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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杏打开公司办公室的门,将外套挂好,去员工休息间冲泡绿茶。她一天至少喝四次绿茶,早上的第一杯最提神。
回到办公室,她开启电脑,查看电子邮件,新邮件有好几十件,其中一件,题头是中文打的“请看难忘的北海留影”,格外醒目。发件人的户头是一组号码,从来没见过。或许是国内的手机号?或许是QQ号?或许是垃圾邮件?
她点开正文,上面写道:
严杏大姐:
冒昧给你传上陈教授的三张照片。每张照片的右下角有拍照日期,保证不是PS版。
望多保重。
一个打抱不平的知情人
她先生,陈汉平,前段时间跟她提起过,他要去广西北海,参加国务院某部委组织的一场专家会议。他海归数年,在国内一所大学担任生物工程学院的院长,学术声誉很高,经常参加各色会议。开会就得照相,不是稀罕的事情。走过那么多地方,他从来没有给她寄过什么照片,也没有其他人给她寄过什么照片。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突然发来三张照片,还自称是打抱不平的知情人,发来的不会是会议照片,难道是?
她的心剧烈跳动。她端起茶,不顾茶水烫,连喝了几口。她本能地扫一眼办公室的门,看看是不是关紧了。
她将三份附件一一点开。
第一张,陈汉平一手拎皮鞋,一手牵着一个女人,两个人赤脚在海滩漫步。女人的头发被海风吹起,遮掉她大半边脸,五官不太清晰。
第二张,两人的特写。陈汉平偏头对女人说话,女人咧嘴笑。
第三张,陈汉平的手搂着女人的腰,跟她嘴对嘴亲吻。
三张照片摄于同一天,一个星期之前。
女人很年轻,中等偏上的个头,圆圆脸,带一副无框眼镜。严杏认识这个女人。她叫李娟娟,在陈汉平当年任教的美国大学做过访问学者,来过严家做客。严杏记得清清楚楚,李娟娟说过,她的爱人是省委机关的中层干部,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她出国期间托外婆带。
天哪,引狼入室!
她冲动地直接关闭电脑,电流嘶地一声哀叫,屏幕变成一团漆黑。她的身体开始抖索,越发不可收拾。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伴随着门外人的说话声。
严杏机械地站起来,打开门,生硬地问站在门前的人,什么事?
站那儿的是公司的财务经理,看到她的神情,大吃一惊,倒过来问,你没事吧?
她握住门把,手在颤抖,干巴巴地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经理退后一步,说,昨天我们不是约好,早上要商量韩国客户的事吗?
严杏没有反应。
经理猫下腰,往严杏后面一瞅,说,倒是没那么急。我呆会儿再来吧。
严杏站着不动,脸侧着,像是要倾听经理离开的脚步声。走廊铺了厚重的地毯,听不到一丝半点足音。经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带上门,咔嗒声听起来那么刺耳,严杏打了一个激灵。她方才意识到,她刚才神思恍惚,完全不在状况,丢掉了自己的本分。她追上去,敲开了经理的门。
她的公司是报关行,挂了副总裁的头衔,负责东北亚的报关业务。最近,公司老总投入政治,竞选一个富裕城市的市议员,选举处在关键时刻,没机会天天来公司,大事小事的处理推给严杏。她没有意见。老板做生意功成名就,不满足现状,想玩玩政治,未尝不可。老板为人正派,市议员本身没多少油水,以他的经营管理能力,大可以为城市办点实事。所以,公司上下对老板出马全力支持。严杏暗下决心,非常时期,让公司平稳运行,不给老板制造后顾之忧。
现在,她自家出事,可能是天大的事,公司和老板只能让路。
她跟财务经理商量完公事,直接告诉经理,她准备今晚,最迟明天要去中国。经理大感突然,问,你不是上半年才去过吗?
严杏说,是。发生了急事,还得跑一趟。
经理为难地说,我倒没什么,不知道老板会不会有看法?
她说,我跟老板说,他会谅解的。
经理小心地问,你真的没事儿?
她差点要哭出来,心里呼喊,天哪,天哪。她将手指掩住眉峰,轻轻摩挲,轻声说,昨夜一宿没睡好,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没事儿,补一觉就过去了。
她勉强对经理笑笑。
回到办公室,她上网查看飞大陆的机票,当天只有韩亚航空有空位,需要在仁川停留五个小时,然后飞北京。她毫不犹豫地订下位。她想,先斩后奏,老板不同意也得同意。
她告诉老板,家里发生紧急情况。老板自然往一个方向想,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老人年纪到了,总会出这种那种的健康状况,但愿不严重。严杏说,我的父母已经去世几年,家里出了其他方面的事情。
老板听说,十分吃惊,说,这不是你一贯的做法,宽限几天不行吗?
当然不行。现在是放下一切的时候。她心里说。
严杏干脆地说,不行。
老板毕竟老到,多少猜出严杏的境况,退后一步说,好吧,公司的事我来处理,办法总能找到的。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么匆匆赶回去,一定能解决问题吗?
多么好的提问!
回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能不能达到目的,她没机会多想,临时也想不出来。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的发生就是身不由己。陈汉平,她的结发丈夫,她儿子的父亲,一把将她推到某个死角,让她身不由己。
严杏的脑袋一团浆糊。支配她的,只有一个信念:赶回去,快赶回去,直面陈汉平。
她快节奏地处理完手头的事,该托付的托付给手下员工。一个部门经理问,能告诉我,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被迫收起好容易挤出的笑容。是呀,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她带着把握说,不会长,一个星期,最多十天,对,不超过十天。
心里头,她深表怀疑。二十几年的夫妻,遭遇如此剧烈的冲击,一个星期,不超过十天就可以处置?万一处置不了呢?
其他在飞机上好好想吧。
上了飞机,找到她的座位。她临窗,隔壁是一个美国老太太,靠走道坐的是一个同样年龄的华人女性。她对两个临时旅伴点头致意,将毯子拉过脑袋,遮住自己的眼睛。
她以为,历经生活的磨练,职场的摔打,她已经足够坚强,她以为她不会流泪。其实,她不够坚强,她泪流不止。
2
半睡半醒中,严杏熬过了十来个小时。她拉下毯子,拖着虚软的身体,走进厕所,仔细将带有泪痕的脸和红肿的眼睛擦干净。她不喜欢自己这么软弱,软弱于事无补。在报关行,她以干练赢得上下的尊敬,有些员工甚至怕她三分。她觉得,报关行是个快节奏,环环紧扣的行业,容不得半点疏忽。作为管理人员,严厉一些没什么不好,只要公平,只要对事不对人,员工心里最终会服她的。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心里说,严杏,世界上还是有不怕你的人,这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想在外头逞强,这就是你的下场。
她不忍卒看。自己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难怪陈汉平要跑掉。
种种往事交叉掠过脑海,一个念头不停地闪现,谁拍的照片,怎么有办法发给她?
她想起,上半年回国,她造访过陈汉平的院长办公室,先后给十来个人派过名片,因为有几个人表示,他们自己,或者孩子将来会去美国,到时想找她联系。她猜,这些人中的一个,就是发信的人,称她为大姐,为丈夫的行为所不齿,为她打抱不平。或许,这个人是陈汉平的官位竞争者,要么是对他极为不满的下属,动机就不是那么单纯。
不管出于何种动机,这个人有所不知的是,严杏将被迫做出反应,对她,有所反应成了双重痛苦。
回到座位,她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打开阅读灯,心不在焉地读起来。那位华人女性找她搭讪,问她住哪里,到北京要不要转机,她礼貌地回答。来回几次,美国老太太好心地对华人女性说,我们调个位置吧,这样,你不用扯高嗓子。
华人女性连忙说好哇好哇,高兴地移到严杏身边。
她的英文名叫雪莉,在美国工作,回家探望海归的丈夫。她问严杏,你回去干什么?
严杏想了想,说,也是回去看老公。
雪莉问,也是海归?
严杏点点头。
雪莉挨近一些,激动地说,那我们的共同语言就更多了。
严杏心想,但愿你的老公不给你胸口捅一刀。
雪莉说,看你的样子,你像做管理的,身上就有那种威严。
严杏不置可否,只好问她,你是做哪一行的?
雪莉说,我在南加大,做统计的,老板是医学院的教授。他是大牛人,国家的资助一大把,给他干活,基本上像给国家干活,等于铁饭碗。
她很健谈,主动介绍她丈夫的情况:海归两年,跟两个伙伴合作,在上海的张江工业园创业,上个月刚拿到第一张订单,价值破百万,终于实现零的突破。他丈夫中间有过动摇,想卷铺盖回美国,是她反过来稳住他,说,既然跨了那一步,无论如何走到底,反正美国的家门始终对你敞开。
看来,雪莉的故事是喜剧。严杏不想听又一个像她一样的伤心故事。
雪莉问,当时你们怎么决定的,你愿意放他回去?
严杏不喜欢她的刨根问底,再说,现在哪里是海聊的时候,她没有心情。雪莉自己说,我当时坚决不同意。最重要一点,国内环境不好,男女关系太乱,他回去会学坏。你知道他说什么?
严杏没有回答。
雪莉说,他说,当时出国,是你定,现在回国,轮到我定。说到出轨,先告诉你,我绝对不会。你不信的话,要我怎么证明我不会呢?给你下跪?给你写保证书?你愿意接受吗?这么做,你把老公当成什么呢?说到出轨,该出的谁也挡不住,心贼了,就会想贼办法。回国会出轨,留在美国就不会?那美国的离婚率为什么那么高?说白了,出轨在个人,不在环境。哎唷,你听听,我这个老公是不是很会狡辩?我看他是入错了行,当什么工程师,应该当律师,黑的白的由他讲。
严杏微微点头。其实,雪莉的丈夫讲得不错,该来的就会来。陈汉平一直留在美国的话,难道他一定不会出事?谁能保证呢。说不定,他当时已经跟李娟娟暗通款曲了。想起来,那天在家里请客,陈汉平停留在李娟娟身上的目光久了点,放肆了点。李娟娟的话多了点,面色过于红润了点。
雪莉接着说,我是不是特能说,很烦人?我原来不是这样的。老公海归,我一人照顾俩孩子,自己的工作不能丢,压力大,变得特敏感,特事儿妈。你看我,四十来岁,年龄说是不小,可不至于这么憔悴吧?
严杏仔细打量她,发现她的额头高,头发不多,眼梢和嘴角爬满细细的皱纹。她的五官秀丽,是资质优等的女性。霎那间,她涌出想抱一抱雪莉的冲动。一定意义上,她们都算弃妇,其中的心酸困苦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雪莉还有话说,我的个性本来很要强,一路读书工作,样样靠自己,没觉得比男人差在哪里。现在,我服了,彻底服了。女人就是不如男人,世界就是属于男人,就是男人说了算。
好强的本性促使严杏反弹,说,话不能这么说,男人不如我们的地方多了。
雪莉自顾自地说,我老公发过宏论,说女人如果不来月经,不生小孩,样样都可以跟男人一争高下。
严杏生硬地说,来月经,生小孩,碍男人什么事?
雪莉拍拍严杏的手臂,像是掸灰,说,我老公说,就这两件事,女人无论是智力还是体力无法保持最佳状态,前后弄个三四十年,怎么争得过男人?我不赞同,给他举了好多成功的女性,给他举了无数不成器的男人。老公说,你说的都对,但属于个别现象。我说的也对,对在哪?对在一般而言。孔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先伤其筋骨,苦其心智,斯人指的只能是男人,女人光生个孩子就够苦了,用不着再伤筋骨苦心智。
严杏问,你老公想证明什么?
雪莉说,想证明的是,男人必须担负重任,国家的,家庭的,作为补偿,男人需要更多的自由。咋听,不是胡说吗?细想,难道不是真理吗?当今世界,难道不是由男人操纵的吗?几乎所有的游戏规则难道不是向男人倾斜吗?女人的空间太有限了。就说海归,我还没听到过哪个女人一个人回去,老公留下带孩子的。你听过吗?
严杏很想反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雪莉说,我想通了,永远不要为控制不了的事情操心。不记得是老子还是孟子,反正是古代的一个老头子,他说过,世上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驯。你说,难不难听?话是难听,我们就信那个老头人,就让男人说,让男人做吧。老公说想回国,那就回吧。我拦不住啊。如果他想出轨,那就出吧,我拦得住吗?你会说我傻,说天下哪有我这样的老婆,放任老公犯罪?我请问,除非我拿绳子捆住老公,捆不住,让老公海归,有更好的法子管他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陷于沉思。男人与女人,一个永恒的话题,一个永无标准答案的话题。面对陈汉平出轨这个现实,如果他是女人,起码,道德的天平会压垮他。他是男人,道德的天平恐怕将纹丝不动。一句话,男人嘛,哪个不爱色呢?同样的问题,结果却如此不同,谁能否认,这个世界不是男人操纵的世界呢?谁能否认,女人是如此无力呢?
