省下的就是赚到的。坐灰狗是最便宜的,如果靠走路可以走到,灰狗的钱我也会省下来。
他开心地笑了。他说的许是真心话,他的意志力还在,所谓心不死。
小伙子接着说,我的私人储蓄,其实来的很轻松。听过Jeopardy(危险边缘)的电视节目吗?
张汝青答,念书的时候看过,最近好像没看过。
小伙子说,我参加过真正的比赛,赢过十几轮,两头兼顾不过来,就把当时的工作辞了。我赢的奖金加商业推广,前后赢过好几十万。我把这些钱投资自己的公司。找风险投资的时候,我给投资人看自己比赛的录像,算神来之笔。Jeopardy 是书呆子们玩的游戏。投资人不一定喜欢书呆子,他们喜欢出了点名的书呆子。
小伙子又开心地笑着。
张汝青叹服道,节目提的问题包罗万象,光知道还不够,还要能抢答成功。赢过的人继续面对现场表现的压力,还有卫冕的加一层压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伙子说,我是在书呆子家庭长大的,餐桌上玩的游戏差不多。晚餐之后,大屋子静悄悄的,一家人都在看书。一直到初中,我以为别人家都是这样的。
张汝青说,我家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小伙子呵呵笑。
张汝青问,那你为未来担心吗?
小伙子嘴一抿,微微摇头,说,不担心。可能我不适合当老板,做编程的工作永远有机会。只要有点子,有动手能力,招人的公司不会在乎你是不是书呆子。书呆子在好莱坞的影视节目中老是被嘲笑,连最不起眼的女孩子都瞧不上,事实是,我们是饿不死的人。实在不行,我会问,看过Jeopardy的电视节目吗?
张汝青同意道,找工作,那会百试不爽。
小伙子说,百试不爽。
张汝青心想,这个小伙子到自己的公司做倒是不错。算了,还是当匆匆过客吧,留下记忆,比当同事强。
小伙子真的问到他的职业,听过之后,小伙子的评价是,属于小领域,竞争不多,成长的空间也不多,安全稳妥。
张汝青请教说,你觉得风险投资人会感兴趣吗?
小伙子直截了当,说,没有风险,哪来风险投资人?
精辟之言。
听到张汝青的住所还没有着落,小伙子宽慰道,阿尔伯克基不是旅游热点,一年只有几个月会吸引较具规模的外地来客,旅馆平时住不满,临时找不会有问题,甚至可以杀房价。
回想沿途看到的天高云淡,万里澄碧,张汝青说,阿尔伯克基看起来不错啊。
小伙子说,是,可它不像是美国的一部分,受印地安文化和墨西哥文化的双重影响深,节奏慢, 人的时间观念差,商店宁愿打烊,不愿营业。
张汝青说,那不适宜做高科技。
小伙子说,是呀。适合文人墨客,最亮点是艺术家云集,画廊之多,仅次于纽约。美国本土四十八个州,只有新墨西哥州和路易斯安那州这两个州格格不入,外头来的人觉得好像走进外国。有一首歌调侃新墨西哥州,“无雨无雪,风沙不止;只有老天知道,为什么我要生到这里。”
张汝青笑起来,说,真有这么糟糕?像我的家乡一样。
小伙子说,笑话都有真实的成分。
张汝青经过新墨西哥州,当它是饶不开的一个驿站,压根没想过它从何处来,今天怎么样,隐约知道印地安人很多,对他们绝乏深度了解的兴趣。想想,这个挺有趣的地方,是一个他从未涉及过的另一个世界。要不要学学小伙子,向印地安人的腹地挺进,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算了吧。他不需要什么灵感,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排解郁闷的心气。况且,目标是东海岸,总得有个大致的时间框架,稳扎稳打的好。
车到盖洛普,小伙子下站。张汝青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现,精神可嘉,后生可畏。遭如此变故而不埋怨人生的人,路只会越走越宽。他还年轻,经得起折腾,自己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经不起折腾了?
念次,心里涩涩的。
三个小时后,灰狗车驶入阿尔伯克基。车站在二街,西班牙传道驿站的建筑风格,饱含传统和历史。张汝青沿二街往北走,打算碰到哪家旅馆就住哪家。
时间快晚上十点了,他有些忐忑,要是找不着旅馆,他就得在外头过夜,像流浪汉一样。这里地势高,夜空低垂,温度正好,如果治安好的话,找一家公园的座椅躺下,将就一夜倒是不错。
可是,那样合适吗?这么晚,他这个年龄,漂在外,与天地同在,是玩浪漫还是脑袋烧坏了?
还好,不远处有一家汽车旅馆,两层楼,西班牙建筑风格。
前台只有一位男性工作人员,埋着头,等张汝青走进,咳嗽一声,他才抬起头。他大概三十五六岁,五官轮廓鲜明,皮肤黑得发亮。
张汝青问,还有房间吗?
他似乎听不懂。张汝青重复了一遍,他犹豫片刻,问,你没预订?
张汝青摇摇头。
工作人员将电脑啪啪敲了一阵,一边说,还有。然后,他报了一个价。
张汝青想起车上小伙子的话,说可以砍价。这么晚,砍价还有空间吗?
他轻声说,还有更便宜的吗?
工作人员说,没有,这是最便宜的单人房间。我们旅馆是这几条街最便宜的。
张汝青摆出犹豫状。工作人员又敲了一阵电脑,报出一个数字,少二十块。
张汝青马上说,就要这个。
他拿到钥匙,打开门,丢下旅行袋,一个鱼跃跳上床。别说少二十,就是加二十,他也会答应。
他太疲倦了。

6

第二天他起得早。他想到外面走走,多呼吸呼吸极为新鲜的空气。
下楼经过服务台,那个工作人员还在,还是埋着头。他主动道早安,工作人员抬起头,冲他一下,露出非常白的牙齿。
张汝青问他周围哪里吃早餐方便,哪里靠步行值得看看。工作人员一一介绍,最后问,你是中国人吧?
张汝青说,是。你怎么知道?
工作人员说,昨天你办住房登记,你的名字像是大陆来的。
张汝青问,你怎么看得出来?
他答,我是西藏拉萨人,藏族,在四川民族学院读过书,懂中文,会讲汉话。
张汝青从来没有接触过道地的西藏人,中国没有,美国更没有。想不到,在新墨西哥州,在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能碰到西藏人。
张汝青说,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西藏人改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靠申请政治庇护来美国的。这里的地理气候最像拉萨,宗教氛围也像,我很喜欢这里。不过,最近几年开始变化,不好。
张汝青问,怎么不好?
西藏人说,外面来的人盖太多的商店,要把这里变得像美国其他地方。还有,印第安人区盖太多的赌场,盖在风光最美的地带,好端端的文化要毁掉呢。
张汝青沉默。他对这个话题没有研究,没有发言权。
西藏人自顾自地说下去,跟我们西藏很像。这里原来是印地安人的,后来算墨西哥的,美国白人接手,把印地安人像关鸟儿一样,关进保留地,没有铁丝网,其实跟监狱没两样。
他痛惜地摇头。
张汝青说,听说西藏变化很大。老百姓有吃有喝,有生意做,有钱赚,没什么不好吧?
西藏人不以为然,说,你们汉人占领了西藏,不喜欢我们的宗教,不喜欢我们的文化,以前逼我们搞政治,现在教我们做生意赚钱。再过几代人,我们就会变得跟汉人一样,吃的穿的脑袋想的,就是穿藏服的汉人。
张汝青说,不是汉人逼迫的吧。西藏人现在有选择,他们选择追求现代生活,选择追求现代文明,不让他们选择,也不合适。
西藏人抬头,双手交叉。他凝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变呢,而且是强迫改变呢?