想到此,严杏的心揪紧,口腔里荡涤着不可名状的苦水。
她深知,照这样想下去,她离怨妇就在咫尺间。刚才已经想到弃妇一词,现在的情绪接近怨妇,这些臭名昭彰的恶名,一夜之间居然是自己的贴切描述,真是情何以堪。跟自己的成长,跟自己对自己的历来评价,差距何等远,摧毁力何等大。她在家对得起老公和儿子,在公司对得起老板和员工,她以为,她足够坚强,强力冲击之下,她其实很脆弱。
她的眼睛发红,眼泪即将迸出。她不理会雪莉还在进行的唠叨,站起身,又一次上厕所。厕所外已有数人排队,她侧过身,装着观察忙碌的空姐,虽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雪莉在她后面上厕所,补了妆,显得年轻了些。她接着唠叨,说,我说呀,男人不怕老,是早春的腊梅,越老越鲜艳。我们,不行哪。我是打工的,就赚那么几个钱,现在最大的开销是女人化妆品,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我要伸手,伸手,挡住岁月不让它随便流走。
严杏无语。
雪莉指着前头站着的一个女孩,说,你看到那个女孩没有?上飞机我就注意到她,青春亮丽吧。她也熬了一夜,没洗脸,没化妆,还是一朵花的样子。我身上呢,这儿那儿,涂了多少化妆品,挨着她一站,就像一个老妈子。二十年前,我就是她那个样子,可惜,回不来了。
飞机抵达仁川,雪莉要转飞广州的飞机,她们就此互道珍重。雪莉笑着说,我们姐俩要互相打气,不能给老公活活气死。
严杏黯然一笑。
说句真心话,雪莉现在表现出足够的气度和洒脱,说到底,她还平安无事。如果她遇上同样的变故,能不能承受得了呢?假设跟亲身体会是两码事。就说自己吧,听了别人夫妻反目的故事,她最多唏嘘一番,不久就搁置脑后,不至于进一步问自己,我会不会难以幸免呢?那些事只能跟别人有关,跟自己能有啥关系?
等转机的时候,她给哥哥打了电话。哥哥挺吃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急事?她不想多说,怕自己失控,轻轻带过,说,到北京再说。哥哥说,我争取去接你。
仁川机场很大,客流量很大,每条通道涌动着不息的人潮。听口音,十之四五是中国人。她买了一杯咖啡,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僻静处,想休息一会儿。没过几分钟,一组三十来岁的中国女性挨着坐下,每人脚下卸放着大包小包。她们热烈交谈,说韩国的东西其实一点不便宜,韩国的女人长得不如中国人好看,就是穿着洋气一些。
严杏渐渐被她们所吸引,不是她们讲的八卦,而是她们的口音。她们是武汉人,是陈汉平的老乡。
陈汉平够有气场,不想他都不行。
3
她跟陈汉平是在美国留学认识的。
她晚来一年,经纽约转机,中午抵达中西部的一座机场,接机的正好是陈汉平。机场离学校较远,开车要四十多分钟,学校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制订了土规定,给接机的同学补助十五美金的汽油费。费用太低,老生们不踊跃,除非来的是女生。留学生中,男女比例严重不成比例,单身的女生都是香饽饽。
陈汉平中等个头,普通长相,开二手的美国车,开车窗要奋力摇,嘎嘎作响。他很健谈,等车开近校园,他个人的基本情况已经介绍得差不多。他是湖北武汉人,来自国内名牌大学,学分析化学,拿到的助教金算所有学科最高的,周末打打餐馆,平时花费不多,一个月能存不少。他的理想,是尽快拿到博士学位,到大城市找工作,拿下绿卡。他问了严杏不少问题,严杏说的不多。她长途劳顿,累得够呛,作为女性,少不了矜持,给陈汉平的初步印象,她对自己兴趣不大。
他们在联谊会组织的庆中秋活动上第二次见面。他大献殷勤,帮她排队,帮她拿吃的东西,舞跳得并不好,胆子大,一再请严杏跳。陈汉平的追求,严杏洞若观火,但不动心。她已经有男朋友,大学同学,正在外州读书。他们合计,读完硕士,两人联系同一所学校读博士。这些,她不便向陈汉平挑明,再说,女人哪有真心讨厌追求者的?
陈汉平几次单独请她吃饭,请她到跨州界的森林公园游玩,她想方设法推掉。一天傍晚,严杏正在烧饭,菜正在热锅上。他打来电话,她把话筒夹在肩头,继续舞动手中的锅铲。陈汉平严肃地说,我有话对你讲,很长,请一定听我讲完。这么慎重其事,陈汉平的电话不会是闲聊。严杏吞掉舌尖上的“我正在做饭,待会儿打来行吗?”这句话,关掉电炉,一屁股坐到床上。
陈汉平开始倾诉。他从头一次接机讲起,讲他对严杏一见钟情,认为她是他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他讲到他们为数有限的几次接触,描述互动的细节,描述他的内心活动。严杏听着,觉得陈汉平的心细如发,文采斐然。她怀疑,他是不是事先写好,正在照着念。如果不是念,单靠嘴巴讲,陈汉平的才华就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不管他是在讲,还是在念,她不能否认,她的心在荡漾。耳畔响着发自内心,如此热烈的倾吐,哪个女性能不被打动呢?
她想及时阻止他,告诉他自己名花有主。但是,陈汉平有言在先,让他讲完,不要打断他吗?她愿意听,听完这篇精彩的求爱作文。从中学开始,她就不断地被人求爱。一个出色的女性就有这个奢侈,时常能听到悦耳的求爱,见识到不同男人亮出的的看家本领。
陈汉平讲完,严杏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正在炒菜。
陈汉平说,我本来想过来,可是,你不是一直很忙吗?
他们住在留学生集中的公寓楼,她住靠马路的那栋,他住在后两栋,走过来的话,四五分钟。
严杏费劲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将来,我们可能会转到同一所学校。
陈汉平没有料到,一时噎住,好久讲不出话来,最后说,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我愿意公平竞争,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我不会轻易罢手。
话是这么说,语气中绝乏底气。放下电话,严杏感觉释然,同时有少许的失落。她想,陈汉平不会再追求,她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激情表白,领教他的动人文采,她的生活将失去某种趣味。
陈汉平提到竞争,她没有考虑。跟男朋友,从大学认识相爱,她认定,他就是将来的丈夫,他们将共度一生。法律并没有这么规定,她的父母并没有这么灌输,她就是这么认为,不觉得还有另外一种,甚至几种可能。她当时成长的大环境里,交叉谈几个男朋友是很不地道的做法,受到绝大多数有为女性的强烈抵制。
感恩节的时候,男朋友开车过来。她特意带他在几栋公寓楼之间散步,果然碰到陈汉平。他正要上二楼。他守在楼梯边,面无表情。她冲他点点头,他没有反应。她没有给两个男人做介绍。她认为,没有必要。
当然,这不是故事的尾声。严杏的男朋友结交了新欢,纽约公立高中的历史老师,借她的公民身份,成功地办到了绿卡。前因后果,是他们共同的一个朋友讲的。她想起,他曾经以开玩笑的方式,讲过一句话,谈恋爱,最浪漫的是跟大学同学,情窦初开,纯真自然。最不浪漫的也是跟大学同学,从恋爱到结婚生小孩到老,一起呆那么久,到时候不得烦死。可笑的是,他们在一起没多久,男朋友已经厌烦了,或许,绿卡的吸引力太强。
过一年,严杏中断博士课程,前往南加州工作。她觉得,自己献给书本的岁月足够多,再读下去,书本将失去所有的魅力。
也算是命运安排,一次偶然机会,她又碰上久未谋面的陈汉平。陈汉平刚刚拿到一间大学的助教位置,尚未完全进入角色。人情世故方面,他老练多了,头次重逢,就问,你那位在哪儿上班?严杏不想隐瞒,说,什么你那位,没了,就一个人。陈汉平的眼中登时亮出喜色。
他们开始交往,不久,搬到一起住,下面的程序就是结婚买房子。
他告诉她,向她示爱的那一次,他没有事先写下来,心里一直想,一直打腹稿,逮着机会,对着镜子练。他说,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条件不错的女孩子,严杏是最让他动心的一位,想到她,拍拍胸,能感觉到心的颤栗。严杏那次拒绝,对他,像是胸口被彪形大汉猛拍一掌。看到她和男朋友散步的那一天,他被击到第二掌,身子靠着楼梯,感觉像靠着漏水的沙堡,沙子直往水中陷落。
严杏问,现在你有什么感受?
陈汉平自得地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别怪我骂人,这位老兄鼠目寸光,为了一张小小的绿卡,抛弃的人价值连城。
严杏听得着实受用。都说难忘初恋,她倒是愿意彻底忘掉。陈汉平的综合条件超过前男友,不是所有被甩掉的女人有更好的第二次,她决心要好好珍惜。
不幸的是,陈汉平得了严重的乙肝,被迫休教一年。他失去胃口,经常呕吐,人眼见着消瘦。看西医效果不彰,回头看中医。严杏学会了熬中药,记不清给他喝过多少罐乌黑的药水。等他病情稳定并开始好转的时候,严杏也消瘦许多,陈汉平要求她快去做检查,可别给传染上。严杏做了抽血检查,肝功能指标正常。
陈汉平说,严杏,你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还不清。
严杏说,我应该做的,换了你,你也会,对吧?
陈汉平的眼睛几度闪烁,说,那是。你知道吗?有几天早上,我不敢睁开眼,不敢伸手找你。
严杏问,为什么?
他说,我生怕抓空,生怕你突然跑了。
严杏说,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陈汉平说,知道你不会,我这不是跟你说嘛。不过,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不会怪你。我们还没结婚,你的条件那么好,何苦守着一个重病号?乙肝很容易变成肝癌,人说没就没了。
严杏无语。
陈汉平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严杏,我陈汉平要对你发个誓。
严杏劝他,病刚好,别那么激动。
陈汉平将严杏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紧紧握住,说,严杏,你听好了,我陈汉平永远记住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要永远守护你。以后我要是忘记了,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我陈汉平就是乌龟王八蛋,你愿意怎么惩罚都成。
他们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陈汉平顺利地拿到终身教职,她几经周折,在报关行找到最佳施展能力的平台。儿子天资不错,学业一直保持领先地位。这是一幅美国梦实现的标准画卷,不惊天动地,实实在在,对严杏来说,她非常满足。
前几年,李娟娟来他们家庆祝美国国庆,随行的还有几个国内的访问学者。她带着数码相机,到处拍照,跟几个人到后院,摘黄橙橙的枇杷吃,夸说比超市买的甜多了。她不停地说,美国真好。你们的美国梦完全实现,真不容易。陈汉平说,小李,你争取留下来,奔美国梦。李娟娟说,我哪里行。我有陈教授你一半的水平,我早就出来了。
那天的聚会很成功,客人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走。严杏对陈汉平说,李娟娟长得不错,就是有点傻乎乎的。陈汉平说,她不傻,一点儿都不傻。在国内,这种人吃香,当头儿的欣赏。
陈汉平对现状不满足。他留在国内的同学,崛起的故事比他精彩数倍,积累的财富比他高出数倍。他喜欢说,我要是还呆在国内,现在起码是如何怎样,不一定混到全班的No.1,前几名一定跑不掉。严杏说,此一时彼一时,各人走各人的路,各有利弊。再说,你年龄不小了,脑袋不要太灵活。
陈汉平说,严杏,你了解我的为人。我不是甘于寂寞的人。打个不确切的比方,有抱负的男人像候鸟,哪儿暖和飞哪儿,哪儿有财富飞哪儿。当今世界,哪里最红火,哪里最有机会?比来比去,还是咱们中国。我要是窝在美国,不思进取,早早当寓公,就是没出息。一生就那么长,有能力有机会,不弄它个轰轰烈烈,活什么劲儿?
严杏不同意,说,你的打击面太宽。很多男人留在美国,很多男人发展的很好,难道他们都是错的?都没有你聪明?
陈汉平辩解道,我没有那么说,我没骂他们是窝囊废。我只说我自己,只代表我自己。
严杏说,照你的意思,哪儿暖和往哪儿飞,工作可以换,国家可以换,是不是我这个老婆也可以换?
陈汉平抵赖说,话是你说的,你硬要那么想,我没办法不让你想。我想说的是,别想太多,想太多对自己身体不好。
陈汉平不是只过嘴巴瘾的人。他留心观察,等到一个极好的机会。严杏老家的一所重点大学招聘生命工程学方面的学术带头人,面向全球,不拘国籍,可以保留国外身份。他跟严杏商量。严杏不同意,说,看不出有多大优势,不值得你放弃美国的位置。
陈汉平说,优势不是写在纸上的那几项,优势在潜力,我要么不干,要么干它个惊天动地,至少在国内处领先地位。
严杏说,你去,我们怎么办?
陈汉平说,好办,你带儿子留美国。儿子读高中了,我们用不着多管,你该干什么干什么。等儿子读大学,等我那边的情况明朗,你可以考虑跟过来。
陈汉平决意要走,严杏阻挡不住。他们俩走访了那所学校,学校的硬件和软件都属一流,校领导开明能干,对陈汉平给予很高的期望。严杏说服自己,丈夫走的路也许是对的,他的发展空间比美国的学校宽广得多。
陈汉平表现出色,拿到好几项国家资助的项目,从欧洲挖到几个高水平的研究人员。学院的院长位置空出,他参与竞争,顺利上岗。为表示他全心全意为国效力的诚意,他到美国领馆办理放弃绿卡的法律手续,然后向党组织申请,申请恢复已中断好些年的中共党员资格。
如今,陈汉平做了最对不起她的事情,给他本人说中,成了乌龟王八蛋。他拍胸部向她表露心迹,做了一个他无法兑现的承诺。她不怀疑他当时的诚意,不怀疑他当时坚守“永远”的信心。那个年龄,“永远”是个极其遥远的概念,近乎没有含量的概念。谁想得到,永远貌似遥远,其实不太远,是有时间性的。这不,陈汉平光着膀子,按住她的手,娓娓对她发誓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过二十年前,“永远”却提前到了谢幕时刻。
白云苍狗,真实人生。
问题是,想这些有什么用?他说过,他接受任何惩罚。除了离婚,她能怎么惩罚他?说不定,如今的陈汉平会硬气地说,我就是乌龟王八蛋,那又怎么样? 要受惩罚?这算哪门子道理?
4
到了北京,接站的只有侄女,哥哥的独生女。严杏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失望。她想尽快见到哥哥,让哥哥指点迷津。父母双双去世之后,哥哥就是她留在国内唯一的至亲。哥哥比她大好几岁,始终是她心中的男子汉。
侄女解释,她爸要开会,她妈怕晕车,她自己正好回北京向总公司汇报,很乐意见到姑姑。
侄女快三十,还是单身,是一家央企驻泰国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她身材瘦长,走路风风火火,十分干练。她一口京腔,一声“杏姑姑”,喊得严杏差点落泪,她抓住侄女的双臂,热情地说,好久见不着你,我真高兴啊。
侄女说,就是。我们有多少年,三年没见吧?姑父怎么没来接你?
严杏愣住。她这么来,不就是想给陈汉平一个突然袭击?他会如何反应呢?她自己会如何反应呢?
她掩饰地说,我经常回国,他人忙,不用每次都接。
陈汉平出轨之后,侄女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亲人。自己现在遭遇不幸,见到侄女如同见到哥哥,听到一声“杏姑姑”的亲切呼喊,心中的委屈与伤痛急于要找排泄口。
侄女个性像她爸,沉稳寡言,见到姑姑却十分高兴,一路说个不停。严杏一边听,一边观看窗外的景致。她疲倦不堪,想陈汉平的事情想得脑袋要爆炸。她强迫自己,想点别的,说点别的,别跟自己、别跟亲人过不去。
听哥哥说过,侄女处了个男朋友,交往几年,就是避免谈结婚。严杏问侄女,你的男朋友还好吗?
侄女纠正道,前男朋友。侄女的口气显得不屑。
严杏等她解释。
侄女说,我们处了几年,差不多准备结婚。我向总公司打听过,如果我成家的话,能不能把我调回北京,得到的答复,可能性很大。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讲,他提议,我们结婚的话,应该先签订一个婚前协议,把财产方面的事情讲清楚。
讲到这里,侄女低下头,摆弄了一下手边的手机,几个键被敲得嘀嘀作响。
严杏问,他的家境特别好吗?
侄女说,比咱家强多了。光北京就有十多套房子。
严杏说,是有些突然。不过,婚前协议在美国比较普遍,在中国也不算稀罕吧?
侄女说,我当时问他,财产讲那么清楚,你是不信任我,还是怕我不信任你?他说,我不相信自己。有些事情,我想我做不到,我怎么能指望你做到呢?这不是对你不公平吗?如果我们事先讲好,万一出个什么事,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严杏想到自己。如果,当年陈汉平提出,她会怎么处理?最大的可能,陈汉平开始就不会这么提。他们当时只有微薄的积蓄,住的还是公寓楼,所谓财产,是个可笑的内容。他们是同龄人,从小到他们结婚,婚前协议是个闻所未闻的概念。他们不可能那么超前。
侄女打断了她的思路,说,我当时拒绝,丢给他的脸色巨难看。事后想,我是有些老派,是有些赶不上趟。想来想去,跟我爸我妈有关系。
严杏的哥嫂是一对模范夫妻,好多年了,多少人不看好,多少人等着它的解体,哥嫂还是厮混在一起,啥事儿也没发生。有这么恩爱的父母,当子女的当然自豪。不过,婚前协议跟哥嫂怎么扯到一起来?
侄女说,你知道我爸我妈的事儿,我爸这么成功,我妈几乎是原地踏步,差距大过世界上最宽的德雷克海峡,可他们那么恩爱。我一直以为所有夫妻就应该这样。我绝对不可相像,我爸我妈会这么做。他见过我爸我妈,对我是个怎样的一个人十分了解,为什么硬要那么做?那么不信任人?退一步讲,是我过敏,跟不上形势。可是,谈婚前协议,找律师准备文件签字盖章,这不就是谈生意吗?我能装着不在乎吗?换成你,姑丈这边甜言蜜语,那边推过来一份文件,说,爱情诚可贵,协议价更高。姑姑,你会怎么办?
侄女非常激动,看得出,被她的前男友伤害不浅。严杏心想,你姑父只谈协议就好了。他做的事伤人超过百倍。
她只好说,我们就那末些家当,没什么好协议的,谁拿都可以
侄女说,姑父对你很好,我想也不会。
侄女还年轻,还是嫩哪。
车开进哥哥住的小区,严杏如梦惊醒,把侄女的烦恼搁置脑后。
进了哥哥的家门,等于进了自己另一个的家。自己的小家怕是要败,这里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精神避风港。
哥哥现在是一家央企的常务副总,副部级,头发几乎全白。他招呼严杏进门,高声喊嫂子的名字,小妹回来了,快点出来。
嫂子跑着小步出来,揽着严杏的胳膊不住地摇。她比哥哥小几岁,看起来比哥哥老很多。粗糙黝黑的皮肤,皱纹密布的脸膛,穿的家居鞋是手织的,大针脚,鞋面色彩鲜艳。嫂子讲话带浓厚的乡音,连声道歉,说不敢坐小车出门,车一动就头晕,只能赶紧买菜洗菜,跟小保姆一块儿在厨房忙做饭。
哥哥说,家里人,吃饭就得在家里,上馆子显得生分。
一家人坐下来,白酒饮料倒好,举杯相碰。哥哥问严杏,一路累不累?你的气色很不好哇。
严杏听得眼眶泛红,忙借饮料杯遮挡。哥哥默默喝着手中的白酒,问,陈汉平怎么没来北京接你?
严杏说,我没告诉他。
哥哥的眉峰微微一挑,没有再问下去。
嫂子和侄女听出味道不对。怎么不呢。严杏不顾万里迢迢,突然返国,一脸疲惫,一脸愁态,生活中一定遇到很不顺的事情。嫂子开始转移话题,问侄女回总公司叙职的事。哥哥没插嘴,似乎专注于母女俩的对话,用陶瓷汤勺盛汤,勺子不时敲着汤盘,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哥哥没有多问,嫂子和侄女没有多嘴,他们的默契是,这件事只能在兄妹间交流。严杏实在没有勇气,当着另外两个女人倾吐自己的委屈,结局是一个个泪汪汪。
她料不到自己会这么软弱,可是,她就有这么软弱。
嫂子跟哥哥坐在一起,实在不算般配,不了解内情的人,容易把嫂子当成家里的佣人,或者是老家乡下来的亲戚,论穿衣,嫂子连小保姆都不如。但是,夫妻俩坐在一起,嫂子给哥哥夹菜,哥哥默默接受,严杏能感觉到他们关系的安适与舒展。这是漫长的共同生活和彼此的尊敬铸炼出来的。此时此刻,严杏对哥嫂的关系感到由衷的羡慕。侄女从这样的家庭长大,不怪她容不得对夫妻关系的算计。
吃完饭,嫂子和侄女借口出门买东西,把小保姆也拉走。
兄妹俩坐在客厅。哥哥冲茶。严杏打量着客厅的布置。墙上挂了两幅放大的照片,一幅是侄女跟泰国女总理英拉的合影,一幅是哥嫂在前几年回哥哥知青点的合影,黑白底片拍的。哥哥坐在田埂,嫂子跪坐在背后,搂住哥哥的脖子。背景是一株挺拔的白杨树,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洒在他们脸上。
严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照片,此时,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说,哥,你跟嫂子真是一对模范夫妻。
哥哥抬起头,缓缓地说,就是好好过个日子,模范谈不上。
严杏不知从何讲起,说,哥,你打开电脑,先给你看样东西。
哥哥看过那三张照片,沉默不语。严杏多少怀有希望地问,你看,不会是假的吧?
哥哥反问,那个女的是陈汉平的同事?
严杏说,不是,在邻省工作,离我们省坐三个小时的动车。
哥哥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严杏的鼻子一酸,深提一口气,说,她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来过我家,吃过我家的饭,摘过我家的水果。说不定,他们当时已经胡搞到一起了。一对狗男女!
她的口气尖酸刻薄,没办法控制。在哥哥面前,难道还要压抑委屈?还要讲究词句?
哥哥注视着她的脸,缓缓地说,我想,照片都是真的,除非他们自己把自己合成到一起。
严杏似乎心有不甘,说,会不会两人只是瞎胡闹?
哥哥轻轻摇头,说,女的在外省,两人一同去海边,只为了拍几张照片?
严杏开始细讲,讲他们的过去,讲他永远不背弃她的承诺。讲着讲着,泪水止不住流。哥哥给她送手纸,她越哭越凶,哥哥不断地送。茶几上不一会儿堆出一座白色的小山包。
她还是料不到自己一下子这么软弱,可是,她就有这么软弱。
严杏说,哥,妹妹工作这么多年,现在手下管不少人,还有人怕我,我今天在你面前真是献丑。
哥哥说,只是未到伤心时。伤心时,男人不照样哭得稀哩哗啦。
严杏一边讲,一边感到内疚。哥哥本来就不赞成陈汉平一个人海归。他认为,陈汉平在美国发展不错,不属于非要回国谋出路。实在要海归,严杏应该一道回来。既然是夫妻,夫妻想方设法要呆在一起,分开太久,先不说出什么事,难免生分 。当然,哥哥没有坚持,提出的只是官样式的“个人看法”,但是,哥哥的倾向十分明显。严杏转达了哥哥的意见,陈汉平很不高兴,说,我知道你崇拜哥哥,说实话,我也十分尊敬他,可我不是三岁的孩子,我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我的事还是我来决定。你要一道走,我不反对,时间由你定。
严杏提到谁可能是发送照片的人。哥哥跟她分析,思路差不多,应该是上次拿到她名片的其中一个。严杏问,会不会就是李娟娟本人呢?
哥哥反问,为什么会是她呢?
她说,跟我摊牌,逼我离婚,成全他们?
哥哥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可能,都有可能。先不管是谁,要紧的是,你特意赶回来,准备怎么处理?
严杏摇摇头,说,没仔细想。只是觉得,我一定得回来,一定不能呆在美国。
哥哥说,想过分手吗?
严杏又摇摇头,说,还没。
哥哥问,你认为你们的关系可以挽救?