张汝青不懂政治,对西藏不熟悉,所以,他只能沉默。
西藏人见他不言语,眼睛骨碌转几圈,说,我不想说服你。汉人的生活跟我们的不同。因为不同,就难以理解。在汉人的世界里,计较多跟少,计较得与失,幸福有,来得快,去得快,感叹最多的,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在汉人眼里,我们是可怜的人,是愚昧的人,是痛苦的人。错,大错特错。汉人喜欢以“知足常乐”勉励自己。为什么?因为你们才是最不知足,最不容易快乐的人。
西藏人八成认为他自己是快乐的人。不管你赞不赞同他的观点,他颇有见解,不是一般小汽车旅馆容得下的人才。
张汝青毫无与他争辩的兴致。他肚子饿了,肚子饿讨论严肃的问题,对他,很困难。西藏人关于“知足常乐”的看法倒不无道理。汉人的人生哲理最多,活得最辛苦,哪个影响哪个,还是互为因果呢?
他随意问一句,昨晚你先说旅馆最便宜,为什么后来改口,给我打折?
西藏人呵地一笑,说,我要是老板,我会免费让你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惜,我只是打工的人。现在是淡季,为老板着想,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削价脱手。新墨西哥州人的特点,什么都好商量,不愿意为几块钱伤和气。
张汝青打趣道,所以,你还是逃不脱红尘。
西藏人举起手掌,拇指和食指贴近比划着,说,只在边缘。相信我,我知足,快乐得很。
张汝青说,相信相信。
他说的是真心话。
吃过早餐,他往北走,经过十二街,西藏人介绍的印地安人文化中心就在路角。他买票进去,走马观花地转转。参观的人不多,主要是上了年纪的白人游客。
在二楼的工艺品店,他看到一位东方中年女性,手里提着一条银色首饰,正在仔细询问售货员。从她身边过,听出她的英文口音颇重,语速倒挺快。他猜,她是大陆来的。
出来这些时间,这是第一次遇见中国人——旅馆的西藏人不算,感觉挺亲切。
他挨近柜台,那个女性掉头,见他,眼睛一亮,头微微点一点。
她中等偏高的个头,素颜,短头发束到脑后,露出高高的额头,清秀文静。她裸足穿浅棕色的凉鞋,肩挎一只草绿色的背包,包的侧面插了一只粗大的饮用水瓶。
到旅游景点买东西,不会是本地人吧?一身轻装,不像是从大陆直接过来的游客。一个人,又是女性,选择新墨西哥州,是不是背后也有故事?
想归想,张汝青不至多事,找她问长问短。她引起关注,因为她同是中国人,如此而已,终究是另一个过客。
他在店里盘桓了几分钟,什么也没买。下楼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忘掉了。
回汽车旅馆退房,发现那个西藏人已下班,柜台换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的脸盘圆实,面无表情,眼睛老半天才眨动一次,初看像是盲人。
张汝青办好手续,顺便问柜台,那个西藏人是不是住附近?
柜台慢条斯理地说,住附近,快五英里吧。他不开车,天天走路上下班。
五英里,就是自己在加州上班的距离,开车不过七八分钟,要走的话,就算疾步,单程至少一个小时吧。西藏人天天靠两条腿,体力充沛,毅力超群,自己不可能做得到。
西藏人说话尖利,把他视为汉人的一分子,不无敌意,张汝青不往心里去。如果有机会,他倒是想多跟西藏人聊聊。
重返灰狗车站,他找了靠墙的长椅坐下,查看手机,读了几段时事新闻。他想打电话给合伙人,问问公司的状况。想想作罢。既是合伙人,他不在,就是公司一把手,让合伙人过过手握重权的瘾。
他合上手机,脸上泛出笑容,心里感觉松快。笑容,松快,是久违的东西。许是昨夜一觉的高质量?
他抬头四处张望,在自动饮料贩卖机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工艺品店碰到的中年女性。
她正端着水瓶喝水,喝过后,用手背擦几擦,利索得很。
巧啊。一天碰两次。张汝青的下一站是德克萨斯州的阿马里约,车程为五个小时,到站休息两个小时,接着坐夜班车,奔德州北部重镇达拉斯。从阿尔伯克基出发的灰狗四通八达,如果那个女的也是奔德州,而且是阿马里约的话,那就是巧上加巧。
可能吗?
一会儿,她消失了。
车站的通告喇叭响起,去阿马里约的旅客请上车。他不急着起身,两眼望着检票口。乘客大部分是身体敦实的印地安人,衣服五彩缤纷,交谈轻声细语,时不时发出笑声,身体颤动。
这时,那个女性重新出现,排在最后面。
就有这么巧!
上车后,张汝青习惯性地往最后面走,经过坐在中间的女性,她眼望窗外,旁边的座椅空着。他几乎想问,是不是可以坐那儿?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身体已经越过。
车开动,张汝青对外头的风景失去兴趣。这段路的车程虽短,无事可做就很无聊。他后悔,应该买几份读物,好歹可以消磨些许时光。
因为无聊,他的注意力就放在前面的女性身上。她挺起膝盖,戴着耳机,在一本大开张的拍纸簿上写着什么。她写一写,头抬一抬,或者捧起大水瓶喝水。
张汝青走过不少地方,见过各色人,出门旅行,边走边拍照的人比比皆是,边走写的人好像没有见过。她是作家?是记者?
盯着人的后背,想这么多,实在是无聊之举。据说,人是能感应的动物,被人偷看的话,后背慢慢会有细微的电脉冲撞击。那个女性能感应到吧?
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回想一路看到的高原风光,与西藏人短暂的接触。新墨西哥州挺有特色,领土巨大,接纳各方人物,让他们寻到归宿感。如果哪天变得像加州,像纽约,那美国干脆改成一个州得了。一个州没有特色,就像一个人没有特色,那生活将多么乏味。
回顾自己的一生,好像有些起伏,有些故事,说到底,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就是说,还没活出啥特色。
他睁开眼,给自己惊醒的。谁说到新墨西哥州不会有灵感?想着想着,不都是生与死,人生意义何在等等博大精深的东西吗?
他忍不住又往前看,发现那个女性在睡觉,耳机还戴着。车身颠簸,她的头跟着摆动。她的头发被发卡夹住,乌黑发亮。
灰狗在图卡姆卡里(Tucumcari)停35 分钟,乘客纷纷下车。
车站小得惊人,孤零零的小平屋,全部面积加起来不足四百英尺。从外头看,只见一扇服务窗口,一道深蓝色的门,一条朱红色的长椅,一个垃圾箱,一台自动贩报机。飞腾的灰狗标志当然在,此时此地,灰狗的雄姿失去霸气,像是要搏命逃出这里的荒凉与孤寂。
车站后头是一家旅馆,紧邻是麦当劳。张汝青选择去麦当劳。同行的人群里也有那个女性。
时值下午两点,麦当劳里面空荡荡的,下车的乘客涌进来,一时间贡献出过足的人气。张汝青排在后头,女性就在紧前面。
张汝青用中文打招呼。她回过头,惊喜地说,你会讲中文?
张汝青说,我是中国长大的。
她说,早上就见过。我以为你是韩国人。
像韩国人?哪里像?许是自己的眼睛太小?
张汝青自我介绍说,我叫弗兰克。你叫?
她伸出手,说,我没有英文名,叫我曼好了,曼妙多姿的曼。曼是我名字的第三个字,老外同事叫得顺,叫久了,有时听到全名反而不习惯。
张汝青的嘴巴动了动,没叫出口。头次正式见面,叫人家曼,过于亲昵。
他们点好餐,自然坐在一起。时间紧,他们赶快吃,说话不多。说到灰狗站,曼说,这个站号称世界最小的灰狗站,挺有名的。张汝青问她怎么知道,她告诉他,乘灰狗前,她花了大量时间研究,每个站的故事都知道。
张汝青问,以前坐过吗?
她摇头,说,第一次。
他问,怎么不坐飞机?
她笑起来,说,我正要问你同样的问题。我到洛杉矶开会,坐飞机去的。我还有一些没用完的假,想想乘灰狗,横跨美国,圆一个留学时就有的梦。你呢?