严杏抬起泪眼,凝视着哥哥。这是残酷的问题,从哥哥口中听到,她意识到,是到不能回避的时候了。她相信哥哥,会站在维护她的角度思考。
哥哥端起茶壶,慢慢地说,可以这么处理。一,装着什么也没发生,把那个“打抱不平的知情人”当成捣乱分子。就算那个人是李娟娟,甭理睬她。伤不着你,她就没辙儿;二,直接问陈汉平,听他怎么说;三,别浪费时间,考虑离婚,多想自己的未来。
严杏不说话。三个方案实施都有困难。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做得到吗?当面质问陈汉平,不是激烈争吵还能有什么结果?现在谈离婚,是不是太快太早了呢?
哥哥说,哥给你交个底,国内的道德环境确实日益恶劣,好人可能变坏,坏人就肆无忌惮。陈汉平走到这一步,我不觉得奇怪,没准儿,情况比我们想的还糟糕。我个人认为,婚姻可以挽回,陈汉平这个人恐怕拉不回来。
严杏心如刀割。她颤抖着声音说,哥,你不一直在国内吗?你跟嫂子为什么始终如一?我跟陈汉平比你小一些,成长的环境差不多,为什么你不一样?
哥哥沉思良久,一声长叹,说,妹,别把你哥当英雄,像哥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属于化石级的老人。好,既然问到,我给你仔细讲讲吧,你不要老给陈汉平憋着。我跟你嫂的事,以前也多少讲过,有些我一直没跟人说。今天跟你讲,说不定给你打开思路,帮助你面对个人的难题。
哥哥高中毕业,在父亲所在部门的知青点下放,表现积极,被提拔当上知青队长,接着入党,再赢得农场五分场党支书女儿的芳心。支书俨然一方诸侯,香烟不离手,洗得变色的褂子披在身,在他的地盘,脚步铿锵,说一不二,走到哪里都是陪笑的脸。
大学恢复招生,开始录取工农兵学员,哥哥被推荐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他个人表现突出,是个因素,支书的强力推荐却是关键的关键。那时候,大多数知青的革命激情不再,转而为返城当工人,为参军上大学,各自使出浑身解数,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在他们眼里,分场党支书就是他们美梦成真的贵人,被巴结的空间无比广阔。
支书告诉哥哥,哥哥上大学,他出了大力气。他手里掌握的权力,可以推荐哥哥,也可以推荐别人。哥哥说明白。支书说,上大学之前,你得把婚事办了。哥哥说,我正要请您作主呢。哥哥和嫂子是恋爱在先,上大学在后,属于自由恋爱,没有利益考虑。别的知青不一定这么看,私下议论,哥哥胸怀大志,一边追支书的闺女,一边追大学录取通知书,一石击双鸟,占尽人间美事。
哥哥结了婚,小两口准备等哥哥毕业再生小孩。
支书跟嫂子一起送哥哥到大学报到。嫂子喜气洋洋的,见什么都新鲜。支书换了崭新的中山服,衣服是请附近的老裁缝做的,领扣没车好,扣得紧紧的,他的脑袋转起来像木偶。到了校园,他不忘指指点点,哥哥一一应承。支书临走,悄悄嘱咐哥哥,好好念书,政治上不要犯错误,毕业后,别听别人瞎咋呼,搞什么社来社去,无论如何争取留北京,把媳妇接过来,啊?
哥哥还没毕业,四人帮垮台,中央决定恢复高考。高考进来的大学生,跟工农兵学员的关系微妙,说白了,他们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学员。但是,历史积压的原因,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结过婚甚至有小孩的人数量不少。过了一段时间,校园里经常发生发妻来学校告状,告老公喜新厌旧,这些学生要应付学业,还得应付告状的老婆。
支书带嫂子又来了一趟。嫂子心事重重的,支书说话失去了霸气,讲几句话,喜欢以“你说对吧?”扫尾。哥哥先不明白他们的心事,以为他们在路上拌嘴。带他们去食堂吃饭,支书看到餐桌上有吃剩丢掉的饭菜,借机发挥,说,都是些什么狗屁学生,还大学生呢。是乡下来的吧?自己不是,他爹他爷是乡下来的吧,怎么可以这么快忘本,忘本哪。他们倒掉的东西,我们农民可是花了血汗种出来的呀。做人,要讲良心,饭再难吃,能比猪狗食难吃?不合口味就丢,丢的是良心。一个人不讲良心,不就是猪狗不如,你看呢?
哥哥望望岳父,岳父一劲儿清嗓子。望望嫂子,嫂子躲避他的眼光。他评出味道来了。愈演愈烈的告状风在他们的头顶掠过,他们有理由紧张。
当天晚上,他特意带他们住校园附近的旅社,岳父一间,他和嫂子一间。岳父推辞,说,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我还是住学校的招待所,你跟闺女到宿舍挤一挤。说是这么说,岳父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哥哥毕业,分到国家机关,解决了嫂子的北京户口。他们的性事不间断,嫂子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嫂子眼见着奔三十,哥哥犯急,问嫂子要不要看看医生,查查到底是谁的毛病。嫂子一再推辞,一天,含着眼泪说,我偷偷吃药,怀不上了。哥哥大为震惊,说,为什么要偷偷吃药?嫂子说,你想想,你会想明白的。哥哥摇头,说,想得明白,我会这么问你?嫂子哇地大哭,说,我怕生了,你哪天不要我们娘儿俩,我回乡下,孩子可怜,还是不要的好。哥哥百感交集,说,我们夫妻一场,苦的甜的都一起尝过,你怕我变心,我知道。我不会变。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嫂子怀上了侄女。侄女成长的过程中,嫂子有时候开玩笑,说侄女是捡来的。小侄女拼命照镜子,说,我才不信,同学的妈妈说我长得太像我爸我妈了,别骗我。哥嫂两人交换会心的微笑。哥哥宠爱自己的女儿,喜欢带她上办公室。同事戏谑道,你太宠女儿,将来会不舍得她嫁人的。哥哥说,咱老年得女,不宠她宠谁?
哥哥一路升迁,外派到外地,外派到国外,只要上级批准,他一定带上嫂子。嫂子坐小车晕车,坐火车晕车,坐飞机晕机,出一趟国,她全程迷迷糊糊,一刻也离不开哥哥。嫂子唯一不晕的交通工具,是回家坐拖拉机,颠得天翻地覆,她的面色纹丝不乱。她说,她是农村人,就是跟农村亲。哥哥说,将来退休,咱解甲归田,回你老家盖房种菜,整台拖拉机,天天颠巴。
哥哥第一次出国,是去一个非洲小国,属于援助项目,他任组长。那个国家条件非常落后,国民的平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穷归穷,民风淳朴,性观念非常开放,野合之事随处可见。组里有一个女医生,跟哥哥的年龄差不多,已婚,中共党员。医生对哥哥先是暗示,哥哥不理睬。她耐不住,对哥哥动手动脚,抓他的裤子。一次两人外出,她抱住哥哥不放,近似哀求地说,我们跑这么远,过着非人的日子,我受不了。你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也够呛。她又抓哥哥的裤子,说,你看你看,硬得跟棍子似的。哥哥甩开她,说,别这样,有人会看见。医生哈哈大笑,说,百里地的雨林,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哥哥说,我的老婆。她像见到鬼一样,说,你老婆?胡扯!在哪儿。哥哥说,她早晚看得见。若是她知道,死的不是我,她会自杀。我不能贪一时之快,废掉她。你千万不要逼我。
严杏问,后来呢?
哥哥说,后来她没有再滋扰我,跟一个铁路工程公司的人搞上了。回国的时候,组织上按惯例,会详细询问小组每个成员的表现。那个医生很紧张,暗示我千万不要乱讲,影响她以后外派。我没有多讲一句话。我管好自己,我不强求每个人像我一样。你是没去过那个国家,穷山恶水,孤身一人,把持自己很难很难,那次,我就差那末一点点垮掉。妹,国内现在有一种说法,对女人性滋扰是禽兽,有机会不滋扰是禽兽不如。所以,我是禽兽不如的人。
讲到这里,哥哥来了电话,他哦哦听着,听完,迅速提出几点方案。听起来,像是央企在外国投标的事。
哥哥年岁不小,头发斑白,五官轮廓鲜明,身板儿笔直,男性的气势逼人,容易引起异性的注意。
收了手机,他对严杏说,说到你嫂子,她条件不好,那是后来。当年跟她恋爱,我条件不如她,在我眼里,她算高干子弟。她答应跟我,是不折不扣的下嫁。当时的中国,谁能预想到后来的变故呢?改革开放了,我的境遇改变,嫂子的没有。想过甩掉她吗?你哥没有。我是男人,做事就要承担。我管好自己的诀窍是,跟女性接触,万一我动了念头,我就提醒自己,你嫂子就在身边。有越轨的想法,她会知道,我跑不掉。她不会纠缠我,她会寻死。知道的人会说,这个嫂子算掐住了我的命门,我活个什么劲儿?我的答复是,断了乱色的念头,男人可以多做多少好事啊,可以多睡多少好觉啊。
严杏说,哥,我理解你,明白你的道理,可是,做得到的人是少数。
哥哥说,一点不错。我这一代,老实讲,是属于胸怀理想的最后一代人,我们掉到社会的最底层,见过最肮脏的人和事,尝试过正事坏事邪事,大部分人最后被环境压趴下去。挺着胸膛走出来的人,宏观思维能力特别强,抗压能力特别强。倒过来,这代人钱特别敢拿,女人特别敢睡,整人下手特别狠,不怕触及道德底线,有末日来临的心态,可怕得很。你们这一代,多多少少像我们,离我们近嘛。我讲句直话,陈汉平,非常不简单。他属于深思熟虑的人。在北海,光天化日,举动大胆,让人拍照,不像是一时冲动。
哥哥绕了一个大圆圈,想说的就差点破。
哥哥突然问她,知不知道中药材当归背后的故事?
她说,药我知道。当年给陈汉平治肝炎,知道很多药材的名儿。背后的故事,倒是不清楚。
哥哥说,当归可配多种中药方,最有效的,是治疗妇科病。在古文化里,当归又是因为丈夫长期在外,独守空房女人的呼求心声。自古以来,男人总有一大筐的理由,丢下妻子,丢下孩子,独自远行。古代是为了贩盐贩油,如今叫开工厂办公司搞事业,说到底,就是冲个“名利”两字。古代文人墨客还喜欢来点兴诗作赋,写尽弃妇的凄凉。如今,文人墨客更多,你见过几个关心留守妇呢?沧海桑田,世道变迁,成功人士,特别是能赚大钱的成功人士,现在是社会的栋梁,万人景仰的对象,身为妻儿,享不尽荣华富贵,谈何凄凉,不是无病呻吟,不是欠砸砖头吗?什么爱情,什么夫妻情,什么父子父女情,怎么能比事业重要?错,错,错。什么也没有家庭重要!在外头追名逐利的男人,别忘当归!
严杏的心像琴弦,在高音区被强弓一再拉动,一拉一滴血。
哥哥说,妹,我有些激动,有些绝对,我说得不能再多了。人喜欢说,夫妻劝和不劝离嘛。可是,我觉得他人不简单,事情不简单,我就挑难听的讲。总结一下,夫妻的情分是很个人的事。愿意跟你哥一样想法的人,发现事情一点都不复杂。一个女人,愿意成为你的妻子,愿意成为你女儿的母亲,没有做超出本份的坏事,你没有理由背弃她。话说回来,不愿意跟你哥一样思维的人,我不认为他们是疯子,他们自有一番道理。最普遍的说法,是男人谁不爱色,作风错误是男人都会犯。哥告诉你,两种男人,后者的数量远远超过前者,所以我刚才说,我是属于化石级的老人。据我观察,陈汉平属于后者。我觉得,你要做离婚的心理准备。事情既然这样了,用不着对他穷追猛打,报复一类的事情少想。你能报复他什么?你的手段在哪里?现在风气变了,真要报复,下手太狠,你会失去同情。在旁观者眼中,男女私情算小事,受伤者流泪流血是个人的事情。
严杏屏住呼吸,小声地说,除了离婚,我没什么别的好做?
哥哥久久凝视她,他的嘴唇微微颤动,最后说,妹,我见得太多,经历太多,这种事结束得越快越好,结束得越干净越好。即使你执意要给他某种教训,结果可能一样,就是,你失去了他,你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我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心多么痛吗?
5
严杏怀着难以释怀的伤感,踏上了回老家的旅途。
哥哥的意见明朗,最后的决定只能她来作。她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陈汉平能给她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比如,那是失态,发生在海滩的荒唐事结束在海滩。如果陈汉平招认,表达无比忏悔的态度,求她宽恕一次,她不排除她会心软。她没有生活在真空,她对男人的本性不可谓不了解,发生在自己头上,不能由着怒火,任由夫妻关系滑向破裂。
如果陈汉平态度强硬,不承认,不认错呢?她只有离婚一条路好走?
她反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怕离婚?离婚之后,财产上就算不拔陈汉平一根毫毛,她照样可以享受不错的生活。她早就是独立的女性,金钱吓唬不到她。
是不是真的还爱着陈汉平?回顾他们一起走过的路,她承认,陈汉平是个不错的男人,是个不错的父亲,对她不舍弃得重病的自己,当着不同朋友的面,他一再表达谢意,说,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一要谢父母给的天赋,二要谢严杏给的新生。他们的感情算牢固的。陈汉平如今出轨,严杏满可以将以往的一切统统勾销,痛骂再踏上一只脚,让他见鬼去吧。
严杏伤心,愤怒,但还没有到要陈汉平见鬼去吧的地步。这就是她痛苦不堪的根源。
两人当中,她更恨李娟娟。尽管她心里清楚,一个巴掌拍不响,什么男人被勾引下水是最苍白的借口。
万一,离婚成了唯一的一条路,她要不要做点什么,给陈汉平某种教训,让他下半辈子痛彻心扉呢?她想,她做不出来。哥哥的意思,也是快刀斩乱麻,了断以后,走自己的路。
就算她决意想给陈汉平某种教训,如哥哥所说,她到底能做什么呢?她能成功吗?
她在商海浮沉数年,深知,要求得事业进步,就要多动脑筋,就会跟人竞争,就会与人发生摩擦。这些,都是法律道德可以容忍的把戏。刻意伤人,刻意害人,她从未尝试过,经验方面是一片空白。如果她执意要治一治陈汉平,她需要向朋友请教,向高手请教。问题是,向谁请教呢?
她的私事,让哥哥知道可以,他是亲人,他有智慧,他会完全照顾她的利益。可是,哥哥已经表态,别想报复的事。其他人?她想不出合适人选。她交了不少朋友,包括达到闺蜜程度的好友。在她们的心目中,她是能干坚强的女人。这种感觉不离谱。面对世界,她努力这么做,久而久之,几乎成了她的第二种天性。她可以对她们敞开心扉,讲公司的七七八八,讲儿子的叛逆,讲儿子白人女朋友的不懂礼数。说陈汉平出轨?不,不可以。面对朋友泪流不止,对她,是非常难堪的场景。再说,对她们倾吐,能得到比哥哥更好的建议吗?
回到老家,她坐机场的摆渡车进市区广场,下来换出租车,穿过大桥,奔往陈汉平在新区买的四房两浴房。上半年回来,她跟陈汉平一起看房,拍板买下来。陈汉平在大学附近已经有宽敞的住所,费用全部由大学承担。她不赞成自己掏钱,再买一套房子。陈汉平说,住学校,上上下下都是熟人,个人隐私多少会受影响,周末有空,我可以过来安静一下。你要是回来,住得不是更舒服吗?再说,这套房子的地段好,买了绝对不会亏,用不着的时候卖掉,稳赚不陪,是个不错的投资。
出租车顶多半成新,保养不足,车厢内的气味难闻,司机听的广播声过高。上半年回国,陈汉平动用学校的奥迪A4接机,崭新,喷了茉莉花的空气清洁剂,两个人都很兴奋,心情特别的好。两相对比,不正好是他们夫妻感情巨变的写照?
下了出租车,严杏走在小区。
小区盖了十八栋楼,一色的十八层。里面人烟稀少,几个拐角处,停了工程车,经过楼层的几扇窗口打开,传出钻孔机的轰鸣声和铁锤的敲击声,这是正在装修的房子。粗粗观察,整个小区的空房率甚高。
他们的房子在十六号楼,二层。严杏没有乘电梯,借着昏暗的路灯,一步一台阶,双腿软弱无力。
房子配了两把钥匙,严杏有一把,是上半年离开时拿的,忘记留下来,一直放在她常用的手提包夹层。如今,她背着陈汉平回国,背着陈汉平回这个小窝,偷偷摸摸,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真正让她极度不安的,要是打开门,不但撞见陈汉平,而且撞见李娟娟,她该怎么办?骂他们,跟他们吵架,跟他们厮打?
她停在门边,伫立良久,心脏砰砰直跳。她放下手提行李,掏出钥匙,手搭着门把,轻轻推开门。
里面空无一人。房间坐北朝南,光线充足,她还是打开灯,她怕哪个想不到的角落突然蹦出个什么东西来。她一个个房间察看,最后才进主卧室。她的直觉,如果房间里藏着秘密,这里就是秘密所在。
她打开吸顶灯,推开窗户。远处是波浪起伏的长江,江风吹来,撩起纱制的窗帘,扬起她的头发。她嗅出房间里发散着一种很不熟悉的身体气味。是不是她作为女人有天生的嗅觉?还是她的嗅觉太敏感?
卧室里,一张大床放当中,一边一个床头几。这是她上半年,跟陈汉平一起添置的家具。床头几上面的灯却是新的,她没见过。赤裸着身体的两个天使联手托起灯罩,精巧典雅,属于女人比较喜欢的款式。她的腿发软,走到一个床头几边,拉开上面的抽屉。抽屉里整齐地摆了六套女人的情趣内衣裤,颜色不一,价钱不菲。她的腿失控般发抖,她拉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了十几盒尚未启封的保险套,一色的日文。
她瘫倒在床头,双手捂面,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窗外的汽车喇叭声,许是长江航道轮船的汽笛声,她被惊醒,想了半天,意识到她人在何处,刚才经历过什么。她拖着身体,走向洗手间。用水冲洗过脸颊,她打开水龙头上方的小橱柜,戳在在她眼前的,是几组女人的化妆用品。她用力关橱柜,没关住,里面滑落出几个小瓶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此次此刻,她的脑海里闪出,陈汉平,李娟娟,你们不得好死!
美国的家,李娟娟闯入,顺手叼走了她的丈夫。中国的新家,李娟娟闯入,住下了不想离开。她不能再呆在房间,呆下去,她要砸东西,她要做非常出格的事情。
她逃似地出了家门。是的,这是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她的家被外人侵入,她被外人从家中挤跑。
她叫了出租,按原路返回市区。她在沿江路找了一家中档酒店,办了住房手续,到房间放好行李,回到大堂,坐在面街的沙发上。她准备给陈汉平打电话。
短短几天,她哭过几场,流过的眼泪恐怕超过她前半生泪水的总量。她已经无泪可撒,决定不再流泪。她被数次击倒,她不想再被击倒。
她给哥哥挂手机,报个平安,没有讲细节。哥哥说,等下要见陈汉平吗?
她不说话。
哥哥说,如果要见,务必事先考虑清楚,你自己到底要什么,到时候可以居于主动。
她稳了稳神,给陈汉平拨电话。电话铃响两声,陈汉平温厚的声音出现,喂,哪一位?
陈汉平准是没有看号码,居然认不出她的手机号。
严杏说,是我。
陈汉平慌乱了几秒钟,说,嗯,这个时候?加州时间是深夜两点钟吧?
严杏说,我不在美国,在北京。
他喔地叫起来,回来了?在北京?什么事情?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严杏冷静地说,就是突然想回来。小时候我很任性,大了,学会收敛,差不多忘了小时候的我是多么任性。
陈汉平沉默了两秒钟。他的脑袋在飞转。他在思考对策。
他稳住阵脚,开玩笑地说,回来查岗吧?
严杏说,查岗?你的话我听不懂。
陈汉平呼噜吸一下鼻子,说,不说这些。告诉我你的航班号,我明天去接你。实在抽不开身,小罗,就是上次接你的师傅,他一定会等你。
严杏说,不用。老麻烦学校的公车,对你形象不好。现在上头不是天天讲清廉吗,你多注意点。好久没坐过机场摆渡车,想体验一下。
陈汉平啧地一下,说,严杏,你这是怎么啦?跟我讲起客气来?我们是什么关系?夫妻,恩爱夫妻。我们结婚多久了?二十一,二十二,不对,快二十三年了,要庆的话,算金婚还是银婚?
金婚要五十年,银婚要满二十五周年。别说金婚,银婚有庆祝的机会吗?严杏感到无尽的伤痛。
严杏说,明天见你,是在学校,还是小区?
陈汉平沉吟了一下,明天再说吧。今晚我要回小区,亲自动手,好好清理一下。你走之后,我还没机会住过,恐怕到处是灰尘。
一个聪明的男人,一个愚蠢的男人,控制不了裤裆,控制不了大嘴。为什么时时要编造谎言?
严杏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她敢肯定,陈汉平也是一夜无眠。他们睡在同一座城市,他们想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思。他们是夫妻,他们的关系濒临不可修补的破裂。
会吗?
第二天,严杏回到市区广场,在那里给陈汉平打手机。
陈汉平一改昨日的沉闷,兴致勃勃地说,你就在广场西南角,沃尔马超市前面的落车点等,我就过来。
过了20 几分钟,黑色的奥迪A4驶近。陈汉平从里面跳出来,说,快点上车,警察有时候抓,有时候不抓,看运气。开奥迪好一些,开出租就难说。
严杏钻入后坐。陈汉平问,怎么不坐前面?
严杏没有接腔。
陈汉平自己答道,坐后面好,是首长席,老婆地位高,就是家里的首长。哦,严杏,你的脸色不好,一路没睡好?
严杏说没睡好。陈汉平的气色也不好,昨夜睡不好的缘故吧。
车开上了环城大道。陈汉平解释说,今天师傅临时有事,我说我来开,过过瘾。带老婆开公车兜风,爽。
严杏几乎不说活,陈汉平不可能觉察不到。他不问。严杏为什么突然回国,而且很可能跟他有关联。他不问。他要见机行事。
车开到江边,开过大桥。严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小区。那里的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所有可疑的东西被清空,只留下冷冰冰的家具。
开了房门,陈汉平不屑带上门,在门口搂住严杏就亲。严杏躲避,他不罢休。她用手顶住他的喉咙,像是要掐他,说,陈汉平,我们好好谈谈。陈汉平的眼睛不安地转动,说,那你先放开手,让我喘口气。你这是怎么啦?要我的命怎么的?
他们坐在客厅,肩并肩。陈汉平请她喝罐装水。严杏拧开瓶盖,问,陈汉平,上个月,你去北海了?
陈汉平扭动屁股,清咳一声,说,没错儿,部里组织专家开会。我给你汇报过。
严杏说,光是开会?
陈汉平说,还能干什么?这种专家会最没劲,口口声声说尊重专家,还不是听领导训话。不去不行,听的就是那些套话,盼着快点结束,回头干实事。
严杏盯住水瓶,一字一句地说,陈汉平,请告诉我,那几张照片是怎么一回事?
陈汉平侧过脸,观察严杏的表情,说,你在说什么?
严杏说,我看到几张照片,你和李娟娟在海滩。
陈汉平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挤出笑容,说,哦,那件事儿啊。本来想告诉你,怕你多想,想歪了。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在加州不是请过几个访问学者到家里吃饭吗?我回国的时候,给他们打过招呼,以后一直保持联系。这次,那个小胡起头,说我们几个应该聚一聚。知道我在北海开会,他们跟过来。
陈汉平越说越顺溜,僵硬的面部肌肉明显放松。
他说,那天,在海滩玩,我们不同组合,照了很多像。给我和李娟娟照的时候,一个人起哄,说,他乡遇故知,陈汉平院长,不要太死板,大美人就在眼前,照出激情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了,听这一煽动,人就找不着北,对她又搂又亲,事后后悔得要命。唉,国内的人开放得吓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还那么热衷男女的事,让我吃不消。除了那几张照片,他们还拍了不少。我哪天问问,是不是还有别的照片,可别全部删掉了。
如果严杏昨夜没有回小区,没有打开床头几,没有打开洗手间的小橱柜,陈汉平的故事很可以过关。他说的起哄忘形之事,的确可能发生。那样的话,一场风暴很可以避免,尴尬的人只会是严杏。陈汉平如此从容,如此熟练,不单单归于他脑袋灵光。他也许很有经验。
严杏站起来,顶开椅子,冲到主卧室,狠狠地说,陈汉平,你过来。
她拉开抽屉,两个都是空的。她转过身,说,我昨天在这里,抽屉里面放了东西,女人用的,是怎么一回事?
陈汉平一脸煞白,脱口而出,又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难道,还有……?