张汝青想了想。他的情况复杂一些,谈不上圆梦。往好里说,是出来散心。往坏处说,是逃避烦人的生活,目标不明确,不上道。
他淡淡地说,跟你差不多,只是反方向,回来可能坐飞机。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要重新上车。她从包里取出小型照相机,对着灰狗站左拍右拍。张汝青主动表示,为她拍几张。她站在那儿,手指比出V字。
热风吹过,她的头发轻舒。她眯起眼睛,嘴角的微笑荡漾开来。这么一看,曼挺有韵味,是那种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有落差,比实际年龄年轻的韵味。
这个女性很聪明,很感性。他想。
她旁边的位置还空着。他问,可以坐一块儿吗?
她说,当然可以。
车启动,两人都很高兴。前方的三个来小时容易打发了。
张汝青问,那你的路线是?
曼说,回家,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到阿马里约后,换夜班车去达拉斯,经过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转,从那儿直接回去。你呢?
听到她的路线,张汝青的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张汝青说,我的目的地是南卡罗来纳的哥伦比亚。前面走的跟你一样,到杰克逊转车去亚特兰大,从那儿投奔南卡。
两人核对下面两站的订票时间,一模一样。阿尔伯克基偶遇,一同前往得州,将要分享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

7

他们的交谈自然转到职业。曼是阿拉巴马大学医学院的科研人员,研究对象是老年疾病。她说,伯明翰地处南方腹地,民风保守,本来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大学医学院的学术能力强,吸引了众多的人才,伯明翰才算跟得上时代。
张汝青问,搞你这行的,没有博士学位不行吧?
曼说,博士不够,至少要博士后,还得是一流院校出来的。
果然,曼是个聪明的人。
张汝青介绍了自己的职业,曼听得漫不经心。难怪她,象牙塔里的世界与他的生意场截然不同,她哪来兴趣呢?
他问,你的工作有意思吗?
她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基本没意思。工作是饭碗,有没有意思不重要。
张汝青说,如果工作跟兴趣契合就更好。
曼叹一口气,说,我其实喜欢文科,文科成绩更好。高中分科,我想上文科班,家里极力阻止,非要我上理科班,我跟他们大吵。我爸妈轮着来,中心意思,文科没有好出路,还容易惹事。我没办法,只好屈服。
张汝青评价道,那你厉害,文理都可以。我不行,只能学理科。
曼说,怎么这么讲?
他说,我想学建筑,曾经对苏州的园林非常入迷。家里倒没说什么,出路不错嘛。一天,我上同学家里玩,碰上他哥哥。他哥哥是同济大学园林专业的助教,听到我对园林感兴趣,他跟我聊了很久,还要我画图写字。他对我画的图还欣赏,对我写的字看半天,不说话。
曼问,你的字怎么啦?
张汝青笑起来,说,往事不堪回首。同学哥哥最终发话,说,像你这鬼画符的字,就算混进同济,每门课的老师都要扣你的分数。以后工作了,单位不会让你写东西。
曼不懂,说,写东西怎么啦?
张汝青解释道,那时没有电脑,每个字要手写,没法遮掩。字写不好,丢人。
曼说,只好忍痛割爱了。
张汝青说,是的。心里深受打击,不敢再想建筑。
他讲了几段字写得烂,被中学语文老师训,被大学辅导员挖苦的往事,曼听得格格笑,说,我小时候被外公逼得练毛笔字,好不情愿。原来还是有用的啊。
他说,唉,我的祖辈都没文化,逼我的,就是多吃饭,挑油多的菜,吃饱肚子。
曼说,当年学了建筑,留在中国的话,现在会很发达的。
张汝青点头同意道,是的,收入至少过百万。
讲到这里,两个人打住。张汝青由不得遐想,如果当年学建筑,现在会是怎样的生活。曼恐怕也在设想,如果当年学文科,现在会是怎样的生活。
人只有一条生命,人生轨迹只能有一个,回头望,每一步其实都有本身的逻辑,尽管每一步跨出前,好像有一个以上的选择。选大学专业是这样,工作是这样,组成家庭也是这样。
张汝青打破沉默,问,除了做研究,工作之外忙什么?
曼说,主要忙孩子。
张汝青问,你有几个小孩?
她说,一个儿子,读初中。你呢?
张汝青答道,一个女儿,读高中。
说到女儿,张汝青的胸口发紧。他外出,她会像脱缰的野马吧?她不怕妻子,很小就喜欢跟妻子顶嘴,一来一往,像对话,娘儿俩乐在其中。女儿对自己挺忌讳。他很少对她发脾气,发起来,烈度如天崩地裂。女儿再大一些,他控制自己,绝不能发火,女儿万一接受不了,跑到学校告状,学校通知有关当局,他张汝青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女儿现在在干吗呢?做作业?跟小男朋友网聊?还是干脆两人在外,手牵手逛?
他问,儿子还不错吧?
曼点头,慢慢说,不错。学习特别棒,个性有点闷,将来不知道能干什么。
张汝青哦了一声。自己的女儿不闷,学习却在直线下降。她的将来会怎样呢?真的说不好。他胸口又是一紧。
曼说,时间还够的话,我喜欢写点东西。
她带着大拍纸簿,真的是写东西。
张汝青问,发表过吗?
她说,怎么说呢。正式出版没有,网上经常发帖,读者反应还不错,我很满意。真要出版,谁会花钱买我的书?
张汝青想鼓励鼓励,怎么鼓励,想不出来,嘣出来的话是,在哪里发帖?
曼说了一个网站名,问他听过吗?张汝青从来没有听过。他不好意思摇头,嗯哼着蒙混过去。
她理解地笑笑,说,现在大家都忙,上网最多读读新闻,有微信的话,一头扎进去,静下来阅读的人少而又少。
张汝青说不出话。扪心自问,他自己读书太少。上网的目的注重实用,什么人文地理,什么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打不起兴致。
她问,你的工作接触的人多,碰到的事情多,可以写写呀。
张汝青老实承认,说,我读书少,想起写文章头就痛。工作是讨生活,多有趣真不好说。我认识的人里面,秀才都是女的,男的没碰过。
曼同意道,说的也是。发文章的人几乎都是女的,男的有,很少很少,你们男人们平时忙什么呢?
忙什么呢?
张汝青说,忙生计,忙养家,忙完了,忙睡觉。
曼的胳膊顶他一下,说,不会这么无聊吧?
这一顶,顶得张汝青神思恍惚。
曼接着说,对我来说,忙完工作,忙完家事,有空就上网发帖,发完贴,读网友的评论,给网友回复。有时候,试验做得好好的,脑子忽然冒出一个好点子,冒出一个好句子,来之不易,得赶快记下来。等我准备好纸笔,脑子一片空白,啥也没留住。
张汝青说,你这样三心二意,不小心杀了好多无辜的老鼠吧?
她夸张地望着他,夸张地说,你怎么知道?
他们俩笑起来。
曼说,其实,我脑子最管用的时候,是早上起床刷牙。刷呀刷呀,才思那个奔涌喔,写一两篇畅销的长篇小说都成。牙刷一停,妈呀,一下回到庸人状态,刚才泉涌的才思全泡汤。发现这点,我有空就多刷牙,刷长一点,让自己先享受,记不住也没关系。
张汝青说,哦,你有才,有福气。我刷牙,刷多久也没用。想得比较多的,是公司的帐单,家里的帐单。
曼笑着说,说说而已,我没有那末有文采。天天奔涌的话,我觉得可以辞职,靠卖文为生。
张汝青连忙说,我会上去读读。怎么找到你呢?
她讲了她的笔名,张汝青输入手机。
张汝青问,这次坐灰狗的经历要写吧?