他惊觉失言,面色转为阴森,冷冷地说,严杏,我倒要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偷偷摸摸回国,偷偷摸摸进我的屋子,翻箱倒柜,见不得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杏气得一时语塞,嘴唇哆嗦。
他说,我看你不正常。我陈汉平敢保证,我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不想跟你穷纠缠,纠缠下去对你对我不会有好结果。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
他砰地摔门出去,带着委屈,带着高姿态。
什么叫化被动为主动?什么叫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陈汉平进步巨大,将两种手法修炼至化境,将严杏逼得无地自容。
6
回到城里的酒店,她又是一夜难眠。
熬到天亮,她饿得脑袋发昏。前天下午到现在,她什么东西也没吃。她需要吃东西,不能坐让身体就这么垮下去。
她下楼,问大堂值班,哪里可以吃到家常的早餐。值班人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好像被严杏惊吓到,眼睛不安地快速眨巴。她说,出门右转穿过马路,往前走几十米,好多家小吃店。严杏说,谢谢。小姑娘用手顶顶鼻梁上的眼镜,说,不谢不谢不谢。
严杏找了家路边摊,点了豆浆油条。豆浆是现成的,油条要等一等,老板娘正在炸。老板娘三十来岁,头发蓬松,一只手炸油条,另一只手不断拨拉抱着她大腿的几岁小儿,嘴巴说,走开,快走开。烦都烦死了,没看你娘在忙啊?儿子不听,搂得更紧,嘴里嗯嗯的。
老板娘对旁边忙着擀面的小个子男人说,哎,眼睛瞎了,没看见啦?你咯崽烦嘞。你不管啦?他是我一个人的崽呀?男人只当没听见,埋头干自己的活儿。老板娘急了,屁股往外一歪,将儿子撞翻在地,儿子哇地哭出来。老板娘腾出手,重重地擤一口鼻涕,将污物甩到地上。
严杏看得目瞪口呆。
她已经喝掉了豆浆,对着摆在桌上的油条,她全然失去了胃口。
一个女人杵在她面前,又是口罩又是手套,只能看到一对眼睛。严杏茫然,这个女人想干什么?不想,女人将手提包轻轻放在餐桌上,扒开口罩,大喊一声,严杏?严杏哪!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啦?
严杏认出她是谁,中学同学,何楚宁,上半年同学聚会见过面。严杏说,刚回国,想吃豆浆油条,就到这儿了。
何楚宁声音不减,说,吃东西也不挑地方,这里的东西能吃吗?
小个子男人抬起头,跟老婆齐齐喷射出凶狠的目光。老板娘说,哎,谁大清早死了亲娘,说话这么难听?哦,我的东西吃不得,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早上吃什么,吃金喝银哪?我看不像呀,顶多是个小工薪。想在我面前充大老板?宝马车呢?司机呢?别装啦。
何楚宁一把拉起严杏,说,快点,跟我走,不能呆这儿,我请你再吃。
走远了一点,何楚宁说,我看你是脑子坏了。这是哪里?这是路边摊,很不干净的,吃了保准你拉肚子。你在国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东西要当心,不能乱吃。我请你吃肉饼汤,吃汤粉,保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她们进了一家连锁餐馆。何楚宁说她自己吃过早餐,也不打商量,径自给严杏点了好几样东西,还帮她付钱。严杏说,钱还是我来付。何楚宁挡住她,说,这才几个钱?别客气,下次去美国,你请客。
何楚宁坐对面,头凑得很近,不停地说话,手套一会脱下,一会戴上,说,口罩出门非得戴,空气太恶劣了。手套应该戴,这哪儿哪儿都是细菌,弄不好就得传染病,戴了呢,做啥都不方便。
严杏低头吃东西,偶尔抬头应付一下。这个何楚宁特别能聊,别人听不听她不在乎。她说,严杏,你回来得真巧哇。
严杏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想问。
何楚宁头凑得更近一些,问,晚上你有什么安排?没等严杏回答,她抢着说,晚上啥也别安排,我来安排,其它的全推掉。
她拔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内容基本相似,说,猜猜我碰见谁了?猜不到吧,严杏。对对,晚上她来,会,一定会来。你说什么?我哪里知道,晚上你直接问她。对对,尽兴尽心,一醉方休。
何楚宁挂了电话,得意地说,满意吗?全给你搞定。晚上,我们这些土豪土豪妈整装待发,给美国友人汇报演出。说定了,一个人去,女的不带老公,男的不带老婆,聚会才能保持原汁原味。你跟你老公说一声,今晚他得委屈一下。
严杏给弄得苦笑不得,好容易等何楚宁歇口气,她说,很不好意思,我晚上已经有安排,实在推不掉。
何楚宁戴上手套,甩手看手表,哎唷一声,说,我不陪你了,我已经迟到了。我们说定,晚上六点半,我开车在酒店门口等你,你一定要来,别出我洋相。
她站起身,扯开口罩,说,说半天,还没给你讲今晚聚会的主题。记得张广民吗?
严杏想了想,摇头。
何楚宁说,难怪不记得。你是女同学的佼佼者,他在男生里面非常普通,死了都没人注意。Sorry, sorry, 看我说的,玩笑玩笑。他呀,现在不得了,刚刚升官,提到省纪委一个纪检室的主任,权力大大的。原来我们都不怎么乐意搭理他。纪委,哪叫什么工作?净找人麻烦嘛,平时能帮大家什么忙?现在不一样,比厅长局长威风得多。我们一帮同学,有他在,就是朝中有人,夜夜好梦连连。他进步了,大家高兴的事儿呀。我们请,他不肯来,三番五次,最后让我说动了心。
严杏费心追忆,想想张广民到底是哪一位,就是想不起来。
何楚宁得意地搓手,说,严杏,我这个人脑袋笨一点,长得还凑合,舍得花钱,天天给脸上抹这抹那,不小心还能糊弄一把老男人。嘻嘻。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又有人骂,说我是搞传销的。晚上见,我来接你,不可以不去。
她飞似地出门,飞似地转回来,扯开口罩,说,严杏,忘了告诉你,你的样子挺吓人的,倒时差倒成这样,太惨了点。回去好好补一觉,找人做个面膜,别让男同学失望。
换在平日,何楚宁是处处带来欢笑的乐呵人,严杏想跟她多呆在一起。这会儿,她全然不顾及严杏的处境,硬把她往同学堆里拉。要去的话,怎么表现?不方便讲陈汉平的事情,不方便跟她们肆意说笑,总不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吧?
何楚宁的建议不错,她需要好好休息。去不去,到时候再说,借口总能找到,不能绑架她吧?不去,一个人窝在酒店,心里会越来越灰暗,时间将难以打发。去,回到同学中间,愿意听的就仔细听,不愿意听就打哈哈。至于那个张广民,她将男同学在脑中再过滤一遍,好歹记起二十几个,没有张广民。同学说得对,张广民是最普通不过的男生。
回到酒店,正等电梯,哥哥来电话,问,见到陈汉平了吗?
她退回大堂。她说,见了,一切都是真的。
哥哥好久不说话。
他问,他认错了?
严杏鼻头一酸,说,没有,把我骂了一通。
哥哥深吸一口气,说,我没看走眼。妹妹,要不要我去你哪儿?
严杏说,不了,我自己能行。
哥哥说,好。及时给我打电话,我不接的话,给我发短讯。
严杏洗了澡,热水开得最大,皮肤烫得红扑扑的。擦干身体时,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即使洗过澡,即使身体整洁发光,她的样子委实吓人。酒店值班的小女孩给吓到了,何楚宁给吓到了,轮到自己给吓到了。
在美国上班,她一套西式套裙,略施粉黛,赢得气质女人的夸赞。如果美国的老板和同事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们会作何想法?当然,她在经历个人的不幸,样子好不好看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老板和同事怎么看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她的心灵受创,身体也随着凋败,不是给陈汉平彻底击垮了吗?
她不是肇事者,她不是出轨的人,为什么她要被如此摧残呢?为什么她要坐让自己沉沦?
大不了跟陈汉平分手,她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为什么不?
她走出浴室,听到手机铃响。是陈汉平。
陈汉平口气沉痛地说,严杏,我郑重向你道歉,昨天我中了邪,对你极端不礼貌,请你万万原谅。
严杏不说话。
陈汉平说,中午我请你吃饭,我来接你,我要当面向你谢罪。
严杏说,你犯了什么罪?
他顿了一下,说,你都知道了,我就不重复,让你我难堪。
严杏不说话。
他说,好,既然开了口,我就说下去。那个李娟娟,在美国就开始纠缠我,我回国后,纠缠得更厉害。上次,我是说过去北海开会,没想到她追过来,让我没法躲。
严杏说,你要是抗拒,她能杀了你?
他干咳了一声,说,那倒不会。我不是给你认错了吗?我承认我不对,不过,严杏,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解释,我不是洗刷自己,但是,身为男人,夫妻长期分居,男人的欲望还是有的。我承认,这不算一时冲动,所以,要请你原谅。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反应过度。我犯的错误,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严杏想起飞机上雪莉对男女关系的看法,想起哥哥嫂子几十年的相濡以沫。从雪莉的角度,陈汉平没有胡诌。从哥哥嫂子的经历,陈汉平是在对哥哥这样生活一辈子的男人极大的侮辱。哥哥的仪表不差,位子比他高,愿意的话,出轨的机会比他多,哥哥守得住底线,哥哥不是全世界唯一这么坚守的男人。
她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陈汉平,我打开床头几,问里面的衣服是谁的,你怎么说不是她的?
陈汉平反问,你当时那么激动,我能说是她的吗?
她追问,没有别人?
他语带责备,说,你真以为我那么坏?一个李娟娟差点搞得我做千古罪人,我哪有余力再惹是非?
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先确认,说,严杏,你原谅我了?
严杏不说话。
陈汉平说,这是我唯一的错误。我保证,这事成为历史。请你给我一条生路。这届院长干完,我打算重新申请美国绿卡,找一个轻松的位置,我们好好在那边过日子。你看,行吗?
他的计划这么周全,这么久远,超出严杏的想象。她说不出话来。
陈汉平掂得出他讲话的效果,不失时机地说,严杏,原谅我了?
严杏差不多要说,是。
话语就是这么神奇。陈汉平掌握话语的能力就是这么神奇。他从一个接近恶魔的角色,几分钟就嬗变为真心忏悔,想法理智体谅别人,凭这个能力,当年他捕获了她的芳心,眼下即将换得她的谅解。
这几天,她像是被巨浪卷入茫茫大海,不会游泳,随时有溺水的危险。任何人只要丢出救生圈,丢出一根赖以附着上岸的稻草,她会抓住不放。她害怕。陈汉平的话,犹如丢下一个救生圈,丢下一根稻草,给她一线生计。她想伸手抓牢,她不想溺水。她的心理转移,显得荒唐,显得近似愚蠢,但是,真实无误。难道这就是女人天生的弱点,女人注定是个永远的弱者?
她控制住自己,也不解释,掐断手机
陈汉平没有追过来。他度过了最难过的一关。他要给严杏心里调整的空间,有理由让自己先放松一下。
她想,这事就这样吧,他们的婚姻未到当破的时候。再在国内蹲几天,看陈汉平进一步的表现,看他们沟通的契合度。她准备表态,是,她可以原谅,他们可以有共同的未来。
她转而对晚上的同学会有所期待,跟少时的朋友在一起,比一人独处,听任煎熬是个好得多的主意。
到了晚上六点半,何楚宁的车停在酒店正门口,她打手机说,打扮好了没有?我不上来啦,直接拉你过去。
严杏做了面膜,脸上的痕迹被打磨掉十之八九。她临时买了一套适中的套装,对着镜子一照,像是换了一个人,起码不再会惊吓到谁。
进了何楚宁的车子,里面已经坐了其他两个女同学。她们同声夸赞,美国人的风度就是好。
风度好,这个夸赞久违了!