她肯定地说,当然要,我一路记录,真要发帖,可以弄很长的系列。
张汝青想说,那我会被写进去吗?想想可笑。他心里做了记号,回去一定上去看看。
他说,我不打搅你。你现在要是想写,尽管写。不方便的话,我坐回后排。
曼说,不用不用。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像晒干的毛巾,拧不出水。再说,当着大家的面写东西,别人会不会觉得怪怪的?我要是大作家可以不在乎。人不怪,混不到大作家的地步。我整个一个业余的,大陆叫文青,脸皮还是挺薄的。
说完,她掉头看窗外,专注于平原风光。
到了阿马里约,下一班去达拉斯的车还要等两个小时。中间两个小时如何打发呢?张汝青想邀曼一起吃饭,接着聊。他先问,下去还要干什么吗?
曼说,我想到附近转转。要不要一起走?
张汝青高兴地说,好。
出了车站,天空一片阴沉,泰勒街的红砖地面显得没有生气。走到拐弯处,张汝青问一个路人,附近除了快餐,有没有别的餐馆。路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肉鼻子红红的,脚蹬尖头的牛仔皮靴。他说,有有,请跟我来。
张汝青与曼对望一下,心想,今儿个碰上一位热心的德州人。
经过八街,转到坡克路街,路人指着路口装饰如精品屋的建筑,说,看到没有,就那儿,是一家日本寿司店,在我们这里很有名,值得一试。
他们谢过路人。路人一直站那儿,手指头一直挥着,直到他们进餐馆。张汝青说,德州人这么热心,真没想到。
曼说,还是他为我们担心?
张汝青不懂,歪了一下脑袋。
出来三天,张汝青一路吃美式快餐,现在坐下来,吃着白人招待端上来的寿司,感觉吃到天下最美的食物。
寿司店正对过是一个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轻型卡车。下午六点多了,正是下班的时间,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吧。他没上班,谈不上回家,跑到一个离家遥远的地方,跟一位中国女性面对面坐着,感觉不太真实。
餐馆的背景音乐是小提琴曲,像是日本动画片的插曲,旋律简单优美。曼听着,头止不住跟着点,节拍踩得很准。
张汝青说,音乐挺好听的。
曼停止点头,说,不好意思,听到好音乐就忍不住掉进去。
张汝青说,我希望能跟你一样,就怕点错拍子。
曼说,我儿子学小提琴,拉了五年。前几年进步快,比赛拿过奖,后来他参加伯明翰青少年交响乐团,是第一小提琴部的。我当时特别高兴,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应该知道我儿子是天才。乐团汇报演出的时候,我请了好多朋友,请他们到楼上坐。
张汝青问,楼下效果不好?
曼说,不是。我儿子个子还小,虽然是第一小提琴部,他坐左面第二行,坐楼下的话,只能看到他的小细腿。
张汝青同意道,那是。我也会扫兴。
曼吃完了最后一个寿司,拍拍手,说,后来,乐团把他调整到第二小提琴部,说是加强力量。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儿子哭得昏天黑地,说再也不拉琴。我心里不好受,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给乐团指挥打电话,责问她,为什么把我儿子换到第二小提琴,儿子受不了挫折,自信心遭受严重打击的话,后果谁承担?指挥是个女的,四十多岁,老姑娘。她挺有涵养,尽力解释,越解释我越生气,最后,指挥和我两人都哭了。
曼羞涩地笑笑,低头喝冰水。
张汝青没说话。想不到,曼外表文静,个性还挺强悍。
曼接着说,儿子还是接受安排,乐团照常去,拉得有气无力。我反省自己,何必这么强求?儿子将来不会走音乐的路,会拉就可以了,多年以后,他自己都不会在意。
张汝青点头,说,不走音乐的路,参与就好。
她叹了一口气,说,一次,我从另一个侧面看到自己。我儿子参加小提琴比赛,得了鼓励奖,我们一家人都不满意,觉得评委不识才。不满归不满,我们没想过应该做什么。出了比赛厅,我们看到两家人站在一起,从表情看,双方都有点激动。儿子眼尖,说那是第一第二名的家人。我们凑过去,听到一个韩国妈妈对第一名的小女孩说,你拿第一,不是你比我儿子厉害,是评委偏心。那个女孩子很委屈,低头不说话。韩国妈妈提高嗓门说,你拿的一百块奖金,应该分一半给我儿子,这样才算公平。韩国妈妈哭起来,小女孩哭起来,小女孩的父母气得直摇头。
张汝青听得目瞪口呆,说,真有这么冲的妈妈?
曼说,我亲眼听到看到的。从那个妈妈,我好像看到自己。我跟指挥吵的时候,一样激动,一样大嗓门,最后,一样哭出来。我很不喜欢那个韩国妈妈,换成我自己,我不会喜欢我自己。什么德行!?
张汝青说,是有点过分。一百块钱分一半给她儿子,能买什么?
曼说,我更不安的是,那个指挥得了乳腺癌,晚期,住院不到三个月就走了。我非常内疚,觉得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她是很纯的艺术家,一门心思放在乐团,放在小孩子身上。现在想想,我感激的话说得太少,还跟她吵架,弄得她哭。
曼的眼睛泛红。张汝青掉头看窗外。
一辆轻型卡车驶过,第二辆又是卡车,第三辆还是。他想,德州佬爱玩枪,爱开卡车,牛仔的味道足哇。
等曼平静下来,他说,音乐家比较敏感,跟我们平常人不太一样。
他想起那个骂他的作曲家。作曲家耍大牌,有些出格。如果作曲家跟他一样,一心顾着赚钱,脾气不大不小,才气怎么出得来?
曼说,我觉得,我也有艺术家气质,敏感多思。回过头看,当年我父母强迫我读理科是对的。
张汝青问,怎么会这么想?
曼解释道,以我的秉性,如果走文科的路,让自己的艺术家本性发挥出来,可能小有成就,过老百姓的日子就难了。我觉得现在好,做非常理性的工作,业余时间写写文章,过过瘾,理性感性中和,日子就好过。
张汝青问,写文章,你只写游记?
她垂下眼帘,抬头,说,写一些,主要写小说。
张汝青提起兴趣,问,哪方面的?
曼诡秘地笑笑,说,说出来你不要笑,我喜欢写言情小说,爱情小说吧。
张汝青想问,是根据亲身经历,还是来自想象,说出来的是,像琼瑶那样的?
曼眨眨眼,说,不完全是,基本思路是。我喜欢写结局好的,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坏人下场悲惨。有时候,写着写着,眼泪止不住流。
张汝青说,哦?写作会那么痛苦?
曼得意地说,痛,且快乐着。
张想了想,说,我做不到。痛,什么也不想写。快乐的时候,想不到会写作。
曼望着他,神色怪异。
张汝青问,那你写的那些东西,也发到网上?我保证,我会读。
她点点头,说,你不会感兴趣的。
张汝青问,我怎么不会感兴趣?
她说,男人对不现实的东西不感兴趣。对我们女性,正因为不现实,才那么有魅力。梦中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多出色彩,多出曲折,你们不感兴趣,可惜了。
她的话意味深长,值得玩味。曼看看手表,说,我们该走了,时间差不多了。
登车后,他们理所当然地坐在一起。

8

阿马里约是个小城市,灰狗三拐五拐就出了城。
不久,夜幕降临,灰狗行驶在高速公路,窗外无景可观。灰狗车厢内一片漆黑,间或路灯光闪入,将暧昧涂进。
他们调低交谈的音量,絮絮而谈。聊着,张汝青说起女儿的早恋。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平时,他想象不出会跟外人讨论。现在,借着夜色,趁着与曼逐渐自在的互动,他很有倾吐的冲动。
曼静静听着,问,你女儿多大?
张汝青说,刚过十六岁。
曼哦了一声,让张汝青接着讲。
听完,她同情地说,十六岁,怀春的年龄,叛逆的年龄,搅在一起,不好办。你请教过专家吗?
张汝青说,只跟女儿的学生顾问聊过。请专家?他们有更好的办法吗?
曼摇头,说,可能没有吧。你这一说,我倒有一个故事,真实的,对很少的人讲过。讲了,你不要介意。
张汝青说,不会介意吧。
曼清清嗓子。看来,故事会很长。
她说,故事的主角是我妈妈。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多愁善感,心地单纯。一辈子不讲究吃穿,一辈子牵挂着小时候的一段遭遇。说起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她在上海念初中,放暑假的时候,她一个人搭火车回老家。
张汝青问,一个女初中生,敢一个人搭火车?
曼说,那时风气好,算平常的事。我妈当年十五岁,比你女儿现在还小一岁。火车进入湖南境内,从浏阳站上来了新旅客,我妈的边上正好有空位置,坐上来的新旅客是个年轻男人,二十来岁,在长沙念大学。他的目的地是广州,要经过我妈妈的老家转车。男人长得帅,能言善道,不久就把我妈妈迷得团团转。可以说,我妈妈对他很有好感,算坠入情网吧。
张汝青说,旅途中的浪漫,不少人憧憬。
一说出口,他觉出不合适宜。他也在旅途,跟一个同龄女性越谈越深,这么一讲,听者怎么想?
曼的确顿了顿,嘴唇抿成直线。
张汝青说,后来呢?
曼缓过神,说,后来,那个男人到了该转车的站不下去,主动补票,一路跟着我妈妈到老家。出车站,他对接站的外公外婆说,他爱上我妈妈,要跟她结婚。我外公当笑话听,轰他走,请他不要打搅我妈。那时,没有私家车,没有出租车,能坐的只有公共汽车。男人跟着我妈妈一家人挤上公车,跟着他们到家。
张汝青问,你外公不会把他当流氓吧?
曼摇头,说,不会。那时的风气好,可能还没有流氓吧。我外公当然不让他进家门,教训他,快找一个地方睡觉,明天脑袋想清楚了,重新买票下广州。
张汝青说,他当然不会罢休。
曼说,是。他找了一家旅社,一连住了一个月,天天来我家,要求见我妈,要不帮忙打扫卫生。我外公其实挺喜欢他,堵他在门口的时候,还跟他聊几句,知道他的父亲是做纱布的资本家,兄弟姊妹一共八个,他是老大,家里希望他将来娶长沙上等人家的女儿。他不想听从,说他非常喜欢我妈妈,妈妈小,等几年没关系,只要我外公给个话,他年年来,等我妈妈岁数到了,他就正式求亲。
张汝青问,一个多月,你妈妈没机会跟他讲话?
曼说,没有,外公不让。她每次掀开窗帘,朝外头张望。她知道两个男人在交涉,盼望有个好结果。后来,我外公实在被缠得没办法,内心被男人的追求所感动,答应下来,说,这几年,两个人先好好读书,通信可以,见面免谈。时机成熟了,到时再说。那个男人答应下来,我外公高兴,觉得终于摆脱了他,破例让我妈妈出来,大家一起吃了一顿饭。
张汝青说,所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曼说,是。说是天天来,两人认真只见到第二面,怪不怪?外公叫我妈拿钢精锅到外面买了一锅芋饺,就是芋头皮包的饺子,高高兴兴,好见好散。男人走了,一个星期给我妈写信。信发给我外公的单位,我妈每个星期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外公手里的信。两年过去,从未间断。我妈十七岁那年,男人的信突然中断。我外公想,那个男人坚持不下去了,这样也好。我妈当然伤心。但是,她毕竟小,伤心了一阵子,这事就淡下去了。六个月之后,我外公回家,手里捏了一封信。外公哭过,信给妈妈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张汝青问,出大事了吧?
曼说,信是男人的父亲写的。男人毕业实习的时候,在野外采标本,不小心滑下悬崖,人都找不到。他父亲想了很久,决定把消息告诉我家,因为,他的儿子一直念着我妈。他父亲觉得,只有告诉我妈,儿子的灵魂才能真正安息。我外公打算不讲。我妈已经淡忘了,说了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外公感到这个年轻人可贵,有他做女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就这样走了,外公心里难受得很,一看到我妈,外公的手失控,信就送过去。
张汝青唏嘘不已。是的,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太少,才那么珍贵。
曼说,过了很久很久,我妈才平静下来,嫁人生孩子。我一直不知道,直到读小学六年级。我记得,那天特别冷,我的手起了冻疮,放学的时候,想跑回家,真跑起来,脸被刀割一样。进了家门,闻到扑鼻的香味,馋得我下巴要掉下来,是芋饺。妈妈眼睛红红的,帮我盛饺子,鼻子吸溜个不停。那天我爸不在,随机关干部下乡劳动去了。我几口吃完,觉得吃到了天下最最好吃的芋饺。吃过了,才发觉我妈不对。我问外公,妈怎么了?外公不说话,说,吃完去做作业。
张汝青说,发生了什么事?
她望了他一眼,像是被惊醒。她叙说往事,太投入,不想被打搅吧?
曼说,等我上了大学,我妈才告诉我整个过程。告诉我,那天是那个男人的忌日。说是忌日,不太准确。应该说,那天是我妈得知他去世的日子。正好我爸不在,她出去买了芋饺,给男人表达个意思。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一起吃的东西。一段情,才见两次面,讲出来谁会相信?我听了非常感动,对我妈说,这么美好的感情,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妈说,这样对你爸不公平。我说,又不是婚外恋,发生的时候,我爸还没出现呢,怎么对我爸不公平?我妈发火,说,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你爸对我好,好得我没话说。我问,你告诉过爸吗?她说,讲过。他不在意,还说,一辈子有过这样的经历,虽贫困而富裕。
张汝青由衷地说,你爸真不错。
曼说,我爸是不错。这事讲开了,他喜欢开玩笑,说他是中央候补委员,不是我妈的第一人选。我跟我妈畅想过,如果那事有个完满结局,我妈的日子会怎样。我妈说,别瞎想,要是那样的话,你从哪里出来?讲完,她微微仰头,眼睛注视某个地方,一眨不眨,自言自语,就一次,一次够了。她已经快六十了,嘴角眼角的皱纹很明显,我发现,她特别特别漂亮。那个神态,那种专注,那两句话,闭上眼睛,我的脑海就可以复制出来。
张汝青想说个什么,她按住他,说,等一下,等一下。我不是在你们加州开过会吗?你猜,我碰到什么?
张汝青一脸茫然。这从何猜起?
她说,我住的旅馆离迪斯尼乐园不远。一天,当地的朋友带我去韩国人聚集的市——具体名字我忘了——吃饭,大的餐馆都客满,朋友说,你不嫌弃的话,我们找家小店,保证是正宗的韩国料理。我说,行行,都好,随便哪一家都比我们伯明翰的好。我们进了一家很小的店,四五张桌子,七八个人。刚坐下,我看到邻座点了芋饺。我高兴得不得了,说,就吃这个,就吃这个。端上来后,我咬一口,就是那个味!真的,我的眼泪哗哗流出来,把朋友慌得,说,怎么啦?怎么啦?里面包了辣椒是吧?这么辣?我抹干眼泪,握住朋友的手,说,不是。知道吗?芋饺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
张汝青说,然后就讲你妈妈的故事?
曼说,没有。我只给很少的人讲过。见我流泪,朋友开玩笑,说,阿拉巴马州没那么糟糕吧,见个芋饺就哭成林黛玉那样?那里吃得饱饭不?
张汝青窃笑。曼的感性,来自她母亲的遗传。她母亲拥有难得的一段情,她自己呢?她结了婚,从事科学研究,有功夫生情?会生情吗?可能会。写爱情小说的人,没经历能写出什么?凭空捏造的东西,读者一眼就能看出破绽,那不白耽误时间?
曼说,听你讲女儿早恋,一扯扯这么远。我想说的是,女孩早恋是麻烦,不过,许多美丽的爱情故事就是早恋。我觉得,你不要把女儿想得那么坏,不要把将来想得那么坏,最起码,不要太粗暴干涉,把事情弄得更糟。感情的事,来了,很难挡住。男女之情是很美丽的东西,不是吗?