7
到了聚会的场所,除了男主角,全部到齐。加上男主角,男女比例正好,七个男的,七个女的。这一发现,大家兴奋难挡,说,等下排座位,要一个男一个女的,黄金搭配。幸好严杏来的及时,要不,多出的一个男的没人陪,多寂寞呀。好好,这么着,严杏是外国朋友,又帮了大忙,功劳最大,等下就坐张广民边上,英雄美人,正好正好,要全陪哟。
张广民匆匆进门,一再向各位抱歉,说,来晚了,来晚了。
严杏打量他。偏矮的身材,似乎跟自己的个子差不多,体格强健,皮肤显得过白,恐怕是办公室坐太久的缘故。一个大活人站在面前,严杏还是想不起他当年的样子。心里这么想,她伸出手,说,张广民,正好赶上,恭喜你呀。
张广民眼睛一亮,兴奋地说,严杏,还是那个样子。一直想你勒。
有同学听出画外音,跳出来说,张广民,你是抓人的,可不要见人随便讲话。你是想说,你一直对她有那个意思,还是一直想把她铐起来?要铐,别学你们南京的同行,到人家女儿结婚的宴席上抓人。看在各位老同学的份上,让严杏先吃完饭再说。
张广民说,都有,都有。没想到你能来。
何楚宁说,还不是你面子大?她才来,连老公都来不及那个,硬给我拉来了。我说,人家张广民进步了,说啥要给他恭喜一番。
张广民在一片嬉笑中在主位坐稳,严杏在他右手,左手是何楚宁。大家坐定,一个男同学问,张广民,咱们话得先讲清楚,今天请吃饭,是老百姓的自发行为,不是贿赂,不是拉干部下水,我们几个是开私家车过来的,不要等我们回去,被人举报,给我们找麻烦吧?
张广民摆摆手,说,想哪儿去了?像我们邓大人当年说的那样,马照骑,舞照跳,没做亏心事,别紧张兮兮的。
男同学开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他抬起手,招呼服务员,说,服务员,你拿个小篮子过来。服务员一脸不解,结巴地问,要,要装什么?男同学说,装什么?装蒜。你不关心国家大事,不上网聊天啊?不知道要装什么?把在场各位的手机收了,我们不希望出现毕福剑的事情。同学一场,出不起,是不是呀?
何楚宁大声说,算了,别开人家小服务员的玩笑。人家赚辛苦钱,不容易。来正经的,我提议,大家起立。
众人纷纷起立。
她说,请大家跟我宣个誓:今日饭局,来之不易。我保证做到,不录音,不录像,不拍照,多吃少讲,不谈国事,争做中国的好饭友。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倒是没人交出手机。只有严杏不明就里,似在云中飘荡。听何楚宁悄悄解释,才懂得笑话的缘故。
饭局开始,一派和谐景象。
张广民能喝,一杯接一杯。能抽,不带过滤嘴的香烟不离口。他跟严杏谈了很多。严杏得知,他大学毕业后进入纪检机关,在贫困县锻炼过。爱人在小学教书,女儿在珠海念香港一家教会书院设立的分校,英文特别强。谈话间,他给严杏夹菜,严杏不好拒绝。此后,每上一道新菜,作为主宾,他应该是第一个下箸的人,他给严杏先夹,从容得很。
男同学不高兴了,起哄说,张广民,你只关心严杏,闹得我们挺紧张,是不是我们吃的是最后的晚餐?明天要吃牢饭?
张广民说,严杏是客人,二十好几年,我们是第一次重逢。跟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真跟你夹菜,你不更紧张,说是鸿门宴?
男同学说,现在风声这么紧,中纪委天天曝光落网的苍蝇老虎,省里面,你给我们透露透露一些内幕吧?
张广民打哈哈。
男同学不饶他,说,给我们指个方向,我们就不会傻愣楞的踩地雷呀。
张广民夹了一根野山菜,送到嘴里,正色地说,我先调查一下,在座的有几位是党员?
大家一楞。男同学问,是贵党,还是民主党派?
何楚宁说,当然是贵党,民主党派是七老八十的古董花瓶,不算数的。
几只手举起来。
张广民说,那我们几个共同重温一下,党章开章的第六条,入党誓词: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机密,永不叛党。各位,没忘掉吧?请不要为难我。
何楚宁惊呼,想不到,张广民这么幽默风趣,我们怎么一直以为他很严肃哇。
张广民说,以前,你们尽躲着我,没机会表现嘛。
何楚宁连连摇头,说,我不信,一定有原因,是不是跟今天哪个在座的女同学有关?
大家的眼睛唰地盯牢了严杏。
何楚宁一拍手,说,见你们俩坐一起,我想起一件事。
大家洗耳恭听。
她对张广民说,我们搞了好几场聚会,严杏参加过,你也参加过,每次都失之交臂,对不对,张广民?
张广民立刻说,没有,一次都没有。
何楚宁说,这是不是说,你们两个将近三十年是第一次重逢?
张广民看看严杏,点点头,说,所以嘛,我是不是应该对她要特别照顾一点?
众人说,那还用说,当牛做马,能做的都要做。
张广民站起来,认真地说,严杏,将近三十年,我老了,你还是那么年轻焕发。我为你高兴。我连喝三杯,祝贺我们重逢。
他一连喝三满杯。大家鼓掌。男同学说,我还以为张广民干纪检,没机会喝酒,这酒量是哪儿练出来的呀?一人回答,你以为呀,办案压力大,别人不请自个儿灌,是不,张广民?
张广民说,我有天生的好胃,喝几杯算不了什么。
何楚宁说,哎,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大家又洗耳恭听。
何楚宁说,我们搞的几次聚会,不是出过“真情告白”的节目吗?大家讲当年的双人恋,单相思,等等等等,嗨哟,听得我都脸红。严杏,你表白过吗?
严杏摇摇头。
何楚宁问张广民,你呢?
张广民摇摇头。
何楚宁一拍手,说,好。大家听好了,他们两个没表白过,今天,乘着我们张广民同学政治上进的强劲东风,我们让张广民主任和爱国华侨严杏表白一次,怎么样?
底下噼里啪啦鼓掌,怂恿张广民先讲。他一再推辞,说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哪管春夏与秋冬,不敢正眼瞧女同学。大家不信,说,一颗年轻的心,对着满园春色,哪有不砰砰乱跳的?铁石心肠都会化着一汪清水。
张广民拗不过,说,好,我说我说。我只单恋一个,说出来,别的女同学可别介意。
女同学们说,不会,心口处处已经布满伤痕,再伤没感觉。
张广民站起来,扫视全场,最后停在严杏身上,正经地说,要说哪个女同学让我动心,只有你,严杏。
大家鼓掌。严杏摆手,说,我就一个女书呆子,谁会喜欢哪?
何楚宁说,严杏呀严杏,你可以,够可以,让多少男人下水。上次人最多的聚会,“真情表白”的男同学,一半说的是你。我们气死了。亏得你去了美国,把美国搞得鸡飞狗跳,要是还留在国内,我们非得让你脱几层皮。
有同学问,张广民,你真能潜伏,那时候怎么不表白呢?
张广民清了清嗓子,说,我有自知之明。严杏是班里的风云人物,一致公认的好学生。我们班男生36个,女生32个。我把男生一个个排了一遍,论学习成绩,论长相,论个性,综合平衡打分,排在我前面的男生不低于30个。严杏要在我们班挑,再挑也挑不上我。
男同学们起哄,好你个张广民,真不简单啦,从小就喜欢琢磨人。算了,不怪你,我们几个也是30个以外的,彼此彼此,铁哥们儿。
何楚宁开玩笑说,严杏,你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张广民当年排不到前30名,如今名列前茅,还有上升的势头,你后悔了吧?
张广民接过来,说,后悔什么?严杏的爱人,我管保证,是非常优秀的男人。
严杏挤出笑脸,心里五味杂陈。想是想最后原谅陈汉平,余怒未消,胸口仍隐隐生痛。
何楚宁说,他的老公,大名鼎鼎。严杏,你沾不少光啊。
严杏脸色变暗,提高嗓门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从来不沾他的光。
她觉得自己讲话正常,听者却如听到尖叫,内心作各种解读。张广民嗅出某种异常气味,偏头问,你爱人在哪里工作?
何楚宁抢着答,张广民,你不问我倒忘了。你不知道哇,严杏的先生就在我们市,省里大学生命学院的院长,经常上电视,是个大专家,大事小事都找他发言。
张广民皱起眉头,像是在脑中搜寻这个人物。他问严杏,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严杏答,陈汉平。
张广民再问,耳东陈?美国回来的那个海归?
严杏说是。
张广民哦了一声,眼睛盯上摆在面前的盘子,一时陷于沉思。
别人可能以为张广民感到失落,饭桌上的话题转向,重心从张广民身上移开,议论起最近股市狂飙,谁谁谁赚多少,谁谁谁借钱投资,谁谁谁的内幕消息千真万确。
严杏捕捉到了张广民的细微变化。张广民显然知道陈汉平,他不再追问,难道后面有隐情?张广民是敏感部门的负责干部,对头头脑脑们了解透彻,是不是陈汉平出了什么事?
严杏对政治不感兴趣。据她了解,国内的干部出事,不外乎钱与色,难道陈汉平与李娟娟的事情惊动了纪检委?这种事是可恨,但是,能大到这个地步?难道陈汉平还有钱的问题?陈汉平手里有好几个国家出资的项目,加起来迫近千万,要出事,就是从项目里挪用研究经费。
严杏以为,她这趟回国的事接近尾声,看来,并不简单。她好不容易松快起来的心情又黯淡下来。
张广民变得寡言。他是饭局的主角,转而意兴阑珊,同学们也失去兴致,饭局很快收摊。
临别前,张广民向严杏道歉,刚才多喝了几杯,说了几句过头话,不要往心里去。同学们帮助回答,哪里,真情才可贵,可惜太晚。
张广民问严杏,在老家还要呆几天?她说,两三天吧。张广民说,你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同学里差的就是你的通讯方式。
张广民望着她,旁人以为是普通的注视,严杏读出不普通的意味。或许,她想太多了。
8
严杏终于睡到一个好觉。她计划这几天就走。跟陈汉平的事,最坏的算是过去了,下面只能往好里发展。既然她不打算离婚,她需要多考虑的,是怎么调试心理,面向未来。
她在浴室刷牙,听到手机尖利的轰鸣。她设定的铃声,是莫扎特的小夜曲,悦耳动听,怎么会变得这么刺耳?
电话那头说,严杏大姐,很冒昧给你电话,还记得我是谁吗?
声音陌生,她老实说,一下真想不起来。
她说,我是李娟娟,我们在美国见过,去过你家。
严杏的肾上腺急剧上升。手机变得烫手,她的冲动是扔掉它,再出口骂人。
如今世道怎么啦?胆子真大,真放肆。真像国内影视里面的小三,欺人敢欺到头上?
严杏将手机从耳朵移开,按了免提,语气冰冷地说,我不记得这个人。有什么事吗?
李娟娟说,大姐,记不记得我没关系,陈汉平你总记得吧?你老公在美国就勾引了我,玩我,玩到国内,现在想抛弃我。够了吧,还想听细节吗?
抛弃了她,陈汉平果真是第一次出轨,果真决定痛改前非?
严杏说,我不想听你的故事。有话直说,你想要什么?
李娟娟说,好,爽快的大姐。我想要两样东西:一,跟他离婚;二,让他不要和别的女人乱搞。
别的女人?还有别的女人?
是李娟娟血口喷人,还是事实存在?严杏悲从中来。这对狗男女,这个无耻的男人。
严杏好容易稳住阵脚,说,离不离婚是我的事情,你用不着为我操心。
李娟娟挺不住,破口开骂,大姐,你是想拦也拦不住的。我要是你,到你这个年龄,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我甘愿让路,我才不会作梗,我没有那么贱。
严杏想对骂,你才是下贱女人。你这么放肆,一口一个大姐,拿我家的东西偷我家的人,叫你下贱算抬举了你,你去翻翻字典,下贱的同义词有哪些,你全够格。
她骂不出口。她的手哆嗦,嘴唇哆嗦。
李娟娟开始抽泣。严杏想挂手机,没挂,她预感,这事不简单,她必须强迫自己再下一次地狱。她经历过,她没垮掉。她不能再示弱。
李娟娟抽搭搭地说,大姐,他骗我,答应跟你办离婚。我相信他,一个搞学问的,不会像社会上的流氓。我已经跟我老公提了,我的路封死了,回不去了。昨天,知道你来了,我问,我们的事情怎么办?他暴跳如雷,态度极端恶劣,说是我害他。听他的口气,要是面对面,他一定会掐死我的。我认识他们学院的院办秘书,成了好朋友,昨天给她打电话,秘书说,陈汉平另有女人,是个女干部,市一级的。他们经常在你们城市新区的新房里会面,周围的邻居都知道。
严杏想起了床头几抽屉放的衣物和保险套,想起陈汉平“不是她的”的否认,天哪,陈汉平真不简单哪!