张汝青不以为然。说起来容易,作为当事人,还能鼓励他们?
午夜十二点多,灰狗停靠一家加油站,要停个半小时。大部分乘客下车,上厕所,买东西,做身体舒展运动。
回到车上,两人还没来得及讲话,只见路面腾地飞出一辆警灯飞转的警车。车喀的一下停住,里面跳出来两个警察。警察朝灰狗走来,加油站里跑出来一位女收银员,她激动地对警察说着什么,跟着警察。他们三人上车,女收银员看了几眼,手指着一个人,大声说,就是他,就是这个人!
满车的人往后看,看到被指认的人。一个黑人,四十来岁,穿一件带套头的春秋装,下着肥大的裤子。他一脸惊恐,说,为什么是我?我什么也没干,我对上帝发誓,我什么也没干。
两位警察气势逼人地走来,一个说,有人看到你拿了没付钱的商品。
黑人说,我没拿东西。我拿的东西,都付了钱。
警察说,不管怎样,你跟我们下去。
黑人起来,嘴里嘟囔着,我要脱光给你们看。那个女人看错了人。她见我皮肤黑,不喜欢我,要我倒楣。
他们三个站在加油站附设的店门前,讲了几分钟,黑人摆架势要拖衣裤,警察厌恶地摆摆手,年轻一点的警察不太情愿地上下摸,没有摸出什么。警察商量了几分钟,再跟收银员讲了几分钟,决定放黑人一马。
众目睽睽之下,黑人低着头,像遭霜打的小麦穗,生生缩短了几公分。
曼小声说,抓错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不知道警察道歉了没有?
两个警察一副狠角色的长相,不太会道歉吧,除非受到外界很大的压力。时值午夜,车停在不知何处的德州地盘,见证人是一群灰狗的乘客,警察要忌讳什么呢?
曼说,南方的黑人比较老实,能干的,能闹事的,都迁到大地方去了。留下的,听从命运,逆来顺受的多。
见证到这一幕,两人失去了深聊的兴致。再说,他们的确困了。
他醒过来,天还没有完全亮,看一眼手表,指针在五点十七分。曼的头靠着窗户,睡得正熟。她的脸冲着他,恬静舒展,眉毛间或耸动一下。
他端详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换了一个睡姿,头扭向车窗。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好感接近危险的边缘。
他出走,没想过寻求艳遇,与曼初次见面,他想到的不是艳遇一回。人说,日久生情,他们相遇不过两天,两天一点不长,可是,他们几乎朝夕相处,彼此的熟悉超过一般交往的两个星期,甚至两个月吧?
有好感是一回事,谁能阻挡人对人的好感呢?男女有了好感,再进一步,会发展成什么,一般人都想象得出。他无意中处在如此特别的处境,跟她,存在各种可能。要不要试试看,到底会是哪种可能呢?
想到此,他内心深感不安。对老婆有诸多不满,再有道理,她的不足加起来,相对于他可能的出轨,算得上什么呢?
可是,眼前女人的魅力与秒剧增,理性分析条条是道,感情喷薄而出,什么挡得住呢?
最好的办法是离开。离开?往哪里去呢?
张汝青在漩涡中挣扎,睡觉已不可能,两眼磨砺得炯炯有神,恰似荒野中的狼。
曼醒过来,正要伸懒腰,看到张汝青,看到他的双眼,不由得愣神,然后,垂下眼帘,问,几点了?
张汝青扫一眼手表,说,快八点。
曼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块湿纸巾,背过头,轻轻擦脸。
他们随意交谈,避免直视对方。
到了达拉斯南园车站,曼先说,我出去打了电话。张汝青说,我也有几个电话要打。他们分了手。张汝青想,分开好。自己不是情场老手,有了不安分心理,眼神藏不住,她很快会发现,两人会很尴尬。
只是,再上车,还要不要坐一起呢?

9

发车前二十分钟,两人如约好一样,同时出现,看到对方,相视一笑。
不用多说,他们坐在一起,靠车尾。
他们后面一排坐了一位年轻的黑人,个子瘦小,头发剪短到头皮。他喜欢喃喃自语,身体喜欢左右摇摆,他们不用回头,时时感觉他的存在。
他们随意聊着,黑人的头靠着他们的椅背,津津有味地听着。张汝青觉得奇怪,问曼,他不会听得懂中国话吧?
曼没有把握地摇头,说,不会吧。
黑人问,你们讲什么语言?
曼回头说,中文。
黑人使劲点头,手用力拍椅背,说,我知道,一听就知道。
曼问,你怎么知道?
黑人说,我妈小时候训我,骂我不听她的话,喜欢说,你别装傻,我讲的不是中文,你听得懂的。从小,我觉得世上最难懂的话是中文。我听你们讲这么久,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们在哪里学的?真的很难吗?
张汝青跟曼对望,不知该如何回答。曼说,我们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当然懂中文。
黑人使劲点头,手再用力拍椅背,说,我知道,一听就知道。
张汝青跟曼止不住笑起来。他们遇到一个笑星,是个令人愉快的旅伴。
张汝青问,你去杰克逊干嘛?
黑人说,我是那里长大的,后来跟爸爸搬到德州。
曼说,那就算回家了。
黑人瞪大眼睛,夸张地说,我才不想回家,没办法呀。我家留在杰克逊的人口多,快二十几个,一半的男人蹲监狱,就是密西西比三角州最大的那所。这回,我奶奶命令我探监,说,好歹整个家庭团聚,别挑地方。我对奶奶说,你是想搞笑还是犯糊涂?我是不能挑地方,可是,团聚办不到,得一个一个来。监狱允许团聚的话,闹出暴动怎么办?
一家那么多口人蹲监狱,奶奶的日子怎么过?
黑人说,奶奶是我们家的皇后,她的话就是圣旨。今年跟往年一样,她一边命令我,一边抹眼泪,说,造孽呀,密西西比那么多人没工作,三角洲的监狱倒好,是当地最大的雇主,靠抓人养人,老天不管哪。
黑人讲的内容沉重,语调抑扬顿挫,眼动眉毛动。张汝青想,这位仁兄许是演艺圈内的主儿,或是天生的乐观者,要不,对社会怎么仇视也不过分。
张汝青问,杰克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黑人手托着下巴,眼睛急速转着,哼嗯哼嗯着,半天不吱声。看来,杰克逊跟整个密西西比州一样,毫无亮点。
他恢复与曼交谈,过几分钟,觉得肩头被黑人轻拍一下。他转过头。
黑人说,杰克逊好玩的地方没有,值得见识一下的地方,我可以建议,听不听由你。
张汝青问,是哪里?
黑人说,通往州议会大厦的路上,有好几家酒吧,晚上十点以后,乐队歌手开始驻唱。
酒吧歌手,老套路吧?张汝青不感兴趣。
黑人说,注意听蓝调歌手,密西西比三角洲的蓝调,我敢打赌,你会爱上蓝调,疯狂地爱上。我的上帝呀,多亏他们还愿意留在密西西比,要不,这个州真的一无所有。
他使劲在胸口划十字。
曼轻声说,他说得没错。三角洲蓝调是现代摇滚乐的母亲河,调子和缓,像唠家常,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人掉进去。怎么说呢,像嚼橄榄,越嚼越出味。
黑人中途下车。下车前,一再叮嘱,要他们去听蓝调。他态度诚恳,几近央求,张汝青爽快答应,好。一定会去听听蓝调到底是啥玩意儿。
黑人提着简单的行囊,步履轻盈,将要转去三角洲地区的牙柱(Yazoo)城,不像要探访一家子蹲监狱的亲友,倒像要赶庙会。
张汝青感慨道,接触多了,黑人里的好人其实不少。
曼接上一句,接触多了,我们华人里的坏人其实不少。
灰狗缓缓开入杰克逊,已快到晚上十点。他们在途中吃过快餐,肚子不饿。张汝青提议,那我们一起去听听音乐吧?
曼点头答应。
杰克逊城中心不大,问过几个路人,他们很快找到一家蓝调酒吧。推开门,只见灯光昏暗,浓浓的烟酒混合味扑鼻而来,加了弱音器的小号吹出嘶哑的乐调。习惯灯光后,可以看到里面坐满了客人,几乎清一色的黑人。他们的出现,吸引到全场的目光。曼情不自禁地紧靠着张汝青。张汝青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细长,手掌微含暖意。
张汝青觉得有些晕眩,一部分是酒吧的氛围,另一部分是对他和曼将要演绎的故事。踏入酒吧的门,他们选择了暧昧,暧昧的下一步是什么呢?
他们花了近半分钟,挤到吧台。吧台末端坐了一对中年黑人男女,见到他们,站起身,优雅地让出宝座。曼坐上去,在可转动的高椅上不断换坐姿,显得不自在。张汝青轻声问,经常泡吧?
曼睁大眼睛,说,哪有的事。你呢?
张汝青学舌道,哪有的事。
他想,曼跟自己一样,讲的是大实话吧。这样一来,下面会更有意思,因为,他们无脚本可跟。
一位黑人女酒保挨近,问他们需要喝什么。酒保个子小巧,脸部化妆浓厚,眼睛显得过大。凭相貌,她更像个中学生。难道酒吧请不来成年人?
他们商量了一下,犹豫不决。酒保耐心等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假睫毛摇摇欲坠。张汝青灵机一动,问,你给我们介绍得了,最卖座的。
酒保扫他们几眼,建议道,男的喝“威士忌诱惑”,女的喝“嘶嘶查尔斯顿”。这是情人节的热门酒,你们会喜欢。
张汝青和曼对望,无语。
酒保回到工作台,手若神助,动作极为娴熟,像耍杂技。
曼啧啧称赞,低声说,你看人家,那才叫专家。
张汝青说,那是。我们算什么,业余得不能再业余。
曼接过话,说,业余也有业余的乐趣。
张汝青深望着她,想读出个中意味。曼一脸正经。
酒端上来,张汝青望着手中杯蜂蜜般的液体,似乎有些犯怵,喝不喝?喝多少? 他不自觉地轻摇杯子。
曼说,这是鸡尾酒,不是葡萄酒,喝之前,不用摇来摇去的吧?
他问,你很专业嘛。
他猛灌一口。劲道十足,带着苦涩。他表情复杂。曼向酒保要来一杯冰水。张汝青一口气喝了半杯,说,水才是人类的好朋友。
曼打趣道,给你送水的人才是你的好朋友。
张汝青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为好朋友干一杯!
第二口下肚,感觉好多了。水帮了忙,曼带感性的话帮了更大的忙。
一位年纪不小的黑人男乐手登台演唱。据曼介绍,唱的正是三角洲蓝调。歌很长,很难听懂歌词,他猜,是讲一个人流浪的故事。歌手真的像唠家常,娓娓道来,带着淡淡的忧伤。
张汝青觉得有趣,心灵倒平静如水。听了几分钟,他发现曼好像在哭。他对她举杯,她举起杯,杯子和她的眼睛晶晶发亮。
歌手下台休息。乐队开始奏舞曲,酒吧里几对男女立身,踩着音乐起舞。酒吧空间有限,舞者跳着小心翼翼。
张汝青喝着酒,评论道,你说得没错,蓝调确实耐听。
曼说,是的。
她的目光游移,从乐手跳到舞者,跳到张汝青,又跳回歌手。
张汝青仗着酒劲,鼓起勇气,说,我们也跳跳舞吧?
他伸出手。曼接过他的手掌,说,蓝调适合听,不适合跳舞,节奏不好把握,现在的曲子正好。
他们步入舞池。其他舞者微笑以对,跳得更加小心翼翼。
张汝青不记得在哪里读过,酒,女人,音乐,三者兼备,想不浪漫都难。
他说,刚才你很动情。
曼说,是。我都觉得奇怪。三角洲蓝调在美国现在不算流行,太慢,旋律不够。我怎么会那么感动?我想,我来美国太久了,在南方呆太长了,不知不觉,融入南方的文化。
张汝青说,入乡随俗,没什么不好。
曼说,倒是。音乐对胃口,人会想很多。
他们跳了一曲接一曲,中间加点了鸡尾酒。张汝青喝得如腾云驾雾。不确定是几点钟,曼说,我们出去吧,该休息了。
张汝青猛然惊醒。是呀,该休息了。他还没有订旅馆。这么晚了,到哪里找旅馆呢?
曼喃喃地说,我已经预订了旅馆,就在同一条街上。你要是……
她顿住,凝神看他。
他说,好,我过去坐坐。
他们手牵手,步出酒吧。外头的风吹过,他清醒过来。要不要去呢?不去,该上哪里呢?
他随她办妥入住手续,随她走上二楼,随她进入206房间。进门后,她没有开灯。他们在门后紧紧拥抱。黑暗中,他们倾吐出火焰般的热情。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执坳地相信,是酒摧毁了他的抵抗,摧毁了他背叛老婆的深深内疚。没有酒,他可能全身而退。
会吗?
一个老套的借口,一个脆弱的借口。
曼的裸体修长,手及处,连绵不断。终于摸到她的足窝,他心里默念:腿长长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摸索
她居然听到了,吃吃笑着,说,你挺有文采的。
他明明是心里默念,她怎么可能听得见?
怪了。
怪酒。
他们身体缠绕。他们没有睡一分钟。
天亮了,市井声隐约可闻。曼背抵着他,搂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背反复划圆圈。张汝青问,圈圈里面是什么?
曼说,什么都不是。
张汝青说,等我一下,我上一趟洗手间。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躺回到床上。曼面对着他,说,在阿尔伯克基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我们会走到一起。
张汝青说,这么厉害?
曼说,说句心里话,我想象过碰上美国男人,英俊挺拔,胸口毛发浓浓的,腋窝喷了淡淡的香水。没想到,遇见的是你。
张汝青看看自己光滑的胸脯,手举起,闻闻腋窝,说,让你失望了。没关系,错了可以改,还可以再出走一次。
曼闭上眼睛,说,不了,一次就够。你呢?
我呢?我什么?张汝青想不透。
他试着回答,我跟你期望的美国男人差距大。我不期望艳遇,生活中没出事,没被人伤害就算万幸。碰上了你,我不想放过。
曼莞尔一笑,说,不放过?想把我怎么样?
张汝青语塞。
曼说,给你说一件事,听完不要笑话我。
张汝青说,该笑的还是会笑,我不会装。
曼说,好。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喜欢在网上发帖吗?我发的帖数量不少,有一些忠实的读者。有时候,读者给我的邮箱发个人邮件,我有帖必回,觉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慢慢地,有一个读者频繁给我发邮件。从注册名看,是个男人。他文字不错,幽默乐观,给人好感。空中来往一段时间,我上班的时候都会想到他。我猜想他的长相,猜想他的个性,猜想他的职业。
她将脑后的一个枕头抽出,压在腹部,问,我是不是不太正常?
张汝青说,哪里,正常人都会这么想。我生下来就缺这种粉丝,有一个都行。
她用手掌轻轻拍他一下,说,我是你的第一个。
他们沉默下来。
曼说,我刚才说到哪里?
张汝青说,说到你天天想那个忠实读者。
曼说,哦。一天,他来信,说他要来伯明翰出差,想见见我,问我是不是愿意见个面?
张汝青问,他怎么知道你在伯明翰?
曼说,我发的帖子,有几篇写到伯明翰,写到阿拉巴马大学。接到他的信,我高兴又犹豫,为这事,想了几天。
张汝青说,最终你们还是见面了?
曼说,是的。我们约定在城里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馆见面。见面之前,我很紧张,很期待,没有心思做事,弄得顶头上司很不满。进了咖啡馆,我一眼就认出他,他也是一眼认出我。
张汝青说,我猜也是。
曼说,我一进门,他站起来,对我招手。
张汝青说,你们有心灵遥感?