李娟娟说,他骗了你,骗了你的青春,他骗了我,骗得我无路可走。我们要联合起来,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轻易拍拍屁股走人。
严杏想,陈汉平背叛自己,我念在夫妻的情分上,差点想饶恕他。想不到的是,他背叛李娟娟,却踢到铁板,他的腿不是伤就是断。报应,报应。
李娟娟说,大姐,我给您道歉,冒冒失失给你发我们在北海拍的照片。当时我想,你不亲眼看到照片,光听人说,你也许不会相信,不会赶回国找陈汉平,他也死都不会承认。
她这一坦白,算是破了一件悬案。怎样的悬案哪!
李娟娟说,我给您赔礼。我求您,不要跟我计较,我们姐妹两个合作,好好治一治这个流氓,披着学者外衣的流氓。大姐,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严杏心里说,你管好你的老公,我的事我来管。要拉拢我,没门儿!不就是比我嫩个几年嘛。
可是,心理上战胜了一个李娟娟,如果又冒出一个更年轻的张娟娟,更年轻的王娟娟,她招架得了吗?有必要招架吗?她不是没想过,当年阻止陈汉平回国,或者自己跟着回国,他没有寂寞难熬的借口,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显然不会。他俩在美国就勾搭上了,跟海不海归没半点关系。说不定,他们一起合计着海归这着棋。
她头痛不已,像掐仇人一样挂了手机。陈汉平是流氓,李娟娟算什么?受害者?不是。她不想再在李娟娟身上浪费时间。她不想再在陈汉平身上浪费时间。
严杏决定,跟陈汉平离婚,毫不犹豫。短短几天,她的情绪如坐最惊心动魄的过山车,极升极降,她不想玩,急于下车。目前状态,她无心去想,是不是李娟娟又挖了一个深坑,是不是要跟陈汉平对证。
不急着给哥哥打电话。以后再说。她不必多解释,哥哥会理解,哥哥会站在她这边。至于儿子,正在东岸读大学,回美国再告诉他,儿子估计会难以接受,不至于觉得像晴天霹雳。儿子的成长当中,见识过足够的残缺家庭,他能适应。
她直接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敲定了后天的回程,票价很高,她能承受。这里,她不想多呆,什么时候再来,她觉得会很久以后,甚至不会再来。一个伤心之地,用不着来回凭吊。
她开始打包。她带的东西不多,十来分钟,全部打进旅行箱。她坐在箱子边上,手抚着箱面,心里无比空虚。她们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看似内容丰富,结束掉,抵不过眼前的旅行箱,啪嗒一下,也就是几样东西。
手机铃响。是个不熟悉的号码。是张广民。
张广民说,严杏,我想单独跟你见个面,什么时候合适?
跟我见面?单独?是想继续他的真情表白。他的表白,她不能说不爱听。女人有虚荣,被人爱慕是件提神的事情,何况自己青春不再,何况张广民混出个样子。不过,就是一切重来,她对张广民,还是没有感觉。没有就是没有,装不出来。
她说,张广民,谢谢你。我准备回国,很忙,安排不出时间。
张广民说,请你无论如何安排一下,不吃饭也行,半个钟头也行,我尽量不多占用你的时间。
严杏还是推辞,说,实在抱歉。下次回国,我加倍补上。
张广民沉吟了一下,说,严杏,我跟你谈的可以算是公事,跟你先生,陈汉平有关,需要你做个决断。要不,我邀上何楚宁,免得你误会?
严杏知道,她不能再推辞了。不管张广民带来什么消息,她必须去听。她还是陈汉平的法定妻子。她说,好吧。我们两个人谈,别添楚宁的麻烦。
他们约好了时间。
地点是在江边最北面的桂花坊,以茶点为主。张广民,比她先到,一身干净利索的穿着。见到她,他快步上前,像是要扶她一把。站在他后面的,是何楚宁和一个在证券公司高就的男同学。他到底考虑周全,不让严杏紧张。
何楚宁说,我们张主任的女儿想去美国留学,向你请教,拉上我们俩,当当参谋。
坐定后,他再次道歉,说,我昨天喝多了,过于激动了。
何楚宁说,不用道歉。我们是女人,女人总是希望被人疼爱。
“疼爱”两个字说出口,严杏的脸泛红,带出了她自己无尽的心事。
张广民说,想一想呢,表白还是比不表白好。少年的玫瑰梦想,说幼稚算幼稚,说珍贵也算珍贵。我碰上机会做了结,对得起自己。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严杏带着情绪说,张广民,我那时就没那么值得爱慕,现在更不值得。
服务生端出茶点,悄没声地摆放停当,伸出手,说,请慢用。
何楚宁站起身,招呼男同学,说,这样吧,你们谈你们的,我的儿子读国内的大学都够呛,出国就不谈了,参谋不上什么。我呢,准备跟他谈谈,现在股市得疯牛病,我是应该加码呢还是赶紧撤。
他们坐到几排以远,不一会儿,就谈得热火朝天。
张广民招呼严杏先喝,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这话说的,暧昧加暗示,张广民到底要干什么?再这样穷掰下去,形同趁人之危,严杏准备告辞,就算得罪他也无所谓。
张广民放下茶杯,说,好了,再说下去,你会误解我的。先说明一下,我女儿不准备出国,我们出不起钱,而且,她的成绩不错,留在国内找份像样的工作应该不难。我来谈正事。严杏,我有言在先,我约你谈,不代表组织。
严杏盯视着着他,心跟着下沉。陈汉平出事了,出了大事。
他说,我们省里一个直辖市的女市委副书记因贪污受贿,已被列入调查。初步调查结果,除了牵涉几千万的不明收入,她的婚外生活不检点,和六个不同男性通奸,老中青都有,横跨政界学界文艺界。其中一个,是你先生陈汉平,而且没有断。事实本身,你不用怀疑,有可能更糟糕。
严杏觉得坐椅在摇晃,身体随时要倾覆。
他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目光带着询问。她控制住自己,说,请继续。
张广民接着说,男女问题,我们党一向视作道德方面的缺陷,属于干部的个人品质缺陷,处理相对比较轻,对不属于官员的另一方基本不处理,还给予保密,除非行为恶劣。党中央新的一代领导班子上任后,加大了对贪腐的打击力度,对以往政策作重大改变,将官员的婚外行为视作通奸。通奸是一桩罪,仅此一项,足以把一个官员送进监狱。同理,涉及的另一方也是犯法,法理上,处理了干部,另一方也要接受法律的处罚。
严杏避开张广民的注视,将小勺子搅动茶杯。让一个老同学讲丈夫的丑事,实在觉得别扭,而且,这个同学对自己还有少年期的仰慕。茶馆里面坐的人不多,她的感觉,在坐的所有人停止交谈,停止吃喝,正抬头注视着这里,等待张广民的下文。
张广民说,据我对政策和施行方面的理解,通报通奸,用意不是惩罚,是威慑,是警告。出事的官员无一例外涉及道德败坏,问题太严重,涉及的人太多,中央不能坐视不管。处于相当领导地位的女性比例小,出事的比例相应小,但是,出事的女官员与男官员的所作所为几乎相同,也是五毒俱全。
严杏抬起头,无力地说,张广民,让我说什么好呢?陈汉平犯了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用不着向我通报,自己还承担政治风险吧?我长期在外国,国籍也换了,就算我想为陈汉平出力,我能做什么呢?
张广民说,看你愿不愿意。
严杏说,我听不懂。
张广民说,我解释过,通报通奸,重在威慑,具体执行,另一方可以处理,也可以不处理。不处理的话,姓名保密,当事人只要不涉及重大人事,可以继续从事他的工作。处理的话,进入司法程序,当事人可能被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严杏问,你想说,我的态度可以决定陈汉平的命运?
张广民的背往后靠,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掏出一把打火机,他抽出一支,在打火机上下颠着。他盯着打火机,说,陈汉平如果没有重新入党,基本上不会有事。他是党员,要求就不一样,这点,我希望你懂。
严杏点点头。
他说,我处在一定的位置,对调查和处理有一定发言权。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建议,陈汉平就参照一般处理,放过他,让他继续当院长搞科研。这样建议有问题吗?问题不大。原因很简单,我们反腐的决心再大,不能见人就抓。毛主席告诫过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按这个标准,拿几千万算贪,拿一块钱也算贪,理论上,都可以抓起来,那样做,光我们一个省,可能要加建几千座监狱。不可能嘛。反过来,我不做任何建议,力促走司法程序,每个通奸者都不放过。社会上对掌握一定权力的人,说法很多,怪话很多,不能说都是胡言。如果对你先生单独调查,查不出任何问题的几率等于零。
严杏怀疑,张广民是不是想敲诈。同学聚会刚奉上真情表白,一转身,说陈汉平涉嫌犯罪,说自己可以帮陈汉平解套。她觉得,自己还没到年老色衰的地步,打扮一下,总还差强人意。张广民不会色令智昏,想从我身体上捞个便宜吧?陈汉平已经够坏了,张广民如果居心如此不良,他就更坏。
她冷静地问,你甘愿冒风险,愿意这么帮忙,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说句非常难听的话,我没钱没色,没有什么可以奉献。
张广民睁大眼睛,似乎不相信严杏会这么说。他身体前倾,双手环住茶杯,说,严杏,你误会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看我。我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即使你给,不管是什么,我不会要,不敢要。我负责抓人,我不会,不敢自己犯错误。
严杏百感交集。
他说,昨天,我真情表白,掏出憋在我心中几十年的话,一吐为快,对我,像是了却一桩莫大的心愿。我记得,你坐我前面一排,我老是跟同桌的讲话,你当时是学习委员,听到我们交头接耳,你喜欢回转头,拿斗大的眼睛瞪我,说,张广民,你罚的站还嫌少哇?今天我要跟班主任说,下礼拜天天罚你,罚的你腰酸脚痛,长不高,一辈子当矮子。
严杏努力回想,一点都想不起来,瞬间,她的嘴角露出笑意。是的,少年的她,曾经是那么不讲人情,容不得半点沙子。
看到严杏的反应,张广民放松开来,说,我忘不掉那时的你。长大以后,我以为会忘掉,没有。结婚生了小孩,有时候,我还是会想,严杏在哪里,在干什么,我们相遇的话,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我觉得对不起我爱人。她是普通的一个人,我们的生活也很普通,没有多少讲得出来的花絮,可婚姻,说到底,就是平淡普通嘛。我爱人没少给我上课,党和国家的大事用不着我管,纪检工作得罪人,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给后世积德。
严杏的感受超越了感动,慢慢向好感发展。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好男人,时光倒流,也许真的会有故事。何况,走到今天,她并没有高傲的资本。
他说,中学毕业,你去北京读书,我留在省里,后来听说你出国,我觉得,我们永远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严杏说,可是,永远不太远,我们不是重逢了吗?
他说,是呀,而且是这么个契机。
他们不再说话,低头饮茶。店里的大门是关着的,不知从哪里吹了阵阵凉风,不是空调制造的风,像是自然而起的清风。那个男同学还在独白,何楚宁连连点头,不时敲击手机键,像是在记录。
张广民说,严杏,即使你决定,让我帮陈汉平一把,我不敢保证能做到,我保证尽力。不过……
他点燃香烟,含到嘴里,视线聚焦在烟头。他说,严杏,我讲句心里话,你以后最好少回国,不回国最好。如果陈汉平被调查,期间,你正好在国内,你会被要求协助调查。你本人没事,但你的个人生活,你自己的工作,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从我们的角度,抓人相对容易,进入司法程序,让案件经得起法律和时间的考验,很费时间。觉得好笑吧?一边说,怕永远见不着你,才见两面,又劝你少回国,不回国,挺奇怪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汉平犯事,危及到她们的婚姻,危及她个人的行动,这,是她预想不到的。
他抬起头,严杏回视,对他的几个提问,她难作表态。
她可以说,我恨陈汉平,对他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原谅。但是,我需要时间,需要仔细想想。一段婚姻,当时就是缘分,能维持将近二十年,不能随便推翻。你不必做任何建议,他的运气好的话,让他逃脱。我反正准备离婚,但我不忍落井下石。
她也可以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帮他任何忙,他有通奸,按通奸罪处罚他;他有贪污,按贪污罪处罚他。我了解他,他自己清楚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以,他只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放弃他,我失去什么呢?人活一口气,社会总得进步,被无辜伤害的女人总得做些什么,即使现在的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戳它几个洞,有何不可?要不然,还有什么可以约束陈汉平这样嚣张的男人?女人要取胜,还得靠女人独有的武器。她以为自己失去了武器,想不到,一个少年时代的纯情,变成强大的武器,得来全不费代价,足以让陈汉平遭遇灭顶之灾。所谓以男制男。
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逆呀。
女人并不总是输家,陈汉平!
***完***
结尾是应该再多一点笔墨,没过瘾就晚了。