曼笑起来,说,哪里。当时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
张汝青笑起来,说,这个好笑,我得笑一下。星巴克也有生意差的。
曼说,我们只讲了几句话,我觉得非常不自在。
张汝青问,是哪里不对?
曼说,他非常腼腆,眼睛看地面,看别处的时间比看我的时间多得多。他说活干吧吧的,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跟网上的那个人反差很大。别看我喜欢写东西,平时我很安静,话不多。他不自在,我更不自在,椅子像烙铁一样烫。
张汝青说,是不是弄错了?是另外一个人?
曼说,不是。回去之后,他给我发邮件,附上他在店里拍的照片,他自己的照片,是同一个人。他要求我回照片给他。邮件里,他恢复了自我,变回了原来的那个人。
张汝青评论道,网上就是虚拟的世界。
她紧紧抱住他,说,网上不可信,可信的,是亲眼见到的。
张汝青脱口而出,问,你先生应该是很棒的男人吧?
一出口,他就后悔。此时,他们赤身裸体,情意绵绵,谈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谈各自的配偶。
曼的身体果然一紧,稍稍移开几公分。
他想起妻子,想起跟妻子的恋爱。同样有爱情,只不过,不至于浪漫到可以当故事讲,像曼的妈妈经历过的那样。就是因为平凡,自己心底里不太满足?还想追求曼妈妈式的浪漫,就一次,一次都行?
曼的妈妈是纯粹的浪漫,值得一辈子追忆,还让人感慨万端。自己正在做的事,属于浪漫,值得追忆吗?讲出来,赞的人多,还是骂的人多呢?
曼先开口。她问,我还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坐灰狗?
他一五一十地讲起来,讲到家事,讲到事业,讲到路上遇到的摄影家,已经破产的年轻企业家,怀抱幼儿的年轻妈妈,还有给他上人生课的西藏人。
他说,我因为心烦,觉得自己活得悲惨,坐了一趟灰狗,觉得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活的一点不悲惨,没有理由那么沮丧。
曼说,就是,平淡,甚至厌烦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常态。出走,好像能打破常态,一路旖旎风光,好像没有尽头。可是,走得再远,总得停一停,停下来,常态又会形成,又有新的烦恼。我们的难题是,要不要重新出走?
曼的话充满哲理,意有所指。
张汝青仔细想想,说,我不会,起码不会再坐灰狗。
曼没有笑,她问,喜欢三毛吗?
他点点头,说,喜欢,几代人才能出一个,奇女子。
曼说,我很喜欢三毛。她的经历那么丰富,写出那么多打动人心的文章。我年轻的时候,想过走她的路,浪迹天涯,给后人留下值得一遍一遍读的好文章。
张汝青说,但是,你没机会做到。
曼摇摇头,说,做不到。像你说的,三毛是几代人才有的人物。她走个不停,她灵感的泉水奔流不息,下笔如神助。她最后停下来,过台北人的普通生活,她极度不适应,失眠,患忧郁症,瘦得皮包骨,几度自杀。我常想,为什么呢?
张汝青等她说完。
曼说,我觉得,三毛的生命属于旅途,停下来,她就不是三毛。我们呢,成不了三毛,想学学不来,因为我们不能在旅途上奔个不停。我们是普通人。我是什么人,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最后都是一样的命运,不是吗?我要回伯明翰。
张汝青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松开双臂,说,你不是要去亚特兰大吗?
张汝青说,不去了。我送你回家。
她凝望着他,问,为什么?
张汝青说,我要跟你呆在一起,能呆多久算多久。
他们相望,久久无语。
曼推开他,说,你还是照原计划走吧。
张汝青说,我不。
她提高嗓门,说,回到你太太身边,现在不算晚。我们已经……
她讲不下去,哽咽不已。
曼平静下来,静静起身,一个人去洗手间,洗了半天,化了妆,抹不掉眼皮的红肿。
她走出来,对他说,我要出去一会儿,等我一下。
她买了一副剃刀跟剃须膏,说,你还是刮刮胡子吧,胡子拉碴,一副颓废的样子,谁相信你是出公差?
曼帮他刮得干干净净。
曼从她的包里拿出一张生日贺卡,说,我买了一张卡,在上面写了几段话,留给你。
张汝青翻开贺卡,工整如印刷一般的字体写着:

过生日的时候,我们成为被祝福的中心。
灯熄了,蜡烛点着了,音乐升起了,我们闭上眼睛,默默许个愿,睁开眼,吹熄蜡烛。
蜡烛点燃起火焰,但不是用来焚烧的火。
蜡烛照亮的,是我们心中的一个愿望。
生日过后,我们牢记的,是小小的那个愿望,还有,跳跃的小火苗,短暂,长久。

读完,他注视着她。她微微仰头,眼睛凝视某个地方,一眨不眨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描绘过她母亲的神态。张汝青发现,曼特别特别漂亮。
寥寥几段话,尽在其中。再说都是多余。
他送曼到灰狗车站。他们握手,他们拥抱,正常自然。在旁人眼中,他们像恋人,像家人,或者像好友。她抽身而去,手挽着外套,昂首挺胸,渐渐走远。
他站在一道深蓝色廊柱边,紧紧看着。走了好远,她一直不回头。他想,走吧,她不会回头的,我们的故事,今天早上就结束了。
他不肯死心。走到拐弯处,就要完全走出视线的当儿,她回头一瞥。有多久呢?一秒?两秒?还是不到一秒?
离得太远,他见不着她的眼睛,辨不出眼中的内涵。
他的脑中咔嚓一声,留住这个时刻。

10

张汝青中止了东行,向老同学解释一番,承诺下次一定守约。
他一个人在杰克逊多呆了两天,让自己沉淀。
他搭乘红眼航班抵达洛杉矶,正值清晨。他打出租到家。
天起了难得的晨雾,他家的房子被裹在其中,红瓦顶时隐时现。久违的亲切油然而生。他像一只鸟,飞出去,跨湖越海,溜了一个大弯,倦了,想家了,最终回巢。
四周一片寂静。此刻,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在酣睡吧?
他坐在房子对过的人行道缘,从兜里掏出机场买的一盒烟,点着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他的手压着下巴上的胡须,三天没刮,一片茂盛。是的,他的代谢功能尚好,身体状态尚好,是福音,也是能够“犯罪”的本钱。
他无声苦笑。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划曼的长相,她的身体,试了几次,居然失败。所以,他们之间发生的是一夜情。记不清长相,不知道她的全名,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不知道她的住址,酒后始乱,继而肉体接触,不是经典的一夜情么?
是吗?
她讲述的几条故事,讲述的一生经历,犹在耳边;她的轻声细语,她留下的几段话,铭刻在心。念及,一股暖流冲刷心田。所以,他们之间发生的不是一夜情,包含更深的东西。因为更深,她才不肯回头,直到他要失却耐性的最后一刻?
因为更深,他务必忘掉。马上将见到的两个女性,是真实的,是他需要面对的。一趟东行的灰狗之旅,所见所历,几乎让他脱胎换骨,使他对如何对付未来信心倍增。
一辆警车滑过。张汝青视若无物,直到一位女警察戳到他跟前。女警三十来岁,壮实如牛,右手按住腰际的手枪。
她问,可以问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吗?
张汝青说,我就住对过。我刚出差回来。
他的手指指对面,语气缺乏坦然。他眼下的一副尊荣,似乎与周遭的环境不太相称。女警或许不相信他,把他当成流浪汉,把他当成脑壳短路的人。
女警要求他出示证件,他积极配合,及时呈送驾照。都到家门口了,他可不愿意增添麻烦。
验过之后,她理解地说,你现在不想打搅家人吧?
张汝青想了一想,点点头,说,正是。
他严重地打搅过她们,尽管她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他不能再打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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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billibit 回复 悄悄话 描写了中年危机的症状。美国很大,世界也很大,应该去看看。
labo88 回复 悄悄话 Well writ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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